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金順
至少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伴隨著對民國學術(shù)的重新認知,瞿同祖這個名字被人從故紙堆中扒出來,相關(guān)論著不斷地被再版重印,在學界中掀起一陣不大不小的熱潮來。既然是潮,終究有退去的時候。到而今看來,他依然屹立潮頭,背后激起的浪花卻一點點,更別提出現(xiàn)后浪推前浪的景象了。如果一個人的著作只能被仰視,而不能被人接著講,那只會是白頭宮女閑坐的談資,這恐怕不是作者樂意看到的事情。對于自己的作品,例如《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這本書,瞿同祖其實并不是非常滿意,所以才有后來的幾次修訂。從修改之處入手,在昨日之我與今日之我的激烈碰撞中捕捉思考過程中的猶疑,或許能對今后的研究有所幫助。
說到此書的選題,不能不首先提及吳文藻。在燕京大學任教期間,他不僅致力于人類學中國化的道路,還對中國思想史頗有興趣。他曾以研討班的形式在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六年間給本科三、四年級的學生和研究生開設(shè)過“先秦社會政治思想”的課程,并指定梁啟超的《先秦政治思想史》為參考書目。在時人看來,梁啟超早就不是開風氣之先的“新”人了,而是淪落為“舊派”人物。但學習了人類學的吳文藻持有一個成見,即當代學者應(yīng)該向老輩學人“問俗”。正是因為“舊派”,相比于其他用中國史料填充西方框架的新潮著述,梁啟超的著作或許才會更能體悟古人的所思所想。在這本書中,與以人物為線索不同的是,梁啟超以學派的主張作為切入點。為了幫助讀者對先秦思想有更加直觀的理解,他還繪制了一幅簡圖,如下:
無治主義—道家
禮治主義—儒家
人治主義—墨家
法治主義—法家
其中,他認為儒家主張“社會由同情心所結(jié)合,而同情心以各人本身最近之環(huán)圈為出發(fā)點,順等差以漸推及遠”,“求相對的自由與相對的平等之實現(xiàn)及調(diào)和”,故稱之為禮治主義;而法家則“不容主治者以心為高下,人民惟于法律容許之范圍內(nèi),得有自由與平等”,故稱之為法治主義(《先秦政治思想史》,上海書店一九八六年版,64-65、187頁)。有心的讀者不妨將該書與吳文藻學生們的相關(guān)論述加以比較,應(yīng)會找到諸多契合之處。按照計劃,梁啟超原初打算寫的是中國政治思想通史,只是由于時間的關(guān)系,他只討論了先秦時期。一九三四年,瞿同祖在燕京大學本科畢業(yè)后,隨即進入燕京大學研究院,導師為吳文藻、楊開道,參加研討班,研讀梁啟超的著作自在情理之中。甚至可以說接續(xù)梁啟超的思路,討論漢代以來儒家理念(主要體現(xiàn)在服制之異、良賤之異)的實踐過程,從而寫出《先秦政治思想史》的續(xù)篇,應(yīng)是瞿同祖構(gòu)思《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的最初出發(fā)點,也是該書第六章處理的問題。對此,我們還可從注釋中找到線索。該章共計引用了三部民國學者的著作,除了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程樹德的《九朝律考》,第三部書就是梁啟超的《先秦政治思想史》。
讓事情更顯得復雜的是,在吳文藻的影響下,瞿同祖又對人類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此刻的他極力效法的范本已經(jīng)超出歷史學的范圍,轉(zhuǎn)向西方人類學家有關(guān)初民社會的法律人類學著作,無形中增加了寫作的難度。這也是該書前五章處理的問題,即討論法律與家族、婚姻、階級、宗教之間的功能關(guān)系??烧沁@一曲折,為該書爭取更多的潛在讀者群創(chuàng)造了可能。因為無論是考據(jù)學者、社會史學者、文化史學者、人類學者、法律學者,都可以從中找到熟悉的內(nèi)容,以至于視為同道。對于這部分內(nèi)容,除了史料不易搜集齊備外,瞿同祖并未遇到多少障礙;倒是在處理儒家理念(具體表現(xiàn)為服制之異、良賤之異)的實踐過程時,遇到了很大麻煩。具體說來,除了法家,他至少還需要面對三個對手:
儒家的“無訟”理念是其面臨的第一個對手??鬃诱f過一句話,“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專就字面含義來說,就是不提倡打官司,而是用道德教化的方式化解糾紛。如果該理念真正得到執(zhí)行,那么儒家理念影響到成文法典的制定就無從談起。從史料提供的證據(jù)來看,它確實對后世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漢代的循吏更是身體力行。仇覽當亭長的時候,曾經(jīng)審理過一起陳元的母親狀告兒子不孝的案件。但他并未追究陳元的法律責任,而是向其宣講孝道。認識到錯誤的陳元不僅承認了錯誤,還一改前習,成了有名的孝子(《后漢書·循吏傳》,中華書局一九六五年版,2480頁)?!堆魝鳌窐淞⒘隧灀P官員政績的模板,即渲染在該官員的治理下,轄區(qū)百姓從此相安無事,誠心向化,實現(xiàn)了圣人向往的無訟理想。但與此同時,我們還應(yīng)看到很多人意識到無訟理想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故而采取退而求其次的務(wù)實態(tài)度。元代的許衡將“無訟”與辨明誣告等同起來,“圣人如何能使百姓無訟?只是說謊不著實的人,向圣人面前不敢盡意說他那妄誕的虛辭。蓋因圣人能明自家的明德,于事理所止處件件都明白,能使百姓每畏服他,自然無那顛倒曲直。相爭訟的,所以訟不待聽而自然無了”。清代的陳宏謀認為講得很有道理,就將其收入《從政遺規(guī)》一書中(《官箴書集成》第四冊,黃山書社一九九七年版,234頁);明代的汪天錫在《官箴集要》中直言應(yīng)放棄此理念,“為政豈能無訟?有訟而聽,能使其曲直分明,人心畏服,斯為美矣”(《官箴書集成》第一冊,285頁);清代的陸隴其在《蒞政摘要》中也認為“人情波靡,機事橫生,已難使之無訟,惟盡吾情以聽之而已”(《官箴書集成》第二冊,626頁);田文鏡在《欽頒州縣事宜》中將“無訟”與公正執(zhí)法等同起來,“聽訟者所以行法令,而施勸懲者也,明是非,剖曲直,鋤豪強,安良懦,使善者從風而向化,惡者革面而洗心,則由聽訟以馴至無訟”(《官箴書集成》第三冊,672頁)。
瞿同祖在第六章的“德與刑”部分討論過無訟的影響。不過,他似乎僅僅注意到使用本義的例證,并將之評價為“后世有真奉此為圭臬而近于迂的”(《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上海書店一九八九年版,228頁注10),并未涉及后世學人對此態(tài)度上的變化。此外,為了解釋儒家理念滲透進成文法典的現(xiàn)象,他采取了迂回的論證策略,征引另一個系統(tǒng)的有利史料。眾所周知,《論語》還留有孔子稱贊子路“片言可以折獄”、“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等記載,為學者重新詮釋孔子并未絕對排斥刑罰提供了可能。他還從荀子、董仲舒、王符、王安石、朱熹、張居正等學者的著作中找到以刑輔教的言論。通過擴大史料的征引范圍,瞿同祖得出了漢代以來的儒家和先秦儒家的主張不同,即不再排斥法治的結(jié)論(244頁);但也給讀者留下后世學者是否都認同以刑輔教的主張,舍此之外是否還有其他主張,以及它們是否分別獲得了實踐的機會等懸念來。同時需要留意的是,現(xiàn)代學者生活在一個盛行“法律也是個好東西”的時代里,故而有必要與現(xiàn)代成見保持一定距離,或許才能對歷史上“無訟”理念的影響有較為清醒的認知。
儒家“仁”的理念是第二個對手。它要求人要有同情心,能夠友愛、互助,其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立法上。相關(guān)史料可以分成兩類:有時受益群體沒有限制,最有名的是緹縈救父的故事。太倉令淳于意被人告發(fā)貪污,依照當時的法律規(guī)定應(yīng)處以肉刑。有小女緹縈上書皇帝,認為肉刑太過殘忍,“雖后欲改過自新,其道亡繇也”,所以愿意用到官府為奴婢的辦法替代肉刑的處罰??戳松蠒?,漢文帝產(chǎn)生了悲憫之心,認為不給予改過自新的機會是“教未施而刑已加”,屬于“不德”,故而有廢肉刑的詔令(《漢書·刑法志》,中華書局一九六二年版,1097—1098頁)。顯然廢肉刑的詔令針對的是所有犯人,從中找不出差別對待的痕跡;有時受益群體則有所限定,大家耳熟能詳?shù)睦C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的規(guī)定。唐以后的法律都明文規(guī)定官員不能逼迫于律得相容隱的親屬出庭做證。否則,觸犯此法的官員,唐、宋時要被處以杖八十的刑罰,明、清時則改成杖五十。除此以外,瞿同祖還討論了存留養(yǎng)親、復仇、官員丁憂、迎養(yǎng)父母等制度。從所舉史料來看,多屬于第二類情形??闪钊撕闷娴氖牵瑢儆诘谝活惽樾蔚氖妨鲜欠裾娴木瓦@樣少呢?對此,則有待于新史料的發(fā)現(xiàn)。
報應(yīng)理念是第三個對手,它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司法實踐上。相關(guān)學說有兩類:一類認為天災(zāi)是上天對皇帝政事不修,特別是冤獄的懲罰和警告,故而需要清理刑獄,以消神怒;另一類認為積惡(特別是連累無辜)有惡報,積善則有好報。好報即便不落在自己身上,也會以陰德的形式惠及后人。在制度層面,歷代發(fā)展出大赦、錄囚、熱審、秋審、朝審等制度;在實踐層面,為求福報,官員們往往會對犯人從寬發(fā)落。對此,民間流傳的說法是:“死者不可復生,活的總得想法替他開脫”,“無論什么人,有罪都可以改成無罪;十起當中,總要平反八九起”(李寶嘉:《官場現(xiàn)形記》,人民文學出版社二零零零年版,351頁)。
為了論證宗教觀念對法律的影響,瞿同祖在“巫術(shù)與宗教”章中引用了朱熹的一段語錄:
今之法家惑于罪福報應(yīng)之說,多喜出入罪以求福報,夫使無罪者不得直,而有罪者得幸免,是乃所以為惡爾,爾何福報之有!……今之法官惑于欽恤之說,以為當寬人之罪而出其死,故凡罪之當殺者,必多為可出之涂以俟奏裁,則率多減等,當斬者配,當配者徒,當徒者杖,當杖者笞,是乃賣弄條貫,舞法而受贓者耳,何欽恤之有?。ā吨煳墓枴?,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一二一冊,齊魯書社一九九七年版,703頁)
由文意可知,朱熹提供的是一個反證,間接印證了報應(yīng)理念在其生活年代的流行。他還將信奉報應(yīng)的官員與貪污受賄的官員等同起來,認為兩者都是“賣弄條貫”,扭曲了立法原意,使得寓含其中的儒家理念得不到貫徹和落實。如果任由對手肆意流行,那么再好的立法意圖也會被報應(yīng)學說影響下的實際判決所抵消,也難怪會讓主張“當殺則殺”的朱老夫子如此大動肝火了。不難預測的是,報應(yīng)理念將是儒家化最難應(yīng)付的對手。
可以看到,續(xù)寫《先秦政治思想史》的自我定位束縛了瞿同祖的手腳。他最為看重的是儒、法之間的禮法之爭,這是梁啟超早就擬定的內(nèi)容;對于其他幾個對手,盡管有所關(guān)注,可畢竟屬于細節(jié)討論,重要性并未得到凸顯。不過后者的存在,終究還是影響到他最初的判斷。例如他認為儒家在戰(zhàn)勝法家的同時,還戰(zhàn)勝了另一個對手,即吸收了法家的部分主張,對“無訟”理念進行了調(diào)整,所以將此歷史過程概括為“調(diào)諧”(241頁)。到了一九四八年,在寫《中國法律之儒家化》時,他專門討論禮法之爭,并得出儒家化“始于魏晉,成于北魏、北齊,隋唐采用后便成為中國法律的正統(tǒng)”的結(jié)論;待到一九八一年,趁著修訂的機會,他將此進程改為“以禮入法”(《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華書局一九八一年版,346、303頁),實際上簡化了原書的內(nèi)容。尋其故,可能與當時的學者過于強調(diào)士紳的支配力量有關(guān)。至于后來出現(xiàn)千軍萬馬群擠“儒家化何時真正完成”這座獨木橋的現(xiàn)象,則要歸咎于《中國法律之儒家化》一文的影響了。
法律儒家化是理解中國法律史的一條重要線索,這是毋庸置疑的。可難度在于如何將這個大命題分解為幾個小命題,以便于各個擊破。面對這么多的對手,在漢至清的歷史進程中,禮治主義果真做到了一統(tǒng)江湖嗎?即便先秦的法家已經(jīng)出局,可其他對手依然有生存的空間,并持續(xù)施加影響,以至于連朱熹都將它們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急欲除之而后快。所以不妨將視角轉(zhuǎn)換一下,細致考察這些儒家化的對手們的實踐過程,例如它們分別于何時何地,通過何種途徑對何種群體發(fā)生過何種影響,雙方又是如何博弈的?如果連對手的家底都尚未摸透徹,那么距離最終圓滿地解答問題還是有很長的路要走的。
此外,跳出該書設(shè)定的主題,可以發(fā)現(xiàn)瞿同祖還提供了理解中國法律史的第二條線索:復仇的效應(yīng)問題。在第一章的“親屬復仇”部分,他認為至少從西漢末年開始就存在國家逐步禁止私人復仇的過程。不過隨后他將注意力放在歷朝頒布的法令,以及在何種情形下可以容忍私人復仇的討論上。其實這里還存在其他的思路:復仇的前提是出現(xiàn)了命案。要想禁止復仇,就要減少命案發(fā)生的可能。要想減少命案的發(fā)生,除了用“堵”的辦法,即提高刑罰以增強威懾力外,還可以用“疏”的辦法,即預先出臺法規(guī)對可能誘發(fā)命案的情形加以防范。而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幾種情形:為了解決經(jīng)濟糾紛,有人使用武力手段,以致鬧出人命;在市場交易中,有人憑借武力,進行強買強賣等,其間也可能鬧出命案等;命案發(fā)生后,又有人買通官吏,企圖大事化小。對于它們,國家又是如何疏導的,這與成文法中的細事規(guī)定存在何種關(guān)聯(lián)?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未必不值得學者去認真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