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實·感官視界
自由撰稿人,興趣涉及各門類藝術,理論及其界限之消融
1795年夏末,去懷特島(Isle of Wight)的旅行,特納遵循了哈塞爾(Hassell)1790年的兩卷本指南——《旅行》(Tour)。按圖索驥,特納像哈塞爾一樣,也從文徹斯特(Winchester)和沙茲伯利(Salisbury)出發(fā)前往懷特島。懷特島不同于威爾士、山地地區(qū),以及湖區(qū)這些英國本土“如畫”經典景致,在哈塞爾的《旅行》出版之前,懷特島還沒有獲得如畫的名聲。在1780年至1790年之間,只有8幅可確認的懷特島景色在學院展出;但是在接下來的6年里,當哈塞爾的《旅行》以及更多的旅行手冊出現時,包括特納著名的《海上漁夫》在內的28幅作品在學院展出,其中一幅出自哈塞爾本人之手。
在特納關于懷特島的草圖中,水彩畫《阿勒姆灣》(Alum Bay)意義非凡。這幅作品不但詮釋了特納對如畫的贊同,尤其重要的是,它表達了特納對如畫色彩的看法。因為如畫美學的規(guī)則通常是由形的理念得出的,對如畫色彩的定義只是和諧有度,這幅作品對于特納如畫色彩觀的闡釋與透析極有幫助。如前所述,在特納的繪畫生涯中,1795年對懷特島的訪問達到了如畫風尚的頂點。特納對小島的訪問非常及時,就在第二年(1796年)春天,在對于懷特島的看法上,奈特和普萊斯取得了一致,他們共同認為“懷特島除了一些特殊的地點之外,是非如畫的;并不能為畫家提供些什么”;在1798年吉爾平出版的導覽手冊中,吉爾平認為,小島“被鐵鍬和耙等農具破壞了”;谷場到處都是,“谷場的外觀令人厭惡”;巖石“并不壯麗”,而且“它們的形和色組合在一起,共同損壞了它們的美感”;除了阿勒姆灣,都是一成不變的枯燥的白色。雖然在1798年,吉爾平終結了小島的如畫生涯,但卻將阿勒姆灣排除在外了,特納和吉爾平在這一點上不謀而合。因為,阿勒姆灣的外觀不像其他海岸線都是一成不變的白色,而是斑駁有致,呈現出多種巖層的疊積,如同特納繪畫《阿勒姆灣》呈現得那樣。
像吉爾平這樣的如畫理論家,他們在對待色彩的問題上,是非常謹慎的,因為如畫理論更多是在講述關于形式和構圖的問題。當他們不得不面對色彩問題時,就僅僅從協調的角度加以解決,只要看起來是和諧的色彩就是如畫的。吉爾平對懷特島的主要異議就是其海岸線一成不變的白色,在這一點上,他基本同意普萊斯的觀點,認為白色是刺目的和令人不愉快的色彩,無法在風景中占有一席之地。特納的早期贊助人的洛克(Lock)認為“雪的白色是活躍的、難以控制的,因此顯得同和諧原則格格不入……”對于如畫色彩和諧的畫面來說,白色是不受歡迎的。但是,對于特納來說,他從較早時候起就對湖面反射的白色房屋感興趣,特納也曾和洛克討論過影子和光線反射的特殊形態(tài),但這些均沒有呈現在他的完成作品里。這說明特納對非如畫特質的思考,還僅僅是思考而已,還沒有勇氣將其予以實踐。
1800年,托馬斯·格廷(Thomas Girtin,1775-1802)完成了《切爾西的白屋》(White House at Chelsea),這是格廷最好的作品之一,也是針對當時持續(xù)不斷的如畫爭論給予的一個真實的回答。格廷是與特納同時代的英國畫家,兩人是友人關系。格廷的大部分作品為水彩畫,在他短促的一生中,將水彩風景作了全盤革新。他曾與特納一起為蒙洛醫(yī)生工作,也曾臨摹卡納萊托(Canaletto)的作品,學到了不少有關地景畫的知識,因此他的早期作品為地景畫類型。他的水彩畫是18世紀的著色素描(Stained drawing)和19世紀水彩畫之間的橋梁,他的最好作品之一《切爾西的白屋》就表現了兩者之間的過渡畫法和他特有的詩情風格。特納對這幅作品的欣賞猶如迷途之人找到了歸路,對其贊嘆有加。時至1813年,有些輿論針對特納的風格攻擊他是一個“白色畫家”,也是不無道理的。正是對待白色的態(tài)度,使特納與一般意義上的如畫理論拉開了距離。同樣我們也注意到,特納的興趣并不僅僅在于吉爾平所限定的阿勒姆灣,而也關注了懷特島的其他海灣,如:《科爾韋爾灣》、《奧查德灣》等,并把它們一同收進了“懷特島”的草圖合集。對教科書般教條的反對,對如畫風格之外的好奇與興趣、探索與嘗試已變得不可遏制。
接下來,這種興趣在特納于1796年創(chuàng)作的源于懷特島題材的《海上漁夫》(Fisherman at Sea)中達到了一個節(jié)點的突破,這是特納如畫風格發(fā)展衍化的又一個例證。這幅于1796年皇家學院參展的海景作品,其意義不僅在于這是記載中的特納的第一幅油畫,其重要性也在于特納將他對光影戲劇性效果的探索融入了畫面。特納在遠景用一條堤岸將海洋分割為兩個部分,奇怪的是,相對平靜的遠海,近海卻顯得波濤洶涌,不能否認特納為強調夜晚大海的兇險而予以夸張,但卻顯得有些不真實。月光的分布也是不均勻的,特納同樣將前景描繪得較為昏暗,月光集中灑落在波濤洶涌的中景,如同舞臺布光效果一樣。這些人工性元素盡管并不真實,但卻具有特納式的戲劇性沖突特質。此外,特納還在畫面中設置了兩個光源:天空中的月光、船上的燈光。這是從約瑟夫·萊特那里借鑒來的技法,在萊特的《抽氣機中鳥的試驗》(An Experiment on a Bird in the Air Pump)中,畫家同樣設置了兩個光源。在特納19世紀之后的作品中,這一點表現得尤為突出,畫面眾多重光源的設置強化了黑暗自然中的神秘感。在這幅充滿戲劇性因素,但又使人感到恐怖的海景畫中,特納通過對約瑟夫·萊特以及德勞瑟爾伯格的吸收借鑒,顛覆了古典風景的層疊式構圖劃分邏輯,做到了將割裂的空間融為一體,并在畫面氛圍上接近了日后崇高風景的境界。
懷特島意義在于,他從一個如畫的小島,變成了特納繼續(xù)探索多種可能性的思想淵源之所。從1795特納懷特島之行開始的發(fā)展變化,在世紀之交終有了一個更大的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