秋天到了,樹葉蝴蝶般從枝條上飛落,落在杜婉兒肩上,如只只柔軟的小手,輕輕拂過。
杜婉兒放下手中的掃帚,彎腰撿起落葉,透過陽光,凝視曾經(jīng)豐潤水嫩的葉片。落葉如剛剛結(jié)束的生命,以變化的色澤和失去的柔軟,以及開始蜷曲的形體,向大地展示著一個生命在最后時光的依戀和惆悵。落葉在杜婉兒手中,慢慢浸洇了體溫,輕輕舒展,仿佛有了春的音訊。
萬物同宗同理,杜婉兒由葉片想到自己,心被猛地揪了一下,陣陣悲哀襲上心頭,眼眶發(fā)熱,有液體蒙上眼睛,朦朧中,一個身影從遠(yuǎn)處匆匆跑來,呼喚著她的名字。
杜婉兒把葉片貼在臉上,望著遠(yuǎn)處空寂的天空,喃喃自語,秋天到了,雁南飛了,落葉歸根了,他也該回家了。
兩行清淚在杜婉兒臉上緩緩爬過,望著面前長長的路,四處飄舞的落葉,杜婉兒機(jī)械地?fù)]動著掃帚,在心里,步步向前,就是與他越來越近。杜婉兒相信,他一定會回家的。他說過,杜婉兒,一定等我回來!
杜婉兒穿透時空的目光,彷佛望見另處的他,也在翹首期待相聚的那一天。團(tuán)聚是杜婉兒全部生活的支撐和夢想。
四季輪回,白駒過隙,音信全無。杜婉兒卻感覺他時時陪伴左右,伸手可觸,他的音容笑貌,在腦海里定格。杜婉兒的心中,他一直都在,好好的,如影隨形。殘秋風(fēng)含淚,孤雁更知返。
在黑白顛倒風(fēng)聲鶴唳的年代,不知是誰,將她的故事渲染成另一種色彩,組合一個貌似真實的版本,說那個叫喬安玉的男人,已追隨蔣介石去了臺灣,并做了高官,而另有目的將她留在國內(nèi)。杜婉兒百口莫辯,開始的時候,她想說清些什么,后來,她只是對著疑慮的目光,凄然一笑,她能說清什么呢。杜婉兒不愿意重新嫁人,就說明心里肯定是放不下那個在臺灣的喬安玉,她自己也始終沒有與喬安玉真正地劃清界限,也沒有交出她與喬安玉之間惟一的信物,始終在對抗著,沉默著,因為她相信,喬安玉一定會回來的,他說過的。
杜婉兒成了名符其實的“牛鬼蛇神”,好多不明真相的年輕人,高舉著拳頭,喊著口號,把杜婉兒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腳,沒白沒黑地批斗著,讓她坦白,是怎樣里通外國的,是怎樣在國內(nèi)搞破壞的。杜婉兒瞪著一雙迷茫的眼睛,望著批斗她的人,哭笑不得。她知道的,并不比批斗她的人知道的多。每一次跪在臺子上開批斗會,他們都是問,杜婉兒你知罪嗎?杜婉兒說,我有罪。免得說沒罪挨打。再問,杜婉兒你犯了什么罪?杜婉兒就無法回答了,她自己也鬧不清到底犯了什么罪。
杜婉兒在一次批斗會上,輕聲問一個用腳踹她跪下的年輕人,你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么?年輕人一下愣住,用膽虛的眼光,望著杜婉兒的眼睛,沉默了好久,才蠻橫地說,叫你跪,你就得跪,你是壞人。
杜婉兒無聲的笑了,她知道了,她是為喬安玉跪的,她覺得她跪得值,應(yīng)該跪。
杜婉兒每天早上出門,自己帶條麻繩,在膝蓋處纏一塊破布條,走到開批斗會的土臺子前,把麻繩遞給帶紅袖標(biāo)的人,他們把她反剪雙手捆好,杜婉兒就自己去跟其他幾個跪成一排,接受人們的批斗。
傍晚,杜婉兒迎著夕陽,抱著掃帚,再去清掃漫無盡頭的大街,直到頂著星星,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
回家后,杜婉兒洗干凈手,照樣把藏在屋角的戒指拿出來,戴在無名指上,細(xì)細(xì)端詳,心里暖暖的,用心側(cè)耳傾聽門外的動靜,辨別是不是喬安玉的腳步聲響在門外。
那個秋日,滿臉麻子的大隊長,在傍晚走進(jìn)杜婉兒的家,他用憐惜的目光,瞅瞅四面透風(fēng)的小屋,殘破不堪的幾樣舊家具,用碎磚塊壘起的小床,滿臉惋惜,盯著她的臉,看了許久,長嘆一聲,說,你說你到底為了什么,長得也不丑,細(xì)皮嫩肉的,咋就不重新找個人家好好過日子呢,你不想男人是不是有毛病???
你才有毛病呢!杜婉兒漲紅了臉,毫不客氣地回答。
那好,只要你跟我好,我保證讓你不再挨批斗,好好過日子。麻子大隊長拍著胸膛說。
杜婉兒翻了翻眼皮,沒吱聲。
你說你何苦呢,喬安玉那家伙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說不定早就在外有家室了,你還在為他等待,你傻不傻?你這輩子冤不冤???又沒人逼你,這是何苦呢。女人如花,花開一季,你別再傻等了,愛也罷,不愛也罷,不就那么回事么,真是個死腦筋的女人。麻子大隊長掏心窩子地說。
我愿意!杜婉兒回答得干脆利落,擲地有聲。
麻子大隊長一怔,虎下臉來。杜婉兒毫無懼色,用挑釁的目光望著他。對峙了一會兒,麻子大隊長一下子有了笑模樣,觍著臉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說著就往杜婉兒身邊湊。
杜婉兒坐在床邊,一動沒動,只用冰冷的眼光望著他,那目光如空氣中來回穿梭的刀片,閃著銳利的光芒。
麻子大隊長邊往前湊,邊熱切地說,我會好好疼愛你的,跟我好吧,我不會虧待你,若虧待你,天打五雷轟。說著,竟在杜婉兒的眼光中有些心虛膽怯。
杜婉兒一扭身,摸起床頭的剪刀,直抵自己的胸口,說,你再往前走一步,我死給你看。鋒利的刀尖,已穿透杜婉兒的衣服,刺破胸前的皮膚,頓時,一朵鮮艷的血花,在她胸前的衣服上盛開。
別!別!別介我的姑奶奶。麻子大隊長搖著手,黃著臉,系好松開的褲腰帶,驚慌失措,轉(zhuǎn)身逃走。他知道,得勢也不敢鬧出人命,這可不是兒戲。
杜婉兒關(guān)好門,望著一輪高懸的明月,用力擦凈眼角委屈的淚水,默默祈禱,大慈大悲的菩薩保佑,捎信讓喬安玉回家吧。說完,就嗚咽起來。
喬安玉,你在哪里?你可聽見親人的聲聲呼喚。
過去的歲月,歷歷在目,如發(fā)生在昨天,在杜婉兒的腦海里,時時放映著。
正值花季年華的杜婉兒,遭遇的是戰(zhàn)亂年代,為了生計,她與父親開了一間小小的豆腐坊,勉強度日。
那是一個陽春三月的早晨,父親挑著做好的豆腐出門,杜婉兒像往常一樣,送父親到門口,依在大門口的樹桿上,望著遠(yuǎn)處。戰(zhàn)亂的年代,人心惶惶,行人的腳步匆匆,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躲避什么的樣子。沉靜的街道,行人稀少,彎彎曲曲伸向遠(yuǎn)方。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杜婉兒吃了一驚,返身進(jìn)院,準(zhǔn)備關(guān)門,抬眼一望,不覺一下愣住了,一個年輕人從遠(yuǎn)處奔跑過來,臉上有血跡,掩不住的青春俊朗,他沒有驚慌失措,一種剛毅智慧的光芒,從眉目中散發(fā)出來,一種逼人的英氣,一下穿透杜婉兒的胸膛,直達(dá)心臟。她深望一眼,稍微遲疑,低頭要關(guān)門,那道身影一閃而入,身形輕巧,敏捷有力,如家養(yǎng)的那只貓。那雙陌生的眼睛,靠近她時,一下就灼疼了她的心。杜婉兒聽他小聲說,救我!
杜婉兒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把她拉到豆腐房里,里面并排著幾個盛雜物的大水缸,她把他藏在其中一個空水缸里,快速在上面蓋上做豆腐用的木板和包袱,若無其事地理理頭發(fā),彈彈衣服上的塵土,徑直朝大門口走去。
門口的盤問聽得清清楚楚,杜婉兒的回答合情合理,問多了,杜婉兒就惱,我一個姑娘家你問我藏沒藏男人,你是不是故意欺負(fù)人?你姐你妹才在家藏男人呢,回你們自己家找去。
喬安玉躲在大水缸里,輕松躲過了一劫。
那些腳步走遠(yuǎn)了,喬安玉望著杜婉兒的眼睛,忘記了感激的話語,呆愣一下,羞澀地笑了笑,說,謝謝你,我叫喬安玉,來日方長,后會有期。說完,沒有轉(zhuǎn)身離開,帶著血跡的臉,突然漲得通紅,手足無措的樣子。
杜婉兒一下也紅了臉,低著頭悄聲說,我給你擦洗一下臉,免得讓人生疑,匆忙端來一大盆溫水,里面泡一塊干凈的毛巾。喬安玉的臉和脖子都紅透了。
此時此刻,兩顆年輕的心,一下就有了感應(yīng),仿佛原來曾經(jīng)相識。就如一場大戲,緩緩拉開幕布。
時隔不久,喬安玉再次敲開了杜婉兒的家門,杜婉兒全家正在吃晚飯,她愣愣地呆望著他,仿佛是夢中,許久回過神來,用力咬住嘴唇,一陣熱熱的微痛,伴著心底的歡喜,電流般傳遍全身,血液沸騰,心里說不出地感動,杜婉兒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這次,喬安玉說是來拜師學(xué)藝的,他要學(xué)一門手藝,不至于餓死,以后還可以養(yǎng)家糊口。喬安玉說自己原來是教書先生,由于戰(zhàn)亂,學(xué)校迫不得已解散了,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也沒有近親可投,只有投到這兒來拜師學(xué)藝,混碗飯吃。
父親放下碗筷,搓搓手,用充滿疑慮的目光,看著喬安玉,望望杜婉兒,心里猶豫著,掂量著,自己這點小生意,也就勉強度日,要什么學(xué)徒的??粗贻p人,相貌堂堂,彬彬有禮,看樣子也不是品德很壞的人,可能這年輕人是遇見難事了,到底是留還是不留,左右為難,拿不定主意。
杜婉兒看到父親沒答應(yīng),急了,就央求父親留下他,說,父親年齡大了,多個人就多個幫手,也少受點累,就算雇個短工,也只是多個人的粗茶淡飯而已。
小小豆腐坊因喬安玉的到來,逐漸熱鬧起來,人氣旺了,許多人都直接到家里買豆腐?;蛴枚沽Q豆腐,生意越來越好,喬安玉總是笑臉相迎,朗聲相送。父親再也不用挑著豆腐擔(dān)子走街串巷地叫賣了。喬安玉的朋友同事,也借買豆腐之名找他,三三兩兩的年輕人也來捧場,隨時隨地搭把手,說說笑笑,繁瑣的勞動,竟有了樂趣。他們有時邊干邊談些杜婉兒聽不太懂的話,什么主義,什么信仰,他們的熱情也感染了杜婉兒。這些年輕人,有時避開杜婉兒小聲嘀咕,不時拿眼光掃過她的臉,杜婉兒就裝作啥也不知,啥也不懂,啥也沒聽見,該干啥就干啥。其實,她心底里明鏡似的,并不是什么也不懂,她只恨自己不是男人。杜婉兒想,只要他們憑著一腔熱血去做,就一定有做的道理,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杜婉兒從來不點破,也不多說話,很多時候,他們忘乎所以的爭論或商量時,她故意躲開,或站在門口,眼睛如炬,審視著路上的每一個行人。
那是一個凌晨,杜婉兒正在豆腐坊里忙碌著。忽然,街上傳來凌亂的腳步聲,遠(yuǎn)處幾聲槍響,打碎了夜空的寧靜。杜婉兒眼皮急急地跳了幾下,跳得心里莫名的慌亂。
門,輕輕一響,喬安玉閃身闖進(jìn),急促地喘息著,鼻尖上冒著汗珠,攜一身夜的涼氣。杜婉兒心里一震,抬眼凝視,一剎那,電光火石般擊中杜婉兒,她稍停頓,眼珠一轉(zhuǎn),突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勇氣和膽量。杜婉兒上前一把抓住喬安玉的手,鎮(zhèn)定自若地說,別怕,聽我的。
杜婉兒伸手一指父親搭在豆腐坊里的小木板床,麻利地褪去自己和他的衣褲,拆散剛剛梳理好的麻花辮子,用力把他摟在懷里,并躺在那張搖搖欲墜的小床上。
偽保長砸開大門,氣勢洶洶,領(lǐng)著搜捕的人闖進(jìn),看到的是一對纏綿不已,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偷嘗禁果的小戀人。偽保長色迷迷地盯著他倆,發(fā)出一陣鴿子叫似的笑聲。偽保長沒有懷疑和為難他們,領(lǐng)著搜捕的人走了。
可是,被驚醒的父親目睹了這一幕,卻氣壞了,惱怒地漲紅了臉,跺著腳,揮舞著巴掌去打杜婉兒,未婚男女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自己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傳出去,以后怎么面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要背負(fù)的罵名和別人的羞辱難以想象,這在當(dāng)時是敗壞門風(fēng)的大事。
父親氣得渾身哆嗦,語無倫次,哪里還能聽得進(jìn)兩個年輕人的解釋。父親滿院子里轉(zhuǎn)圈,喘著粗氣,他把杜婉兒鎖在偏房里,不許出來,放出話來,只要喬安玉兩個月內(nèi)不娶杜婉兒,就把她賣到大山深處去,別讓她在近處給自己丟人現(xiàn)眼。
喬安玉跪在父親面前承諾,一定盡快和杜婉兒結(jié)婚。
婚房就是豆腐房,只是簡單收拾干凈,用細(xì)泥重新刷了一遍,唯一的喜慶,是窗戶上用紅紙找人剪的一對大紅喜字,閃著醉人的光芒。
結(jié)婚那天,杜婉兒心情復(fù)雜地望著喬安玉,欲言又止,最后實在忍不住了,悄聲問,你是不是因為父親逼你,你才同意跟我結(jié)婚的?
喬安玉想也沒想,就說,你父親為了保全自己的名聲,要把你賣到很遠(yuǎn)的大山深處去,你是為了救我才引起的,我如果不娶你,就太沒良心了,我只能這樣回報你。說完,一臉坦然。
杜婉兒一下子紅了眼圈,背過臉去,眼淚就流了下來,心酸不已,原來這就是他答應(yīng)婚事的原因。
杜婉兒越想心里越酸楚,難道自己的愛是一廂情愿,難道自己的做法錯了,對他有強差之意,這可如何是好啊。杜婉兒一雙淚眼望著喬安玉,她多么希望喬安玉是因為愛她,才娶她的。杜婉兒一次次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喬安玉把她輕輕拉進(jìn)懷里,用手慢慢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只是看著她的眼睛,深深地注視,一句話也沒有。杜婉兒不會知道,當(dāng)喬安玉第一次闖進(jìn)豆腐房時,就被這個膽大心細(xì)的女孩子折服,她眼睛里的信任和愛護(hù),如鋼釘一樣,扎進(jìn)他的心臟地帶。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他一個人已經(jīng)奔波的太久了,他多么渴望有一雙溫柔的眼睛,用欣賞的目光,去鼓勵他,支持他。哪個男子不鐘情,哪個女子不懷春。喬安玉總是心存感激,讓他遇見了杜婉兒。
婚后,喬安玉更加忙碌,跟許多人進(jìn)進(jìn)出出,有時夜里不見人影,天亮?xí)r突然回家。飯桌上,杜婉兒故意在他面前放個空碗,喬安玉一下子明白,說,杜婉兒,相信我,我在做對許多人有好處的事,我想讓所有人都有飯吃,都過和平安穩(wěn)的日子,相信我,也相信我們那群人,我們的所作所為,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父老鄉(xiāng)親,只是對不起你,請你原諒吧。說完,用歉意的目光望著杜婉兒。
杜婉兒每當(dāng)這時,心里總是感覺一陣陣恐懼和擔(dān)心,想說些什么,又無從開口。拿眼睛深深望著喬安玉,她知道,有一天,喬安玉會離開她,她只是盼著這一天來得晚一些,再晚一些,她每天豎著耳朵,聽著街上的動靜,心驚膽顫地過著每一天,只有看到喬安玉匆忙的身影,心才會稍稍安靜一些,有點空閑,把喬安玉的衣服洗凈疊好,掕起就能走路的樣子,有時,杜婉兒卻撫摸著自己疊好的衣服,悄悄抹眼淚。
戰(zhàn)事越來越緊,空氣中到處充滿硝煙的味道,偶爾有刺耳的槍聲,劃過天空,引起人們陣陣恐慌。杜婉兒一下失去了往日的沉著自如,心被緊緊抓住,突然覺得害怕,擔(dān)心喬安玉會突然離開她。因為她感覺到,在她不注意時,喬安玉會用熱熱的目光,像端詳一件瓷器一樣,長時間盯著她發(fā)呆,欲言又止,心緒不定。杜婉兒猛然回望他一眼,他會立即轉(zhuǎn)身盯著別處,愁腸百結(jié)的樣子。
喬安玉決定離開時,將杜婉兒拉到面前,緊緊擁抱,彷佛要把她鑲進(jìn)自己的身體里,他直視著杜婉兒的眼睛,說,杜婉兒,不論發(fā)生什么事,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你不走不行嗎?為了我留下來,或著帶我一起走。這是杜婉兒認(rèn)識喬安玉后,第一次乞求他,杜婉兒沒有別的理由可以挽留他,她知道這是唯一的理由。
杜婉兒你聽我說,我必須盡快離開,這是組織的決定,再也不能拖延時間了,組織已經(jīng)是照顧我了,原諒我真的沒法帶你一起走,這個辦法我也想過很多次,行不通的,我不能太自私,為了自己,讓你跟我一起面臨戰(zhàn)場,風(fēng)餐露宿,流離失所,那樣的日子難以想象,你是女人,在家好好照顧自己,一定等我回來,只要戰(zhàn)事一結(jié)束,我立刻回家,你一定等著我。喬安玉雙手捧著杜婉兒的臉,急切地說。
杜婉兒沒有哭鬧,拿出一個包袱,放在桌上,伸手撫摸喬安玉日漸消瘦的臉,戀戀不舍。她明白,喬安玉不是那種窩在女人身邊的男人,他有自己的理想和事業(yè),杜婉兒也不忍心強行把他留在身邊,如果留下他,也只會留下一具行尸走肉,那樣,他就會如失去水分的樹葉,很快就會干枯,甚至死亡。
杜婉兒含著淚花,笑著說,你放心去吧,我在這里等你,天天為你祈禱,盼望著你,等你早日回來團(tuán)聚。
杜婉兒說完,一枚銀戒指就套在她的手指上,喬安玉說,這是我家祖?zhèn)鞯?,上面刻有“喬”字,如果我能活著,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一定回來找你,我倆好好過安穩(wěn)的日子。
杜婉兒心想,喬安玉一定是愛她的。她感覺到心里很踏實,臉上有了幸福的笑容,她憧憬著未來,心里有些許寬慰,她想戰(zhàn)事很快會結(jié)束。
喬安玉是在杜婉兒睡熟后悄悄離開的,借著窗外微弱的星光,喬安玉凝視杜婉兒的臉,萬般不舍,又怕驚醒她,他害怕看見杜婉兒的眼淚,滴滴讓他心疼。他認(rèn)為戰(zhàn)事很快就會結(jié)束,說不定哪天,他會背著包袱,夜色中又匆匆趕回家。
其實,杜婉兒哪里睡得著,她是用力忍住眼淚,使勁閉著眼睛,擔(dān)心眼淚流出來,讓喬安玉看到,她不敢發(fā)出聲響,裝作睡得很沉,讓喬安玉安心地走。喬安玉不會知道,他剛轉(zhuǎn)身走出去,杜婉兒一下就睜開眼睛,起身下床,悄悄跟著他的身影,送出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杜婉兒才轉(zhuǎn)身,流著眼淚跑回家。
喬安玉走后,杜婉兒一直認(rèn)為過幾天就會回來,晚上總是尋思,也許明天就會突然闖進(jìn)家門,她對每一個明天,都充滿期待。
物轉(zhuǎn)星移,歲月變遷,每一個明天都變成了昨天,喬安玉始終沒有回來。杜婉兒等著,卻等來的是一場場災(zāi)難,每一場災(zāi)難,都是因為喬安玉而引起,她始終沒有立場堅定地說,她和喬安玉已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杜婉兒彷佛看見喬安玉從夜色中走來,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臉上有血跡。杜婉兒望著他一步步走近,心如刀絞,他卻呆傻了一樣。杜婉兒流著淚問,這些年你去了哪里?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不回家?我天天在等你回家,回家一塊吃飯。我做好飯,就去門口望一會兒,確信沒有人影,才回來一個人吃。晚上睡覺前,總是仔細(xì)聽著門外的腳步聲,門稍有動靜,就去門口張望,是不是你回來在敲門。杜婉兒一個勁地訴說著。
喬安玉臉色蒼白,沒有一點表情,一句話也沒有,只是瞪著眼睛,木刻般盯著杜婉兒。杜婉兒一下慌了神,抓住他的胳膊,搖晃著問,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不說話?是哪兒不舒服嗎?你告訴我啊,你開口說話呀,你怎么不認(rèn)識我了。
喬安玉還是不說話,杜婉兒問急了,他一下拉開自己的衣襟。原來,他的心被挖走了,空洞的胸膛里鮮血淋漓。杜婉兒“哇”地一聲大叫,驚得說不出話來,嚇得渾身哆嗦,止不住地大聲嚎哭起來。杜婉兒一下子把自己從半睡半夢中哭醒,滿臉的淚水。她坐起身,擦擦眼淚,穩(wěn)穩(wěn)神,沉思一會,穿好衣服,走到院子的月光里,抬頭看看滿天的繁星,又回到屋里,從柜子里拿出自己給喬安玉做好的新鞋子,抱在胸前,回到院子里的月光下,在大門口,把鞋尖朝里并排放好,在鞋子的正前方,以草為香,恭恭敬敬地插上三支,口中念念有詞。
月兒悄悄隱入云層,閉上眼睛,不忍看。人間蕓蕓眾生,霎那花開,霎時花落,癡情人平凡的日子里,演繹著一場場催人淚下的獨幕劇。
年三十的晚上,桌子上放兩碗熱騰騰的團(tuán)圓餃子,兩雙筷子,兩個盛滿清水的酒杯,杜婉兒枯坐右邊,左邊空著,等待喬安玉回家,與自己一起吃團(tuán)圓餃子,過團(tuán)圓年。
時間如水,緩緩流過,碗里餃子的熱氣漸漸散盡,杜婉兒看看空著的座位,端起桌上左邊的那碗水餃,慢慢走到院子里,望著四周黑透的夜色,輕聲呼喚,喬安玉回家吃飯。她睜大眼睛,四處搜尋,喬安玉彷佛躲在角落里,跟她捉迷藏,無論你怎樣呼喚,我裝聾作啞就是不出來,急死你。杜婉兒豎起耳朵,用心諦聽著院子里的風(fēng)吹草動。夜幕,如一張黑色的網(wǎng),籠罩著一切,想回家的人,是否已經(jīng)迷了路。不知誰家心急的孩子,點燃一個鞭炮,一道亮光,在空中炸響,催促著回家過年人的腳步。杜婉兒雙手捧著那碗涼透的水餃,在院子里立成一尊雕像,大門外靜得聽見了空氣流動的聲音。杜婉兒抬頭望著滿天星斗,她曾經(jīng)聽人說過,地上一個人,天上一顆星,她不知道哪顆星是喬安玉,她望著滿天的星斗,又輕輕呼喚,喬安玉回家吃飯。一聲高過一聲,聲聲呼喚讓夜風(fēng)捎走,她相信,喬安玉一定聽得見,在新的一年里,喬安玉一定會回家吃飯。
有個曾經(jīng)跟喬安玉相識的男人,從遠(yuǎn)處回家了,他聽人們講杜婉兒一直單身,在等待喬安玉,心里肅然起敬。在一個秋日正午,他敲開了杜婉兒的家門,看到杜婉兒的生活狀態(tài),心酸不已。他說,在一次戰(zhàn)斗中,喬安玉受傷被俘,以后就失去了音訊,聽說他不想去臺灣,曾經(jīng)乘機(jī)跳海,以表明自己的決心。他還說,喬安玉恐怕已不在人世了,如果還活著,他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回家的。他囑咐杜婉兒別再等了,自己多保重,以后有什么困難就找他,他就是杜婉兒的親人。
杜婉兒流淚了,她追問,你確信喬安玉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那個男人望著杜婉兒的眼睛說,我不敢確信,因為我沒有親眼看見喬安玉是死是活,只是傳言和猜測,不敢枉下結(jié)論。
杜婉兒說,那就是說喬安玉有活著的可能,我等他回家。
那個男人又說,真的別再等了,只要你倆有緣,下輩子也會遇見的,你一個女人家,多么不容易,找個人照顧你吧。
杜婉兒紅著眼圈,勉強笑笑說,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在這里等他回家,我這輩子是他的人,我就會等他,等他回來,哪怕是他的魂魄回來,我也要等,他說過的,要我一定等他回來。
那個男人震撼了,說,我通過一切關(guān)系幫你尋找,只要有喬安玉的消息,我會立刻告訴你,我相信,只要喬安玉活著,老天爺也會想辦法讓你們重逢的。
那是一個百花盛開的季節(jié),杜婉兒在地里忙碌著,她習(xí)慣直起腰時,眼睛就盡量往遠(yuǎn)處張望,看一個個人影由黑點逐漸變大,從遠(yuǎn)處一步步走來,她努力辨別著,恍惚時,就彷佛看到喬安玉從遠(yuǎn)處急匆匆跑來。每一個路上背著包袱的身影,她都感到親切,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都不是,有多少次希望,就有多少次失望,只是相似的身影,或是相似的年齡。一個晶瑩的“盼”字,是心中天天升起的太陽。說不定哪一天,喬安玉就會從遠(yuǎn)處匆匆跑來,喘著粗氣,立在杜婉兒的面前,呼喊著,杜婉兒,我終于回來了!
從鄉(xiāng)路上匆匆跑來,呼喊著杜婉兒名字的,是穿著草綠色衣服的郵遞員,他興奮得臉色通紅,喘著粗氣,懷里抱著一個邊角有深藍(lán)色斜紋的大信封,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是叫杜婉兒吧,我打聽了好多人才找到這里,有你一封信,是臺灣來的。
杜婉兒接過啟開,看到信尾有“喬安玉”三個字時,整個身心“噗”地一聲,如突然綻放的花朵,聽得見花瓣舒展的聲音。
喬安玉的信有好幾頁紙,她都不記得上面的內(nèi)容,只清楚記得喬安玉在信的末尾寫著,杜婉兒,等我回家,我一直獨身。哦!就不用再問還愛不愛了,這已足夠。
杜婉兒一下又回到從前的歲月,在她的眼里,風(fēng)含情水含笑,花兒在路邊舞蹈,小鳥在枝頭唱歌。自己步子輕盈,仿佛一伸胳膊,就能展翅飛翔。
杜婉兒抱著信,回到家中,她不知道應(yīng)該把信放在哪里,在屋子里轉(zhuǎn)圈,許久,她才想起,把信輕輕放在自己的枕邊。
杜婉兒洗臉洗手,一遍又一遍,把手指上刻有“喬”字的銀戒指慢慢褪下,用軟布沾了牙膏擦洗,一遍又一遍,直到纖塵不染。又找一塊柔軟的毛巾,擦洗落滿塵土的大鏡子,一遍又一遍。
滿臉滄桑的杜婉兒,直起腰,帶著深深的魚尾紋,靜靜地站在鏡子前,額頭的皺紋刀刻一樣,她伸出食指用力抿一下,再抿一下,使勁挺挺微駝的背,捋捋早已花白的頭發(fā),吃驚地呆望著。想起自己年輕時的容顏,轉(zhuǎn)眼之間,已韻光不再,心里莫名地悲哀。她又撩起衣服,看到自己的胸前早已是溝壑縱橫,皺皺巴巴,胳膊上的皮膚,也失去細(xì)瓷一樣的光澤,不知什么時候變成土黃色,松松垮垮地垂落著,靜脈血管青筋突起,如大地上的河流縱橫交錯。臉上,眼角下垂,把眼皮也一塊拉扯下來,蓋住了大半個眼睛,那眼光,早以失去光芒,暮氣沉沉,毫無靈氣。杜婉兒端詳著,她突然不認(rèn)識自己了,她不知道這個站在鏡子里的老太婆是誰了,哪兒還有杜婉兒原來的影子!
杜婉兒呆呆地望著鏡子里的人,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在臉上歡快地滾動。不知過了多久,她平靜下來,長嘆一聲,慢慢梳洗打扮起來,但肩膀還在輕微地顫抖。夜晚,杜婉兒把信抱在懷里,久久不能入睡,剛剛睡熟,就夢見喬安玉回來了,他如往日一樣,急匆匆地跑回家,把杜婉兒擁入懷抱,低下頭輕輕地說,杜婉兒,我天天都會夢見你,我不知道那場戰(zhàn)爭會將我們分開那么久。那年離開的時候,我以為戰(zhàn)爭很快就結(jié)束,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會很長很長,因為怕太牽掛,所以很多話都沒有和你說,其實我是真的很愛很愛你,所以這些年我一直都未另娶,只等著回來找你。
杜婉兒一下從夢中清醒,手上的銀戒指在月色中,散發(fā)著幽幽的亮光,那個“喬”字依稀清晰可辨。她不知道心與心最近的極限是什么,她只知道因為有愛,所以她與喬安玉憑借著一枚戒指,一句承諾,而等待了彼此那么多年。
杜婉兒起身點亮燈,把喬安玉的信掏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讀,沒有眼淚,手抖得厲害,心揪得生疼,看到最后,眼光死死盯住喬安玉三個字。淚,慢慢溢出眼眶。杜婉兒輕輕用手指撫摸這三個字,這三字有生命一樣,變幻成了一張笑臉。杜婉兒撫摸著,如撫摸到了喬安玉的臉,她把這三個字送到唇邊,深深地吻。
在喬安玉這三個字面前,杜婉兒變成了弱不禁風(fēng)的小女人,因為那是女人對男人的依靠,是精神的支柱,是靈魂的依托,是生命的力量,是心中燈,是活著的理由。
院子里一棵不知名的野花,小巧玲瓏,開得蓬蓬勃勃。一只小鳥飛過,花朵被叼走了,剩下花梗在綠葉中直立著。
杜婉兒蹲在花前,努力搜尋第二只花蕾,可惜,這種野花只有一只花蕾,而且一年只開一次。杜婉兒惋惜著,思索著,想到自己,突然醒悟,人生如夢,曇花一現(xiàn)。她如醍醐灌頂,對蒼天的感恩盈滿心胸,命運真是待她不薄,讓她做了一輩子夢,夢中那年的花開得正艷,轟轟烈烈開滿了一生。
縣里來人告訴杜婉兒,喬安玉已辦好手續(xù),就要回家了,讓她準(zhǔn)備一下,過幾天一起去機(jī)場迎接。杜婉兒答應(yīng)著,心里波瀾不驚,沒有一點驚喜的樣子,就如喬安玉昨天離開,今天又要回來一樣。杜婉兒一顆時時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喬安玉活著,他就要回家了,他為了杜婉兒沒有另娶,他是愛著杜婉兒的。
滿月的夜里,杜婉兒無疾而終,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如盛開的金絲菊。
陳峰:原名陳景云,山東青州人,大學(xué),黨員?!渡⑽倪x刊》簽約作家。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百萬多字,并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