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傲的愛情

歐陽冰云

那天，朱湘買了一盒妻子霓君喜愛吃的軟糖回來，看到霓君坐在窗前繡花，硬要親自剝了糖果皮，塞到霓君嘴里，低頭問霓君甜不甜。正在埋頭做針線的霓君，心里正為生計憂慮，愁眉不展，回頭看到身邊的朱湘，衣衫不整，面容枯黃，心里硬生生痛了一下，咽下一口糖水，故意說，不甜。朱湘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硬了，他垂下眼瞼，黯然失色。

第二天朱湘說要去南京謀事，臨行前，朱湘對霓君說，三天后必有信來。然后登上了從上海開往南京的吉和輪。霓君萬萬沒有想到，此一別竟成永遠。

噩耗傳來，霓君陷入了極度的悲痛和悔恨之中，哭了三天三夜?？墒菬o論她如何呼喚，她的愛夫，她的沅哥哥再也不會回來了。她的枕邊，存放著幾年來朱湘的詩稿，她含著淚，拿起來輕輕吟誦起來：“海是我的母親，我向伊的懷里流去。伊將抱著我倦了的身子，搖著，哼著催睡的歌兒……”（朱湘的《小河》）。她哽咽著，抱著詩稿無聲地抽泣起來。朱湘四歲就沒有了母親，從小孤獨怪癖，清高傲慢，表面上冷若冰霜，內(nèi)心卻熱情似火。世人不懂朱湘，認為他是個瘋狂的詩人，只有她懂他，他的苦，他的憂傷，他的懷才不遇，他的無奈。朱湘拋下了她，獨自去了，桌上的軟糖還帶著朱湘的體溫，可是那個剝糖果皮把糖塞進她嘴里的人卻永遠不在了。他選擇了在茫茫的大海上結(jié)束生命，難道大海真的是他的母親，讓他拋妻棄子，不管不顧，毅然投進了大海的懷抱。

十年前的歲末，霓君第一次見到朱湘，那時候，她叫劉采云。她的父親是前清翰林，與朱湘的父親朱延熙同朝為官，兩家關(guān)系甚篤，朱湘和劉采云未出生前就指腹為婚。劉采云的父親去世后，家道一落千丈，母親催其兄護送采云北上面見朱湘。朱湘雖然接受的是新式教育，反對舊式婚姻，但他從心里接受了劉采云。也許是從小孤獨的朱湘，渴望一種對母性的依戀，也許是兩個苦命人同病相憐。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北京的一家小旅館內(nèi)，十八歲的劉采云清秀美麗，落落大方，雙眸含情，溫柔羞澀。朱湘一見便覺得十分親切，一見傾心。朱湘后來在美國留學(xué)時，還常常懷念初相見時的美好情景，“我靠在你的身旁坐下，你身上一股熱氣直撲我的臉上。我當(dāng)時心里說不出的癢癢。后來我要摸你的手，我偷偷的摸到握住，你羞怯怯的好像新娘子一樣，我當(dāng)時真是說不出的快活?！保ā逗Ｍ饧哪蘧罚┤松糁蝗绯跻?，那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人生很多時候難如人愿。桀驁不馴的朱湘因為不滿意清華吃早餐點名制度，故意不去食堂，被學(xué)校開除，不得不離開清華園，到上海謀生。

1925年春天，對于朱湘來說，人生的春天也已來臨。在大哥的主持下，朱湘回到南京，和劉采云結(jié)婚，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又在二嫂薛琪瑛的幫助下，在南京建鄴大學(xué)教書，后來又帶著妻子來到上海，為妻子更名為季霞，又更名霓君。這期間，朱湘在上海大學(xué)教書，寫了大量的詩作。兒子小沅的出生，為朱湘的家庭生活增添了不少的情趣和歡樂，霓君相夫教子，閑時繡花習(xí)字，一家人其樂融融?？墒呛镁安婚L，1927年秋，朱湘以清華公費赴美留學(xué)。異國他鄉(xiāng)，咫尺天涯，朱湘日夜思念國內(nèi)的妻兒，一腔柔情只有付諸筆端，他給霓君寫信，柔腸寸斷，溫柔細膩，呼喚著親愛的霓妹妹。一些生活的瑣事，他娓娓道來；新寫的詩作，細細解釋；異國風(fēng)情，一一敘說；長夜難眠，抱枕低泣。一切都是因為愛，有愛才有相思。特別是次年女兒小東出生后，朱湘對霓君母子的思念倍增，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大洋彼岸，與妻兒相聚。留學(xué)生活，對朱湘來說，是難熬的，也是孤獨的。他在給霓君的信中說，看到駐地附近的人家夫妻兒女一起散步，他心里說不出的羨慕和難受，更加思念國內(nèi)的妻兒，感覺自己像住在監(jiān)牢里。

在國外，品貌端正、才華橫溢的詩人朱湘也遇到過知音。朱湘想把中國古典詩歌譯成外文，向外國人推介，以光大弘揚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藝術(shù)，同時也顯示一下自己的才華。他將翻譯的歐陽修的《南歌子》和辛棄疾的《摸魚兒》送到?？而P凰》雜志上，被一位美國女同學(xué)看到，十分喜愛，為之心動。這位百萬富翁繼承人的美女同學(xué)寫了一首十分熱烈的詩應(yīng)和朱湘的詩。朱湘后來又寫了幾首詩給那位女同學(xué)，她同樣在雜志上有詩答和。對于朱湘來說，即使“我的心應(yīng)弦而倒——我情愿舍了天空，偎了小籠，長懸在花氣之中。”（《花與鳥》）也只是在相遇的瞬間，心有所動，卻不敢越過雷池一步。對于一個比較保守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來說，美好的機遇只能是“發(fā)乎情，止乎禮”，對霓君的摯愛和忠誠，使他不得不拒絕仰慕他、追求他的知音，在美女和金錢面前絕不動搖。但這所謂的“桃色傳聞”，卻讓國內(nèi)的霓君打翻了醋壇子，耿耿于懷，時時猜忌，為以后的家庭生活和夫妻關(guān)系蒙上了一層陰影。

朱湘對霓君一片癡情，時時刻刻念叨著霓君小妹妹、小親親，還常?？淠蘧L得漂亮，能干，會持家。鼓勵霓君到學(xué)校去讀書，說霓君的信越寫越好，鼓勵她寫詩，經(jīng)?？洫勀蘧C工甚好，要求她寄些手工繡花到國外，以便有機會在國外能出售。留學(xué)的日子，朱湘對霓君可謂一片癡情，將寄給霓君的信全部編好號碼。朱湘死后第二年，由朱湘的好友趙景深先生編輯出版，共收集90封，書名為《海外寄霓君》。在海外，朱湘一直渴望回國后，和霓君長相廝守?！拔覀兓蛘咴谠鹿庀抡勑?，手握著手，心對著心，雖然久已結(jié)了婚生了兒女，也像不曾結(jié)婚，還是一對情人一樣。將來就是夫妻兩個頭發(fā)白了，也照樣?！保ā逗Ｍ饧哪蘧分模╅L相廝守，兩情相悅，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景?；貒?，朱湘到安大任教，和霓君雖然團聚了，一家人廝守在一起，其樂融融。短暫的幸福和安逸后，又要為柴米油鹽的瑣事所累，為生計奔波。桀驁不馴的朱湘因為性格古怪、行為乖張，得罪了校長和教務(wù)處的人，被學(xué)校解聘。幼子再沅因缺少奶水夭折，更是雪上加霜，無奈之下，朱湘只好將霓君母子送往長沙，自己也離開安慶，輾轉(zhuǎn)到武漢、北京、長沙，為生計奔波，逐漸走向落魄，窮困潦倒，憔悴不堪。之后朱湘和霓君像走馬燈似的，朱湘到了一個地方，霓君趕去找他，等霓君到了，朱湘又轉(zhuǎn)到另一個城市。霓君結(jié)婚時買的金項鏈，當(dāng)了300元，全部用于去追尋朱湘。

朱湘北上南下，輾轉(zhuǎn)奔波，最后在鄭振鐸、趙景深的幫助下，回到上海，回到了霓君的身邊，同甘苦共患難的夫妻終于又生活在一起。為了盡力資助朱湘實現(xiàn)開一家書店的理想，霓君每天六點就去南京路勝家裁縫公司學(xué)刺繡，想回湖南去開湘繡作坊。她不想朱湘獨自操勞，她想為深愛的丈夫分擔(dān)。艱難的生活沒有壓倒霓君，可是孤傲的詩人朱湘卻幾近瘋狂，被親人、朋友的誤會和不理解，加重了朱湘的腦充血病，加上他性格不好，得罪的人太多，讓他越來越孤獨。痛苦之后，詩人絕望了，走投無路，他選擇了葬身海上。同船的人以為他是失足落水，投下救生圈，他不要，掙扎了幾下就渺無蹤影，永遠地離開了，躍進大海之前，他還站在甲板上朗誦德國詩人海涅的詩。

詩人朱湘選擇了死，他死得悲情，死得無奈，死得遺憾。他想有尊嚴地活著，他想讓深愛的霓君和一對兒女過上幸福的生活，可偏偏生活讓他處處不如意，艱難窘迫，窮困潦倒，走投無路。

朱湘，這位被魯迅先生譽為“中國的濟慈”的詩人，曾與徐志摩、郭沫若、聞一多比肩，是否還有人會記得，會常常念起？他短暫的生命之旅，卻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特別是新詩史上留下了燦爛的一頁，有人把朱湘詩比作無瑕的美玉，他的愛情何嘗不是純潔又高貴，孤傲地存在著。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