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鴻詩歌

在石頭上眺望大海

石頭里有徹底的寧靜

悄悄接近我們

而大海在遠處

空無一物地自言自語

這情境無法反對

時間被取消

但為時已晚，我們已不可能

重新變成孩童

石頭的峽谷里

保存著黑暗的夢

把我們留在光線彌漫之處

允許我們倚靠著石頭，眺望

并被寧靜充滿

仿佛我們正從石頭里出來

懵懂地面朝大海

實現(xiàn)自己

發(fā) 現(xiàn)

低矮的灌木覆蓋著山岡

綠色下那紅色的土壤

野豬和獾

都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沉睡

——這是正午

陽光垂直照耀

陰影恍惚怔忡

泉水出沒于

它記不住的時間和地點

我?guī)缀醮_信我發(fā)現(xiàn)了

那敞開的秘密：

萬物都在

它們還是生命的時候

耽于自己的生命

因為明白沒有別的方式

而安然地活著

錯 誤

黑夜類似于對我們的一個總結(jié)？

比夜更黑的東西

在夜中出現(xiàn)，它移動

永遠不被確定地

像總結(jié)中的一個錯誤

開辟它自己的道路

我們深知，那不是我們犯下的錯誤

但它是我們的錯誤

除了人，還有誰能對此負責(zé)？

星光，毫無意識地

消失于它照耀的事物

不可拯救地

沉迷于最后的歸宿

那么多的總結(jié)結(jié)束了

我們不可能向它提出建議

那黑色之物移動、奔跑

此刻它始終在給予它

輪廓的黑夜里，宛如空氣

將形而上的變化

與形體結(jié)合在一起

天亮之后，它將不再被看見

再次地

宛如白晝不可表達的空氣

錯誤使時間生動

使一天天值得過下去

因為，我們正是

在狗和糞堆中發(fā)現(xiàn)道

在不斷的錯誤中找到

那正在出生

但我們都不是它父親的真理

在青海高原

大路盡頭，是小路和夜

里面隱藏著

說不上是越來越低

還是越來越高的天空

小路四散，彎曲，輻射。

更遠處必定是群山

黛青，蒼紅

最高處必然是積雪

沒有季節(jié)的雪，風(fēng)不斷逼近

不斷潰退

那些雪的作用是什么？

保持河流不死？使天空和大地

大地上生存的所有生靈

目光不變得黯淡？

一些小路荒廢了，野草彌漫

荒無人煙的接天野草

即使碧綠，展現(xiàn)的也是無邊蒼茫

風(fēng)吹草低。古老的歌謠

僅僅被從遙遠處路過的

某個人想起

在這樣幾百里很難遇到一個人的高原

人就像一種最高的虛構(gòu)

在真實和虛構(gòu)之間活著

找不到也沒有相反的法則

任何雨都完美無缺

這已經(jīng)不是暴風(fēng)雨的季節(jié)

雷聲和閃電

都只在你內(nèi)心滾動

我看到的只是柔和的雨

持續(xù)的雨

仿佛春天

雨也老了？

可能。這些雨重新想起的

是柏拉圖還是蘇格拉底？

當(dāng)然，可以同時想起

同時看見

春天和秋天的綠都是不完整的

我愛這些雨。愛這些綠

我知道有一些東西

在秋天也能開花

它們需要的只是雨

——任何雨都完美無缺

都包含著神奇的雷聲和閃電

藝術(shù)與現(xiàn)實

我已把秘密告訴你

然后是驚訝和停頓。

窗外的雨，似下未下

一種猶豫，兩種兩重性。

我試圖面對自己。但我被你打敗

我學(xué)會的詞語又忘記了我

藝術(shù)對現(xiàn)實束手無策

盡管它掙扎著它的感染力

要。不要。始終是個問題

神話的時代早就過去了

但我仍然感謝你所允許的

人與人之間難得的信任

風(fēng)暴之后

開始和結(jié)束都這么突然

毫無理由地

風(fēng)暴只加深了世界的寂靜

像寒冷，把冰提到地平線之上

冰封千里，因不存在而存在的冰

月光，宛如空無一人的理性

我在黑暗中坐著

夜從窗戶進來，然后又出去

逐漸走遠

唯一的聲音是思想的聲音

聽 雨

積雨云向夜傾倒雨水

沒有目的，但我們可以給它找出

各種目的

詠嘆或感慨

雨在行進，雨的大軍

沒有武裝的士兵

排山倒海。雷電滾滾而至

照亮又把萬物送進更黑的世界

這是必須的儀式？因為人本是

必須忍受任何黑暗的生物？

——在龐大并嘈雜的雨聲中

我辨認出我的呼吸

春天如期而至。所有的季節(jié)

都會如期而至

下一場雨則屬于未知，但它必將

再從天空而來

像停頓很久之后說出的又一句話

可以與前面一句分開

秘 密

早晨田野上有薄冰。

它們沉默著，短暫的生命

測量、反射著

短暫照耀它們的光

我?guī)缀趼犚娏怂鼈兊男β?/p>

那是時間和泥土的秘密

多得就如夜晚和白晝

保持所不能保持

但一定會一再以相似的假象

到來的一切

這叢低矮的灌木長青

這叢低矮的灌木長青

它的周圍

起伏著黑色的卵石，白色沙子的

海水

但這樣也很好。

它只像它自己那樣地

生長著，在自己的綠色中站立

思考

它從來不曾綠過。它藏起了

換葉的秘密，以長青

拒絕了歲月的輪回

既不年輕，也不衰老

這一點我理解：

它并非騙人。永恒風(fēng)沙的世界

它屬于那種沒有名字的

內(nèi)在于我的樹木，不可分類

某些東西

這開滿野花的無名的山坡

這我第一次看見的

地球的某一場所

但它只讓我凝視片刻

——許多東西都像它

就像曇花一現(xiàn)

并不為被人看見而存在

春 夜

群星，隨月亮上升

浪花高飛，顫動著的音符

無處不在

強勁的風(fēng)，奪取春天

所有的可能性就要開花

就要以紅色、紫色和橙黃

自由歌唱

要求人們做好做夢的準(zhǔn)備

相愛的人在相愛

心，學(xué)習(xí)所有的天氣

陽光是必要的

下雨也是必要的

想起而從未說出的東西

在春天總是發(fā)芽

向已知和未知的扎根

獲得存在的形式，不肯放棄

就像被閃電擊中，嫩枝醒來

在夜色里汲飲那從無到有的綠色

蠟燭的光

點燃，投擲的光

讓黑暗浮動

可見的物體在一個

波動的圓中佇立，安靜

內(nèi)在，暴風(fēng)雨在窗外的春夜里

獨自瘋狂

僅僅因為停電？

是，也許不是

但電線的確在難得地睡眠

而我，當(dāng)然繼續(xù)醒著

獨自看著這一支蠟燭的極點，這

光的夢幻

夜是一條逐漸遠逝的河

穿過我和蠟燭和蠟燭的光

前行，讓我感到

即使是春夜，也比這光沉重

燭焰因此搖晃、跳動

整個夜，都壓在其上

所有的東西都是死亡的一部分

但它們都堅強地

活在還活著之時

——燭身上流下的不是淚

是生命光輝中必須忍受的

源源不斷的雪和寒冷

暴風(fēng)雨之后

互相看見是不容易的

這不僅僅因為世界遼闊

因為我們還沒有

完成足夠的夢

但終于能直接凝視

直接感受到

持久的生命，并發(fā)現(xiàn)

世界比任何時候都美

在一次經(jīng)過的暴風(fēng)雨之后

雨，循環(huán)

可能，只有雨能理解

雷聲和閃電

爆炸并持續(xù)的雷聲

劈進膽魄的閃電

使白晝宛如暗夜，掠過

卑微、匍匐的屋頂

暴雨傾注！粗壯、密集的雨

充滿空間

砸向大地。水稻，棉苗，樹葉

都正在干旱中活過來

——命運突轉(zhuǎn)，僅僅因為

這場突然的雨

雨的上面是天空

下面是土地，是人的世界

有人冒著雨和雷電走了出去

去看雨中的莊稼

——這些，所有的一切

都是一個循環(huán)中的一部分

一次就是一生的雨

僅僅只看見過一次循環(huán)？

——當(dāng)另一次循環(huán)開始

類似的場景，類似的雨和雷電

可能都會再現(xiàn)，帶著

那些永遠缺少了的部分

玻璃水杯

——讀史蒂文斯《玻璃水杯》

這玻璃在融化之后

獲得這形式，不再融化

也不記得自己的前身

水注入，它仍然像

沒有水時一樣透明

——兩種形態(tài)以此表明

它們其實是一種形態(tài)

形而上從形而下開始

最后充盈其中的

總是光和空氣

我不認為有獅子會到

一只玻璃杯中來飲水

也不認為有水草在其中

左右擺動

一杯水總是一杯別無其他的水

如果無人飲用

時間會飲用它，代替人

代替一切必須飲水的生命

飲盡它

然后朝生命轉(zhuǎn)過它的臉

水草和獅子

都有可能被印在杯子外面

——為什么不是杯子里面？

杯子里面為什么必須空無？

因為形而上學(xué)在空無中才能產(chǎn)生？

杯子的空無有一個中心

形而上學(xué)也是如此

總是只有很少的人試圖越過

透明的玻璃，到達

那看似一無所有

因不存在而存在的核心

入夜的群山

山安靜下來，密集的暮色

沉入谷底

越往上，越加模糊，唯有

高處山的輪廓，被天空

那巨大的一無所有襯托出來

沒有把什么帶給我

鳥群已經(jīng)隱入林木深處

那兒是它們的家，在樹上

樹不收留我們

我們得穿過林中的黑暗

像一群

對山、對樹都無用的廢物

四野都是和聲

根據(jù)非人類理解的法則

自我的群山、草木

和高高在上虛無的天空

現(xiàn)在是它們不保留影子

而成為本來的事物的時刻

秘密和野獸

我不斷地阻止自己

既非錯誤，也不正確

而是事實必須如此

即使山不能掉頭離開

靜止的聲音變化成音樂

對于這世界

我已說了很多

沒有說出的

那是一個人的秘密

有時他甚至對自己

也不曾說出

大雨下了一夜

天空也失眠了一夜

白晝晴朗，泥沙在河里翻滾

一切都好像和夢是一個整體

但我知道

在什么地方潛藏著野獸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

沈天鴻，1955年生。安徽望江人。安徽省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高校兼職教授。主要作品有詩集《沈天鴻抒情詩選》、《我和世界》、《另一種陽光》；散文集《訪問自己》、《夢的叫喊》；文學(xué)理論集《現(xiàn)代詩學(xué)》（《現(xiàn)代詩學(xué)》被一些高校列入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的“必讀書目”或用于授課，應(yīng)用專業(yè)有漢語言文學(xué)、語言學(xué)、新聞學(xué)、廣告學(xué)、外國語等。一些理論觀點及術(shù)語被用于文學(xué)研究）。

大陸、港、臺40多家出版社出版的《新中國60年文學(xué)大系》、《中國詩典1978-2008》、《中國當(dāng)代詩歌經(jīng)典》、《第三代詩新編》、《中國詩選》、《中國新時期文學(xué)研究資料匯編》等收入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