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蘺
火車停靠在故鄉(xiāng)車站時,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半了。
從車站走回他出生的小村莊,需要兩個半小時。他舍不得坐車,從那些費力吆喝著的摩的前走過,他總是將背上的行李緊一緊,頭也不回地踏上歸鄉(xiāng)的路。
一輪下弦月掛在天邊,月光雖不太明朗,卻可以照見腳下的路。地上的冰花,將曾經(jīng)碧瑩瑩的青草染成了枯黃,又是一年了,他嘆息著。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偶爾傳來幾聲疏疏落落的爆竹聲,或是幾聲惶惶的犬吠,一種莫名的、近鄉(xiāng)情更怯的哀愁便強烈地壓迫著他的心。
他在心里算了一筆賬:一年下來,除去房租、基本開銷和花在女友身上的錢,他的銀行卡里還剩3萬元。過年回家,給父母5000,各處拜年、送禮、壓歲錢再花去一部分,剩下的錢可以悉數(shù)交給姐姐家的孩子治病。
想起女友,他的唇邊泛過一絲苦笑,這個不諳世事的女孩總嘲笑他是“鳳凰男”,嫌他家累太重,幾次吵架后還下過分手的“通牒”。圣誕節(jié)那天,他們?nèi)ル娪霸嚎戳艘粓觥短﹪濉罚鰜砭驼娴姆质至恕?/p>
那天的雪下得真大,他是怎么走回家的已經(jīng)忘卻了。合租的室友邀了一群朋友開party,熱情地拉他唱歌,他拒絕了,于是又一個人出門,站在寒夜的街沿上躑躅著,看雪花紛紛落地。他想起張愛玲小說中的一句話:“太劇烈的快樂與太劇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點的——同樣地需要遠(yuǎn)離人群?!?/p>
如今又是孑然一身了。獨自一人走在深夜的田壟上,不離不棄的只有一輪寂寞的殘月。清冷的月光照著田壟上低伏著的狗屋,讓他想起童年時在田壟上來回穿梭的快樂時光,人如果能回到童年該有多好啊,連呼吸的空氣都是清甜清甜的。
但無論如何,是回不去了。張愛玲的《半生緣》里,曼楨對著重逢后的世鈞哭道:“我們回不去了對不對?”這話隔了一個世紀(jì),卻依舊言猶在耳。
月光漸漸變得清朗起來,他開始明白古人為何要“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蛟S,人生中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只有浸在這午夜純凈的月色里,才能浮現(xiàn)出本來面目。孤獨也好,熱鬧也罷,現(xiàn)實也好,理想也罷,古今之人,只有一輪殘月堪為知音。
這樣想著,他覺得他這月色下的故鄉(xiāng)也變得陌生起來,正如魯迅在課本中的感嘆,啊,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
“我所記得的故鄉(xiāng)全不如此。我的故鄉(xiāng)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崩硐牒同F(xiàn)實的差距,即便偉大如魯迅老爺子,也參不透么?
他微笑起來??磥憩F(xiàn)實社會層層疊疊的壓力,并非現(xiàn)代人獨有,而是日常生活的本色;唯有這一脈悠長綿延的鄉(xiāng)愁,卻可以千里共嬋娟,橫亙古今。
他不由加快了腳步。越過村頭的小橋流水,他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老屋里的燈還亮著,燈光下含辛茹苦的母親,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他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