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逋《山園小梅》的被贊賞與被批判

摘 要：“若無和靖即無梅”是對林逋詠梅詩的至高評價。林逋創(chuàng)作了傳誦千古的詠梅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描繪了梅花的雋永神態(tài)，揭示了梅花獨特的審美價值，但是世人在對其出處《山園小梅》的批評中，并不是一味的褒揚，通觀全詩，其格調(diào)尚有待考究。

關(guān)鍵詞：林逋 梅花 說著梅花定說君 格調(diào)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宋·林逋《山園小梅》

勿庸置疑，隱居西湖孤山植梅養(yǎng)鶴，過著清雅悠閑的生活，有“梅妻鶴子”之稱的林逋對后世的主要影響就體現(xiàn)在其詠梅詩上。林逋一共創(chuàng)作了八首詠梅詩，這八首詩被人譽稱為“孤山八梅”。而其中《山園小梅》因其“疏影”“暗香”一聯(lián)得到了后人無限贊賞，但是我們也不可忽略歷史上對此詩的批判。

一、說著梅花定說君

詠梅詩始于六朝，最初的詠梅詩注重的是形似。如江總《梅花落》：“偏疑粉蝶散，乍似雪花開?！蹦铣脑伱吩娨院芜d的《詠早梅詩》最為有名，其詩云：“兔園標(biāo)物序，驚時最是梅。銜霜當(dāng)路發(fā)，映雪擬寒開。”杜甫有詩贊賞道：“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苯纭栋迪恪芬舱f：“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可知何遜此詩知名度很高。不難發(fā)現(xiàn)此詩對梅花的描繪所重仍是形似。到了唐代，詠梅詩向人生情感的寄托靠近，開始在詩中寄寓“無窮婉曲之意”。杜甫的《和裴迪登蜀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就融合了傷時、憂國、思古等多種情結(jié)。李商隱《憶梅》：“寒梅最可恨，長作去年花?！币彩窃娙松环陼r的感慨。但從總體上說，唐代詠梅詩中梅花與其它普通花卉一樣，只是偶然成為詩人們情感的寄托而已，并未被賦予一種特殊的精神內(nèi)涵，而林逋則大大推進了梅花代表特定意象的進程。

程杰先生在《林逋詠梅在梅花審美認識史上的意義》一文中闡述了這樣的觀點：“林逋發(fā)現(xiàn)了梅花美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方面——‘枝‘影美，從而梅花的輕峭疏瘦美得以完整的確立；在林逋那里，梅與‘水‘月成了一個經(jīng)典組合，‘水‘月皆為梅花‘表德；而林逋以隱士的心性詠梅，開創(chuàng)了詠梅重在品格立意的新境界?！痹谂c林逋同時代的宋人那里，《山園小梅》得到了廣泛的傳誦與品味，對林逋此詩的贊賞自宋起就幾乎沒有停止過。

宋吳錫疇《林和靖墓》：“清風(fēng)千載梅花共，說著梅花定說君?！?/p>

辛棄疾《浣溪紗·種梅菊》：“自有淵明方有菊，若無和靖即無梅。”

宋黃徹《蛩溪詩話》卷六：“西湖‘橫斜‘浮動之句，屢為前輩擊節(jié)，嘗恨未見其全篇。及得其集，觀之云……其卓絕不可及，專在十四字耳?！?/p>

元韋居安《梅澗詩話》卷下：“梅格高韻勝，詩人見之吟詠多矣。自和靖‘香影一聯(lián)為古今絕唱，詩家多推尊之。”

明唐文鳳《松雪趙公畫梅跋》：“林逋老仙，隱居孤山，為梅出色，神交意會，暗香疏影，水邊籬落之句，非特得梅之標(biāo)格，而并得其風(fēng)韻?！?/p>

正如許顗《彥周詩話》所云：“大凡和靖集中，梅花詩最好，梅花詩中此兩句（疏影、暗香兩句）尤奇麗?！?/p>

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評陸游《園中賞梅》其三云：“和靖八梅未出，猶為易題。疏影，暗香，一經(jīng)此老之后，人難措手矣?！?/p>

李東陽《麓堂詩話》云：“天文唯雪詩最多，花木唯梅詩最多。雪詩自唐人佳者以傳不可屢數(shù)。梅詩尤多于雪，唯林君復(fù)暗香疏影之句為絕唱，亦未見過之者，恨不使唐人專詠之耳?！?/p>

林逋《山園小梅》幾盡梅花姿、香、韻之美，傳神地描繪了梅花“疏影暗香”的清雅風(fēng)姿，在對梅花清疏斜逸、優(yōu)雅方潔形象的傳神描繪中，深深凝結(jié)著詩人對梅花品行格調(diào)的稱許，象征著詩人出世的隱士人格和精神追求。辛棄疾《念奴嬌》詞云：“未須草草賦梅花，多少騷人詞客，總被西湖林處士，不肯分留風(fēng)月?！边@一句嘆息道出了林逋《山園小梅》對詠梅詩發(fā)展的巨大影響，可以說詠梅詩至林逋《山園小梅》方綻放出其獨特韻味，奠定了后世詠梅的基調(diào)：梅花成了文人大夫高雅清凈志趣的象征。

《山園小梅》的成功是有多方面原因的。首先，與林逋的生活方式有關(guān)。他隱逸在西湖孤山，每日以植梅畜鶴、談經(jīng)論詩為樂的生活方式在世俗人眼里何其清雅高逸。這種獨特的生活方式折射到他的詠梅詩中，就賦予了梅花一種清新淡雅的高標(biāo)逸韻。梅花在林逋這里成為高雅的象征。自林逋始，梅花脫離了普通花卉的行列，成為格高韻勝的代表。其次，與林逋高逸的個性有關(guān)。《古今詩話》云：“林和靖傲許洞”，林逋高逸的個性為世俗不容，這一點恰與梅花不隨眾俗，歲寒獨放的品性相吻合。《山園小梅》云：“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正是對梅花特立個性的細膩寫照。梅花，透過林逋的隱居生活和人格意趣的滲透，散發(fā)出了超塵脫俗的格調(diào)，契合了士大夫們對道德人格意趣和人生高雅品味的追求。《王直方詩話》載：“田承君云：王君卿在揚州，同孫巨源、蘇子瞻適相會。君卿置酒曰：‘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此和靖梅花詩，然為詠杏與桃李皆可用也。東坡曰：可則可，但恐桃杏李不敢承當(dāng)。一坐大笑。”可見梅花自林逋得到了獨特的審美意蘊的賦予，人們賦予了梅花清冷峻峭、不可褻瀆的品格。

綜觀對林逋《山園小梅》的贊譽，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多是對其“疏影”“暗香”兩句的句評，很少有對這首詩的篇評。其實，歷史上對《山園小梅》的篇評并不是沒有，對整首詩內(nèi)容、蘊涵的挖掘也大有人在，但大多都是對其的批判。

二、景態(tài)雖佳，然未足大方也

對林逋《山園小梅》的批評不僅僅是贊賞，歷史上并不缺乏對其的批判，這些批判主要建立在對這首詩整體內(nèi)容的批評上。

古人作詩、論詩頗講格調(diào)，格、氣格、格調(diào)等大同小異的概念通常用作衡量詩作成敗利鈍的標(biāo)尺，如宋文與可說：“作詩所患格不高?！保ā哆€處友人詩卷》）。明謝榛說“詩文以氣格為主，繁簡勿論?！保ā端匿樵娫挕罚?。在古人心目中，詩的格調(diào)有如今人所謂性格品質(zhì)、精神風(fēng)貌、德性操守等，所以作詩有如做人一樣，應(yīng)以賢愚優(yōu)劣文野而論別。清王士禎說：“格以高下論?！保ā稁熡言妭骼m(xù)錄》），清劉熙載說：“氣有清濁厚薄，格有高低雅俗。”“詩格，一為品格之格，如人之有智愚賢不肖也；一為格式之格，如人之有貧富貴賤也。”（《藝概·詩概》）。古來大家們都將格調(diào)視作詩作品格和詩人人格的體現(xiàn)，這條法則現(xiàn)今仍未失效。對一首詩的評價不可只落于其中的佳句，應(yīng)通觀全詩再為其定位，而歷史上對林逋《山園小梅》的批判就是從其整首詩的“格調(diào)”說起。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宋詩如林和靖《梅花》詩，一時傳誦。‘暗香‘疏影，景態(tài)雖佳，已落異境。”

明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十三序乙部《藝林學(xué)山》：“‘順應(yīng)橫斜于水波清淺之處，‘暗香浮動于月色黃昏之時。二語于梅之真趣，頗自曲盡。故宋人一代尚之。然其格悲，其調(diào)澀，其語苦，未足大方也。”

明俞弁《逸老堂詩話》卷上：“林和靖《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議者以黃昏難對清淺。楊升庵《丹鉛續(xù)錄》云：‘黃昏，謂夜深香動月之黃而昏，非為人定時也。余意二說皆非，豈詩人之固哉？梅花詩往往多用月落參橫字，但冬半黃昏時參橫已見，至丁夜則西沒矣。和靖得此意乎？”

一眾的批判都落在對林逋《山園小梅》全詩的內(nèi)容與形式上。綜觀全詩，風(fēng)情、偷眼、斷魂、相狎的意境的確有待考究?！罢急M風(fēng)情向小園”在詩中具有提領(lǐng)作用，全詩即是寫“小梅”和旁觀者（霜禽、粉蝶）如何欣賞這一“風(fēng)情”。綜看全詩，尤其參看后面的“偷眼”“斷魂”和“相押”等詞，可以推斷風(fēng)情在這里的取義為風(fēng)采神態(tài)或風(fēng)月之情。如是風(fēng)采神態(tài)還好，因為在古詩中或有所見，加之隱逸者不乏自品自賞其風(fēng)采神態(tài)的行為和習(xí)慣，可是風(fēng)月之情，便流于艷俗了?！八萦孪韧笛?，粉蝶如知合斷魂”句是側(cè)面描寫小梅的綽約風(fēng)姿和誘人魅力的詩句?！巴笛邸笔撬萘粝碌囊粋€精彩影像，可惜表現(xiàn)的是一種貪婪而低俗的動作和表情?！皵嗷辍辈⒉槐取巴笛邸毖?，它表現(xiàn)了貪婪的“結(jié)果”——魂斷于情，命喪于欲。如果說從“偷眼”看出陰鷙、陰險的本性，那么從“斷魂”便看出其愚蠢與可憐了?！皵嗷辍焙汀巴笛邸笨伤阕魅娭杏玫妮^為適當(dāng)?shù)脑~語，既寫了禽類蝶類的原始欲念，又暗襯出了小梅的招搖和驕矜的神態(tài)。按首聯(lián)起，頷聯(lián)、頸聯(lián)轉(zhuǎn)，尾聯(lián)合的規(guī)律，尾聯(lián)“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本該“合”，但實是“轉(zhuǎn)”，即轉(zhuǎn)換敘述對象、敘述角度。詩人直接亮相了，他的“微吟”好像很樸素、高雅，其實不然，以“相狎”的態(tài)度方式傳達“微吟”顯得過于親昵而有失莊重了。“狎”，古詞多義，根據(jù)語境應(yīng)取義“親近”，甚至還有“嬉戲”之義，此詞此義，此情此景，距“可遠觀而不可以褻玩焉”的古來君子風(fēng)度風(fēng)氣相去遠矣。至此小梅經(jīng)歷了霜禽、粉蝶帶來的喧鬧，與“微吟”詩人的關(guān)照、清擾，可隱見小梅不甘寂寞、喜人尊寵、引人“相狎”的隱晦風(fēng)格。

詩的詞語總是蘊含有意味的意象，各個意象又組合營造成特定的意境。就意象而論，此詩作立象有媚態(tài)無做骨。其中的小梅作為主要意象，但是詩人賦予它的是復(fù)雜多變的性格，先是卓然獨立，不染纖塵，清高孤傲（見于前兩聯(lián)），而后卻媚俗（見于后兩聯(lián)），說到底是性格中缺乏純正和高貴；霜禽、粉蝶是次要意象，顯示性格的單一性，那就是貪婪木色、落魄情態(tài)，是俗類；詩人同樣是次要意象，顯示了單一的人性寄托，詩人吟風(fēng)弄月，憐香惜玉，帶有脂粉氣，這似乎不是現(xiàn)實中的林逋。但就意境而論，詩作境界高遠卻又淺俗。既有水一般的沉靜，又抒發(fā)了過度自戀和追逐艷俗的興致，詩人的詩心徘徊在理想的大國和世俗紅塵之間。詩人自以“微吟”為高妙，蔑視檀板和金尊，固然可取，但對小梅“相狎”似難以證明他內(nèi)心的純正無邪；“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引人神思飛躍，像是飛升到了高風(fēng)絕塵的天上人間，而“偷眼”“斷魂”的場面卻又如同墮入了市井陋巷，與俗人們一起做著青樓綺夢。

結(jié)合上文對林逋《山園小梅》詞語、意象和意境的分析，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這首詩病于格調(diào)不高。那么，為什么格調(diào)不高卻千年以來仍然膾炙人口呢？有兩個原因可以解釋：第一，詩中有秀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兩句超越古人對梅花的描繪，并成為寫梅極致的語句，上文也提到歷代文人雅士對其的贊不絕口，由此愛屋及烏，愛其句成其篇；第二，有名人推崇，后人由此追捧。宋黃徹《戈溪詩話》中有：“西湖‘橫斜‘浮動之句，屢為前輩擊節(jié)?！彼^“前輩擊節(jié)”者首推歐陽修，他最欣賞的詠梅詩句便是這兩句，宋許顗《彥周詩話》中也說道：“林和靖《梅》詩……大為歐陽文忠公稱贊。大凡《和靖集》中，《梅》詩最好，梅花詩中此兩句尤奇。東坡和少游《梅詩》云：‘西湖處士骨應(yīng)槁，只有此詩君壓倒?！庇纱撕笕吮愀胶推饋恚紶栍袀€別有微詞者，也不敢大肆聲張。如宋蔡啟《蔡寬夫詩話》中：“林和靖梅花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誠為警絕；然其下聯(lián)乃云：‘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則與上聯(lián)氣格全不相類，若出兩人。乃知詩全篇佳者誠難得。”顯然他的批評也是較為委婉的，也并沒有解釋為何說此詩“氣格全不相類，若出兩人”。這是他留給后人猜想的著眼點，也正是提醒我們對《山園小梅》的評價不應(yīng)停留在局部，而也要對其整體思想水平進行客觀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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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程杰.林逋詠梅在梅花審美認識史上的意義[J].學(xué)術(shù)研究，2001，（7）.

（高燕 武漢 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43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