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之風
我是一個“70后”,童年正趕上“文革”期間,在農(nóng)村老家度過,沒有接受過什么學前教育。
我清楚地記得,到了七八歲該上學的時候,母親給我準備了一個花書包,是用碎布頭拼成的。這很費勁,母親花了幾個晚上一針一針縫好。上學第一天其實就是報到,父親牽著我的手帶我去報名。我不知道上學都是學啥東西,但是感覺很神圣,就背著書包雄赳赳氣昂昂早早來到學校,想著以前都是羨慕地看著那些大孩子上學,這回終于輪到我了,感覺自己就要進入一個新時代。
小學就在我家門口,只有兩個班,一年級一個班,二年級一個班,每個班30多名學生。三年級就要跑到離村子兩三公里地的學校去上了。這里大概是考慮到學生年齡小,不能走那么遠的路,才臨時在本村建了兩個班級。這兩個班總共三個老師,兩個語文老師一個數(shù)學老師,都是民辦教師。學的課當然也是兩門,一門語文,一門數(shù)學。沒有練習冊之類的資料,學費也不貴,書本加上學費總共兩塊半錢。
我們的教室是土墻房子,屋頂苫的是麥秸稈。一到秋季刮大風的時候,麥秸稈就會被吹起來,老師和年齡大點的學生趕忙從教室后面的泥塘里挖泥來壓麥秸稈,否則會來個大掀頂。我就親眼見過,真的很可怕。教室里沒有學習用的高矮大小相同的桌子,都是用土坯壘的泥臺子,上面鋪著水泥板,算是桌面。夏天感覺還不錯,趴在上面涼絲絲的,冬天就不行了,和冰面差不多,手是不能直接接觸的??上覀冞€不知道珍惜水泥板,往往跳上去玩耍,比誰跳得高。于是水泥板斷得四分五裂,我們也就只好趴在土坯上面寫字了。教室地面是土地,高低不平,踩多了會有一層浮土,所以每天掃過地,還要從教室后面的水塘里端水灑地。
那個時候好像沒有聽說過公辦老師這個概念,老師全用方言講課。我們那個地方是典型的小方言區(qū),聲母h和f不分彼此,大家都這樣說,無所謂對錯。后來上了大學,我學的偏偏是中文,為普通話過關考試沒少費勁兒。
一年級的語文老師也就是班主任,是我們村的,與我同姓,小名叫權貴。我們這個村絕大部分是姓李的,基本都可以排上輩分,論輩分我該叫他哥。父親說在學校要叫老師,不能喊哥,于是我就畢恭畢敬地喊權貴哥為李老師。權貴哥那個時候30來歲,說實在的,現(xiàn)在想想他業(yè)務水平不是很高。據(jù)說他連小學都沒上完,卻教了一輩子學,但直到退休都沒升過級,一直待在一年級。大家說,我們村后來考上大學的學生,都在他的手下經(jīng)過啟蒙教育。我半信半疑,沒有去證實過。
那個時候,一年級入學報名也要面試,就是回答幾個常識問題。問題很單一,令人費解:狗幾條腿呀?雞子幾條腿?一只鴨子的腿和一頭豬的腿加起來是幾條腿?不知道別人是不是這樣,總之問我的都是關于腿的事兒。都答對了就算過關,可以驕傲地當場走進教室坐下,沖著外面趾高氣揚,頗為得意。如果回答不上來,或者有答錯的,就會遭來一陣在場學生的奚落,末了家長還要領回去,等到教會了再來報到。村里有一個叫三娃子的,總搞不清雞鴨鵝或者牛馬羊到底有幾條腿,一連報到了幾回才勉強過關,在大家的鄙視中低著頭跑進教室,一時傳為笑談??墒乾F(xiàn)在三娃子有了出息,靠承包工程成了村里的首富,算得上是我們村的成功人士。因此大家得出結論:有本事不在學問高低,三娃子就是明證。當然也沒聽人說過還有哪個“反面典型”。
權貴哥雖然沒上過正規(guī)師范學校,但是講課時很善于啟發(fā)誘導學生。小時候出于對老師的崇敬,他說的話我都很相信,全然接受,沒有一丁點兒懷疑,甚至比父母的話還管用。我認為權貴哥講課最大的特點是善于講故事,一則普通的小故事在他的嘴里可以活靈活現(xiàn)。革命傳統(tǒng)、民間故事、神話傳說什么的,權貴哥都能講,講的時候繪聲繪色,極具誘惑力。不過讓他開口講是有前提條件的,那就是必須完成他布置的作業(yè)。這樣吊胃口,權貴哥滿腦子取之不盡的故事就更充滿了魅力,搞得我們幾乎崇拜他。
記得一年級開始時要學拼音字母,在講發(fā)音時,他的口型總是很夸張,不同的音節(jié)他會變換極其不同的口型,并不惜運用肢體語言,給我們帶來直觀的感受,這大大增強了我們的記憶效果。在那個沒有多媒體,甚至沒有媒體的年代里,我是從權貴哥的課堂上領會到“聲情并茂”這個詞的含義的,同時也記牢了很多到現(xiàn)在都印象深刻的知識。盡管后來在大學里考普通話時,我發(fā)現(xiàn)他好多發(fā)音是錯的,由于印象深刻我很難改正,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在我心目中好老師的形象。權貴哥還想著法子激勵我們學習,他甚至自己出錢獎勵成績優(yōu)異的學生??荚?00分獎勵1毛錢,90分以上獎勵1分錢,再往下就不獎勵了。當時的1毛錢可以買好幾個雞蛋。我清楚地記得我得過1分錢,回到家喜不自勝,向母親大聲報喜,母親做了一頓白面條,算是獎勵我。
權貴哥在課堂上會見縫插針進行革命傳統(tǒng)教育。他神秘地說,紅領巾是用革命先烈的鮮血染成的。我當時就相信了,可是聞一下又不像,覺得按他說的應該有血腥味兒。于是我問他,權貴哥沒法給我解釋清楚,就給我個糖吃。
權貴哥除了教我們語文課,還教我們打拳,這是很有意思的。他業(yè)余愛好是武術,據(jù)說拜過武林高手為師。在辦公室里,他用磚頭擺成八卦的形狀,說這樣可以走八卦步法,練八卦拳。我就親眼見過他改完作業(yè)后在那走著八卦步。聽我父親說,權貴哥還可以單掌劈開磚頭,這倒是沒有親見。據(jù)傳,有一次權貴哥摸黑走路,碰上個攔路的,權貴哥還沒施展開拳腳,對方就逃之夭夭了。于是村里人開始崇拜權貴哥,我們也會在課間的時候擠在辦公室門口看他練習拳法、步法,都覺得他是個神奇的人物。班里有幾個皮孩子,經(jīng)常調(diào)皮搗蛋,愛搞惡作劇,倒是偶爾看見權貴哥拎著他們像拎小雞似的到辦公室里,挨著墻畫個圈兒,讓他們在圈兒內(nèi)面壁。這叫作殺雞儆猴,班內(nèi)其他“圖謀不軌”的學生會因此老實好一段時間。不同于現(xiàn)在,那時候誰家的孩子也不覺得很金貴,家長一般都不護短。在那兒上學的都是本村的孩子,家里皆可與老師攀上遠近親戚,老師揍了誰家孩子家長還要表示感謝。權貴哥除了會拳術還會醫(yī)術,他的針灸遠近有名,腰酸腿痛,一針下去,沒準兒會全好。他行醫(yī)不收費,抓藥都是病人自己上藥店去。我父親有一次肚子疼得不得了,權貴哥硬是用針灸給治好了,父親到今天還不忘他的功德。
教育不是萬能的,權貴哥也懲罰學生,我還記得班里有一個愛說話、屢禁不止的學生。權貴哥當著全班的面用紅墨水給他畫了個紅嘴唇,全班學生哄堂大笑,那孩子從那以后再也不敢上課說話了。后來我上了大學,學的是師范專業(yè),也就越來越發(fā)現(xiàn)權貴哥的做法其實不符合教育法規(guī),疑惑當時怎么就那么管用呢?
權貴哥的民師身份從上個世紀70年代末一直持續(xù)到90年代后期。我大學畢業(yè)參加了工作,趕上他要參加民師轉正考試??剂藘苫夭贿^關,后來找我給他輔導。其實考的都是最基本的東西,只因為“文革”期間他都在停課鬧革命,加上年齡大了,家務事多,腦子根本記不住東西,所以才一直過不了關。最后我又給他找了數(shù)學老師,臨時抱了抱佛腳,他才勉強過關。
權貴哥一邊教學一邊還要種地,這是中國特色的民師職業(yè),是國家在特殊年代里的產(chǎn)物。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民師頂起了中國農(nóng)村教育的一片天。民師的工資很低,權貴哥干了二十多年民師才轉正,那時候他已經(jīng)年近五十了,教過的學生不知道有多少,而我一畢業(yè)啥經(jīng)驗沒有,就拿著事業(yè)全供工資,是權貴哥的好幾倍。想想覺得,國家真應該感謝這些民師,他們?yōu)橹袊慕逃龀隽瞬豢赡绲呢暙I。
如今,權貴哥已經(jīng)退休了。回想起他作為我第一個老師的日子,不由感慨萬千,感嘆歲月,也感念人。我很感激在成長道路上給我?guī)椭哪切﹤€老師,非常佩服他們對講臺的堅守,權貴哥算是其中一個,盡管他不是最優(yōu)秀的,卻是我常常牽掛的一位老師。他用質(zhì)樸的方式、有限的知識和對教育的執(zhí)著帶我從無知走向開化。我們長成了,可以超越他,卻無法忘記他給的知識。
(責 編 莫 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