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玳玫
二十世紀前段,世界文化名人訪華,都或大或小會釀成一陣言論熱潮。與前此杜威、羅素、泰戈爾訪華不大一樣,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七日乘英國“皇后號”游輪抵達上海的英國戲劇家蕭伯納,有些來得不是時候。此前一年多,日本人的步步逼近,折磨著中國人的神經(jīng):“九一八”事變,錦州淪陷,“一·二八”淞滬戰(zhàn)爭,山海關失守,熱河告急……亡國的陰影由東北關外漫至關內(nèi),猶如癌癥患者病情之擴散,不可控制。
也許是對戰(zhàn)爭環(huán)境有所顧慮,蕭伯納對此次中國之行,一再猶豫:先是否認他有參加世界旅行團并訪問中國的想法,之后“又起身作世界之游”。抵達上海,又“無意登岸”,并拒絕“一切閑雜人等”上其游輪。之后還是登岸,但為回避囂煩,有意繞開守候在新關碼頭的四百多名迎接者而選擇在楊樹浦碼頭悄然登陸,給等候他數(shù)小時的人群,潑了一盆冷水。加上前此在香港的“赤化”言論,蕭伯納剛到上海,有關他的議論已經(jīng)沸沸揚揚。
身兼“和平之神”、“社會主義同情者”、“西方戲劇家”多重身份的蕭伯納此次訪華,構成國人三重期待:一是蕭的“和平之神”國際身份和聲譽,對于危在旦夕的中國,會有幫助。因此,同是世界反帝大聯(lián)盟名譽主席的宋慶齡盛邀蕭訪華,他們想借蕭的正義之聲,給肆無忌憚的日本政府、不愿意說公道話的西方列強、消極抵抗的國民政府施加輿論壓力。而實際上,七十七歲的充滿想象力和隨意性、我行我素的蕭伯納,在中國的言論未必能讓人滿意。他與宋慶齡會談,當宋談及應該“消滅造成戰(zhàn)爭的制度——資本主義制度”時,蕭說:“我們不都是資本家嗎?我自認為有好幾分是……你難道不是嗎?”讓宋尷尬;他說當時聯(lián)合國剛發(fā)布的袒護日方的《李頓報告書》“可稱公平”,讓國人嘩然;當記者問他如何看待中國局勢時,他說:“我說什么不重要,假如我是一個武人,殺死十萬條人命,你們才會尊重我的意見?!弊層浾邿o言以對;他避而不談中日問題,說“只要從中國安全地走出了一步去,就什么都說”。可見他不想得罪日本人。何況他在上海只停留八個小時,連十九路軍將領翁照垣將軍懇邀他參觀上?!耙弧ざ恕睉?zhàn)后廢墟,也無暇顧及??梢哉f,蕭伯納在上海的匆匆之行及其隨意發(fā)言,沒有讓中國局勢發(fā)生變化。
二是前此蕭伯納到過蘇聯(lián)考察,他對新生蘇維埃政權的揄揚,引起各方關注。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五日蕭抵香港,《申報》載香港路透社十四日電,稱蕭伯納在香港對大學生說:“二十歲不為赤色革命家,五十歲要成僵石;二十歲做了赤色革命家,四十歲可不落伍?!比宋吹剑凰籽哉撘褌鞅樯虾?。對此,左右翼人群有不同反應:對于正處于蔣政府剿共重于抗日的白色恐怖氛圍中的左翼人士,是一種鼓舞和支持。如魯迅,他對蕭伯納來華的關注,接連發(fā)表文章迎蕭、頌蕭、評論蕭,他協(xié)助瞿秋白編輯出版《蕭伯納在上?!?,都與他對蕭的社會主義擁護者身份有好感不無關系。相反,右翼方包括正在為剿共焦心積慮的政府當局,對蕭的言論則充滿警覺,呈現(xiàn)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敏感。蕭伯納“百萬家財”、乘豪華游輪周游世界,與其同情無產(chǎn)者、揄揚社會主義之間的矛盾,成為右派刊物譏諷他“借主義,成大名”的把柄。實際上,蕭伯納只是一位同情社會主義的費邊主義者,他訪華期間即興的發(fā)言,那些經(jīng)報刊翻譯、摘引、轉述而顯得前言不搭后語的言論,成為左右雙方各執(zhí)一端、互相攻擊的口實。
再者,蕭伯納是受“五四”新文學家推崇的西方戲劇家,他的《華倫夫人的職業(yè)》早于一九二零年搬上中國的舞臺。這部劇最終不是以成功的經(jīng)驗而是以失敗的教訓,為中國早期話劇實驗敲響了警鐘,讓話劇界有識之士意識到:“借用西洋著名劇本不過是我們過渡時代的一種方法。”至此,“五四”以來提倡引進西洋劇的觀念受到置疑,以“愛美劇”倡導為標志的中國現(xiàn)代話劇改革相繼展開。一九二二年回國的洪深是這場改革的積極推動者,而蕭伯納則對他構成一種遙遙的影響。此次蕭訪華,作為劇界代表,洪深(就像當年陪伴杜威的胡適、陪伴泰戈爾的徐志摩)是最有資格陪伴在蕭伯納身邊的人物。但蕭不經(jīng)意的怠慢,洪深的一再“碰灰”,兩人的對接呈錯位之態(tài)。在短暫接觸中,蕭對哈佛畢業(yè)、話劇科班出身的洪深,頗不以為然:“聽說你在美國某大學里學過編劇,這就奇怪了!在課堂里,從書本里,你學到什么沒有?編劇要從人生中去學習的。我自己編劇的時候,我先認清幾個人,把他們的行為言語,記錄下來,他們就會自然而然地發(fā)展著,像一朵花的開放一樣,那才是真正可以學會的編劇?!保ā蹲蛉障挛鐑牲c半從孫宅到世界學院的途中一段談話》洪深記,載《時事新報》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蕭說話直率,那種長輩教訓后輩的口氣明顯。相反,在中國筆會,蕭伯納對傳統(tǒng)戲劇界代表梅蘭芳卻熱情有加:“當介紹梅蘭芳時,蕭氏與之立談頗久……蕭謂英國戲劇演時無鑼鼓等聲音,蓋演劇時一有雜聲,損害觀眾之注意力,而中國演劇時頗覺過鬧。梅氏答稱中國戲劇有兩種,如昆曲即為不鬧之一。”“蕭氏聞梅君有三十年之舞臺生活,而注視其面容曰,君誠有駐顏術哉。”(《東西戲劇家兩權威晤談》,載《申報》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梅蘭芳不懂英語并沒有妨礙蕭、梅間做藝術乃至情感的交流。蕭伯納對當時劇界一新一舊、一西一中兩位代表人物的不同態(tài)度,頗令人意外。
總之,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七日在上海停留八個小時的蕭伯納,并不讓人滿意。言論界之所以被攪得這么熱鬧,與主客雙方在期待與回應上呈錯位之態(tài)不無關系,也與蕭本人持反諷的、攪局的、揭出真相的說話方式不無關系。但更重要的是,在內(nèi)外交困、多方矛盾復雜糾結的一九三三年中國社會背景下,蕭的到來,成為各方表達政見、發(fā)泄情緒的一個端口。
還是魯迅說了大實話:“伯納蕭一到上海,熱鬧得比泰戈爾還利害,……蹩腳的愿意他主張拿拐杖,癩子希望他贊成戴帽子,涂了胭脂的想他諷刺黃臉婆,民族主義文學家要靠他來壓服了日本的軍隊。”(《〈蕭伯納在上?!敌颉罚┟總€人都想借蕭伯納說話,所有的期待,期待的落空,落空后的不甘、辯說、反唇相譏,說穿了都是一相情愿。數(shù)十家報刊報道蕭伯納訪華,同一次談話,幾經(jīng)轉譯轉載,添枝插葉,按照自己的口徑做褒貶延伸,各說各話。蕭停留上海八小時有限的“談話”被無限發(fā)酵,匯成一個巨大的言論泡沫。
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七日至之后那幾天,上海各路文化人都卷入關于蕭伯納的言說中。近百篇文章大致呈三種態(tài)度:左翼文化人,如魯迅、茅盾、韜奮、適夷、許杰、李翼等,持頌蕭態(tài)度。右翼文化人,如張若谷、巴寧、楊昌溪、張資平、全增嘏等,持呸蕭態(tài)度。一些立場中立者,如林語堂、郁達夫、傅雷、趙家璧,持論比較平和,就事論事,不帶明顯褒貶傾向。
一九三三年三月,蕭伯納離開中國半個月后,反芻“蕭伯納”的熱浪再度掀起。其中有三組文章值得注意:一是野草書屋印行《蕭伯納在上?!獦扶┘糍N翻譯并編?!罚灰皇恰墩撜Z》第十二期“蕭伯納專號”;一是《矛盾》第一卷第五、六期“蕭伯納氏來華紀念特輯”。較之前段“頌蕭呸蕭”的雜亂無章,三組文章顯得深思熟慮,有自己的思路和意圖。將之放在一起,其本身則構成一場言論戰(zhàn)。
署名“樂雯”剪貼、翻譯及編校的《蕭伯納在上?!肥囚斞?、瞿秋白、許廣平、楊之華合作編纂的一本小書(“樂雯”原為魯迅筆名?!妒挷{在上海》主要編者是瞿秋白,書中署名“樂雯”的文章,應是瞿秋白執(zhí)筆)。結構上以頌蕭、呸蕭為界線,分別輯錄“Welcome”與“呸蕭……”兩方面文章,每部分冠上標題、編者按語等。呸蕭文章后面,附上比原文篇幅更長的編者述評,述評采用雜文筆法,以褒貶定性分明的修辭、冷嘲熱諷的口吻,否定負面觀點,調(diào)整輿論傾向,“頌蕭”主旨明確。誠如編者所言,蕭是“中國的被壓迫民眾的忠實朋友”,“他把大人先生圣賢豪杰都剝掉了衣裝,赤裸裸地搬上舞臺”,“他真正為光明奮斗”,“他向著‘革命開步走”。此為該書的基調(diào)。
相比之下,《矛盾》第一卷第五、六期“蕭伯納氏來華紀念特輯”的編輯思路就沒有那么清晰,有臨時拼湊之感:既有巴寧惡搞式的文章,也有傅雷學究氣的“評傳”,以及楊溪昌的動態(tài)類短章??傮w而言,這份得到國民黨官方資助、倡導民族主義文學的刊物,對蕭伯納訪華持冷嘲熱諷態(tài)度,指桑罵槐的言辭里,藏著對蕭的中國之行的深深失望。署名“巴寧”的《蕭伯納在上海》是特輯的重頭文章。文章連蕭伯納在上海的時間都寫錯,說蕭“于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蒞臨上海”。卻有意惡搞,稱蕭為“愛爾蘭的‘現(xiàn)代古董”、“老怪物”、“蕭老頭子”,將前段報上報道蕭伯納幾個細節(jié)添油加醋地重述一番:有意拎出蕭對宋慶齡“消滅資本主義制度”一說的反駁,借蕭之口,稱宋“你是一個說話天真得令人難堪的小孩”。渲染蕭對洪深的冷落及其“自打鑼鼓自下場”的尷尬。譏諷與蕭傾談甚歡的梅蘭芳為“我們的‘邦家之光雄美人”。寫蕭在孫公館記者招待會上,當記者問及蕭對上海印象時,“一群蠢東西張開了嘴等待著,卻只聽見回答是:‘惡劣!惡劣!惡劣之至!這下子可真完啦……記者先生們乘興而來,結果是敗興而歸。蕭老頭子呢?他是頭也不點一下地走進洋房里去了……開口便是一頓狗血噴頭的臭罵,我以為中國的新聞先生總可以‘知難而退了吧?老怪物終究是洋人啊?中國人而獲洋人之罵,豈非已夠耀祖揚宗之事……”巴寧當時未必在現(xiàn)場,卻繪聲繪色,用激憤、夸張及貶損的口吻,寫蕭的言行,以挑起民族義憤。如果說巴寧文章與樂雯《蕭伯納在上?!酚^點針鋒相對,筆法卻頗為相似,都采用冷嘲熱諷的雜文筆法,那種有失節(jié)制的挖苦和諷刺,裸露了這一時期言論表達理性的匱乏。
《論語》第十二期是一個有備而來的“蕭伯納專號”,突顯的是《論語》與蕭伯納在“幽默”特性上的聯(lián)系,立場較中立。既有魯迅論戰(zhàn)式的《誰的矛盾》、蔡元培抒情式的《蕭伯納頗有老當益壯的感想》,也有洪深澄清事實的《幽默矛盾蕭伯納》、邵洵美記事式的《我也總算見過他了》,更有全增嘏謾罵式的《關于蕭老頭子》等,顯示刊物包容姿態(tài)。再者,所刊文章比較嚴謹,動態(tài)文章交代出處。如鏡涵《蕭伯納過滬談話記》,文前有記者按:“本文手稿曾經(jīng)孫夫人審閱,所載孫夫人談話部分,皆經(jīng)孫夫人手訂無訛?!笔挷{的《敬告中國人民》,由宋春舫翻譯,中英文版同時刊出,可對照互讀。不像《矛盾》只載此文中文版,譯者也沒署名。另者,林語堂《歡迎蕭伯納文考證》,轉錄《時事新報》二月十七日顧瑞民的《蕭伯納來了》,將顧文對林語堂《有不為齋隨筆:讀蕭伯納傳偶識》的抄襲做了一番“考證”,用幽默方式揭出報界轉相抄襲的真相。
三組文章,依據(jù)各自的邏輯,敷陳出關于蕭伯納的三種敘事。蕭訪滬期間說了什么話,其上下文關系怎樣,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以蕭伯納為由頭,說自己想說的話。由于說話者的政治文化立場各異,各說各話、互相攻訐的情況明顯。在這場言論運作中,樂雯《蕭伯納在上?!酚葹橐俗⒛?,值得另加分析。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上海報刊運作已高度純熟。一方面,政府當局言論管制的失效,政治文化勢力的多元并立,言論炒作的推波助瀾,報刊呈眾聲喧嘩局面。另一方面,左翼言說在這一時期的深得人心,使其成為言論界實際的領頭羊,潛在地統(tǒng)率言論走向。
三十年代左翼文化界兩位鐵筆人物魯迅和瞿秋白,在這本小書中可謂配合默契。首先,他們將“蕭伯納”定義為一面“政治的凹凸鏡”,“文人,政客,軍閥,流氓,叭兒的各色各式的相貌,都在一個平面鏡里映出來了”。其次,揭發(fā)“呸蕭”言論是如何操作的。在《政治的凹凸鏡——“比較翻譯學”與“小辮子的科學研究”》一文中,樂雯追究兩方面問題:(一)多種文字“轉譯”的問題?!啊捳f的是英文,從英文翻成漢文,或者翻成日文,甚至于像大陸報似的,還會從英文翻成漢文,從漢文再重新翻成英文——這種復雜的過程之中,很可以做些手腳。這樣轉輾傳譯,就把蕭伯納的談話翻陳出新,弄出許多‘修正、‘刪改、‘補充、‘捏造的把戲來?!币辉俎D譯,蕭的談話已經(jīng)被修改甚至捏造,可信度幾近于零。(二)蕭同一次談話被不同報紙“轉說”的問題。該文以“中國政府和革命”、“李頓報告”兩個話題為例,比較《字林西報》、《大陸報》、《每日新聞》、《上海日報》、《大晚報》及其他各報對蕭同一段話如何“轉說”,如何“做些手腳”,從而得出結論:“蕭伯納做了各種政治立場的凹凸鏡:日本人要說中國并無中央政府,仿佛蕭就說了‘中國政府不只一個;英國要說中國政府只聽美國的玩弄,不能盡如大英之意,于是蕭說中國民眾不要戲子做政府的話,就記載出來了;國民政府要說自己是很好的統(tǒng)治者,于是蕭說的話又變了:‘好的統(tǒng)治者在民眾之中永久沒有好的名聲;自由主義的幻想家要請政府少說些話……于是蕭的話里又加了一句……責備中國政府多講空話難于騙人的意思?!标P于“李頓報告”蕭的說法更是“‘因報而異,簡直‘一氣化三清,同時當了倫敦東京南京三個政府的外交總長了?!睒扶┥钪O言論操作背后的把戲,他說:“后臺的‘戲子的把戲,比涂著花臉的前臺姿態(tài)更不容易看見……”他采用轉載、翻譯、摘引、綜述、評論多種方法,穿插進行,揭發(fā)把戲,戳破言論泡沫,最后來個“蕭伯納的真話”,以正視聽。
問題是,《蕭伯納在上?!吩诮野l(fā)呸蕭言論運作把戲的同時,自己也將這種運作發(fā)揮到了極致。與上述耍把戲的言論相比,它的抱團意識、輿論反攻意識、占領言論高地意識,都要自覺得多。
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七日蕭伯納在上海只停留八個小時,卻引起上海文化界一陣神經(jīng)質(zhì)的騷動。蕭的多重身份牽動中國文化界的多條神經(jīng),其一言一行都有無窮意味,給予各方力量以銳利的刺激,由此引發(fā)的一場口舌戰(zhàn)畢現(xiàn)了當時承受內(nèi)外壓力的中國思想文化界躁動、茫然、偏執(zhí)的內(nèi)在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