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公案之古宅燈光

廣思

專業(yè)是心理學(xué)，熱衷文字，喜愛歷史。鐘情自認科學(xué)，癡迷武術(shù)。推理小說讓他這些喜好完美糅合，使他欲罷不能。在這浮華的塵世中，他愿覓得一處心的寧靜，洞察世間萬物，欣然自得，做鬧市中的隱者。

八月二十日清早，朱公剛用罷早飯，就見一衙役急匆匆闖進來嚷道：“朱大人，大事不妙了！”

“何事如此驚慌？”朱公放下茶杯問道。

“大人可還記得那個死宅？”衙役問道，見朱公面帶不解之色，又解釋道，“就是西莊王豫園的故宅。自從他家破人亡后，沒有后人繼承其遺產(chǎn)，族里也沒人愿意接管，更無人愿意買下?，F(xiàn)在他家便成了一座無人死宅?！?/p>

“那現(xiàn)在出什么事了？”

“今早地保來報，有一個路過的書生，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那座宅中?！?/p>

“哦？速速帶本官前去查看！”朱公站起身來就往外走，“馬上通知仵作人等，讓他們一同前往?！?/p>

“仵作已被杜捕頭用快馬先送去了?！毖靡蹐蟮?，“我們也給大人套好了車，現(xiàn)在便走。”

約莫過了一個半時辰，朱公等人趕到了事發(fā)之地。仵作等人已在王家故宅中大致驗了尸，見朱公來到，便上前稟道：“屬下剛才已經(jīng)大致查看過尸體：死者乃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白面書生，死在東跨院北邊臥房床上，全身無一處傷痕，也無中毒之相。”

“既無傷痕，那這書生是怎樣……”朱公嘴里問著，腳也不停，直走到案發(fā)的東跨院北房。

仵作微微一笑：“大人忘了，這無傷痕的死者也有很多，如溺死、悶死、病死、氣死、餓死乃至暴飲暴食脹死，都是無傷痕的?！迸匀丝匆娝且唤z笑，都嚇得汗毛發(fā)冷，可仵作仍覺平常。

朱公又分析道：“這溺死之人，身上常有浮腫；餓死或脹死之人可從體型直接推測；那今天這書生有無什么異象？”

不等仵作回答，朱公便掀起了床上的舊苧麻被子，頓時大吃一驚。

“正如大人所見，”仵作依舊令人難以捉摸地微笑道，“死者面部扭曲，表情猙獰，雙手緊張如鷹爪。”仵作又掀起書生的衣領(lǐng)道，“看他的情形，好似窒息而死，可是脖頸之處又沒有繩索勒痕，再看他雙手緊張，似有掙扎之相，極有可能是被人用被子悶死的。”

朱公不禁緊鎖雙眉，還未等他再次開口，又有一衙役跑來報告：“回稟大人，剛才我們向鄰近的鄉(xiāng)民打聽了，還有一件怪事——近日以來，每到月光昏暗的夜晚，便可透過院墻上的鏤窗看見：這座宅第當(dāng)中，常出現(xiàn)一點燈光，在屋內(nèi)來回游走?！?/p>

朱公聽了猛一驚：“有沒有打聽到這書生是何時住進這所宅子？又是何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首？”

“據(jù)本處地保所說，以前并未見過這個書生，大概是昨天才來的；至于這尸首，是一個手藝人發(fā)現(xiàn)的?，F(xiàn)在他和地保都在這里?！毖靡壅f罷，便伸手示意身后跟著的兩人。

朱公先問那地保：“昨晚你是何時見到此宅內(nèi)有燈光的？”

地保想了想道：“大約是酉牌時分，小人因夜壺滿了，要到門口樹下倒掉，因此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那燈光。小人家距離王宅僅有十步左右，看得十分清楚。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是王宅中過去有人時，這也是奇聞一件，所以便多加注意了?！?/p>

朱公更加不解，便問此事何奇之有，地保略帶鄙夷道：“自從王員外的父親起，他家就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天擦黑之后，除了老爺書房當(dāng)中偶爾點燈，其它任何人都是不能點燈的。小人小時候聽說過，王宅曾經(jīng)有個男仆，在半夜里點燈在回廊里走動，被主人家發(fā)現(xiàn)，痛打了一頓，趕出家門。這王宅之吝，可見一斑。”

仵作在一旁道：“大人，這王員外如此吝嗇，想必結(jié)怨不少?；蛟S是多年前的仇家前來報復(fù)，卻四處都不見人，只將這書生當(dāng)做王家人殺害。”

朱公搖頭道：“我們且再多調(diào)查些方可定論。”又轉(zhuǎn)而去問那手藝人。只見此人年紀(jì)約有五十余歲，面色黝黑，須發(fā)蓬松，右眼用繃帶包著，身上穿一件土黃色短衣，左腳還有些跛，貼著一片膏藥，氣味熏人。細問之下才知道，此人是一修廟的畫匠，四處游方打些零工。最近聽說這所空宅中有好些壁畫，想學(xué)幾筆，今早進來時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書生死在這里。

“既然如此，還是先將那書生的尸首移走，送到城中關(guān)王廟內(nèi)暫存，再想辦法通知其家屬才好。”朱公吩咐道，“另外再從本官的賬務(wù)中支出一筆銀子，置辦一副棺材。將死者的行李作為證物，也帶回衙內(nèi)。”衙役領(lǐng)命而去。

“那你今晚還要住在此處嗎？”仵作突然問那畫匠。

“這里都出了人命，我還哪里敢住在這里。只在白天來這里描摹壁畫，晚上找別處去投宿便了?！碑嫿炒鸬馈?/p>

“你可是只身一人到來此地？可有伴當(dāng)同行？”朱公問。

“只有一個來到貴縣才剛認識的變戲法的師傅，也是一個四處闖蕩的人。我若是今天再遇到他，也告知他不要來這里住?！?/p>

朱公笑道：“你們不用如此辛苦，只要不進東跨院便好，其它房間我們不管?！碑嫿橙匀粨u手說不敢。

那仵作好像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問畫匠道：“敢問您身上這些陳年舊傷是如何造成的？”

“此事不提也罷?！碑嫿晨嘈Φ溃皫资昵霸谝还艔R中做活兒，騎在房梁上描畫，也不知得罪了哪位神佛，不慎摔下來成了這副模樣?！碑嫿秤峙c朱公隨便寒暄了幾句，便轉(zhuǎn)身走了。朱公也要帶仵作回縣衙，留兩個衙役守在王宅，不要讓人入住案發(fā)的臥房。只有兩名衙役，一個喚作張小乙，一個喚作李大郎，愿意留守此處。

回衙之后，朱公便和仵作檢查那書生的行李。

“原來這書生名叫趙世仁。”朱公道，“這行李中只有四書五經(jīng)，并筆墨與一些換洗衣服、干糧和散碎銀兩?？磥硎莻€進京趕考的窮舉子?！?/p>

“大人如何知道得如此詳細？”仵作不解。

“這書生所攜帶的書上都寫有名字——再看他的其它東西也都十分簡陋，尤其是他的墨塊，是比較次等的炭煙墨——由此可知他家庭并不富裕，難以在家中專門立館學(xué)習(xí)?！?朱公耐心解釋道，“另外，依照現(xiàn)在的月份，這書生又是南方人，進京趕考北上，路過本縣也合情合理?！?/p>

“哦？”仵作更加疑惑，“朱公又未聽到他開口說話，如何知道他是南方人？”

“這便更加簡單了，”朱公笑道，“王豫園家自從犯了案之后，家產(chǎn)大多充公。其余家中的物品，能拿的都被仆人們匆忙分了，只留下些粗重家具?！?/p>

仵作仍然不解。

“既然王家老宅已是空屋一座，那這書生身上的被子必然是自己隨身攜帶的。你看這鋪蓋是用苧麻編織的——此物多出于閩蜀江浙一代，北方極為少見，這書生又不是富裕人家，我便想到他應(yīng)該是南方人士。”

仵作恍然大悟：“既然他上京趕考，想必不會在此地久留，應(yīng)該就是昨晚才住進王宅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怪事?！必踝饔痔统鲆环绞峙链蜷_，“屬下還有一點發(fā)現(xiàn)，便是在書生臥房的門口地上，有這么一根毛發(fā)，好像是某種獸毛?！?/p>

朱公接過來一看，果然是一根四寸余長的毳毛，顏色黃褐，略帶卷曲。

仵作分析道：“屬下雖然對鳥獸不曾鉆研，但看這長度顏色，應(yīng)該是獼猴或駱駝的。”

朱公又將那證物嗅了嗅道：“現(xiàn)在也不好判斷，其氣味好似乳香，我們且從長計較。”這時二名衙役進門回事。朱公見他們正是派守在王宅的二人，便問王宅那邊可有何情況。

張小乙拱手答道：“回稟大人，下役和李大郎守到天色擦黑，只有一個陰陽生要投在那里。我們告知他命案的事情，可誰知他反而笑了，說什么‘果然如此’。”

細問之后，朱公才知道，原來那陰陽生拿著羅盤，尋尋覓覓來到王宅。聽說了兇案之后，便大笑說：“我早知道此處有妖氣，今夜便要除妖驅(qū)怪?！贝饝?yīng)了二衙役不進東跨院，就將行李放進了第一進的西院中一間臥房。二衙役看此人也無可疑之處，本身也不愿在那里久留，便放心回來了。

“那陰陽生可曾通報姓名？”朱公問道。

“不曾?！睆埿∫掖鸬溃暗珦?jù)他所說，王宅是建在一片千年前的墳地之上，埋的正是他的先祖，此番先祖的魂魄被妖孽攪擾，因此他要來為列祖列宗分憂解難?！?/p>

李大郎接道：“那位陰陽生還說，久聞本縣的朱大人斷案如神，可是這次碰到需要降妖伏怪的事情，卻是唯有靠他出馬才可。”

“那陰陽生是否可疑？你們怎么不多等一陣，看看他的行動？”朱公忽然厲聲喝問道。

二衙役連忙答應(yīng)道：“大人明鑒，我二人本想多逗留一會兒，可那陰陽生講得有鼻子有眼，說這里冤魂盤繞，沒有道法的人若再此停滯過久，會有血光之災(zāi)，我倆才不得不回來了。”

朱公點了點頭，讓二人退下，心中暗想道：但愿今晚不會再生事端了。明日當(dāng)盡早前去王宅察看才是。

仵作看衙役走后，又悄聲道：“今天屬下在案發(fā)之地，見到這根獸毛時，這張小乙也在旁邊，臉上閃過一絲驚慌。屬下再問，他便說沒事?！?/p>

朱公思量道：“張小乙在衙中當(dāng)差多年，估計他以為這里出過什么妖物，故此驚慌。你且不必多疑。”

次日清晨，朱公剛剛梳洗已畢，又見衙役張小乙心急火燎沖了進來：“大……大人，大事不好了，西莊地保來報，昨晚那個陰陽生，今早被發(fā)現(xiàn)自縊在王宅大門口了！”

朱公立時吩咐衙役人等，又快馬加鞭，和仵作趕往王宅。到了大門口，早有地保守在那里。“死尸不離存地”是老規(guī)矩，因此地保仍讓死者掛在門框上不曾解下來。這死者大概三十多歲，臉上留著五綹短須髯，一副陰陽生的打扮，衣帽上都繡著八卦，腳上一雙千層底的圓口布鞋。據(jù)地保所報，此人并非是本鄉(xiāng)之人。

仵作過去小心查看了一番，突然解開那陰陽生的前襟，對朱公稟報：“大人，依死者體溫與僵硬程度來看，應(yīng)該是三更天左右時間身亡的。此人衣服雖然穿得整齊，但解開衣服卻發(fā)現(xiàn)，實際上心口處卻有一處致命刀傷，應(yīng)該是被人捅死之后再懸掛在門口的。左手上還有挫傷一片。另外，此人的右手中還有些異樣。”

朱公近前一看，只見那人右手死死握著，只伸著一根食指，整只手上滿是血跡。右手手背上，還有一點紅蠟油，衣襟上還略有燒焦的痕跡。

仵作介紹道：“大人請看，此人右側(cè)太陽穴上，還有彎彎曲曲一道血跡，但是并無傷口，應(yīng)當(dāng)是死者自己用食指抹上去的?！?/p>

朱公一看，果真如此，疑惑道：“這血跡看上去形似豎折一筆，難道是他臨死前要寫什么字？”

仵作道：“大人看他的右手腕，血跡突然中斷，好像被人抓過——或許他被人刺中后，還未徹底斷氣，想要掙扎?！庇钟醒靡蹃韴螅谕跽谝贿M西跨院北邊走廊上，靠著一面粉皮墻，發(fā)現(xiàn)了幾點沒被灰塵覆蓋的蠟油。

正在此刻，一騎快馬飛奔而來。只見杜捕頭滾鞍下馬，拱手對朱公道：“大人，屬下聽說死了一個陰陽生，便分派衙役各處查問，縣城內(nèi)及周邊各鄉(xiāng)鎮(zhèn)，都沒有這樣一個陰陽生。”

“嗯，果然如此?！敝旃c頭道，“剛才我低頭看到死者鞋幫出沾有紅色泥土，可本縣境內(nèi)并無紅土存在?！?/p>

“既然這般，那這陰陽生的本事可真夠大，竟然能跨縣找到這處有妖氣的宅院?！倍挪额^皺眉道，“屬下又派了幾個衙役，向王家過去的仆人和經(jīng)常走動的親戚打聽，看是否還有人經(jīng)常出入此處。另外，衙役又向鄉(xiāng)民打聽得知，昨夜里王宅中仍有燈影晃動，大家都以為是鬧鬼，沒人敢前去探視。”

“好，果然是杜捕頭！”朱公大喜，隨即又面露難色，“這宅中連喪兩條人命，今夜我等必將多加警惕?！北闾暨x李大郎等六名最精壯的衙役，教徹夜值守王宅院中，第二天早上讓其中一個來縣衙回復(fù)。

李大郎和那幾個衙役笑道：“大人放心，今夜兇犯不來便罷，若是來了，不管是人是鬼，我等必將其一網(wǎng)打盡，立一大功給大人看?！绷硪粋€衙役也道：“大人，這里交給我們八個，您且放心?！?/p>

杜捕頭驚問道：“你們明明六個人，哪里有八個？”

李大郎指著門口里側(cè)道：“捕頭不曾見到？這院里頭門口兩邊，還有兩個石將軍把守?！?/p>

朱公看他們心中甚是輕松，不由又囑咐幾句，便在死者身上取了些證物回衙。那陰陽生也和趙世仁一并暫停于關(guān)王廟中。

再說那李大郎，晚上買了些冷酒小菜，與眾衙役在王宅中分食。此時已是夏末初秋時分，夜半微寒，李大郎便叫一個衙役在后院尋了些剩樹枝，自己又在王家廚房中找了些還能湊合用的家伙，在灶頭上燙了酒，和大家一同分了。眾人在院中把盞暢談，不覺已到了三更。當(dāng)夜仍舊烏云遮月。

二十三日上午辰牌時分，李大郎等六名衙役仍不見有回衙，朱公不禁有些擔(dān)心，便同杜捕頭再度前往那所古宅。剛到了王家大門口，便聞到一股血腥之氣，再進里院，更讓朱公大吃一驚！

只見那六個衙役，都倒在院中，血流滿地。朱公不禁一皺眉，讓杜捕頭趕快去找仵作來，自己先探查這六人，早已全身冰冷，徹底沒了救。大多數(shù)人皆為一刀斃命，或在脖頸上，或在胸腹部被重創(chuàng)。只有為首的李大郎，死得離門口最近，雙眼圓睜，左腹部有重傷一處，但不致命；后背對著院門，卻有一處致命刺傷。朱公又回身看了看那兩個石將軍，左邊的雖然離李大郎很近，卻干干凈凈，沒有絲毫血跡。

“這兩個石將軍胸甲上還都有一個‘王’字，昨天竟然一時疏忽，不曾注意到?！敝旃﹃@那石人暗想。

此刻仵作也被杜捕頭帶來，去檢查那六具尸首。仵作看了也十分驚恐，又有些后怕道：“大人這次如何這般大意？要是兇犯尚窩藏在這里，再暗害了朱公，該如何是好？”

杜捕頭一拍腦門，大嘆自己糊涂，拉出腰刀，將王宅里里外外仔細查找一番，再對朱公稟報：“屬下將這宅中的三進院子都看了個遍，并未發(fā)現(xiàn)兇犯行跡?！闭f罷又走到門口，示意朱公道，“大人請看，剛才我們進來得急，不曾注意：這門左邊的石獅子嘴角，也留有血跡，形狀貌似一個手印。難不成是妖魔作祟，讓這石獅子變活，將他們幾個咬殺的？這么一說，那鬼火般的夜半燈光，應(yīng)當(dāng)就是獅子的雙眼了?！?/p>

朱公正色道：“子不語怪力亂神，休得胡亂推斷。剛才我大致查看了那六名衙役，皆是死于刀傷的，和野獸所傷之痕不同?！?/p>

約有三盞茶的功夫，仵作驗完那六人，起身向朱公稟報道：“大人，此事恐怕要十分麻煩：這六名衙役皆是站立之時被人當(dāng)面用刀瞬時砍刺致死，可見兇犯是個絕頂高手?！?/p>

朱公趕忙問道：“怎見得他們?nèi)钦玖r被害的？”

“若是他們睡在地上，或是剛坐起來，被人一刀殺死，倒是容易了?！必踝鞔鸬?，“可是從這幾人傷口的血流方向來看，卻并非此兩種情況：若是睡著是被人刺死，血跡只會向兩邊流去，且肯定會呈線形流淌在地上；若是聽見同伴被殺，驚坐起來，再被兇犯殺死，由于致命傷都在上半身，血流到腰腹部，肯定會淤積在衣褶中，形成橫向血跡。另外，從地上他們鋪蓋的外衣被丟在一邊，和地上崩濺的血點來看，他們都是起身后才被殺害的。”

“那兇器可曾發(fā)現(xiàn)？”朱公又問，“看他們的傷，都是十分用力砍上的，一般的刀具，恐怕早已卷刃了?！?/p>

“說到兇器，那就更加蹊蹺了?！必踝鞔鸬溃皩傧聸]有找到兇器，便將那六人的佩刀抽出來檢驗了一番：雖然被擦得干凈，但是確實都曾沾上過鮮血?！?/p>

“這么說，既然衙役們大多只有一處傷痕，恐怕是兇犯將六人的佩刀奪來，再傷了六人性命。這么說來，兇犯就更加難纏了?！倍挪额^皺眉道。

“另外，李大郎在背對門口的時候被人刺中后背，兇犯有可能不只一人。”朱公也低聲思量道，“若是李大郎臨死時轉(zhuǎn)了個身，腳底便會在地上搓出一個土漩渦；可是一個人在院里殺了那五人之后，再繞到他背后，又實在說不通——不可能有人的身法能那么快?！?/p>

仵作又道：“屬下還發(fā)現(xiàn)其中幾人的食指外側(cè)和拇指肚上都有些沒見過的青色染料，不知是否和本案有關(guān)，我都收集在手帕中了。這幾人嘴邊的血跡也都有中斷的痕跡，也好像被人擦過，不過若說是被野狗舔掉也有可能?！闭f著仵作又突然看到那門旁的獅子，指著問道，“那這門口的石獅子嘴上的血跡是怎么回事？難不成兇犯自己也負了傷？”

“看這形狀細細一條，像是人手的形狀，可他要真是負傷扶住這獅子，應(yīng)該再將血跡抹散，以防留下手形的鐵證。”朱公分析道。

“可是大人請看這石獅子旁邊，還有幾個帶血的泥腳印，但是形狀又不是衙役的皂靴，從院里的石頭將軍附近蔓延，在院里大踏步走了幾圈，最后走到石獅子底座旁，就突然消失了，就好像——”仵作猶豫道，“那石將軍抬腳在院里殺人之后，倒退著走到了這里，又按照原來的腳印走回去了?！?/p>

“本官讀書多年，還未曾見得如此神通，能讓石頭人走路殺人。”朱公心中覺得有些好笑，正要再細細分說一番，幾輛馬車又絕塵而來。為首的馬車上跳下來縣衙的師爺，幾輛車上也都是衙役。

師爺走上前道：“朱大人，適方才聽得杜捕頭回衙大致說了案情，便帶來這幾張榜文，并衙中的兄弟們來協(xié)助朱公。”

“大人，這些是……”杜捕頭湊上前問道。

“師爺同我想的一樣，一聽說連傷六命，便猜測是武藝高強的匪人所為，因此將最近逃竄到本縣附近的江洋大盜的懸賞榜單帶來了?！敝旃滟澋?。

朱公先拿起第一張看：“賽咬金”佟千鈞，年三十七歲，身高九尺，虎背熊腰，靛臉赤須，原為濟州府樵夫，將鄰人一家八口殺害后逃逸。

杜捕頭問道：“可能是此人嗎？”

朱公搖頭道：“不能。此人諢號‘賽咬金’，想必慣使大斧，與本案不符；另外，他身材高大，過于招眼，行動極易被發(fā)現(xiàn)，暗夜中同時殺害六人，恐怕做不到?！?/p>

幾人又看了接下來幾張，分別是：“血手道人”王太清，泗州人，年歲不詳，身高六尺左右，白面微須，原住開封府紫云觀，殺人如麻，后與其師口角，將其殺死，并紫云觀燒毀逃逸，隨身帶有龍泉寶劍與鏢囊；“小真君”呂心明，蜀人，年歲不詳，身高七尺，黝黑瘦削，大多扮作游方術(shù)士，常將人誘至深山中，伺機殺人越貨，身負十條人命；“鐵心篩?！瘪R正龍，荊州人，年四十九歲，身高五尺半，黃面短須，因與苗人斗毆，將數(shù)十人開膛摘心后逃逸；大谷盜，倭人，年三十二歲，身高八尺，紅面長須，身體健碩，久居登州，原為波斯商人之副手，因與主人交惡，砍斃其主及數(shù)名仆從后逃逸；“人狼”杜猛，年二十八歲，身高約七尺半，面貌不詳，身形粗壯，據(jù)傳為山東人，精通各地口音，心狠手辣，擅疾走，常用短刀，流竄五省，常入室劫財殺人。

杜捕頭看完便上言道：“大人，依屬下所見，這道士王太清和強人杜猛，都不像是這次的真兇。王道人擅長暗器，若是投擲飛鏢，幾步之外便可殺人，比近身砍人要安全得多；人狼杜猛流竄多年，名頭極大，屬下也曾聽說過，武藝著實高強，應(yīng)該不會受傷，更不會大意到在石獅子上留下血跡?！?/p>

“話雖如此，本官還是覺得有些牽強。” 仵作又進言道，“大人請看石獅子嘴邊的血印，會不會是血手道人留下的信息，要公然挑釁官府？”

朱公道：“這也極有可能，還需你們再仔細尋查?！蓖蝗挥窒肫鹨皇?，“你們出幾個人，再去街上找找那個畫匠，看他可曾看到什么?！敝旃峙杀娧靡鄣溃霸偃フ?guī)酌l(xiāng)民并地保，詢問昨夜可曾有何異象?！?/p>

不多時，鄉(xiāng)中的地保與三老四少都被召來，朱公問：“昨夜晚間可曾見到這里有燈影晃動？”

地保回憶道：“昨晚的火光比燈光要大得多，但顏色暗紅，且沒有四處游走，有點像是火把?！?/p>

另一個鄉(xiāng)老也上前道：“大約就亮了一炷香的時間，不像以前的燈光那樣，幾乎徹夜在宅子中游走?！?/p>

這時，又有一個鄉(xiāng)老突然叫道：“這王宅中早就不干凈了！大約是……三十年前，王家做生意虧了大本錢，當(dāng)時王家的家長——王豫園的父親王老員外認為有妖魔邪祟纏身，還請了道士來商量。二人在屋中商談了幾日，王老員外便突然給仆從們都放了假，只有至親幾人和那老道在宅中，大約過了五六天，才讓仆人們回來。從那時起，王家晚上便不許隨便亮燈了?！?/p>

地保也插言道：“小人也記得此事：當(dāng)時家父是石匠，那老道還請他刻了兩個石將軍，放在家中鎮(zhèn)邪?！?/p>

朱公讓師爺記下了幾人的口供，都畫了押，起身回衙。剛進了西城門，就見前邊大道上人都圍成一大圈，不知何故。

沒等衙役去問，突然路邊有個眼尖的人跑了過來：“大人也愛來看這些熱鬧耍子？”朱公一看，又是街面上常見的閑人劉二，正提著一籃香料買，便問道前邊是干什么。

“大人不知，本縣內(nèi)近日來了個變戲法的師傅，演得著實好看。”劉二不等朱公說話，便沖著人群嚷道，“閑人閃開，縣大老爺也來看戲法了！”大伙兒一聽，連忙閃開一條人胡同，都彎腰施禮，倒弄得朱公有些難堪。

人群中間變戲法的師傅也側(cè)目瞥過來，他并不驚慌，大大方方走上前來施禮：“小人王百變，參見大人。方才于街頭賣藝，只圖糊口，不想妨礙了大人，萬望海涵。”

朱公一看，此人至多二十余歲，白凈面皮，眉清目秀，頭戴一尖頂白帽，三尺青絲散披雙肩，一身寬大白衣，十分討喜，便忍不住叫人賞了了幾兩紋銀，又問：“前幾日可曾與一個畫匠同行？”

那人答道：“大人可是問一個獨眼跛腳的畫匠？小人趕來貴縣時確實見過一面，同路上說了幾句話，并未深交?！敝旃X得也問不出什么，便繼續(xù)徑直回衙門去了。

轉(zhuǎn)眼間，又到了掌燈時節(jié)，朱公在縣衙后書房中翻看相關(guān)文案，只有書吏文明陪著。朱公見文明打著哈欠，似有倦意，便讓他先回去。文明笑道：“大人，學(xué)生不是困倦，只是聽說縣中出了大案，冥思苦想了一整天，頗費了些神思?！?/p>

“那你可想出什么了？”朱公抬頭問。

“學(xué)生本來是沒什么收獲的?！蔽拿鞯拖律泶鸬?，“可晚飯時向仵作哥哥了解了一些案情，便突然想起之前鄉(xiāng)中同學(xué)說過的一件事?！比缓蟾┑街旃吳那恼f了。

朱公聽罷，略作沉思，又對文明道：“此事你我都不好出面查問，我看還是這樣為妙：你去把值班的張小乙叫來。”

再說那張小乙，不知朱公因何事找他，頗有幾分戰(zhàn)戰(zhàn)兢兢。朱公放下手中案卷，和顏悅色問道：“張小乙，聽縣衙中有人說你和怡紅院里一個叫牡丹的姑娘相交甚好，可有此事？”

張小乙嚇得頓時變了臉色：“大人休得聽他們胡言亂語，此事純屬子虛烏有！”

“你可敢向本官保證沒有此事？”朱公突然正色問道。

“下役對天發(fā)誓，絕對沒有！”張小乙指著上方，大聲賭咒道，“下役一心都在百合姑娘身上，從未對牡丹姑娘有何念頭?！?/p>

朱公大感哭笑不得，只好繼續(xù)問道：“那百合姑娘想必也是怡紅院的？你與她交情可深厚？”

張小乙松了口氣道：“正是，我與百合姑娘相熟三年，等攢夠了銀兩，便為她贖身，并不是像一般人那樣買笑，還請大人見諒?！?/p>

“好，這次便饒你，在為她贖身之前，你只可再去一次?！敝旃愿赖?，“還有件重要的事情要你去辦?！?/p>

“大人說的可是那件事？”張小乙指了指朱公面前榜文上的兩個字，試探著問道。

朱公笑道：“你只管拜托百合姑娘打聽便是。若是辦得好，本官多賞你銀兩，好讓你早日助她從良?！?/p>

張小乙大喜，拜謝道：“多謝大人，下役一定辦好此事，多得賞銀，免得百合被他人提早贖走了?！闭f罷便喜滋滋跑了出去。

二十四日清晨，張小乙回衙將探聽的情況向朱公報知：“聽怡紅院掌班的崔媽媽說，三天之前，有一個口音奇特的生客，請一位外邦佳麗，喚做奴兒不萘的，出去留宿了一夜?！?/p>

朱公不由一驚，眼神不由又掃到桌上榜單中昨日被張小乙指點的“波斯”二字：“那姑娘可是我們要找的人？”

張小乙答道：“不錯，這姑娘正是怡紅院中的胡姬，是個碧眼黃發(fā)的異人。不過并不是從波斯而來，而是祖居西域大食國，家道衰敗才流落至此，不會說中原話，可是美貌善舞。三天前，有個外地客人來找她，能和她隨意交談，晚上還帶她回自己的旅店住了一夜?！?/p>

“其它還打探到什么？”朱公眉頭緊鎖。

“那胡姬下役也接觸了，果然不會漢家語言，只是會比劃幾下，什么也問不出來?！睆埿∫覠o奈道。

這時，書吏文明突然走進來，拱手道：“小生愿請纓出戰(zhàn)，奉命趕赴行院，必然手到擒來。”

朱公聽他如此理直氣壯，哭笑不得道：“書生難道研習(xí)過西域言語也？”

文明再拜道：“小生雖然不會西域言語，但自負還能畫上幾筆，說不通的事情，小生可用畫筆與之交談。”朱公大喜。

張小乙與文明剛領(lǐng)命而出，門口又轉(zhuǎn)進師爺，上前道：“大人，昨天我們已經(jīng)打聽到那畫匠的些許下落，他在截教館修補了壁畫，好像和那里的阿訇起了些口角，從前天晚上起，就離開了那里，此后行蹤便不甚明了。

師爺又道，“大人可還記得王宅中發(fā)現(xiàn)的那根毳毛？我也查出了一些端倪……”

正說著，仵作拿著一個陶壺走了進來，面帶喜色道：“屬下剛才去了幾家藥鋪，多方打聽，得知這其中有熬煮過洋金花的痕跡。另外，還有些奇怪的事，”仵作突然壓低了聲，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小心翼翼道，“這塊紫玉是在那陰陽生的行李中發(fā)現(xiàn)的，似乎是一塊玉佩，可惜缺損得只剩了半塊，上邊的字跡也模糊不清了?！敝旃舆^那玉佩一看，果然與市井間一般人所佩的不同，好似刻著幾朵祥云，忍不住反復(fù)端詳了一陣，卻未曾發(fā)現(xiàn)異樣。正要還給仵作，無意間用手掌一籠那玉，竟顯出一抹熒光。

“另外，那陰陽生身上還有一件蹊蹺物件，是一個被扯掉一半的小卷軸。”仵作又拿出一個小布包說道，“可是這剩下的一半并沒有字跡，估計有字的一半都被扯掉了。

仵作說罷，又突然轉(zhuǎn)向師爺?shù)?，“先生剛才有什么話要與大人說？”師爺方才醒悟道：“對了，方才正要告知大人：這幾日書班變換了服裝，去向販?zhǔn)巯懔系目蜕檀蚵牐弥请ッ系臍庀⑹呛挝?。?/p>

朱公忙抬頭問道：“是否是乳香或蘇合之氣？”

師爺搖頭，解釋道：“大人一直懷疑的乳香，即大食國所產(chǎn)的熏陸香，又稱摩勒香。此物揮發(fā)極慢，且氣味微小，應(yīng)當(dāng)不是我們所要找的氣息；另外蘇合油氣微芳香，雖說是常用的大食香料，可是與中原所產(chǎn)的香料篤耨氣味相似，也不是我們要找的?！?/p>

朱公面露難色。

“大人不必擔(dān)心，書班在香料鋪中，已經(jīng)將各色香料都嗅了個遍——其實我們要找的是和乳香同樣常見的大食香料?！睅煚斝Φ馈?/p>

“難道是沒藥？”朱公不禁問道。

“大人說得不錯，沒藥之氣最特殊，其味芳烈而苦，自信不會辨別錯誤?！睅煚斦f著，又從袖中取出一小包沒藥，遞給朱公觀看。

不到兩個時辰，書吏文明與衙役張小乙也回了縣衙，向朱公報道：“大人，剛才我等去了怡紅院，向鴇母崔媽媽詳細詢問了一番，還與那胡姬用繪畫交談。據(jù)崔媽媽說，那客人大約四五十歲，黑黃色面皮，會說流利漢話，包袱中好像帶著一副髲鬄，還有些香料。另據(jù)胡姬繪畫交待：那客人出手闊綽，給了她不少香料描眉畫臉，而且確實拿著一副髲鬄給她戴了一陣。另外，那客商的住處十分冷清，至于具體是什么樣子，那胡姬就畫不清楚了。還有，據(jù)賣散貨的閑人劉二作證，那客商確實帶了些用不完的香料送給胡姬，都讓他買了去賣?！?/p>

“你是否記得，那胡姬身上可曾有這般氣息？”朱公接過那幾張胡姬的畫紙，又將手中的一小包沒藥遞給文明。

文明接過沒藥，剛一湊近面門，就立即言道：“那胡姬身上雖然早就沐浴干凈，沒有這般酷似水煙的氣味，可是身邊的一方舊手巾卻大有此味，四五步之外，便能嗅到。”

張小乙接著說道：“據(jù)崔媽媽講，那條手巾正是奴兒不萘姑娘和客商出去過夜時所攜帶的。文明已經(jīng)將它作為證物拿來了?！?/p>

朱公又取過那根黃褐色毛，交與文明問道：“那胡姬的頭發(fā)，可曾是這樣的？”文明仔細打量了一番，頗為認可。

眾人又談?wù)摿艘槐K茶的功夫，書房門口響起一聲“回事”，杜捕頭又邁步走進來稟報：“大人，屬下在城中仔細排查了數(shù)次，還是不曾找到那個獨眼畫匠。不過在城中巡查之時，看見一家重新開張的舊瓦舍里有名頗受歡迎的外地口技藝人，能學(xué)各方各色人言語，與大谷盜面相十分相似?！?/p>

朱公立即應(yīng)道：“大谷盜是倭人，雖然會講我國語言，但學(xué)會各地方言，還是不太可能。你且說說那口技藝人的相貌?！?/p>

杜捕頭回憶道：“是個黃臉漢子，一臉絳紅色絡(luò)腮胡須，身長七尺左右，穿一身畫有赤面鬼的黃土布短衣……”

文明和師爺突然對視了一眼，齊聲叫道：“杜猛！”

杜捕頭登時一驚，急忙對朱公道：“大人請放心，屬下敢以職位擔(dān)保，這個頭差了一尺，絕對不是杜猛?！?/p>

仵作又插言道：“既然是絳紅色絡(luò)腮胡須的人，或許是異邦人，極有可能與那個找胡姬的客商有關(guān)?！?/p>

朱公又轉(zhuǎn)而問文明道：“那個胡姬可曾說明，那異域客商的身上有何不同與常人之處，以及那髲鬄是何樣式的？”

杜捕頭不解道：“大人剛才說的髲鬄，是何物件？”

文明接過話頭笑道：“這髲鬄是女子頭上常戴的物件，用人發(fā)做成，一整套戴在頭上，可改換頭發(fā)樣式，且與自身真發(fā)無異。胡姬戴過的髲鬄，是披散的黑長直發(fā)?！?/p>

“你可確定？”朱公猛然一驚，“你是怎樣向她問幾天前發(fā)生的事情的？”

文明上前拱手道：“小生拿出一副皇歷，指著書生被害那天的日期，她立即面露驚慌之色。之后我們又簡單作了幾幅畫，讓她畫出那晚的情形。”

朱公再次展開奴兒不萘的畫看了一眼，上面簡要繪有一襲白袍與一副髲鬄，另有一大白方塊，兩個上圓下方的東西，以及一把形狀怪異的紅柄黃傘。朱公問道：“這畫面上的奇怪對象，以及這把粗柄小傘，是什么意思？”

文明答道：“小生也不知是何物件，她就領(lǐng)著我們?nèi)ブ噶酥讣嗽洪T口的紅燈籠，又指了指路邊的一只長毛貓?！?/p>

“燈籠和貓？”朱公疑惑道，“大家且先各自回去休息，待本官仔細斟酌斟酌，若是有了新猜測，再與你們說知?！?/p>

眾人出了門，文明拉過仵作來，低聲問道：“仵作哥哥，你那邊可曾查出什么端倪嗎？”

仵作正要說明，突然停住腳步，在身上摸索道，“糟了，我給幾名死去的衙役擦血跡的手帕不見了?！?/p>

文明問道：“這是重要證物嗎？”

“這倒不是。只是他們手上有些特殊的石青色，我擦在手帕上，可大人也不知是何物。我想到你會作畫，可能知曉是何種染料?！必踝鲬?yīng)道，“既然找不見手帕，那就和我去停尸處看看罷?！蔽拿髦缓糜仓^皮答應(yīng)了。

原來舊時的無名死尸，大都暫存在城中關(guān)王廟中，離縣衙并不遠。二人到了廟中停尸的后院里，仵作先讓文明看了書生的尸首，著實將他嚇得不輕，文明強打精神仔細看了看，低聲道：“過去我看過一本與相面有關(guān)的古書，這樣的表情，應(yīng)當(dāng)是驚懼致死的?！?/p>

仵作嘟囔道：“開始我看他這樣，還以為是被蒙在被子里捂死的?！庇窒崎_陰陽生身上的草席，文明看了回憶道：“這個人，我看著有些面熟，可是記不清是在哪里見過了?！?/p>

仵作又掀開幾個小衙役以及李大郎身上的草席讓文明看，文明突然驚叫道：“仵作哥哥，你是否注意到，這李大郎的眼角處，還殘留了些青綠色的痕跡，會不會是由于他雙眼圓睜，所以眼角沒有被擦干凈？”

仵作也疑惑道：“這些痕跡實在不易發(fā)現(xiàn)，多虧你眼光敏銳。可這李大郎又不是女人，難道會在臉上弄什么化妝的顏料？”

二人決意稟告朱公，剛走到書房門口，不想朱公猛一推門走了出來。

只見朱公手中正拿著仵作遺失的手帕，滿面正色道：“快告知杜捕頭，點起三班衙役，準(zhǔn)備好弓箭麻繩，與本官一同前往王家老宅！”文明忙回身去找杜捕頭，仵作剛要發(fā)問，朱公催促道，“你和師爺?shù)热肆羰乜h衙，不可隨意走動?！必踝髦缓脤偛盼拿魉f簡要向朱公說明，朱公聽了，突然面露喜色。

杜捕頭得了朱公的差遣，急匆匆準(zhǔn)備好出門，可惜自己的弓前兩天剛拉斷了，只好向附近賣野物的獵戶借了窩弓藥箭，一邊又叫眾衙役準(zhǔn)備馬車。

行到一半路程，朱公撩起車簾問杜捕頭：“從縣城到王宅，最快能用多長時間？”杜捕頭在馬上答道：“即使是快馬加鞭，也要一個半時辰左右。”

到了王宅之后，朱公吩咐眾衙役輕聲慢步，小心藏身在陳書生幾天前所住的房中。剛到了申牌時分，朱公便讓眾人打起燈來，到第一間的西跨院中，停在發(fā)現(xiàn)蠟油的那面粉皮墻下，朱公用手遮籠火苗使其暗淡，墻上便逐漸顯出一片青光。

眾人定睛仔細觀瞧，竟然是個人影。

杜捕頭趴近看了看，驚道：“好像是一個老道人的模樣！”

張小乙道：“難怪王宅天黑后禁止火燭，原來有這般玄機！”

朱公將燈光又照在了墻面，那畫面就又不見了，便吩咐道：“你們幾個再將燭火弄暗淡，到王宅各處去查看，哪邊的墻上還有這類圖像。務(wù)必二人一組，不可松懈，謹防兇手再做什么手腳。”

不多時，隨著夜色愈加濃重，杜捕頭又看到門口右邊石將軍身上有一點熒光，便指示給朱公看。朱公湊近一瞧，這光點正處在石將軍胸甲上，正好讓那“王”字變成了一個“玉”字，且書寫十分標(biāo)準(zhǔn)，但這點熒光染料又像是不慎濺上的。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眾衙役都聚回朱公身邊，報知并未發(fā)現(xiàn)新情況。朱公只叫放輕腳步，穿過一條兩邊全是大陶魚缸的過道，到第三進院子的東跨院北房中藏好。

直等到月上中天，有一人影舉著一盞油燈，在院門口晃了兩下，又幽魂一般輕輕離去了。眾人正要去追，卻被朱公攔住，眾人只好又等。正昏昏欲睡，忽聽得房頂瓦片聲響，還未等反應(yīng)過來，一人便從房頂跳在院當(dāng)中，如四兩棉花一般。因是背對著窗戶，并未看清他面目。那人提了提鞋，從背上解下一把鐵鍬，左右看了幾下，覺得四下無人，就解下鐵鍬撬地上的青磚，然后又盡力挖下頭的土。朱公吩咐眾人不要行動，繼續(xù)窺探一陣。

那人一直從三更天挖到四更天，幾乎將院中青磚挖了個遍，足有二三尺深，挖出了一堆碎陶片，還是沒有停息的意思。朱公看到那人越來越氣急敗壞，渾身汗透，直倚著鐵鍬大口喘粗氣，便給杜捕頭遞了個眼神。杜捕頭張弓搭箭，透過窗上的破孔瞄準(zhǔn)了，“嗖”一聲便射在那人的左邊小腿上。那人疼痛難忍，登時就栽倒在地，再也起不來了。

杜捕頭領(lǐng)眾衙役破門而出，三下五除二，便將那人捆個結(jié)實。朱公走上前去，用光亮照著那人的臉來看，卻并不認得。杜捕頭叫二名衙役將此人架起來，問他姓名，那人只是搖頭。朱公笑道：“先將這廝丟入他自己所挖的土坑中?！庇謱δ侨苏f道，“即使你只字不提，本官也知曉你的底細！”

杜捕頭疑惑道：“大人，我們并不曾見過這個人，您是如何知道的？”

朱公先不答，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紙，展開了給幾人看，正是那胡姬的簡筆畫作：“胡姬不通漢家言語，只好畫出她那晚的所見：這大塊白色方形，正是這王宅的粉皮墻。這上圓下方的兩個物件，便是王宅門口的兩個石獅子，上邊是圓腦袋，下面是方形石墩，因為難以描畫，只好隨便勾了個輪廓。她又指長毛的貓兒，暗示那是差不多的東西?！?/p>

杜捕頭佩服道：“大人是如何想到這些的？”

“其實本官最初也沒想到這些，直到出門時，看你向熟識的獵戶借了一副捕獸的窩弓藥箭，便想到既然這弓箭可以用大一號的類似物代替，那胡姬也可以用小一號的類似東西代替她想說的東西。再想到她指的是離門較近的路邊，便想到了王宅的石獅子?！?/p>

朱公將畫上下倒轉(zhuǎn)了，又對眾人說：“那胡姬想必是畫出一樣?xùn)|西，就遞給文明觀看，因此傳遞幾回，所畫東西并不一定都在同一方向，這類似小傘的東西，實際是畫倒了。你們看這是什么？就在你們眼前。”

“燈碗！”眾人一口同聲道，“正是這插了紅燭的銅燈碗！”

杜捕頭拿過燈碗道：“這樣式的燈碗并不常見，這更說明那個胡姬是親自來過這宅子中，而不是別人將她的頭發(fā)故意放在這里來陷害她了?！?/p>

朱公點了點頭：“再根據(jù)那副髲鬄和白袍，可以大致推斷出那書生的死因了：有人讓奴兒不萘穿上白袍，戴上黑色長發(fā)，化妝扮作鬼魅，潛入書生房中，將他驚嚇致死。胡姬也肯定是不知情，因此才受了驚嚇，這幾天都不見客人?！?/p>

杜捕頭疑惑道：“可是大人，兇犯就算身體再弱，暗殺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是輕而易舉的，何必費這么大的周折？”

朱公笑道：“問得好！由此我們可以推測，那請胡姬扮鬼的客商，并不是真想嚇?biāo)罆?，而是制造這宅子中有妖魔邪祟的假象，希望他明日能四處散播謠言，使他人不敢再前往這古宅當(dāng)中?！?/p>

一個衙役猛然醒悟道：“是不是由于這里藏著某些不可告人的東西，所以兇犯才要布置得如此復(fù)雜？”

朱公點頭道：“正是如此?？墒莾捶覆]有想到，這一鬧鬼的案件，反而招來了另一個他不希望卷入的人?！?/p>

“是那個陰陽生？”杜捕頭問道。

“只不過是個扮作陰陽生的人?！敝旃忉尩?，“本官先說說他被害時的情形：當(dāng)夜晚間，他趁沒人的時候，點著燈四處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走到那一面墻下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了那個夜間才會發(fā)光的道士圖畫，嚇得坐倒在地，所以手掌處才會有擦傷。這時候燈燭晃動，才把蠟油弄在了手背和地上，衣襟也被燒焦了一些。這時候兇犯突然從后邊偷襲，將手繞到他胸前，反手把利刃插入他的胸膛?！?/p>

“那陰陽生為什么會害怕墻上畫的道士？兇犯又為何一定要將他置于死地？這與后面衙役被殺的案件是否有關(guān)？另外，大人是怎么知道那人并不是真正的陰陽生的？”杜捕頭等人一連串問了許多問題。

朱公聽完了他們的疑問，緩緩說道：“你們問的，其實都是同一個問題。那陰陽生打扮的人，臨死之前，給我們留了一些暗示。張小乙，你可記得那陰陽生提到過本官？”

張小乙回憶道：“確實如此，他說朱大人斷案入神，久聞您的大名?！?/p>

“既然這樣，他就盡力在死時做了一番掙扎，在太陽穴上畫了一道血跡，給本官留下了遺言。杜捕頭，你還記得我們在汴梁城里猜字謎的事情嗎？”杜捕頭點了點頭，朱公又道，“此人也給本官留了一個字謎：頭上畫了一條類似豎折筆畫的血跡，這其實是個偏旁中的走之底?！?/p>

“在頭上畫走之底？難道是表示那人的名字里頭有個‘之’字？”

“非也。”朱公擺手道，“這‘走之底’與‘頭’方在一起，正是‘道路’的‘道’字，再加上這人的右手上滿是血跡……”

“血手道人！”杜捕頭驚叫道，“如果他真是開封府的血手道人王太清，就不奇怪會知道朱大人曾在開封辦案，由猜謎而破獲‘血污銅錢’一案了?！?/p>

“這‘汴梁城’與‘道’字，正是兩條能互相證明的線索?！敝旃c頭道，“再加上他身上有塊刻著祥云的紫玉，本官便更確信他就是從紫云觀出來的了。昔日我們在汴梁游玩，也曾去過那里，文明也說他好像在哪里見過此人?！?/p>

“那這么說，墻上所畫的就是……”杜捕頭猜測道。

“沒錯！就是王道人的師父，也就是多年前曾經(jīng)幫助過老王員外的那名道士。你們看那石將軍身上的夜間熒光，應(yīng)該就是那時候留下的?！?/p>

“這王太清就是殺死他的師父后出逃的，見到這里有他師父的畫像，必然以為是他師父的冤魂顯靈，難怪會嚇得跌坐在地?！倍挪额^應(yīng)和道。

“若是似王太清這般的高人，正面交鋒過于危險，所以兇犯才會定下此計，趁他驚惶失措之時，靠偷襲將他殺死。如此一來，就算兇手不通武藝，也可輕松得手?！敝旃f著，又從袖中拿出仵作丟在他書房的手帕，“你們看這手帕上，也有夜間會發(fā)光的染料，應(yīng)當(dāng)和墻上的那幅道人畫像是用同一種材料所繪。昨晚本官又查閱了一些古籍，得知這是一種叫做海螢的小海蟲，用它的甲殼研成粉末，可以做成夜光漆，所繪出的圖畫只有夜間或光線暗淡時才能看到?！?/p>

杜捕頭接言道：“若是王道人身上本來就有帶熒光染料之類的東西，那他和接下來幾名兄弟被害有何干系？”

“殺死衙役們的另有其人。”朱公分析道，“剛才我們已經(jīng)可以假設(shè)，在墻上畫出老道士的人就是殺害王道人的兇手，有這么好的繪畫手藝，又熟悉這里地形的人，只有一個?！?/p>

“畫匠?。俊北娙嗽俅误@呼道，“這么說，那畫匠也不是一般人了？”

“當(dāng)然！”朱公目光炯然，突然高聲說道，“師爺曾經(jīng)去調(diào)查過，那畫匠在截教館住了幾日，還幫那里修補了壁畫——那里的壁畫，和平日里我們常見到的漢家壁畫大有不同，若是沒有嫻熟手藝，怎敢隨便出入那里？”

“朱公說的截教館，可是城中那圓綠頂，上頭有月牙的大房？”一衙役問道。

“正是。這截教館，是對回人開的飯莊的一般稱謂?；貪h兩教，一直涇渭分明，因此本官認為，這畫匠也應(yīng)當(dāng)是個回人。”朱公正說著，杜捕頭又突然打斷道，“可是通緝榜文上，并沒有看到有回人在上面，只有倭人之流。”

朱公笑道：“你可還記得榜文中有個‘鐵心篩?！R正龍？這‘篩?！腔亟讨小L老’的意思，我想那畫匠應(yīng)當(dāng)就是他。他比王道人提前一天來到王宅，之后又想出了一條兩全之策：利用自己是回人，會講大食語言的便利，假扮西域客商，請來了胡姬幫忙——這樣一來，既能讓包括書生在內(nèi)的目擊證人都無法親眼看到他本人，又能防備半夜王道人突然殺出來，因為他可以用扮鬼的胡姬充分吸引其注意，自己方便脫身?！?/p>

“即便如此，說那個畫匠就是馬正龍，還是有許多牽強?！倍挪额^小聲分辯道。

“本官當(dāng)然有更加確鑿的證據(jù)：你們可還記得，那畫匠身上還貼著膏藥？”朱公解釋道，“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膏藥的氣味應(yīng)該就是沒藥。若他真是一個窮畫匠，那里來得貴重的大食藥材？因此應(yīng)當(dāng)是手頭寬裕，且從大食而來的回人，這就與馬正龍其人對照合卯了。另外，這里距離城中距離較遠，畫匠只憑自己的兩只腳來回奔波，加之趕路又匆忙。而沒藥能散血去瘀，消腫定痛，醫(yī)治跌打損傷最為有效?！?/p>

“所以馬正龍才帶著沒藥？”杜捕頭道，“他出逃在外，不太可能隨身攜帶，恐怕是從截教館的阿訇那里得到的?？蓻]想到道，他包袱里的假頭發(fā)和沒藥放在一起，也沾上了那特有的氣味，之后又染到了胡姬頭發(fā)上?！?/p>

“可是馬正龍從王道人那里得到有關(guān)老道人的一些信息，再走在他前面來到本縣，又去找阿訇打聽縣內(nèi)詳情，并安排其他事物，恐怕也要一兩天，這樣王道人的腳力恐怕也太慢了罷？”一個衙役又不解道。

“且先不論這些問題，咱們先說說馬正龍讓胡姬扮鬼驚斃書生，又用夜光畫設(shè)陷阱，殺害王道人之后，再用類似的方法殺害幾名衙役的經(jīng)過。”朱公看眾人不解，演繹道，“我們已經(jīng)得知那六名衙役眼角好似有些熒光漆的痕跡，嘴邊的血跡也斷開了，好像是被擦過，再聯(lián)想到之前兩樁假充鬼魅的案件，就可做出推測。”

杜捕頭仍然如墜五里霧中：“還請大人明示?！?/p>

“由馬正龍給胡姬裝扮之事，本官就想到了戲曲中描眉畫臉的手法，依此類推：兇犯趁六人睡著之際，在他們的眼眶嘴邊都用熒光漆描畫了，等到月光暗淡時機，再驚呼使他們?nèi)啃褋?。他六人看到周圍人面目可怕，必然以為同伴都是鬼魅，不假思索就互相殺害了。李大郎的武藝較高，活到最后，卻沒防備躲在石將軍身后的兇犯，被他一刀刺中后背而死。”

“可是大人，那幾名兄弟即使是守夜的時候睡著，有人在臉上描畫，怎么會不被弄醒？”杜捕頭又問。

“這也不難，仵作在王宅廚房里發(fā)現(xiàn)的破陶壺里驗出了煮洋金花的痕跡。想必是衙役們用那陶壺?zé)峋?，兇犯趁他不備，將洋金花粉末倒入酒中。地保看到的火光，恐怕就是李大郎他們生火的痕跡。”朱公又想起了在醫(yī)書上讀到的言語，“這洋金花，又稱押不蘆、風(fēng)茄花，西域稱作曼陀羅，中華各省都有產(chǎn)出。以少許磨酒飲，即通身麻痹，加以刀斧亦不知。昔華陀能剖腸滌胃，想必有此等藥耶。”

“屬下也想起來了，這正是做蒙汗藥的材料?？峙峦醯廊艘彩潜贿@藥麻翻，昏睡了幾日，才比馬正龍晚來了此地。馬正龍可能本來希望官軍將熟睡的王太清捉拿，使自己在免于被卷入官司的情況下除掉王道人，可沒想到道士走運，又扮成陰陽生來到本縣?！倍挪额^也恍然大悟道，“兇犯用少量的洋金花將六人醉倒，等到藥力差不多過去了，再將他們喚醒?！?/p>

朱公又補充道：“那幾人忽然被喚醒，眼神尚且迷離，就用手擦了眼睛，因此拇指和食指上還留有夜光漆的痕跡。”

“可門外石獅子上的血手印又是怎么回事？”張小乙又忍不住問道。

“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兇犯在殺害了六人之后，擦去六人臉上的夜光漆，為了制造石將軍顯靈的假象，又小心翼翼用沾血的鞋底在石將軍身邊制造了腳印，就在倒退蹭著腳底走到石獅子身旁的時候，沒提防身后有一人突然給了他一刀，血水飛濺，他受重傷自然會扶住石獅子，就留下了那個手印?！敝旃治龅?，“至于殺害馬正龍的人，想必就是這土坑里的人了?！?/p>

杜捕頭走進坑邊，對那捆著的人道：“看你剛才躥房越脊的本事，雖說是個高手，也沒想到朱公和我們埋伏在這里，先讓你累得筋疲力盡，再中了我一支藥箭罷？現(xiàn)在你有再大的本事也休想逃脫了。”又轉(zhuǎn)身問朱公道，“大人，這廝嘴強牙硬，您看該如何處理？”

朱公吩咐杜捕頭將他搜身，只找到了半張略帶血跡的厚紙，原來是一幅王宅房舍的簡圖，再仔細看時，發(fā)現(xiàn)門口內(nèi)側(cè)右邊用紅筆畫了一個圈。那人身上另有小刀一把。

“果然不出本官所料。現(xiàn)在，王道人、馬正龍以及這個人來到此處的目的就完全明了了?！敝旃涯前霃埣埥o眾人觀看后，又從袖中掏出一殘破卷軸，與半張紙拼合，“這半張紙，就是從這卷軸上撕下的。本來是馬正龍從王道人身上偷來的，馬正龍被刺死之后，這半張紙上就沾染了血跡。”

朱公又再次拿出那塊紫玉說道，“這塊玉，就是解開這宅中秘密的鑰匙。那石將軍胸前也有一個特殊的‘玉’字，和這玉佩一樣，只能在夜間才能看到熒光，其中的暗示含義么——”朱公將地圖上下顛倒了過來，“這宅子和一般院落都一樣，是坐北朝南，共有三進院子，毎一進都分作東西兩跨院，其實就是個放大的‘王’字，我們所站之處如果是那一‘點’，便構(gòu)成了個‘玉’字?！?/p>

“原來是張藏寶圖??！”杜捕頭興奮道，“可是這個人翻找了這么長時間，并未找到什么，難道是有人占了先機？”

“本官認為并非如此。之前六名衙役和馬正龍死后，兇犯因為怕不小心在院中留下血腳印，因此只是拿了馬正龍的行囊，得了那半張寶圖，又將馬正龍扛起來藏于某地，因為身穿黑衣，所以沾染血污也不必擔(dān)心。待官府查完結(jié)案，再來取……”朱公突然停住了推演，面色轉(zhuǎn)為凝重，“不對！他根本沒必要將馬正龍扛走，留在這里反而能讓官府把全部罪責(zé)推在馬正龍身上，有利于結(jié)案，他也就能更安心地來此辦事。馬正龍之所以消失，只能說明，他可能還活著！”

“哈哈哈！”坑里那人突然狂笑道，“縣大老爺剛才說得一點不錯。老馬現(xiàn)在或許還有口氣，若您真是斷案如神，猜猜馬正龍藏在哪里了？”

杜捕頭看他囂張，剛要發(fā)作，朱公又攔住道：“如果知道你的身份，是不是就能找到馬正龍了？”

那人斜著眼睛冷笑道：“知道老子身份的人，全天下可沒幾個！”

朱公故意仰頭看了看月亮道：“原來是個七十二變的小神仙！雖說月有陰晴圓缺，人分黑白丑俊，可是再怎么變，也會留有破綻！你是不是曾穿戴馬正龍行囊里的白袍與披肩青絲，裝扮成一個變戲法的？后來又穿了馬正龍的黃短衣，血跡畫成鬼臉，在瓦舍里演口技？”那人頓時瞪圓了雙眼。

“如此說來，那重新開張的舊瓦舍里，或許還藏著馬正龍?！敝旃f著，吩咐兩個衙役前去搜查。

那人垂頭喪氣道：“大人剛才說我有破綻，到底是指什么？”

朱公上前道：“就是你這雙落地?zé)o聲的夜行鞋：最好的夜行鞋是用人頭發(fā)像結(jié)草履一般編成的。我看你腳上這雙還比較新，但是編織得卻有些拙劣，不太合腳，因此應(yīng)當(dāng)是你從馬正龍的髲鬄上拆下幾縷，自己編成的。本官說得可對？”

那人最后掙扎道：“算是被你蒙對了！我再問一句，你可知道小爺姓甚名誰？”

朱公冷笑道：“剛才本官已經(jīng)說過了，你是七十二變的灌口二郎真君！呂心明，你還不認罪伏法么？”

杜捕頭在一旁醒悟道：“原來‘小真君’是指的二郎神，呂心明是蜀中人，若是得了這個綽號，肯定是把他比作都江堰旁灌口廟中那位善變化的二郎神了！”

朱公點頭道：“也正是因為他善于妝扮，所以才會是‘相貌不詳’，剛才你們從他身上搜出那半片卷軸時，本官就想到他會不會是將卷軸和長發(fā)白袍一同從假扮西域客商的馬正龍那里拿了來。這樣就很容易再想到他在街頭變戲法的裝束了?！敝旃洲D(zhuǎn)向那人問道，“你從馬正龍那里奪來了這些東西后，也大致讀懂了寶圖，來到這里后想到?jīng)]有鐵鍬，又去別處取來，再直接從后邊翻房脊過來，本官說得可對？”

“我白天在街頭賣藝，順帶打聽些消息，得知縣令十分了得。本來還慶幸故意在朱大人面前現(xiàn)身沒被看出破綻，沒想到還是漏了湯！也罷，該我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那人低聲抱怨道。

朱公又道：“你可不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還有一件事情你弄錯了：石將軍胸前的暗號，并不是表明這里埋藏了什么東西。你們看這筆畫上的一點，一頭是好似劍尖，指示一個地方，就是第二進院和第三進院子之間的過道?！?/p>

杜捕頭疑惑道：“這過道常有仆人來來往往，東西藏在那里并不安全。另外，大人可知道他們要找的是什么寶物？”

朱公領(lǐng)眾人走到魚缸旁邊，叫杜捕頭撿了塊石頭用力砸了四五下，上邊的陶瓷簌簌剝落下來。里邊顯出亮閃閃一片。

張小乙驚道：“原來這大魚缸只是裹著一層陶瓷，里頭包的全是金子！”

朱公又叫眾衙役把兩邊十口大缸全都敲打一番，果然都有金銀在里頭，朱公讓他們天明時全運縣衙，還笑道：“可惜這魚缸里頭水都空了，金魚也被仆人們都撈出來買了，否則這些金缸盛著金魚擺在縣衙，也是一道景致?！庇钟醒靡厶н^呂心明，放在缸里，等到天明，幾十個衙役忙到天明，分了幾批才都拉回縣衙充公。

看東西運送完畢，朱公才起身回府。

杜捕頭問道：“大人為何一開始就懷疑這魚缸？一般人都會挪開魚缸看看下邊是否埋著東西。”

朱公道：“王宅中上下物件大多被仆人變賣，可這缸卻沒人要，可見其沉重異常，與一般的陶土缸不一樣。另外呂心明挖出的那些碎陶，也提示了本官：將之前的陶缸雜碎，埋在第三進院子，一者可以掩仆人耳目，二者即使有高人看出些寶圖的端倪，在第三進院中只挖出來一堆碎陶，也會覺得自己被戲耍而停手?！?/p>

回到縣中，已經(jīng)有衙役將馬正龍從瓦舍地板下救出，朱公看他左臂中了刀傷，氣息微弱，想必是拜呂心明所賜，又問他如何得到王道人的卷軸。馬正龍本來已經(jīng)以為自己必然死在“小真君”手里，如今竟然能再喘息一會兒，已經(jīng)是十分僥幸，干脆和盤托出了：原來幾十年前他曾經(jīng)四處修廟，筆畫雕塑都曉得，來到王宅這里時候正巧幫一老石匠雕刻兩個石頭將軍，當(dāng)時就對紫云觀的老道士起了疑心，后來在王宅當(dāng)仆人時晚上點燈，被重責(zé)趕出，心中更加疑忌。如今成了通緝的要犯，缺少盤纏，便想來此處尋找，客棧里正好碰上王太清，想將他麻翻了打打秋風(fēng)，誰知竟意外發(fā)現(xiàn)了紫云觀老道長畫的寶圖和血手道人獨門的飛鏢，也由此猜出王太清的身份，他便扯下卷軸有字的半張，其他重新藏回去。來到本縣時，被善于變裝的呂心明懷疑，一路跟蹤，最后才著了暗算。那書生和王道人以及李大郎，果然都是被他所殺，與朱公說得一般無二。

馬正龍垂頭喪氣道：“我以為寶物必然以熒光的方式標(biāo)注在宅中某處，所以連續(xù)多日在宅中舉燈尋找，可惜并未發(fā)現(xiàn)?！?/p>

朱公聽罷，也明白了古宅中游走的燈光是他的緣故，于是下令將馬呂二犯人掐監(jiān)入獄，又寫文書上報州府。

杜捕頭上前問道：“王老員外為何不將金銀存在的地方畫成具體圖畫，而是要靠石將軍上的記號標(biāo)注？”

朱公道：“若是明白寫下來或畫下來，萬一讓仆人發(fā)現(xiàn)了改怎辦？王老員外當(dāng)時賠了本錢，想必十分小心，才聽取了老道士的話，弄了這些玄機，將家中的救急錢財鑄成魚缸，這樣也可防止子孫隨意揮霍。至于那石將軍胸前的一點，我想應(yīng)當(dāng)是老道人自己假裝弄上去的，想讓以后的某位聰明人——比如他的某位弟子理解其中奧秘。后來王老員外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滲入石中，無法擦除，又害怕被仆人懷疑，只好又下了禁燈令。”

杜捕頭嘆服道：“原來如此！可惜王宅現(xiàn)在沒了人，這些金銀也無人繼承了。”

朱公也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老道士估計也想不到會被愛徒所害。正所謂財是惹禍根苗，若人人都似杜捕頭這般重情重義，天下也太平許多?！?/p>

杜捕頭臉一紅道：“大人既然已經(jīng)猜到，莫要再取笑屬下。今后我一定公私分明，若是真見到我弟弟，必定秉公辦理，將其繩之以法！”

聽得朱公哈哈大笑，拍了拍杜捕頭的肩膀，“如此便好，這樣本官就放心再讓你去查一樁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