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迺毓：數字化時代的家庭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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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輔仁大學家政系畢業(yè)，美國南伊利諾大學博士。著名親子教育作家、翻譯家，被公認為臺灣生命教育的鼻祖?，F任臺灣師范大學人類發(fā)展與家庭學系教授，師大家庭研究與發(fā)展中心主任，臺灣家庭生活教育專業(yè)人員協(xié)會秘書長，臺灣閱讀協(xié)會常務理事。在臺灣童書界素有“教母”之稱，也是繪本翻譯名家，流傳最廣的譯作是《逃家小兔》。主要著作有：《家園同心》《家庭教育》《家政高等教育》《童書非童書》《親子共讀有妙方》《心靈轉彎處》《持家藝術》《童書大家庭》等。

作為臺灣家庭教育的領軍人物，黃迺毓女士的研究深入而廣泛，從嬰幼兒到老人，人生一世盡在其列。十幾年來，她一直主持著臺灣師范大學家庭研發(fā)中心的工作，也是《臺灣家庭教育法》立法最重要的推動者，其家庭教育理論更是令人信服。日前，本刊特約記者采訪了她。

華人都望子成龍

記者（以下簡稱記）：臺灣的家庭教育現狀如何？有哪些值得內地父母借鑒的經驗？請黃老師給本刊讀者分享一下。

黃迺毓（以下簡稱黃）：臺灣的家庭教育作為一項有計劃、有組織的事業(yè)起步較早，2003年有了《家庭教育法》，推廣家庭教育的活動有了一些經費，也吸引了許多民間機構投資?，F在，臺灣從事家庭教育的基金、機構很多，都是非營利組織。家庭教育領域的研究也有了一些規(guī)模和成果。臺灣現在有幾所大學有這方面的科系，我當教授的臺灣師范大學就有人類發(fā)展與家庭學系。經過這么多年、這么多人的努力，臺灣家庭教育的平臺基本建好，事業(yè)做起來越來越扎實了。

記：請您比較一下，內地的家長和臺灣的父母的教育觀念有哪些共同點和不同點。

黃：這是一個可以寫論文的大題目。兩岸父母的共同點還是蠻多的，因為我們的文化基礎都是儒家哲學，當悠久的文化面臨當下的科技時代，我們面對的挑戰(zhàn)也基本相同，所以我們的困惑大同小異。舉例來說，我在臺灣和內地乘電梯的時候都注意到大家的急躁。從八層到一層，按一下“1”鍵和“關門”鍵就可以了，可是很多人要按五六下“關門”鍵。為什么要這樣做？不是按鍵有問題，是人的心態(tài)太急躁，而這種急躁心態(tài)會反映在任何事情上，放在教育上就是“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就是拔苗助長?？傊覀儗⒆佣既狈θ寮艺軐W所倡導的仁愛。

記：當下社會生存競爭激烈，生活節(jié)奏加快，難免會影響父母的心態(tài)。這似乎是時代特征，很難改變。

黃：不錯，但是孩子傷不起啊！其實，面對激烈的生存競爭，從容的心態(tài)不失為一種聰明的選擇；再說，孩子的成長是有規(guī)律的，違反自然規(guī)律肯定適得其反，這方面的教訓太多了。

記：望子成龍應該是兩岸家長的共同特征吧？

黃：豈止兩岸，全球華人都望子成龍。美國的“虎媽”不也是非常急躁、非常功利嗎？家長都愛孩子，但孩子偏偏被愛所傷，這是不是太奇怪了？

記：您認為這種狀況如何改變呢？

黃：這正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我的心得是：以前我們談到家庭教育，都是在講父母如何教育孩子，孩子出現了問題，父母如何應對，其實這是方向性的偏差。真正的家庭教育應該是針對父母的，是教育父母學會當好夫妻，而要當好夫妻就要先學會做人，進而影響孩子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記：目前內地的教育現狀是：孩子學習很努力，可不知道為什么學習，大部分人認為學習目的就是考上好大學，否則就會被社會淘汰。

黃：父母現在面臨的挑戰(zhàn)不只是如何讓孩子過得更好，學更多的知識，更重要的是讓孩子知道活著的意義。在社會上，有很多東西在吸引著我們，每一樣都很有趣，每一樣都可以追求，可是，如果追求的方向錯了，就會付出沉重的代價。如果出發(fā)點是對的，就能走到很美的地方。如果出發(fā)點是愛，就會抵達更溫馨的愛；如果出發(fā)點是恐懼，就會抵達更強烈的恐懼。最重要的是，父母要幫助孩子把自己的方向選對，方向比努力更重要。

要領是與時俱進

記：現在的孩子追求的東西越來越時尚，手機、電腦、網絡，都是父母不大擅長的。請問，父母該不該和孩子一起追逐潮流？

黃：這個問題可以換一個問法：父母還要不要有好奇心，還肯不肯學習？如果一個人沒有好奇心，那么他的生活一樣很辛苦。每天早上醒來，就開始想一天的工作，盡到自己各個角色的責任，用掉一天的時間，到了晚上再疲憊地睡去，周而復始。這是痛苦的人生?？萍及l(fā)展日新月異，無時無刻不在改變著我們的生活，也在改變著孩子的生活，同時給家庭教育帶來新的問題，父母怎么能懈怠呢？我一直使用電腦，上課的時候也用iPad。我不是要讓學生看到我有多時尚，而是告訴他們，老師在學習，而且比他們學得辛苦，但老師沒有放棄。所以，學生們都很愿意教我。這是一種很好的學習狀態(tài)，父母在家里也應該這樣影響孩子。孩子的好奇心非常重要，父母一定要注意保護，還要給他良性的刺激。

記：現在是數字化的時代，想必臺灣的發(fā)展進程更快吧？

黃：統(tǒng)計數據顯示，2012年臺灣大約有2900萬部智能型手機在使用，每100個人擁有125部，扣除年紀很小的和很大的，很多人擁有兩部以上智能手機；全臺灣有多達1600萬個網絡用戶，大概占臺灣人口的70%。在臺灣，臉書（Facebook）使用率非常高，我找不到學生時就登錄臉書，準能找到，要知道，現在全球有10億人在使用這款交流工具。這就是臺灣數字化的現狀。

記：高科技產品對孩子有哪些影響？

黃：要承認，高科技拓寬了孩子的視野，如果使用得當，可以提高學習效率。我上課的時候，發(fā)現許多學生帶著智能手機，有疑難問題他們馬上上網搜索，所以我也不敢貿然回答他們的提問，總是說：這個問題，下次我查好了再告訴你們。學生們則說：不用了，老師，我來告訴你吧。我想，許多父母也應該遇到過類似的情況。其實這樣挺好，孩子比父母懂得多，父母應該高興才是。我認為，在數字化時代，父母首先要做的就是思考，思考家庭教育該如何與時俱進。

記：高科技產品會不會影響孩子的注意力？

黃：我研究過這方面的文獻，也搜索過網上資訊，發(fā)現正反兩方面的說法都有。后來我發(fā)現，說高科技產品絕對不會影響孩子注意力的，大多是科技公司，或科技公司出錢做的研究，還說高科技產品能刺激孩子的大腦，有助于孩子學習。而出版界卻說嚴重影響孩子的注意力，因為孩子沒有耐心讀書，連做作業(yè)都上網找答案。我支持后者的觀點。智能手機、電腦、網絡，看起來可以讓人在同一時間段做很多事，蠻有效率的，可是，那僅僅是一個獲取信息的過程，孩子的學習除了獲取信息，還有積累知識、梳理知識、深入思考、分析判斷等過程，高科技產品是幫不上忙的。

我想到一部電影，片名叫《變人》，講的是一個機器人的故事。在未來世界，這個機器人幾乎無所不能，可以做任何事情，但他終究是機器，沒有人的七情六欲。它非常聰明，在服侍主人的時候讀了許多書，過目不忘。后來它非?？释约鹤兂芍魅四菢拥娜?，會哭、會痛苦、會死。這個電影非常好，對我有很大的啟發(fā)，讓我思考人到底是什么，人工智能不能取代的那部分到底是什么。我的結論是，無論科技多么發(fā)達，家庭是不可取代的，家庭教育更是不可取代的，因為我們培養(yǎng)的是活生生的人；也就是說，無論科技多么發(fā)達，終究是人手里的工具。既然是工具，那么父母為什么要拒絕呢？為什么不與時俱進，熟練地掌握它呢？這是數字化時代父母要掌握的要領。

要敢于成全孩子

記：內地大學實行擴招政策以后，孩子上大學已不再是夢想，但是競爭卻不見緩解，父母的焦慮也不見減輕。您認為原因何在？

黃：臺灣的情況也是如此。我當年考大學的時候，大約5名考生錄取1名，競爭很激烈?，F在，據說大學招收名額已經超過考生的人數，有一些大學搖搖欲墜，招不來學生就要關門了。這些年變化太快。照理說，上大學容易了，孩子們應該更快樂，有更多時間玩耍，可是恰恰相反，高考補習班的生意卻更好了！因為父母都在想，考上大學已經不是成功的標志了，那就考上名牌大學，只有上名牌大學孩子才有前途。結果是，大家都往名牌大學里擠，競爭比以前更加激烈。我想，內地的情況也大致如此。

記：對于孩子的就業(yè)，父母們都很焦慮，您有何高見？

黃：很久以前，我讀過一篇文章，講的正是父母對孩子未來職業(yè)的焦慮，很有啟發(fā)性。有一個殺豬賣肉的爸爸，他的兒子很有美術方面的天分，從小迷戀畫畫。爸爸不以為然，他覺得他所認識的人都在從事殺豬賣肉的行當，而且不管時代如何變遷，人總要吃肉的，所以他非常希望兒子繼承他的衣缽。孩子的媽媽不這樣想，她不想讓兒子繼續(xù)做肉商，正好看到孩子有畫畫的天分，就鼓勵孩子學畫，甚至拿私房錢給兒子交繪畫班的學費。那孩子非常努力地學畫，長大后考上大學，學美術設計專業(yè)。畢業(yè)后，他成為一家雜志社的美術編輯。因為對美術設計有興趣，他工作積極努力，進步很快，成為業(yè)界精英。他的爸爸搞不清楚美術編輯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兒子賺的錢比老子多。后來雜志社經營不善，倒閉了，爸爸又很熱心地對兒子說：你要不要來學殺豬賣肉？人總是要吃肉的嘛。我不否定你的興趣，可我還是不放心。兒子當然不會聽從父親的安排，他要在自己喜歡并擅長的領域里繼續(xù)追逐夢想。再后來，美術編輯當了爸爸，兒子慢慢長大，做了藝人的經紀人。當美術編輯的爸爸也開始不放心了，他搞不清楚經紀人是什么行當。他經常問整天打電話的兒子：你是怎么賺到錢的？你這樣能生活嗎？

這個故事是不是很有趣？它告訴我們，父母都是愛孩子的，對孩子有操不完的心，但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點，未來世界60%的職業(yè)是當下沒有的，父母為孩子謀劃未來職業(yè)有一定的局限性，正如殺豬賣肉的不懂美術編輯是做什么的，美術編輯不懂經紀人是做什么的。不僅職業(yè)，對于成功、快樂，不同時代的人也有不同的標準，父母切不可把自己的觀念強加給孩子，而要信任孩子，放手成全孩子。培養(yǎng)就業(yè)能力是學校的事，父母要做的是培養(yǎng)孩子優(yōu)秀的人格。

記：能講講您自己的故事嗎？聽說您從事家庭教育也是父母成全的結果。

黃：沒錯。當年我也是糊里糊涂考上的臺灣輔仁大學的家政系。家政專業(yè)在當時是超冷門專業(yè)，可我很喜歡，因為我對家庭有興趣?？赐瑢W們都去讀熱門專業(yè)了，我不羨慕，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的父母開始不大支持我。我是獨生女，父母對我有很多期望，我如果沒有實現，他們就沒有別人可以指望了。但他們最后都選擇了支持我。他們說：好吧，成全你！畢業(yè)后，我去美國進修同一專業(yè)?；嘏_灣時，家政專業(yè)大熱。有人對我說，黃迺毓你真會算，幾年前就算好，臺灣就缺這樣一個家政學博士！其實他們想錯了，我根本沒有算，我也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所學的專業(yè)，我只是順從自己的意愿，選擇了我喜歡的，而不是順從別人的意愿去爭奪熱門專業(yè)。

記：父母的成全，對您意味著什么？

黃：意味著信任。父母對孩子有信心，孩子才能有自信。自信是孩子未來生活的原動力，沒有自信的人很難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才華，甚至無法獲得幸福。

記：最后，請您用一句話總結，家庭教育最重要的是什么？

黃：父母要讓孩子有所期盼，而不是讓他只看到眼前利益。因為心中有盼望，他才知道很多東西是別人給的，他也要給出去，當他給出去的時候，他一定會很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