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他們兒孫滿堂

黃旭東

快過年了，來店里吃面的人倒是多了起來。

王老五把裝碗多余的湯水倒掉，用勺子敲開水龍頭，重新往鍋里加水。王老五朝弄堂口張望了一眼。今天他來店里比平日里早了一些，他把小黑板重寫了一遍，“今日供應(yīng)”四個字可是用醒目的紅粉筆寫的。進店門頭件事便是取下墻上的小黑板，這是不用說的。今天怎么特別早啊——金水蓮也這樣說。有事，王老五說。對付娘們，可不能太客氣了，越客氣她就越趾高氣揚。小黑板還是以前飯店里的呢，他就得到了一塊小黑板。

也就早了半個多鐘頭，街上看到的就有些不一樣。弄堂口的垃圾房邊上，石二佬的寶馬車還沒開走，石二佬呼啦啦的往車上鏟著垃圾，頭頂不住地冒熱氣。他跟石二佬打了個招呼，沒等石二佬抬頭，就管自騎了過來。今天怎么特別早啊——王老五聽得石二佬在身后喊了聲，然后很響地吐了口唾沫，接著又鏟開了。鏟子劃過地面的聲音讓人起雞皮疙瘩。往常他騎過垃圾房的時候，石二佬的寶馬車可是早不見蹤影了，垃圾房四周的地面濕漉漉一片。石二佬沖刷垃圾房倒是舍得用水。反正是公家的水。王老五又敲了一下水龍頭，這回是把它關(guān)上。然后哐啷一聲，鍋又上了灶。

王老五把面端出去，嘴里喊著，鹵蛋面來了——他有些日子沒來了，來了就要鹵蛋面。有一次，王老五問了他一下，要什么面，他倒是瞪了王老五很久，好像不該問似的，好像心里在說，來了這么多次還問，你傻蛋??？臨了他還是開了口，說，以后，你就自動給我上鹵蛋面，要別的我會特別聲明的。王老五再也沒問過他，就等他特別聲明。還有一個人，七樓的，來了就去開店堂后門，抬腿就進到臺門里去，然后悄無聲息了，不知道在里面做些什么名堂，面上來了，還得去叫。夏天，他在沿階口看臺門里的人洗衣服，冬天，宰好的雞呀魚呀掛在屋檐下，他就反背著手盯著雞呀魚呀看，看血水從雞喙子魚尾巴上滴下來。市府大樓里的人，都有些怪?！霸匍_兩天，開到廿九，來吃啊?！蓖趵衔寤Ｖ樥f。你盡管朝我瞪眼吧，我可一點也不怵。對這幫人說話，王老五從來沒有好臉色過。

“王老五，今年歇得晚呢?！庇謥砹艘粋€客人，在那個鹵蛋面邊上坐下，鹵蛋面沒開口，他先開口了。也是個大樓里的熟客，一年到頭襯衣領(lǐng)子雪白。鹵蛋面照例是悶聲不響，估計只是個小秘書。

“我哪年歇得早過，去年不是也到廿九？有人來吃面，我這店門就得開呀。你們上到廿九，我就開到廿九?！蓖趵衔逭f。水槽的下水口這時吱——的叫了起來，每回都是這個時候。

“王老五思想真好?！?/p>

“為人民服務(wù)嘛?！蓖趵衔逭f著，順手收了桌上的幾個空碗。下水道得疏通疏通了，叫那些江西老表來弄，要三十塊錢呢。他們也該回去過年了，想叫也叫不到呢。等忙完這一陣子。

“得了，為人民幣服務(wù)吧?！?/p>

“廢話，哪個不是為人民幣服務(wù)？你們坐在大樓里上班的，難道不是為人民幣服務(wù)？別以為當著大門口寫了五個字，就真的是為人民服務(wù)了，從早到晚，一張報紙一杯茶，二郎腿翹翹，就是為人民服務(wù)了？”

“王老五，你想法可真大呀，我才說了一句，你倒是說了十句。什么一張報紙一杯茶，你來試試看，你要是會的話，你也到大樓里去坐辦公室?！?/p>

“我開會坐不住，報告作不來，我只會亂講話，只會起早摸黑給你們燒面條，好了吧？我不會跟你們來搶飯碗的，要搶也搶不動。”王老五把錢找給那個鹵蛋面，店堂里總共五個人在吃面，他都一個人付了?！伴_到廿九，來吃啊。”鹵蛋面出了店門，王老五追著他的后背說。其實是個老實人呢，吃面奇快，話不多，付錢卻積極。王老五記得他是十六樓的。王老五認得好多大樓里的人，雖然叫不出姓甚名啥，卻大概知道他們都是在幾樓辦公的。

“他是不是十六樓的？”王老五把火門開到最大，火焰頓時從鍋底噴射出來，在鐵鍋四周圍成一圈，上竄下跳，呼呼亂響。紅毛有兩天沒來換煤餅了，她的美容店關(guān)門落鎖兩天了，她也回家過年去了。光脖子上系塊圍巾，很冷的樣子，既然冷，毛衣領(lǐng)口干嗎開這么大，把半個胸脯都露了出來。她的奶子真大。她的頭發(fā)雖然染成了黃色，但我還是叫她紅毛，因為她常年穿紅褲子。

“哦，王老五把黑板重新寫過了?！币r衣領(lǐng)子雪白的人拿過一雙一次性竹筷，褪去了外面的塑料薄膜包裝袋，然后將兩只筷子互相敲敲打打，抖去上面的毛刺。

“他是不是十六樓的？”王老五手起刀落，拍碎了一粒大蒜籽。紅毛穿了紅褲子，她的屁股就愈發(fā)的鼓囊囊。每次都讓她換的，她用火叉叉了個冷煤餅來，然后叉了個熱煤餅去，高高的舉著，穿過弄堂，回她的美容店。開始她還嬉皮笑臉的說些好聽的話，后來就再也不說好話了，來了就換，還要挑個最紅最火的，好像欠了她三百年的債。有一次紅毛看著鹵蛋面離去，說，王老五，這位帥哥是幾樓的呀？——兩眼放光，厚顏無恥，算是蠢到家了，這個紅毛。

“我說，他是不是十六樓的？”王老五從操作間里出來，對著那個襯衣領(lǐng)子雪白的人說，嗓門有些粗。大樓里的人絕不會光顧紅毛的美容店，那檔次太低了，雞籠這么點大，東西又亂放，去了不是撞頭，就是絆腳，沒一點氣氛。我這面館雖然也不大，比雞籠也大不了多少，來的客人可都是在大樓里上班的。

“王老五今天怎么了，總是哇哇亂叫？”襯衣領(lǐng)子雪白的人還在敲筷子。臭講究。

“這世道，你倒說說看，叫我怎么想法不大？本來好端端的，硬要弄出個操作間來，害得人家干活礙手礙腳，說話也這么累?！?/p>

“這是規(guī)范，為了衛(wèi)生，全市所有的小吃店都要有個單獨的操作間，又不是你王老五單單這樣？”

“什么規(guī)范？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p>

“王老五你吃了生米不成，火氣這么大？王老五你這板書還可以嘛?！?/p>

“我天天火氣這么大，”王老五回了操作間，又從操作間探出腦袋，補了一句，“其實講兩句寫兩句，我一般水平還是有的，八字不好，沒辦法?！?/p>

王老五將面條裝到碗里，淋了些牛肉湯，又放了一小塊油腐在上面。所有的字里面，“面”字寫得最特別，統(tǒng)統(tǒng)都加了偏旁“麥”?，F(xiàn)在都不作興加了，可以前飯店里是加的，自從進飯店做學徒，就知道“面”得加個“麥”。寫完了，時候還早，他索性攤開包粉筆的舊報紙看了一會。還是七年前的報紙，足足有半個版面登了福利中心的收養(yǎng)公告，他都逐一仔細的看了。也是一張報紙一杯茶呢。煙抽到一半，才聽見石二佬開走寶馬車。王老五把面端出來，擺到那個襯衣領(lǐng)子雪白的人面前，又從另外一張桌子拿過醋辣椒瓶子，重重的撂在他面前?！澳萌?，你們這幫老爺。”王老五說。

“王老五做的面條就是好吃，好筋道，還有醋辣椒?！彼让雷套痰暮攘丝跍?。

“不是我吹牛，我這面條可是正宗的東風飯店大師傅傳授的，當年我在東風飯店的時候，那個威風來，哪像現(xiàn)在邋里邋遢的？我?guī)煾蹈L，冷不丁一個耳刮子過來，扇得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道是很簡單的？”王老五走到店門口，抬頭朝弄堂上空望了望。房頂?shù)姆e雪一點不見得融化，天色陰沉沉的。電視上說，南方的雪還要大來，壓倒了不少電線桿子?！斑@棺材天氣?！蓖趵衔宕舐暤牧R了句，趕緊回了操作間。

“是不是十六樓的，問你老婆就知道了，王老五你老是朝弄堂里望呀望的，是不是在等老婆來呀？”

讓他們說去。趁著有一點空隙，王老五得先切一些青菜，放在籃子里預(yù)備著，免得到時手忙腳亂。他們倒是一邊吃面，一邊你一句我一句的對付我王老五，哪會顧著我背脊已經(jīng)汗珠直淋？這些大樓里的人，個個自我感覺良好，喜歡看人笑話。

“王老五，快過年了，好多小吃店都關(guān)門歇業(yè)了，繼續(xù)開的都漲價了，你怎么還是原來的價錢呀？”

東風飯店大廚房里的那口面鍋，那個大呀，比七石缸小不了多少，滿滿一鍋水，燒到沸騰，一把生面下去，立馬浮上來，那筋道還要好來。別看現(xiàn)在是在大樓里上班的，他們哪會曉得這些陳年往事？

“王老五你停在門口的三輪車可要看牢了，過年了，小偷多得像蒼蠅，飛過來飛過去，到處叮?！?/p>

小黑板背后有四個用紅漆寫的字，“東風飯店”。最初覺得拿公家的東西不好，所以把小黑板掛得高高的，不讓人拿到。如果有人翻轉(zhuǎn)小黑板，看到那四個字，那可羞死了?，F(xiàn)在卻覺得拿得太少了，人家不去注意小黑板，我也會主動說，喏，那是以前飯店里的，我拿來的。后來才知道大家都在拿，偏偏我王老五膽子最小，就一塊小黑板，笑死人。

“越秀路的黃澤小籠包，都漲到七塊錢一客了?！?/p>

“靠這兩天漲幾塊，還會發(fā)財??？”王老五回對了一句，繼續(xù)切菜。任爾東西南北風，咬定青山不放松，隨他們七嘴八舌怎么說，車輪戰(zhàn)也好，八卦陣也好，我都一樣回對，我是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但我沒有諸葛亮的好脾氣。他們倒是無所謂的，漲兩塊就漲兩塊，一點覺不出。一碗面量多量少，他們也不計較，半手把的生面，往往還要吃剩。也好，家里還養(yǎng)了兩頭豬呢。還搶著付錢，不管是誰，都會大袖口一揮，用手指指劃劃，點出店堂里的其中幾個人，然后慷慨的說，都付了。有時候你付我付推來搡去，還得我王老五親自居中調(diào)停。但吃不起的人有著呢，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兩個外地人，盯著小黑板猶豫不決半天，最后說，兩個半碗。我王老五又不是開粥鋪的，說出來的話就很難聽，我面館里的碗都好好的，哪有半個半個的？他們一聲不響就走了。我這張嘴巴越來越臭了，不光是對大樓里的人。

“王老五，你這工作服洗得滿勤快嘛，每天看上去一身白，大師傅派頭，不像有的人油跡斑斑，剃刀布似的?！?/p>

“這也是規(guī)范，為了衛(wèi)生?！蓖趵衔逑胍膊幌刖驼f。這也是師傅打你耳刮子的一個理由，工作服不干凈要打，指甲沒剪要打，鼻毛長到鼻孔外面要打，頭發(fā)沒有塞進廚師帽里要打，多著呢，你道面要燒到好筋道這么簡單的？王老五朝弄堂口張望了一眼，趕緊上鍋，點火。

果然，那個從弄堂口來的人一踏進店門，好了，剛剛還稀里嘩啦在吃面的人，都立了起來，踢得凳子腿在地面上拖來拖去，嘎吱嘎吱響成一片。他們爭相迎上前去，跟來的人打招呼。應(yīng)該是個十八樓的，好像在電視里看到過。有趣得很，看他們怎么表演。一群哈叭狗，王老五在心里暗暗的罵。

“這么熱鬧啊，過年了，大伙都到王老五這里會餐來了，坐，坐?！钡钦l也沒有先坐下來。原來領(lǐng)導說的話，有時候要聽，有時候聽不得。

“領(lǐng)導站著，我們當差的哪敢坐？”

“領(lǐng)導忙啊，難得來吃面清靜清靜?！?/p>

“領(lǐng)導與民同樂來了?！?/p>

“王老五，快給領(lǐng)導做面，知道領(lǐng)導的面要怎么燒嗎？”

王老五覺得應(yīng)該先擦一擦桌子，他手里拿了抹布，卻不知道該擦哪塊桌面。有人挪開了店堂里最亮堂的那個位子，低頭哈腰的說，領(lǐng)導坐這里，領(lǐng)導坐這里。又轉(zhuǎn)過身一揮手，說，王老五，過來給領(lǐng)導把桌子擦干凈了。領(lǐng)導當仁不讓的坐下了，嘴里卻說，好好，我坐我坐，我不坐你們都站著了，還是面好，對胃口。其他人這才次第坐下。坐旁邊位子的人，還把凳子再向外面移了移，好讓領(lǐng)導坐得寬敞些。王老五就過去擦了。王老五從來不曾打算留神去看領(lǐng)導，但越是不留神，反而越是看得仔細，他覺得自己夠低眉順眼的了，目不斜視，但眼皮子底下的這個人，還是一陣陣的往眼睛深處鉆，甚至連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胡子剃得干凈利落，像人工割過的稻田，稻茬又短又齊整，不像王老五自己，每次總在頸窩那個地方漏掉一些，像聯(lián)合收割機割過的稻田，稻茬亂蓬蓬。一雙肉手，連指背都像饅頭一樣鼓起來，可惜像雙女人手，小得很。王老五希望自己能夠像之前那樣，大聲的罵上幾句。并非一定要罵誰，就罵天罵地。王老五回到操作間的時候，水已經(jīng)開了。

王老五用勺子撈面鍋里的浮沫。在鍋里沒放油的情況下，浮沫會沿著鍋壁四周漂浮，鍋里放了油，浮沫就會聚集在油花周圍，油花散開了，浮沫也會散開，溶進湯水里。很久了，王老五燒面不需要眼睛看鍋里，而用耳朵和鼻子掌握火候。面條從生澀到爛熟，在湯水里翻騰的聲音是不一樣的，會逐漸變化，這當中，要撈得快，不能疑三疑四。王老五心里好像藏著一只鐘，到點便準時敲響，當——，不管操作間里有多少嘈雜，當——，在王老五聽來，就像一根針輕輕落到地面上，還會順帶蹦達三兩下呢，面條就可以出鍋裝碗了。用鼻子也一樣，吸進鼻腔的氣味會告訴他面條在舌尖滑過的味道——撒了蔥花以后，氣味會稍稍走樣，所以蔥花要在裝碗以后才能撒。一般來說，浮沫的顏色控制在奶白較為保險，不過，浮沫的顏色眼見得即將變深時，面條才剛剛夠筋道，但好景不長，因為浮沫很快就焦黃了，這時的面條，只有牙齒掉光的老頭老太才會覺得有嚼頭。王老五看著鍋里，順便想想那些好似很遙遠的東西，覺得也不錯。也只能這樣。王老五沒去聽外面那些人都在說什么。有什么好說的，無非領(lǐng)導長領(lǐng)導短的。他們也不會舍得跟我王老五來說什么。之前可是你一句我一句圍著我王老五說呢，當我王老五是你們的領(lǐng)導啊？金水蓮總算到了。

金水蓮也有一輛三輪車，跟王老五的三輪車一樣的牌子一樣的型號款式，比王老五的新卻還要便宜四十多塊錢。就因為遲買了一年兩個月。金水蓮在店門口下了車，把三輪車用鏈條鎖跟王老五的拴在一起?！巴趵衔?，還可以，豬肉只比昨天漲一塊，”金水蓮在窗戶外面說，“市場里那個人啊，擠得前胸貼后背，買東西不是買，是搶，不要錢似的?！苯鹚彎M臉紅彤彤的，金耳環(huán)晃啊晃的。風吹落了房頂?shù)囊恍┭┗ā?/p>

金水蓮把三輪車上的東西往店里搬，七袋八袋的，她一次性就拎了起來，兩只手在身體兩側(cè)掛得直直的。這個女人，雖然長得人高馬大，可一樣被我壓在下面操?！斑?，大領(lǐng)導也光臨我們小店了?！苯鹚徴f。金水蓮認識大樓里的人，比我王老五還多，她要去大樓里送外賣，特別是夏天。端著個搪瓷托盤，最多一下子端過六碗面呢，在火辣辣的太陽下，哼哧哼哧快步走出弄堂，轉(zhuǎn)眼就消失在“為人民服務(wù)”的牌子后面?；貋頃r一只手晃著個空托盤，輕松得很。她還得再去一趟，去收空碗，為了一碗面，她得跑兩趟大樓。金水蓮把東西放下，走到王老五身邊說：“不得了了，死人了?！闭f著回頭看了一眼外面店堂里的人，好像怕被他們聽見。金水蓮又說：“現(xiàn)在還心跳呢。”

“死個人有什么稀奇的，哪天不死人，哪天殯儀館的煙囪不冒煙？”王老五說。

金水蓮端起剛盛好的面。王老五說：“領(lǐng)導的?！苯鹚従投诉^去了?！罢娴谋入娪袄镞€驚險，看電影明明曉得那是假的，但這回是真的，活生生的人，一眨眼就一動不動了?！蹦切┤硕嫁D(zhuǎn)過頭來，看著金水蓮，金水蓮卻打住不說了，好像一下子不知該說什么?！叭思液煤玫脑诔悦?，你嚼什么舌頭？”王老五說。還有兩三天就要過年了，這個女人大清早開口就死人死人的，我王老五沒教育好啊。

“王老五，是死人了呀，又不是假的?！苯鹚徎氐讲僮鏖g，勉勉強強把嗓門壓得很低。女人就是女人，一驚一乍的，不過要她說話這么輕，可難為她了，個子高，力氣大，聲音響，就是金水蓮這個人了?！巴趵衔?，這回不一樣的，這回我親眼看見一個人死了，”金水蓮說，“我爹媽死得早，我爹媽死了我都沒有親眼看見?！睕]見過死人，她可是委屈得很呢，王老五瞟了幾眼金水蓮放下的那堆東西，看她買了些啥年貨。“你今天一個人出來得早呀，機會就錯過了，如果像平時一樣，你和我一起出來，也會讓你遇著呢?！苯鹚徴f。買個豬肚吧，弄得清清爽爽，白切好了，釀造醬油蘸著吃——就是說到這兒，才臨時想起來要提早出來，好把小黑板重新寫一寫?！氨緛硐胼喬タ梢酝砩匣厝ピ俅驓獾?，但想想要買好多年貨呢，癟胎踏起來費勁，還是早晨出來之前就打了，結(jié)果撞上這么件事，”金水蓮說，“假如說我早晨不打氣的話，那個地方我早就過來了，到現(xiàn)在也不會知道一個人死了?！苯鹚彽穆曇粲执罅似饋恚p輕的說話，她說不了兩句。店堂里的人肯定也聽見了，不時的有人看過來。連領(lǐng)導都朝這邊看了，趁著將面條夾起，放到嘴邊輕輕吹氣的時光，他看了一眼?？雌饋硭孟裰皇窃诖禋猓蛔〉淖笥覔u頭，好將面條吹透了，但確實是看了一眼。“大家都在看你了。”王老五說。

金水蓮又不說了，悶聲洗洗涮涮。那些人卻時不時的看過來，好像存心要聽金水蓮會怎么說。他們寧肯自己不說話。但也有可能他們把自己的話都說完了，開始專心吃面。奉承話難說呢，搜腸刮肚的，在心里，誰不想自己當老爺？

“你怎么說的話呀？啰里啰嗦的?！蓖趵衔逭f。王老五覺得應(yīng)該讓金水蓮把話說清楚了，金水蓮話說不清楚，他王老五有責任的。

“一輛轎車把一輛摩托車撞倒了，但錯的是電動車。”

“是不是電動車錯你有什么資格下結(jié)論？交警大隊還在呀，要你來多嘴？”

“旁邊的人都這樣說，是電動車錯，”金水蓮說，“本來根本不會撞上去的，就是因為電動車錯了?！?/p>

“別人說什么你也跟著說什么呀，萬一有人故意造輿論呢？”

“你這個王老五，不要跟你說?！?/p>

有那么一會兒，操作間里又不說話了，只有油煙機的轟鳴聲和金水蓮涮鍋洗碗的聲音。這時，哪怕氣喘得重一點，也保證漏不過那些吃面的人的耳朵。王老五站在靠近弄堂的窗口抽煙，金水蓮一來，他就暫時沒事做了。做早餐就是這樣，忙的時候忙死，冷不丁的就閑下來，凍得你手腳發(fā)麻。斜對面的打金店也關(guān)門落鎖了，打金店的卷閘門上貼了一張紙片，在風中一掀一掀的。到時我這店里也得貼一張。

“你要說就說個明白，吞吞吐吐的?！蓖趵衔逭f。

“我只是看到聽到什么，就說什么，你當我是法官啊，說出來的話一句是一句，句句要算數(shù)？”金水蓮說。金水蓮捧著一摞洗好的碗，豎起來，讓碗里的水瀝下來。她可以把水都瀝進水槽里的，但她捧著碗走到了操作間門口，還有一些水就滴在了地上。“事情是這樣的，我準備去市場買年貨，騎著三輪車，前面也有一個人騎著三輪車，”金水蓮說，“突然哐啷一聲，好像有樣什么東西掉在了前面的三輪車上，嚇得我心肝跳出?！苯鹚彫F(xiàn)在當著那些人的面了，好了，她可以接著說了?！拔因T上前去，他已經(jīng)停在那里了，他已經(jīng)有六七十歲了，三輪車上空蕩蕩的，就綁了一張竹椅子，他把東西撿起來，舉在眼前左右看著，一臉的糊涂。我道是什么東西，原來是個摩托車反光鏡的塑料殼子，車上還有一堆玻璃碎片，閃閃發(fā)亮。我一抬頭，馬路中央已經(jīng)有好多車子停下來了，很快就圍起了一堆人?！?/p>

金水蓮已經(jīng)走到了店堂里，站在領(lǐng)導那張桌子前面，他們都不說話，但看樣子很想往下聽。王老五扔了煙屁股，開始打蛋，他得做些蛋餅，中餐生意要用的。金水蓮得手里拿著點活，得一邊干點活才能一邊接著說，她用毛巾一遍又一遍的擦著碗?！拔也桓姨飻D，我還有一輛三輪車呀，我把三輪車停在了人堆外面，地上有一只書包，粉紅色的，上面印了一只米老鼠，書包里的東西都掉了出來，書啊筆啊散了一地，其中一本是寒假作業(yè)，人們都很小心的不往上面踩，我回頭看了一下我的三輪車還在不在?！?/p>

“你呀，說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一點不出彩，聽得人都煩死了?！蓖趵衔逭f。啪的一聲，他又磕開了一個蛋，有一些蛋清是從他的手指縫里流出來的?！败嚨溌?，就是這樣，滿地的玻璃渣啦，碎片啦，血啦，眼淚汪汪啦，你要挑要緊的說。”

“是有血的，”金水蓮說，“我前面的人突然亂成一團，剛才可是使勁的往前面擠呢，原來是血流過來了，追著人的腳后跟，人逃到哪里，血就追到哪里，好像有使不完的勁，甩也甩不脫。大家紛紛往后面退，把地盤讓出來，血就有了一塊很大的地盤。一大一小兩個人躺在那里，大的頭上還套著頭盔，小的半張臉被頭發(fā)蓋著。想不到她們的身體里面還有這么多血，好像流不完，兩個人的血在地面上合攏到一起，一下子變得更多了。兩個人被抬上同一輛救護車，抬的時候，血還在滴，啪嗒啪嗒響。我想看又不敢看，從人縫里看上一眼，拔腿就跑。也不敢回頭，總覺得血要撲面濺到臉上來。去市場的路上，我把三輪車騎得飛快，我也好像有使不完的勁，一腳蹬下去，很輕。輪胎打了氣騎起來就是輕?！?/p>

“膽小成這樣，人血跟豬血不是一樣的，也是紅紅的？你又不是沒見過。”

“王老五你沒在現(xiàn)場，當然心里不慌，豬血哪能跟人血比？”金水蓮說，“一路上我都在想那兩個人的樣子，雖然只是看了一眼，但她們卻像兩根笆樁一樣，釘我的眼睛里，一只眼睛一個，左眼是大的，右眼是小的。睜著眼睛倒還好，閉了眼睛更不得了，她們好像安安心心在里面安了家。特別是那個小的，軟得很呢，人家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兩條腿就掛了下來，一晃一晃，像有風吹過來一樣。鞋還在腳上，鞋尖對鞋尖，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我拼命的想啊想，兩只鞋似乎在哪里見過，眼熟呢?！?/p>

“那你應(yīng)該上去看個究竟，終究有沒有見過?！?/p>

“你倒是說得輕巧，我是到了市場門口才臨時覺得眼熟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到現(xiàn)在還噎著呢。就是還在現(xiàn)場，我也不敢上去看呀，光是看到那一大攤流啊流的血，后腦勺上已經(jīng)冷颼颼了?！?/p>

“當時不看清楚，現(xiàn)在就讓你懊惱，讓你疑心病發(fā)作。看看又不要緊的?！?/p>

“我好像真的看見過誰的腳上有雙同樣的鞋。說不定下午就會有人打電話來。最好不要打來?！?/p>

“那你等著接電話好了。”

“我不是說了，最好不要打來？不過要到晚上打來也不定，晚上沒電話就平安無事了。有人在說她們是娘囡，大的還會動，小的當場就沒氣了。”

“小的沒了還能生一個，就是人辛苦些，一把屎一把尿的要重頭來一遍?！蓖趵衔灏岩粋€蛋殼扔進泔水桶，“現(xiàn)在都不要結(jié)扎了，以前結(jié)扎過就麻煩些，要把結(jié)扎手術(shù)倒過來做一次。大的沒了就不能再生了?！?/p>

“你個王老五，說的什么話呀，腦子有病啊，都死人了你還這樣說?！?/p>

“事實就是這樣，我又沒說錯。如果大的沒了，跟著個拖油瓶，想再娶就有些難了。”

“王老五?！?/p>

“如果大的小的一起沒了，那個男的是最樂意不過了，可以拿雙份賠償，有那么一大筆錢，再娶一個容易得很。”王老五又往海碗里磕了一個蛋。海碗里已經(jīng)滿當當?shù)牧?，清清白白的蛋清當中浮著一個又一個好看的蛋黃，蛋黃一個都沒破，王老五很滿意。夠了。王老五拿過一把筷子，在海碗里嘩嘩的打起漿來。

“王老五，你這是人說的話嗎？這么多大樓里的人都在，你也說得出這樣的話？”金水蓮說。“我就是這樣說話的，這么些年過來，你又不是不知道?！蓖趵衔逭f。大家都已經(jīng)吃好了，但一個人也不開口，好像我們兩個人說什么，他們都沒聽到。其實有的早就吃好了，但領(lǐng)導還在吃，他們就一直坐在那里剔牙，手里夾著根煙。早有人把錢都付了。要是領(lǐng)導不在，哪會光讓我們兩個人自說自話的？大樓里這幫人吶。

“你這種昧良心的話要是在現(xiàn)場說，恐怕要當場被人打死?！?/p>

“我又沒到現(xiàn)場去說，我在店里說說又怎樣了？是這樣的呀，就是沒有再娶一個，有了這一大筆錢，老年活動室里小麻將打打，想開心的話就到美容店里走走，小日子好過著呢，這樣的人又不是沒有，多著呢?！?/p>

“你說的話，我可聽著呢。你倒是盼著有一天到紅毛那里去開心，也不會有人來管，你以為你兩只眼睛在她身上溜來溜去，我是瞎的我看不到??？”金水蓮把擦干的碗往碗櫥里放，放得一個比一個響，好像這些碗都是鐵碗，不會破似的?！澳愕脑挷烹y聽呢，青天白日冤枉人，說著說著怎么說到這上面了？牛頭不對馬尾，七對上八了?！蓖趵衔逭f。

“今天我就是說了，今天你也把話說清楚了，你打過什么歪主意就別不承認——”

“好了好了，過年了，兩口子平白無故吵什么呀，一點事情也沒有的，”領(lǐng)導起了身，一邊走一邊說，“王老五，你的面，好筋道?！币粠妥尤硕几鹆松?，踢得凳腿又嘎吱嘎吱的響。他們簇擁著領(lǐng)導往店門口走，嘴里發(fā)出咝咝的響聲，很不雅觀。來吃面的人，十個里面有八個喜歡在吃完以后咂巴咂巴嘴，然后咧著牙倒吸一口氣，咝咝亂響。王老五罷手不打蛋了，過去送一送。王老五覺得應(yīng)該大聲的說點什么，比如，給您拜個早年，祝春節(jié)快樂，或者感謝惠顧，請多提寶貴意見，或者請走好，歡迎下次光臨，等等。有很多話可以說呢，總之得說點什么。但話都被憋在了肚子里，王老五說不出口。我王老五要么不出口，出口就是難聽話。好在金水蓮接口接得快——

“再開兩天，開到廿九，來吃啊?！?/p>

弄堂上方有一溜窄窄的天空，比之前白亮了許多，天看來要晴了，接連一個星期的雨啊雪啊，終于到頭了。店堂里一下子冷清了，金水蓮在收拾桌上的碗筷，王老五接著打蛋，兩個人都悶聲不響，筷子敲打海碗的聲音又清又脆。王老五覺著嘴里有些寡淡，他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雖然他和金水蓮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一個孩子，但是在前世，他們可是兒孫滿堂呢。■

【責任編輯 吳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