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是中國古代自屈原之后最偉大、成就最高的浪漫主義詩人。盛唐諸公,唯有奔放不羈、灑脫飄逸的李白才能契合殷璠定的“盛唐氣象”中的詩歌藝術最高境界:“神來、氣來、情來”。終其一生,他以橫溢的才華,流瀉的豪情,“一斗詩百篇”的機敏,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絕世詩歌,而“游仙夢”無疑是其中一朵風姿卓越的奇葩。如果想要真正走近李白,讀懂李白,就請帶上真感情、真體驗,來細細觀賞這朵奇葩吧。
他是一位游走于天堂和地獄的使者,游離于天上人間,沉浮于人生長河。筆者認為,在那個時代,李白有著絕對的孤獨感??v觀整個中國文化史,文人面對自我的機會是非常少的,他們很難做自己,反而一直在文化里被扭曲著、壓迫著。然而李白,他做到了,或者說,他一直在努力做到。他抗爭,他狂妄,他自負,他無時無刻不在盡情地釋放著自我的真性情。從某種意義上說,李白身上帶著一種“流浪人”的氣質。現(xiàn)實中,他積極入世,渴望實現(xiàn)抱負,但冷酷病態(tài)的現(xiàn)實讓他一次次心灰意冷,他仿佛永遠融入不了“那群人”的世界。于是,他便決定尋仙,開始流浪,“五岳尋仙不辭遠”,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與宇宙對話。夢中的李白尋仙訪道,游歷名山,如癡如醉,不亦樂乎,但事實上,它深蘊著李白英雄品格中的悲劇性格,崇高感中的孤獨感。
一、李白游仙的成因
蜀中是李白的故鄉(xiāng),又是道家發(fā)展興盛的地方。李白從小接受道家的熏陶。他自己說“五歲送六甲”,“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矣”。六甲是道宗末流的一種怪書,軒轅也正是道家所托,所謂黃老。李白又有許多求仙學道的朋友,用他自己的話講,便是“結神仙交”(《冬夜于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序》)。因此道家思想作用于李白的精神是很深刻的??梢哉f,李白是中國歷史上最具道家氣質的詩人之一,道家的美學觀也奠定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美學基礎。后來賀知章就贊美他為“謫仙人”。
宋人葛立方《韻語陽秋》云:“李太白《古風》兩卷,近七十篇,身欲為神仙者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躡太清,或欲挾兩龍而凌倒景,或欲留玉島而上蓬山,或欲托若木而游八極。或欲結交王子晉,或欲高揖衛(wèi)叔卿,或欲借白鹿于赤松子,或欲餐金光于安期生。”仙境(夢境)是幻想,是人類的一種美好的寄托,也可以說是為了暫時忘卻苦難所造的避世之所。因此仙(夢)境在一定意義上是病態(tài)社會的產(chǎn)物。正所謂“國家不幸詩家興,賦到滄桑句便工”,詩人越是把仙(夢)境寫的逼真,越能反映出自己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與憤懣。李白的游仙夢正是其在現(xiàn)實中的苦悶仿徨無處宣泄而需要羽化登仙,與宇宙對話的深層心理意識,集中體現(xiàn)了詩人對“真我”的不懈追求。筆者以為,李白一直苦苦探尋的虛幻仙境(夢境),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為他一直在努力追求和靠近的“完美的自我”“完美的世界”?!拔冶静粭壥?,世人自棄我”(《送蔡山人》),詩人在自我實現(xiàn)與社會選擇的沖突中體味生命與人的二元對立。于是,只有寄美好理想于虛幻的夢境中,同時在夢中抒發(fā)自己的彷徨苦悶之情。最為著名的有《夢游天姥吟留別 》《梁甫吟》《蜀道難》等作品。
二、夢境中的縱情放歌——解讀《夢游天姥吟留別》
《夢游天姥吟留別》可以說是李白借夢陳情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詩似山水之作,又似游仙之作;似夢境,又似仙境。陳杭《詩比興箋》云:“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萊宮殿,有若夢游,故托天姥以寄意?!保ň砣┛芍^切中題旨。
唐玄宗天寶元年,李白奉旨來到長安,任職翰林。他自以為此行能夠施展才能,有所作為,但是玄宗只將他當作文人對待,同時同僚和權貴又排擠迫害他,最終不得不在失意和憤懣中離開長安。這首詩就作于此階段。大約天寶五年,李白離開山東,準備南下。在將離開之際,寫下了此詩。從“我欲因之夢吳越”到“失向來之煙霞”,完整記錄了此次神奇的夢游。李白用其縱橫馳越的神思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闊大雄奇的境界。然而夢到最繽紛絢麗處,仙境倏忽之間消散得無影無蹤,甚有一種繁華落盡的孤獨蒼涼之感。他通過夢境的非現(xiàn)實性天馬行空,妙筆生花,完整地描述了從出發(fā)到抵達,從山腳到山頂,從白天到黑夜,從入夢到驚醒的整個過程。詩人以其神馳八極之筆描畫了一幅炫惑心目的神仙圖景。
雖然李白筆下的夢境如此神奇瑰麗,但著眼點依然是現(xiàn)實。因為神奇瑰麗的仙境只是殘酷污濁的現(xiàn)實的對立面。李白入仕翰林,無異于好夢一場;夢中場景,或神奇異美,或熱鬧紛呈,或陰森恐怖,豈不正是自己入朝得寵與被饞放逐的真實寫照。夢醒之后,驚魂未定,唯余無限悵惘:短短兩年時間,讓他對官場,對政治,對人生明白了許多。重新回味,便知官場虛妄而無足留戀,故在詩的最后,在對人生得出消極結論的同時也喊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錚錚誓言。
我們知道,李白的仕途坎坷使他常常在詩歌中表達自己的失意,但在這首詩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從未看到過的堅定的李白?!鞍材艽菝颊垩聶噘F,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是在向世俗宣誓。這不正體現(xiàn)了李白的戰(zhàn)斗精神和悲壯的英雄主義嗎!李白,一個時刻都在追尋“仙境”的靈魂,此刻,更是下定了決心,要果斷與這個丑陋的官場訣別,跟“那群人”訣別。他雖然沒能真正找到永恒的仙境,但他也絕不想繼續(xù)回到骯臟的人間。因為他明白,回到人間,就意味著離他的“完美自我,完美世界”更遙遠。他寧可繼續(xù)選擇孤獨的流浪。因為在孤獨的流浪中,他還能抗爭,還有“真我”,還有李白之所以為李白的精神,如果回到喧囂的人間,他就湮沒了。
三、夢境的超越和現(xiàn)實的回歸
詩人用夢幻般的筆觸將命運的彷徨化作瑰麗恣意的意象,使其渴求的理想和“完美的自我”以及絕對自由、無所依傍的生存狀態(tài)在仙境中得到滿足。李白大量的做夢,其實是努力讓自己回歸到那個自我定義的“完美世界”里去。在那里,有他向往的自由、平等;在那里,他能找到“真我”。
李白被視為“瘋子”,因為他太狂了,太傲了。所以,在那個時代,李白注定是孤獨的,沒有任何人能讀懂他的心,能做的唯有學莊子那般“獨與天地精神對話”,于是,他在夢境中暫時找到自己靈魂的歸宿,盡量讓自己走向生活的圓滿、生命的完整。因為夢,李白的憂愁和憤懣得到了宣泄,心理上獲得了暫時象征性的滿足。古來圣賢皆寂寞。他的孤獨讓他高處不勝寒,只能力圖通過夢游仙境,來尋找一個精神避難所,以期撫慰那無人知音無人共鳴的孤獨的心弦。
但我們不能忘記,夢終究是虛幻的,夢醒時分,便又是面對污濁混沌的現(xiàn)實時刻。所以,李白的游仙夢,無論是寄愁于仙境還是借夢陳情,藏不住的永遠是他的那一份傲然于世的孤獨和無人能懂的痛苦:明知夢境飄渺虛無,卻別無選擇。他一次次無奈又執(zhí)著地將自己沉靜于這個幻化的世界中,將自己無所傾訴的情感寄托于虛無,這本身不就是一個巨大的悲哀嗎?
浮生若夢,李白看似活得很灑脫,但內(nèi)心的痛苦又有誰知。夢醒之后,他要超越壓抑他個性的客觀世界,卻又耿耿于懷他那強烈的濟世愿望;他要擺脫那屈己于人的痛苦,卻又躍入“茍無濟世心,獨善亦何益”的糾結之中。這種分裂矛盾的人生狀態(tài),讓他深陷自我創(chuàng)設的痛苦而不能自拔。李白的游仙夢既給予了他精神上的滿足與心靈上的慰藉,同時也是他孤獨悲劇的人生展示。
(孫娜 金華 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 321004)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