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魯中地區(qū)一帶搬家也叫喬遷。喬遷之喜或僅次于新婚之喜,是生活水平提升的一個標志。時至今日,我曾經(jīng)歷了三次搬家,印象深刻,感慨良多。
我青少年時期的大部分時光是在文峰山故里的一幢百年老屋里度過的。初有記憶時就隱隱記得黑夜白晝生活在那幢老屋里,奶奶在我出世前就已故去,爺爺住在老屋的東間里,我和爹娘住在西間里,中間一間安放著一張斑駁陸離的帶兩扇門子的落地桌子,兩邊是兩把同樣斑駁陸離的元魁椅子,屋門角落是一個偌大的水缸,用現(xiàn)在眼光看,這一間應該是客廳兼餐廳。父親告訴我說老屋是他的老爺爺建造的。他的爺爺在老屋里結(jié)婚生下我的爺爺,我的爺爺在這老屋結(jié)婚生下大伯、二伯、大姑、二姑以及我們父親。父親又在這口老屋生下了我們兄弟姊妹。
父親的老爺爺造的這口老屋極具那個時代典型的北方特征。地槽是用文峰山溝壑里的亂石填起的,根角是用從文峰山采鑿的堅石壘起的,屋墻是用文峰山腳下土場的黃土打坯砌造的,屋頂是用文峰山下田地里收獲的高粱秸和麥秸造就的。若干年后,也即我22歲的那一年,我主持建造一座以磚瓦水泥為主要材料的房子時,我反復地在思考一個問題:類似我老屋的房子,基本的材料都產(chǎn)自自己的山上和坡里,成本微乎其微,可我的那口老屋居然承載了整整四代人在此棲息、繁衍,那個時代是怎樣的一種極端落后的生產(chǎn)關系和生產(chǎn)力啊,似乎把社會定格到了一種凝固和窒息的狀態(tài)之中。
雖然老屋破舊不堪,但苦澀之中也有絲絲甘甜。我是爺爺?shù)拈L孫,生于1957年的秋天,三歲記事時就想著爺爺躺在東間的土炕上病入膏肓。那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種了一輩子地的爺爺竟被糧食所困,饑餓至極得了“浮腫病”。生活條件稍好一點的二姑探望他時帶了一瓶紅糖,讓他沖水喝,而紅糖被爺爺視為極珍貴的東西,自己舍不得受用,拐彎抹角的都給他的長孫我吃了。我三歲的身軀很瘦弱,夠不到炕沿,爺爺便吩咐父親在炕前摞了兩個土坯。他親昵地用微弱的聲音呼喚我的乳名時,我知道又要吃糖了,興高采烈地跑來爬到土坯上張開了貓一般的小嘴,爺爺用枯瘦的老手握著一把有個小豁口的瓷湯匙顫巍巍地挖起半匙填到我嘴里,然后問:甜嗎?
我貪婪地咂著嘴唇,忙不迭地說:甜、甜!
爺爺用另一只同樣枯瘦的手撫摸著我的腦袋幸福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當時感覺那紅糖太甜了,咽下一口簡直能甜透五臟六腑,時至今日我感到所有的美味佳肴都比不過那紅糖的滋味。
然而吃紅糖的日子很短,爺爺便與世長辭了。他被安放在一口早幾年就預備好的壽棺里,神態(tài)很安詳,裊裊的香燭煙縷中,大人們披麻戴孝一陣接一陣的嚎哭。不諳世事的我懵懵懂懂中覺得好笑,爺爺睡得好好的,你們哭嚎個啥?
直到爺爺?shù)墓啄颈话藗€壯漢抬出老屋,凜冽的寒風中大伯站在一個凳子上敲碎了一只黑色的瓷碗,悲愴、近乎聲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什么時,我才隱約的意識到這是要和我可愛的爺爺訣別了,竟一下子鉆到送葬的人群里攬住母親的腿哇哇地哭了。
爺爺走后不久,父母便搬到老屋的東間居住,就睡在爺爺奶奶睡過的那盤土炕上,我便也被安置到與父母對炕的一個鋪上。直到數(shù)年后兩弟一妹陸續(xù)降生逐漸成人,我和大弟又被重新安置到老屋的西間,睡的鋪都是父親用門板和土坯搭起的。那時我從城里中學畢業(yè)回到村里,升學無望,前途渺茫,文學愛好成了我精神的支柱,幾乎每天夜里都挑燈筆耕,創(chuàng)造一些“文字垃圾”。同眠一床的大弟因了我這個愛好常常失眠。我挑燈夜戰(zhàn)時,他便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滾來滾去,一腔的怨恨卻不敢對我直言,直到有一天夜里大弟輾轉(zhuǎn)反側(cè)時床鋪轟然倒塌,大弟被埋在了土坯、門板和被褥中。聽到這地震一般的聲響后,父母即刻從東間沖過來,先是將大弟從“廢墟”之中扶將起來,父親又氣沖沖地將我用的電石燈摔到了院子,并罵了句:混小子,看你啥時候務點正業(yè)!
2010年的夏天,我第三本文集《紅黑變奏》由北京的一家出版社出版了,恰好大弟也結(jié)束了三年的援藏工作,從遙遠的日喀則地區(qū)昂仁縣凱旋歸來,家人便張羅了一場慶賀酒宴。席間又提起這個溫馨而苦澀的情節(jié)。我問已在市政府一個部門擔任正縣級領導職務的大弟:“當時那個土坯門板塌了時你是啥感覺,挺怨恨我吧?”
大弟端起酒杯與我碰了一下,然后一仰脖子喝下去,說:“不,我沒怨恨你,我覺得你那時挺有志向的,當時的感覺是,好好學習,將來努力工作,換張好床,換座好房!”
我給父親敬了一杯酒后,問:“爹,你當了一輩子木匠,怎讓我們睡那樣的床呢?”
父親張嘴欲言,卻被母親搶了過去:“那時你爹抽空忙閑偷著做的家俱都賣了買成糧食了,那時的日子太難了……”
其實,這一切我都非常明白。一手卓越“木匠手藝”的父親一生給他人做了無數(shù)“嫁衣”,而他在四十五歲以前,卻從沒有睡過正兒八經(jīng)的木床。爺爺病故后,他和母親繼承的那盤土炕曾出現(xiàn)過一次至今我都頗感毛骨悚然的“險情”——一連幾天聽到炕里有異樣的動靜,時斷時續(xù)的有類似老鼠的聲音,那時,年久的土炕中有老鼠打洞出沒不足為奇,但那聲響卻越聽越不對勁。那天傍晚,父母將炕上的席枕被褥拾掇了,父親找來一張镢,沖有動靜的部位刨了下去,竟出來一條肚子鼓鼓囊囊的花蛇,我和弟妹們都嚇得臉色煞白尖叫起來。母親卻顯得從容不迫,沖我們一揮手說:“別怕,蛇是吉祥物,肯定會給我們家?guī)砀5摷榈?。”她遞給父親一張土锨,又說:“我們把這神家請出去歸安吧?!闭f著用一把掃炕的笤帚把子將蛇輕輕地弄進鐵锨,走出屋門,又讓父親將鐵锨放到院里,找來幾樣點心擺到盤里端到锨旁,點上香燭后她又朝鐵锨中的蛇跪下,不停地磕頭,口中念念有詞,大意是請神家一路走好,保佑我們?nèi)移桨岔樌巧呔箲醒笱蟮仳榭s在锨中,瞇著眼睛任憑母親將這些儀式進行完了。父親把它端到村外坡里倒出來,它頭也不回地朝濃綠的田野快速的爬去……
我二十二歲的那年春天開始有人給我介紹媳婦,父親便把我叫到跟前,一臉肅穆地說:“我們得蓋屋了,你給村里寫個宅基地申請吧。”于是,我便也莊嚴神圣地給村里領導寫了一封長長的情真意切的申請書。從那時起父親就把老屋前后的三棵樹殺了,解開晾干,開始制作門口窗扇。半年以后村里給我家在院內(nèi)南面一處廢墟地上調(diào)劑了一塊0.15畝的宅基地,那時標準的宅基地是0.25畝,給我們少的理由是因為我家是“工人戶”(父親是城里一家集體所有制工廠的工人)。雖然少了一分地,父親似乎也感到滿足,沒和村里作任何爭辯。我日后剖析他的心理,一是在他即將五十歲的時候要里程碑式的造一座房子了;二是新房建起后將與老屋南北對面,共用一個院子,顯得其樂融融。
父親近三十年間從他微薄的薪水里摳攢了1000元錢,母親起早貪黑地飼雞喂豬積攢了600余元,又從親朋好友們那里借了800元,木材人工不計在內(nèi),共計約2400余元,蓋起紅磚紅瓦,水泥嵌縫抹墻的三間主房一間廂房,亮麗氣魄,與老屋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落成的那天晚上,父親坐在院子里的石磨盤上,披著滿天星斗,一連抽掉了半盒煙。
新房落成了,人家給我說的媳婦也成了。醞釀結(jié)婚時我內(nèi)心犯了躊躇:父母掙扎半個世紀還沒住回新房,要不我到老屋結(jié)婚,讓父母他們住新房子?也算盡了我的孝道之心。我將這個想法跟父母說了,沒曾想惹得父親大怒,一拍桌子吼道:這成何體統(tǒng)?難道咱家還要像愚公移山一樣祖祖輩輩在這老屋結(jié)婚嗎?那一時刻我久久地、深情地注視著我的父親,我終于讀懂了他那顆堅強博愛之心!
過了這年春節(jié)的農(nóng)歷二月,一個大雪飄舞的日子,我在我家這座劃時代的新房里成婚了,盡管與老屋近在咫尺,但這應該是我的第一次搬家喬遷!
我的第二次搬家是十多年之后的1992年。那時,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一浪高過一浪,我的故鄉(xiāng)也席卷在這種浪潮之中。村里在村西開發(fā)了一片二層小樓,雖然上下不足170平方,但前后帶院,有點別墅式樣,著實惹人眼目。這些房子不完全按各家各戶的住房之需,經(jīng)濟條件好點的也可向鄉(xiāng)村里申請購買。那時,我早已到城里工作,并輾轉(zhuǎn)了三個單位,評上了中級職稱,還弄了一頂副科級的頭銜,但家里還有責任田,妻兒的戶口還在村里。家里人鼓動我說,你在村里干了七八年,對村里發(fā)展有貢獻,再說和書記主任的關系也不錯,咱也換換房子吧。于是我便懷揣忐忑之心和村里主事的領導談了這個想法。還好,村領導沒有一口回絕,答應我說等商量商量點兌點兌看看。主要的是我在城里工作不是純農(nóng)戶。過了三四天,村領導又把我找了去說,商量了,村里開發(fā)的這批房子利潤很薄,幾乎是成本價格,你若要就把現(xiàn)住的房子交給村里處理,象征性的給點錢。我也住樓心切,沒多考慮,連說了三個行字。我們四間舊房加灶房按150元一間折算了700余元,連上我的積蓄交到村里,仍有近兩萬元的缺口,我便四處掏借,終于將這座二層小樓買了下來,那時工商界有個流行詞語叫借水行舟,舉債經(jīng)營,用到我身上應該叫東拼西湊,舉債購房。
那時父母已經(jīng)六十出頭。四五年前家里又向村里申請蓋了一處新房,父母他們便搬遷過去,百年老屋便塵封起來。父母的經(jīng)濟一直吃緊,在我購房的事上,便沒有能力給予資金上的幫助,二老便有了愧疚之感。我新購的房子是純毛坯房,而且是在一處被挖得很深的土場里建的,因此院里房內(nèi)都需要填墊兩米多的土層,父親便開始起早貪黑地用獨輪木車從村東新開的土場里運土,有時母親也去幫他裝車。我去勸他們說,你們別弄了等我抽星期天找上一幫人和幾個拖拉機兩天就墊滿的。父親也點頭應允,但仍然我行我素。
終于在一個黃道吉日,在喜慶的鞭炮聲中,我攜妻兒實現(xiàn)了人生中的第二次喬遷。我這房子在那個時候弄得算有一點層次,客廳用了寶麗板和水銀鏡裝飾,頂棚中央還懸掛了一個向日葵式樣的橘黃吊燈,臥室或噴塑或刮瓷,顯得高貴而溫馨,門窗都是棕色鋁合金做成的,顯得高貴而現(xiàn)代。雖然兩萬元的負債想起來頭疼,但當站在二樓的陽臺上,叉腰昂首向文峰山一帶眺望時,自豪和感嘆便油然而生——改革推動了時代,生產(chǎn)關系改變了生產(chǎn)力,生產(chǎn)力的釋放和噴涌讓生活的步伐一日千里。
然而,我在這座二層小樓里住了短短三年。我搬進這座小樓的當年年末,我以中級技術職稱的條件將妻兒轉(zhuǎn)為城鎮(zhèn)戶口了,也即常說的“農(nóng)轉(zhuǎn)非”。當今城市附近的很多人想“非轉(zhuǎn)農(nóng)’到近郊條件好的村居去分房子分福利。而那時的“農(nóng)轉(zhuǎn)非”是很令人羨慕的。一是能說明你的能力、成就和社會地位,二是標志著你生活水平的提升。“農(nóng)轉(zhuǎn)非”就好像跨入了貴族社會一般。在妻兒“農(nóng)轉(zhuǎn)非”的第二年春天。機關便分給我一套剛建成于般河北岸的一百平方的樓房,雖不及村里房子的面積,但那房子集體供暖,統(tǒng)一物業(yè)管理,小區(qū)內(nèi)有超市,診所,學校和幼兒園,屬于福利分房,總共支付不足兩萬元。
母親卻很擔心,她找上我憂心忡忡地說:你還非到城里住嗎?聽說那里的東西啥都貴,再說又那么遠……
在我從村東搬到村西時,母親似乎沒啥感覺,而我要搬到城里去住,其實也就是一河之隔的事,她卻感到了遙遠。我勸母親說:只是般河南北幾里路的距離,再說我肯定會三天兩頭往家里跑的。
母親點點頭,但仍忍不住的唉聲嘆氣。
終于,又在一個黃道吉日的微風習習的早晨,我要往城里的房子去,實現(xiàn)我人生中的第三次喬遷了。許多鄉(xiāng)親父老都來幫忙相助,汽車也來了五六輛,像要送我到一個遙遠的國度去生活。我發(fā)現(xiàn)許多和我很隨便的鄉(xiāng)鄰朋友此時卻變得客氣起來,我給他們遞煙,他們都擺手說你甭忙活,都自己帶著。我給他們斟水,他們便搶過茶壺說我們自己來自己來。我思忖再三,終于明白,原因是我和我的妻兒今晨一過般陽河就變成“城里人”了,而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那時是有很大差別的,我心里升騰起一種無可名狀的悲哀。
在父親指揮這些人打點行李、裝運家具時,母親卻將我叫到樓上的一間房子掩上門,從兜里掏索出用一方發(fā)了黃的手絹包裹的紙卷遞給我,悄聲說:這是我恁些年攢的幾個錢,共六百三十塊,給你添上用吧,說啥也是城里的花銷大呢。
我知道這是母親攢的私房錢,立刻推辭說:那不行,兒絕不能花你老的這些錢。
母親卻不容置疑的揮揮手說:你甭說不中用的。說完轉(zhuǎn)身下樓去了。
望著母親已經(jīng)佝僂的背影,我心中一陣酸楚,兩顆熱淚滾落下來,我在心底感慨:人生無論搬多少次家,哪怕搬到天涯海角,也不能忘記根植何處。因為根植之處有滾燙的父母大愛??!
王繼訓:淄川人,山東作家協(xié)會會員。淄川作家協(xié)會主席,《文化與品牌》雜志社主編,作品散見各大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