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一莖稻里抽出的島

廈門也是一座小城。島內(nèi)，南北長不過14公里，東西寬不過12.5公里，面積甚至不及北京一個區(qū)，與那些大城比，袖珍到似可團在掌中把賞。這個小小的島，如今擁擠、繁華。

然而將視線拉遠開來看，向時間的軸也向空間的軸上拉遠，小島小城搖曳出另一種迷茫滋味。

【可能從一個夢開始】

在我的印象里廈門一直都是個可有可無的地方，因為它沒什么可在乎的，既可荒草重生，也可生機勃勃。

廈門以前有個地方叫浮嶼，漲潮時看不見，落潮時又顯現(xiàn)。廈門從前有一座小廟叫武西殿，里面供著水漲玄天上帝，小廟落在一個小浮嶼上，漲潮時乘船入廟祈禱特別靈顯。后來浮嶼不再沉浮，成了平川的柏油馬路。武西殿的位置立從滄海變?yōu)樯Ｌ铮髲膹R堂隱于民宅內(nèi)。這便是廈門，朝如夢幻，夜得平寢，桑海和滄月也盡在指間流逝。

廈門，宋時名嘉禾嶼，又稱嘉禾里。關(guān)于嘉禾的來由，有兩種說法。一說是宋太平興國時，這個小島上特產(chǎn)一莖數(shù)穗的優(yōu)質(zhì)稻作。另一說，則與一個夢有關(guān)。唐玄宗開元年間，官至太子太傅的陳邕（音“擁”）因與權(quán)臣李林甫不和而謫入閩地任采訪使，后建院漳州。陳邕的第四子夷則居官在外，官至光祿大夫。后陳邕大病，便召四子夷則入閩。一日，陳夷則夢見自己將歸隱田禾，于是便帶著眷屬遷入島中，繁衍生息。這座小島終因陳夷則一夢歸隱而稱嘉禾。就始于這稻抽穗，夢兆起的時分，廈門立立廢廢，走走停停，卻也開始了一段浮浮沉沉的島嶼化城史：

元代在此立千戶所，明代時為中左所。明太祖二十年，江夏侯周德興奉命建城，稱廈門城。嘉慶十三年，明朝允許了西班牙人至廈門通商，廈門成為了當(dāng)時與西方人通商的第二個口岸。清初，鄭成功據(jù)廈門抗清，改廈門為思明州，爾后關(guān)于思明州的失得成了一場拉鋸戰(zhàn)。康熙二年一月，思明州最終還是陷落于清軍的大舉進攻中，復(fù)舊稱廈門，仍屬同安縣管轄，復(fù)稱嘉禾里。但清軍與占據(jù)臺灣的鄭成功集團仍然處于對峙狀態(tài)，同年十月，清軍大搜廈金兩島，堅壁清野，將東南沿海的居民集體內(nèi)遷到海岸線30里以內(nèi)，稱遷界。直到康熙二十年，廈金地區(qū)才復(fù)界。在近二十年的時間里，廈門島就只剩下了地圖上的輪廓，一個人都沒有，時有民諺稱“嘉禾斷人種”?？滴醵辏┈樻?zhèn)駐廈門，開水師提督府。二十三年，設(shè)廈門海關(guān)。二十五年，以泉州同知分防設(shè)廳。雍正五年，又以興泉道移駐。道光二十二年，鴉片戰(zhàn)爭失敗，南京條約成立，廈門被開放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

待民國后納集美、同安、海滄諸區(qū)于轄內(nèi)，其政制至今不變。發(fā)展之始雖然島稱嘉禾，但后來移民涌入眾多，這一莖數(shù)穗的稻子終也難分，于是便迫使更多的人通過這個島嶼，去向了他方的新墾地，他們亦用別離供養(yǎng)著這座島嶼上的人，這座島像故鄉(xiāng)一樣守候著他們的歸來。不過也難以思議，一個意象的先兆居然可以變化得如此戲劇曲折，若把這些折成一個故事，那廈門便是一莖稻里抽出的一座島，一個隱士從一個夢里登上了這座島嶼，后來越來越多的人登上了這座島嶼，劃著這座島去往他方，后來向往這島的人多了，便將這座島化為一座城。

【其實是艘遷徙的船】

“廈門位置。在福建同安縣東南。港灣蜿蜒。列嶼拱繞。島則在港之東北角。當(dāng)北緯二十四度四十分。東經(jīng)百八十度。島離同安縣城六十里。水程七十里。港內(nèi)水深。宜于碇泊。為南部海上貿(mào)易要港。四周群島星羅。扼個屬咽喉。毗扭漳泉。東聯(lián)列嶼金門。西接寶珠高浦。太武當(dāng)南。丙州橫北。西南出海澄龍溪。白礁峙焉。東南貫串大小二擔(dān)。通搗臺灣。遠達汕頭。香港。津滬等埠。并與南洋群島。遙通聲氣。乃商賈經(jīng)營南洋者。尤恃為配運靈便之區(qū)。亦華僑出入必經(jīng)之門戶也。對岸為鼓浪嶼。周圍三里有奇。清光緒二十八年。開為公共租界。風(fēng)景極佳?！?/p>

這是民國時，廈門一座名叫“天仙”的旅社刊發(fā)給住客的行旅指南里的一段關(guān)于廈門的文字。特刊的序請的是郁達夫?qū)懙?，?dāng)時郁對這座旅社的印象源于他從日本經(jīng)臺灣而西去時暫過廈門的一段停留時光，旅社精致高潔，同時他也為旅社主人對這份特刊的精心細致而覺得嘆服。

當(dāng)時，廈門已是一個發(fā)達的港口，其通路通搗臺灣，遠達汕頭、香港、津滬，遙通南洋，每日迎來送往，接踵不息。早至陳夷則的夢，晚至如今，這是一個不斷在承受遷徙的島，有人遷徙來時光，有人遷徙來希望，有人可能來了又走，也有人可能來了便不走?；蛘吒_切地說她像艘船，許多人來這里隨它載著鄉(xiāng)愁駛向門后的繁華他鄉(xiāng)。

由于碼頭經(jīng)濟異常繁榮，宗族聚落也各自占據(jù)著自己的碼頭生意，當(dāng)時宗族碼頭生意以裝卸搬運為主，只要遠處一見大船入港，便會有幾艘小船爭相向大船馳去，領(lǐng)頭的小船會在大船上插上標(biāo)寫宗族姓氏的旗幟，以示標(biāo)記占有該船的裝卸生意，他人不得插手。

這是個通往異鄉(xiāng)或者故鄉(xiāng)的他鄉(xiāng)，聽父輩們說原始的廈門人沒幾個，僅剩的那幾個要找也容易，唯一特征便是那生白化病的。所以雖然我出生于此，但我也只能算個異鄉(xiāng)人，在我的籍貫這一欄好像就從來沒有填過廈門這兩個字，我的母親是龍海人，我的父親是一個從曾祖父輩開始住在廈門的南安人。

父親的外曾祖父叫做吳文，民國時正是看中了廈門商埠繁盛，碼頭旅人云集。吳文像他的很多南安同鄉(xiāng)一樣選擇了到廈門做營生。后來他在廈門臨碼頭的地方先后開了兩家旅棧，一家叫建發(fā)，一家叫新泉發(fā)，一家在打鐵街六五號，一家在得勝街（在今海后路，海后路原為海后灘，后填成路，名海后路。得勝街為海后灘的路段舊稱，海后灘在清末被英國侵占，后經(jīng)斗爭奪回，取名得勝街）一六號，吳文有個獨子名叫吳太，他開了間茶室，叫楊花樓，店設(shè)開元路一六一號。最終因日軍侵廈，他們父子的產(chǎn)業(yè)失陷于戰(zhàn)火之中。再到后來他們在廈門化為兩塊水泥方碑，碑上留著兩個粗稚的字——南安。因為碼頭的經(jīng)濟的發(fā)達，廈門慢慢地從一個經(jīng)留地成為了一個目的地。乃至改革開放后，有更多的安溪人、南安人、晉江人、龍海人如飛蛾撲火般來到這座島嶼討生活，成功而落腳的不少，掃興而歸的也很多，即便如此，欲登上這艘船的離鄉(xiāng)人亦越來越多，而這鄉(xiāng)的版圖也越來越大。

自古以來廈門的移民主要來自漳州與泉州，還有部分潮汕人與福州人。在生活的地理上，漳州如母予廈門以生活的補充，泉州如父予廈門教養(yǎng)與文化。而廈門話本身亦是綜合了漳泉二地的口音而成，小時候跟著祖母去走親戚，無論到了漳州或者泉州，她都能很輕便地抄著對方的口音與之交流。那時隨著祖母住在開元路的騎樓里，這棟樓曾是海濱旅社，三樓住著福州阿婆，汕頭阿婆，對面三樓住著香港阿婆，在當(dāng)時有個印象，總覺得一離開廈門就到了香港或者福州或者汕頭。開元路是民國時廈門城市規(guī)劃的第一條規(guī)范馬路，它離碼頭亦近，碼頭經(jīng)濟的發(fā)達使之繁華無比，開元路上的產(chǎn)業(yè)主要以酒樓、茶室、客棧為主，在當(dāng)時被形容為“開元不夜天”，開元路周邊果行菜行林立，市場貿(mào)易繁盛。不過當(dāng)時廈門的版圖其實也很小，有些時期的地圖只取到現(xiàn)今的梧村即止。不過廈門的繁榮亦反噬到她的文化母體，并在反噬的過程中慢慢擴大了自己的版圖，直到瓜熟蒂落，形成了如今的樣子。

【廈門式的廈門】

廈門與其說是門，不如說是個鑰匙孔，雖然只是彈丸大小，卻是精細剔透。

這里的山水更像是精致的盆景，與所謂的大山大水不同，這里叢林掩密，小路間便能藏山隱海，得閑時，可趁黃昏爬上鴻山，于頂出處可得一片粼粼的海面與星羅其間的小島，此番景象感覺像是面對著個枯山水庭院?；⑾?、白鹿書院的公案圖景亦被巧工造在里面，且只需三五步便從一個故事穿越到了另外一個故事，但你也會為另一個山頭上突然出現(xiàn)的泰坦尼克號所震懾。一落市井，便得生活三昧。所有看似對立的東西，在這里都統(tǒng)一存在著。就像一碗在八十年代才開始在廈門流行的沙茶面，無所不有無所不鮮，且在這種包容下變得淺顯親人。這里騎樓林立，仿佛進入南洋異域，也會突見斗拱飛檐，宮闕亭臺。這一切的存在，只因這片土地能夠體會遷徙的苦楚，也能足夠理解鄉(xiāng)愁的重量，它既為前場的繁華做前門，也為后臺的鄉(xiāng)愁留了個后門。

而這繁華與鄉(xiāng)愁澆筑出的不分你我的拼盤式世界，亦吸引來了一群群頭戴小紅帽，手拎冷水壺的圍觀者，但這種生活方式所造出來的景，著實讓旁觀者迷，為了更加容易地讓他們接受，隨給這座城市嫁接了一個另外一個移民大島——臺灣的概念。

2007年，第一百八十九期的《城市畫報》的主題是廈門散步，當(dāng)時便把廈門推介成了一群愛好文藝的青年的避風(fēng)港，爾后放眼便是長裙草帽地圖明信片。那時也總是容易被問到廈門有何好玩的，雖然早有答案，但每每遇到這個問題，也會習(xí)慣性地語塞，直到后面才會脫口出類似“來這里住幾天，散散步倒也不錯”這樣的話，在這樣的一個城市里你能更容易地聽見自己的心跳。但還有一種選擇便是打開廈門這扇門，去看看它周邊的村莊，去它的源頭漳州泉州看看這片土地更過去的故事。

一陣煙起，一陣塵落。但位于泰安路口傳統(tǒng)的茶桌店依舊日出而作，入夜而息，一壺濃茶一罐水，一口香煙坐半天。我后來住回到了父母結(jié)婚的那個小房子，就在鷺江道的一排騎樓里。繁華的碼頭被發(fā)達的公路和更大的港口取代，原先繁華的碼頭就只剩下了一個，僅供人在近深夜里坐在其旁，看著黝黑的海水起落，拿出手機刷微信。或許廈門也是個隨人打扮的小姑娘，但無論如何它依舊屬于過客，它依舊在迎來送往，來則應(yīng)，去不留。

至于我籍貫的問題，還是等到需要的時候再決定罷。

終是覺得，曾經(jīng)沒有過廈門這個地方，只是來往的人多了，便有了這么一個止歇處，這里看山不是山，看海不是海，這么前腳一落，后腿一蹬，來得舒服也去得痛快，難道廈門不正是禪宗公案里所要領(lǐng)人到達的彼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