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桃
1
王家村人都說,紅妞是有來歷的女子。她出生那天,新農(nóng)村人見識了兩樁百年不遇的怪事。
那天,黃風(fēng)刮得很邪門兒,兩步之內(nèi)看不到人影兒,黃沙就像從天上灑下來似的,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隨著紅妞的一聲啼哭,風(fēng)停了,太陽出來了。太陽掛在西山尖,東山卻出現(xiàn)了奇怪的景象:一位農(nóng)夫挽著褲腿,趕著水牛正犁一片水汪汪的稻田。壩上地區(qū),方圓三百里,不是沙地就是紅膠泥地,水牛犁稻田,別說是初春,就是夏天也不可能看到。更稱奇的是,紅妞娘晌午肚疼時,紅妞爹就去請接生婆板姑了。紅妞爹領(lǐng)著板姑,穿兩個胡同,走一個小巷,隔在平日,紅妞爹閉著眼一袋煙工夫也能趕到,那天,卻走了整整半天。他們的腳剛踏進(jìn)家門,紅妞便泥鰍一樣,從她娘肚子里滑到了炕上。紅妞爹說:那天走路根本抬不起頭,他抓著板姑的襖袖子,看著自己腳尖一步步往家走,就見那風(fēng)變成了狐貍,有頭、有腿、有尾巴,一只接一只從他腿腕間穿過,瞬間就又變成了風(fēng)。似風(fēng)的狐貍(也可以說是似狐貍的風(fēng)),引著他倆兜圈子,他們的腳不停地走,就像走迷魂陣似的,就是走不出胡同。他剛一推家門,就見一股風(fēng),溜著地皮,嗖一下?lián)屧谒麄兦懊孢M(jìn)了家,他回頭一看,漫天黃風(fēng)竟如煙般消散了。紅妞爹的解釋,更加重了新農(nóng)村人對紅妞出生的懷疑。
后來,紅妞娘發(fā)現(xiàn)紅妞爹跟板姑有一腿(男女關(guān)系),問他是不是紅妞出生那天有的,紅妞爹卻說,紅妞出生那天,風(fēng)沙那么大,一抬頭滿嘴沙,能做啥?
這以后,無論紅妞干什么,新農(nóng)村人都覺得她與眾不同:紅妞三歲時,她娘生下了大弟拴柱,這以后,她娘以一年半生一個的密度,接連生了四個孩子,紅妞娘生一個,扔給紅妞帶一個。紅妞爹是遠(yuǎn)近有名的采花匠,他夏天拿著把鋤頭,秋天舉著把鐮刀,明著是出外打短工,暗著卻是滿世界轉(zhuǎn)悠著約小媳婦。紅妞爹也算是有本事的人,他掙了誰家男人的錢,神不知鬼不覺,就能把錢再花在這家女人身上。紅妞娘指望不上紅妞爹,就出門給人當(dāng)保姆。那年頭,費心拉扯孩子的父母,生五個活四個就算好的了。而紅妞,爹不管,娘不問,靠著一碗一碗的面糊,竟先后帶大了兩個妹妹,三個弟弟。紅妞爹叫王來順,但新農(nóng)村人很少有人叫他名字,他的名字常被人用紅妞爹代替。紅妞十二歲時,就成了家里的主事人。鄰居家借糧還米,村里開會論事,他家都是紅妞出面。關(guān)于紅妞的其他事,村里人談?wù)撘魂嚲筒徽劻?,占新農(nóng)村人嘴頭最長的是紅妞出嫁。
紅妞16歲那年,村里開會,媒婆許嫂問旁邊幾個女人誰手里有合適人選,說新農(nóng)村有一個男人叫王祥,28歲了,病老婆去年把家里大筆積蓄折騰光后死了,現(xiàn)在手里還有六畝薄地,一對毛驢。他家雖不算富,但人家聘禮豐厚,愿意出一頭三歲大的毛驢、800斤小麥、800斤攸麥、200斤胡麻。一聽說這聘禮,女人們的積極性一下高了。這個說,劉狗頭家窮,他家大閨女剛讓婆家休了,看能不能嫁他;那個說,李尚仁閨女是個半啞子,18歲了,還沒媒家,問問他家;這個又說,啞子又不愣,別看她啞,心高著呢。幾個女人正七嘴八舌議論,坐在旁邊的紅妞接過了話,她說,嫂去問問我爹娘樂意不?她們樂意,我嫁他。
新農(nóng)村沒有一個給自個兒說媒的女孩,紅妞是第一個。會還沒散,紅妞的話就傳到了紅妞爹娘耳朵里,也不等紅妞回來,紅妞爹娘便一口應(yīng)允了這門婚事。
王祥比紅妞大十二歲,他們是一個屬相,都屬豬,還是一個姓,都姓王。按當(dāng)?shù)厝说恼f法,一個姓成親,夫妻倆相克,日子過不住,出嫁時,女方帶一口鍋過去,就能破了夫妻相克的霉運。
別的女孩兒出嫁,母女倆都會抱頭痛哭,這就是哭嫁。而紅妞出嫁,紅妞娘抱著一堆漿洗的衣服,邊吆喝妹妹提水,邊往車上送她,隨她一起上車的,還有一口大鐵鍋。紅妞起初也沒哭,當(dāng)看到哭得死去活來的兩個妹妹、三個弟弟時,她突然大哭起來。她邊哭邊跟弟妹們說:這下姐不用沿家沿戶給你們借糧了。
王祥對紅妞很滿意,給紅妞家的聘禮,除了一頭三歲大的毛驢,800斤小麥,800斤攸面,200斤胡麻,還外加了三麻袋山藥、二十個大倭瓜。這些東西,頭一天送來一車,娶親這天又捎來一車。這天,車是由三歲大的大毛驢拉來的,東西卸下后,紅妞爹把大毛驢腦門上系著的紅綢子取下來,直接系到了小毛驢頭上,然后牽著大毛驢進(jìn)了剛蓋起的牲口棚。
把大毛驢留下,讓小毛驢娶親,是兩家事先商量好的,說是兩家,其實是王祥和紅妞爹商量好的。王家村和新農(nóng)村相距十里地,媒人跑一趟就要一趟的跑腿費。為了省錢,訂親后,好多事兒都是王祥自己來找老丈人商量。依王祥的意思,等把紅妞娶過去再送趟大毛驢,紅妞爹卻說,娶親這天,你讓大毛驢拉著車,讓小毛驢跟著,來時重車,回時車上只拉著三個人,一口鍋,小毛驢就行。當(dāng)時,王祥支吾著半天沒言語,原因是,為了給紅妞家湊齊財禮,王祥把小毛驢賣了。賣小毛驢這事兒,他沒敢跟紅妞爹說。見王祥不言聲兒,紅妞爹當(dāng)下就火了,他把煙鍋灰咚一下磕在炕沿上,背著手走了出去。就為這,王祥沒少費心思。王祥跟小毛驢的買主四虎爹費盡了口舌,說盡了好話,四虎爹才答應(yīng)把小毛驢借給他,怕累著小毛驢,四虎爹要求四虎趕車。王祥一琢磨,就干脆讓四虎去當(dāng)迎親人,這樣一來,可用迎親費補小毛驢的虧空,兩全其美。
四虎疼愛自家的小毛驢,不舍得上車,就抓著驢嚼頭,吹著口哨,悠閑地走。拴柱坐在車轅上,擺著腿,一路剝糖吃。那兩把糖,是紅妞娘裝在他兜里,讓紅妞下車后散給攔門人的。按當(dāng)?shù)厝说泥l(xiāng)俗,新娘子進(jìn)夫家門時,夫家人得攔著不讓進(jìn),待新娘子灑了喜糖才能進(jìn)家。
紅妞頭上蓋著一塊紅布,似紗,很??!透過那層似紗的紅布,紅妞可以清楚地看到藍(lán)天、白云、小草、野花,還能看清右車轅上坐著的大弟拴柱和牽著毛驢的四虎。同樣,四虎也能看見紅妞,她大盤臉,高鼻梁,齊劉海。
車過石頭山時,一只紅色的小狐貍,顛顛撞撞從山上跑下來,跑到前面忽然停了下來。四虎看見,小狐貍的眼睛星星一樣眨了一下,就風(fēng)一樣向毛驢車撲來,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小狐貍就碰死在了車轱轆下,隨即,車上的那口大鐵鍋也掉到了車下,爛了土豆大的一個三角窟窿。
拴柱抱起鍋,從窟窿里看著自己的腳尖,兇巴巴地喊:姐,鍋爛了,你們過不到頭了!
紅妞一把扯下了紅蓋頭,對哭哭啼啼的拴柱說:別哭!過到頭過不到頭是姐說了算,姐讓他過到頭,他就得跟姐過到頭!她那口氣,像極了預(yù)言。紅妞掀了紅蓋頭,四虎吃了一驚:紅妞的眼睛,白是白,黑是黑,像掉進(jìn)牛奶里的兩顆黑色圍棋子。
2
婚后半年,紅妞沒讓王祥睡過一個囫圇覺。新婚之夜,她嫌家冷炕涼,用被子把自己從頭裹到腳,哆哆嗦嗦蹲在炕上。他把僅有的一張新褥子鋪好,脫下汗衫,等著蓋那床新被子,她卻死抱著不放,他一拉,她就哇哇大喊。他也不惱,嘿嘿嘿笑笑,在她頭上憐愛地摸一把,就穿起衣服下地?zé)?。他填了一大鍋水,坐在灶火坑兒,拉著風(fēng)箱,一大把一大把的燒麥稈,邊燒邊說:咱糧食沒有,有的是燒柴。
說起來,王祥并不窮。年幼時,爹死娘嫁人,他便跟著遠(yuǎn)房親戚到內(nèi)蒙替人放羊。18歲那年,他掙了錢,回家置了八畝薄田,一頭驢,一頭牛。在村里,算不上大富,也算是小富。八畝薄田打的糧食夠一大家人吃喝,別說他一個人了。他家糧囤里一年四季有存糧,麥秸、豆秸除了鍘了喂牲口、燒火,院里還攢了滿滿兩大堆。20歲,王祥娶了媳婦。勞累一天,回家有熱炕熱灶,晚上睡覺還有綿軟的肉身子等著,他覺得日子無可挑剔,沒想到,成家三年,老婆不懷孩子,肚子卻一年比一年大。他賣了二畝田、一頭牛給老婆看病,錢折騰光了,老婆的胳膊、腿細(xì)得麻桿似的,肚子卻還在長,又過了四年,他把庫存的糧賣光后,老婆一蹬腿,死了。他賣了家具,給老婆買了一具薄棺材,把家里唯一一床沒被老婆折騰的被褥鋪進(jìn)棺材,打發(fā)了老婆。一年后,他用家里的余糧、驢子母女倆娶回了紅妞,除了那幾畝地,家里只剩下了麥秸。
唯一能讓紅妞滿意的只有一個火炕了。他拉著風(fēng)箱,一大把一大把添燒柴,一大鍋水快燒干了,紅妞還說不行。一屋蒸汽,王祥看不見炕上的紅妞,隔一陣問一聲:熱上去沒?紅妞總是說:沒熱。他就繼續(xù)燒。兩鍋水快熬干了,他才覺出不對勁兒來。他停了風(fēng)箱摸炕頭,炕頭像塊燒紅的烙鐵。再找紅妞,發(fā)現(xiàn)她站在后炕的墻角處。因為炕燙,她兩只腳輪番著地,正在玩金雞獨立。王祥心里就一酸,明白了紅妞讓他燒炕的原因。紅妞嫌他,怕他沾身。他不急。心想,石頭還能捂熱,何況人!這以后,他把褥子、枕頭給了紅妞,自己蓋件皮襖睡。連著一個月,白天,紅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做飯洗衣收拾家,啥活也不落,可是,一到晚上,她就把剪子拿在了手里。這晚,王祥提前燒熱炕,暖了被子,單等她脫衣服。沒想到,她又舉著把剪子躲到了炕角。王祥實在忍不住了,就奪過剪刀,把她摁在了身下,當(dāng)他把手伸進(jìn)她汗衫時,他摸到的不是肉嘟嘟的奶,而是核桃大小的一個肉疙瘩。紅妞才開始發(fā)育。16歲的她,身子竟然像十二、三歲的孩子。王祥罪人似的,一骨碌從她身上滾了下來。
紅妞是家里的老大,紅妞爹娘都不盤算過日子。家里,七口人三床被子,兩張褥子。被子,男孩子一床,女孩子一床,爹娘伙蓋一床,褥子不夠,就輪流睡炕席;一年的糧食,前半年就吃光了。剩下的日子,吃了上頓想下頓,有了吃的,三個弟弟小狼一樣搶著吃,剩下的,紅妞就讓給了妹妹,眼看著弟妹一個個長起來了,她還是那樣,黃黃的,瘦瘦的。王祥知道,紅妞發(fā)育遲跟她吃不上東西有關(guān)。
第二天,王祥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先把她養(yǎng)大,讓她成熟起來。王祥細(xì)細(xì)端詳過紅妞的身架,雖說瘦,但胯骨很大,只要伙食能跟上趟,用不了半年就能含苞待放。到了成熟期,就像沉甸甸的麥穗,手一碰,渾身不顫抖才怪。想著自己懷里躺著一個圓滾滾、嫩滑滑的肉身子,王祥渾身舒坦。
家里沒糧,他也不將就,就到地里割麥子,麥子熟一片他割一片,一捆捆背回來,讓紅妞用棒槌把麥粒打下來,在自家院的磨盤上磨面蒸饅頭。地里的活,用不著紅妞搭手。他借錢買回幾頭豬仔、一群雞仔,讓紅妞在家養(yǎng)豬喂雞。雞下了蛋,他不賣,留給她吃。他盤算好了,等把豬賣了,再賣點糧食,就能買頭犁地的牛,到那時,家里有地,囤里有糧,圈里有壯實的牛,炕上有嫩白的老婆,那日子才叫日子。
王祥家在村子最西邊,坐在窗口,就能看到西頭的麥地。當(dāng)時,賣主嫌那塊地離村近,牲口禍害得不行,就低價賣給了他??茨菈K地,王祥也不用出門,坐在自家窗口,見牲口進(jìn)地,大聲一吆喝,使勁丟一粒石頭蛋,就能把它們嚇跑。那天,王祥在西頭割麥子,割一趟,他往自己家瞅瞅,這期間,紅妞上了趟茅房。想起紅妞一門心思收拾家做針線,小媳婦一樣怕見生人,王祥心里甜滋滋的受用。臨近晌午,他仰躺在地頭,半閉著眼看太陽。他的眼皮變成了紅布,太陽像一個圓溜溜光芒四射的火球,再盯一陣,火球沒了,眼皮上只剩下一片火紅??戳艘魂囂枺头钙鹆嗣院?,這時,就見一道紅光從他眼前嗖一下飛過,他一個猛子扎起來,向自家院兒里瞅,只見一團(tuán)紅托著一個肥厚的尾巴進(jìn)了院兒。近幾年,在山上挖石頭的人多了,把山上的狐貍攆到了田里,那狐貍大多是紅色的,很多人都見過。狐貍!王祥首先想到了自家的雞,他一躍而起,撒腿就往家跑。
院兒里靜悄悄的,一群雞在院兒里刨食,院兒里被雞攤成了一個個土旋渦。那只紅冠公雞正爬在一只母雞身上,奓著翅膀嘎嘎。他又往雞窩里瞅了瞅,也沒見到狐貍。他疑惑著進(jìn)屋,就見紅妞坐在炕沿上,兩手放在大腿根兒,兩條腿死死夾著來回搓動,像憋尿,又像害怕從兩腿間漏掉什么。見了他,紅妞臉上一片驚慌。待紅妞站起來給他端飯時,他看到炕沿邊白灰刷過的地方一片紅。再看紅妞的屁股,淺灰色的洋布褲也紅了一片。紅妞把飯端上來,又慌慌的坐下,兩條腿又死死的夾緊。王祥知道她來月經(jīng)了,看樣子,她是第一次來。他從包袱里找出一堆破布,中間夾了棉花,疊成一長條遞給她說,墊進(jìn)去吧。
紅妞臉紅的像塊紅布,接過布還不知所措。
他問:你娘沒教過你?
紅妞搖搖頭,緊張地說:我得回趟娘家。
他一下笑了,又問:你娘沒告你來月經(jīng)咋辦?
紅妞又搖搖頭,臉上的緊張感放松了些。
他又問:你不知道自個兒會來這個?
紅妞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一把抓起布條跑進(jìn)了茅房。那天,紅妞就那么坐著,動也不敢動,兩條腿夾緊不說,還過一陣揉揉,過一陣揉揉。她的動作,讓王祥的心癢癢得難受。但他知道,這個時候更不能動紅妞,得忍著。村里人見了王祥,都問:你小媳婦快有身孕了吧。他嘿嘿笑著算是回答。在村兒里人的眼里,她已經(jīng)是他的老婆了。不管他破沒破她的身子,也是生米做成了熟飯,這煮熟的鴨子,誰還能領(lǐng)跑!
晚秋時節(jié),紅妞臉色真的好看了,胸脯也鼓漲起來。眼神兒里少了野性,多了春水一樣的秋波。
這一晚,王祥接了滿滿一大盆水,放在院兒里的輾道上,關(guān)了院門,脫光了,用毛巾沾著水擦拭身子,當(dāng)他把剩下的水從頭嘩一下澆下來時,他看到紅妞的臉在窗口閃了一下。他笑了笑,光著身子進(jìn)了家。紅妞捂在被子里,篩糠似的哆嗦。
他說:紅妞,別怕,這一關(guān)總得過。說著就要撩被角進(jìn)去。
紅妞死死抓著被角不放。他忽然就想笑,她娘當(dāng)牲口一樣把她賣了,啥也不傳授,娶回個媳婦還得教她男女之事。他一手托炕,一手又撩被子,就感覺托炕的手粘稠稠的。點了燈,猛地撩起被子。只見紅妞的大腿上插著一把剪子,血浸濕了一條褲腿。
王祥長嘆一聲,一頭栽倒在炕上。
紅妞的腿傷足足好了三個月。三個月里,紅妞用一條腿彈跳著做飯喂豬喂雞,閑下來,還打了鞋襯子,比劃著王祥的鞋剪鞋樣、做鞋。那天,他從地里拉回一車芥菜堆在院兒里,晚上,紅妞就把一車菜摁在缸里腌了。紅妞一門心思操持家,說明她想跟他過日子,這一點,王祥深信不疑。他認(rèn)為,她之所以害怕跟他做那事,是因為她還不太成熟,身體里沒那個要求。男女之事也得追尋自然規(guī)律。這事兒急不得,就像幼苗,得慢慢澆水施肥,等結(jié)了花骨朵,沒有不綻放的,到那時,瓜熟蒂落,還愁沒有顛鸞倒鳳的美事?這樣一想,王祥的心就釋然了。
除了不做那事兒,紅妞真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好手,比第一個媳婦強多了。她手勤,腿也勤,家收拾的干凈利落,豬長得快,雞也比以前能下蛋了。閑下來,紅妞把家里破破爛爛的棉襖棉褲收拾出來,拆了,洗了,舊棉花放在院兒里,曬透了,用自己做的棉花繃子彈,她彈得滿臉滿身棉花毛,全然不顧自己變成了個白眉毛、白頭發(fā)的老太太??吹剿臉幼?,王祥心里充滿了憐愛。棉花彈好,紅妞又把洗干凈的破爛布剪成一塊塊菱形,坐在炕上,按不同顏色,把一塊塊菱形對接成了一塊小長方形,然后,再把一小塊長方形對接成一張褥面,那褥面著實好看,一塊塊菱形布對接起來,像一朵朵盛開的花。褥子做好后,她就把它鋪在了后炕,而她的那張褥子卻鋪在了炕頭,炕頭和后炕中間空著一米遠(yuǎn)的距離。
她還是在防著他。
沒幾天,她變戲法似的,把家里擱置不用的破單子爛棉花都搜出來,竟然做了一床被子。
這年,收成出奇的好。王祥算了算,六畝地產(chǎn)的糧食,兩人一年根本吃不了。那天,王祥在場面打了麥子,背著一袋往家送。進(jìn)了院,就聽屋里有人說話,一個男人的聲音說:王叔幾時回來?
紅妞聲音怯怯的說:不知道。
王祥一時沒聽出男人是誰,在村里,喊他哥的年青人多,喊他叔的只有小孩兒。他拍拍身上的土往屋里走,迎頭碰見了四虎。四虎比紅妞大一歲,平時,他們來往,他都喊他哥。當(dāng)紅妞的面,四虎竟然喊他叔!王祥的臉就拉了下來。
四虎揚了揚手里的木簸箕,用舌頭舔了舔嘴唇,說:我家的壞了,借你家的使使。
王祥問:你叫我啥?
四虎就紅了臉,說,祥哥啊!
王祥又緊追著問:你剛才喊我啥來著?
四虎就沒了話,拿了簸箕訕訕的走了。
王祥進(jìn)了家,見紅妞的臉紅布似的,那對眼睛,越發(fā)水靈。他的心就咯噔一下。
往日,勞累一天,王祥的頭一挨枕頭就能睡著。這晚,他翻過調(diào)過睡不著,想起四虎喊他叔,想起紅妞天真的眼神有了傳情的欲望,王祥的心慌慌的難受。是開瓢的時候了。半夜,王祥脫了個精光,從炕中央紅妞的衣服上爬過去,剛撩起被子,手就被一個尖銳的東西扎了一下。紅妞竟然在被窩里放了剪子。他拿起剪子狠狠扔到后炕,剪子從墻上反彈回來,啪一聲掉在了炕上。他一頭鉆進(jìn)紅妞被子里,喘著粗氣,手摸過紅妞哆嗦的身子,一把擒住白鴿一樣綿軟的乳房。紅妞發(fā)育之快,大大出乎他意料。他剛翻身爬了上去,就如同挨了槍子,軟軟地倒了下去。他的眼前又閃出一道紅光,那團(tuán)紅嗖一下就消失了。
自始至終,紅妞一直沒言聲。他離開后,她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紅妞始終低著頭,他問她話,她只弱弱的答一聲,溫柔似水。他的心嘣嘣嘣地跳,腦子里時不時往出跳那種欲望。第二趟送麥回來,他實在焦渴難忍,大天白日,便抓起她的手,從院里拉進(jìn)了屋里。他半摟著她,一步步往炕沿邊推,手早伸進(jìn)了她的衣服里。她身子仰在炕沿邊,微喘著閉了眼,櫻桃似的小嘴蠕動著。他像一只雄鷹凌空逮住小兔一般,彎下高大的身軀,把她整個嘴唇含在了自己嘴里。他的手在上面揣摸半天,又伸向了下面,這時,他的身子猛地一挺,房屋倒塌一般,渾然酥軟了下去。他的眼前又閃出一道紅光,他閉了眼搖了搖頭,那團(tuán)紅慢慢消失了。
臨出門時,當(dāng)看到她似怨似艾的眼神,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不是這樣的,我很厲害的,真的。
接連半個月,王祥都是這樣。每次,眼前都會有一道紅光閃過,最后一次,他竟然有點頭暈?zāi)垦#酆熛履菆F(tuán)紅半天才慢慢散去。王祥覺得是因為欲望太強的緣故,心想歇幾天再說,反正她在屋里,跑不了,破瓜取瓤,遲早的事兒。這一隔就是半年,半年里,他沒成功過一次。
而紅妞卻越發(fā)的豐腴了。
期間,紅妞想回趟娘家,見王祥堅持要送,就打消了念頭。她怕與王祥相跟著回村。她家人,或弟弟或妹妹,隔幾天來一次,他們一來,紅妞都小媳婦似的看王祥的臉色。王祥知道紅妞的心思,來了,就囑咐紅妞做好吃的接待,走時,或倭瓜或米面或豆類,無論什么,王祥都要拾掇一袋子讓他們背回去。每次,她家人走,紅妞都是一臉感激的看王祥。不知從多會兒,紅妞就不吃雞蛋了,她把雞蛋一顆顆都攢了起來。那天,紅妞第一次走出了家門。她挎著一竹籃雞蛋出去了,在女人們唏噓贊嘆聲和男人羨慕的眼光下,她低著頭,到村西的雜貨店用雞蛋換回來一塊藍(lán)洋布。斷斷續(xù)續(xù),紅妞用雞蛋換回了幾丈洋布。她給王祥做了一身薄棉襖棉褲、一身夾襖夾褲,還準(zhǔn)備了一身數(shù)九寒天穿的厚棉襖棉褲,冬有冬衣,夏有夏衣,王祥跟小地主似的。
壩上地區(qū),數(shù)九寒天的冷是出了名的。有人說,壩上冬天,男人出門尿尿得拿根棍子,這頭尿,那頭就得用棍子打,要不,不等尿完,尿尿的家什就跟尿凍成了一根冰柱子,這說法,嚇退了不少想去那兒謀生的人。壩上冬天冷是冷,倒不至于冷得不能尿尿。但是,冬天沒緊活,數(shù)了九,不出門的人倒是多,尤其是女人。
這一年打了春,在家里窩了一冬的女人們,又開始坐在街上聊天了。頭年結(jié)婚的小媳婦,都捧著鼓起的肚子出來了。女人們聚在一起,這個說:我家那東西,一冬不出門,天一黑就睡,吃了睡,睡了吃,嘖嘖,壯得跟驢似的。那個就說:一晚一晚不放過你吧?這個就說,點燈怕熬油,吹了燈,不干那事兒,還真沒個干的。那些小媳婦,起初還捂著嘴笑,話題一說開,就收起了羞澀,頭挨著頭,談起了閨內(nèi)秘事。
王祥一冬天都沒歇著,他天不亮就起來,挎著糞筐到處撿糞。他家的六畝地比較薄,是沙窩地,要想收成好,就得多上糞。他想攢更多的糞,一打春就送到地里。每天,他拾一筐糞倒在糞堆上,再抬一筐土灑在糞上,然后,再澆一盆水,一冬天,院里西南角處,他攢下了一堆肥料。王祥家的祖墳在西山凹的一片灘里,牛羊倌常趕著牛羊去那兒放牧,灘里牛糞很多,有的都曬成了干餅子。王祥一到這兒拾糞,就站在祖墳前瞅。大爺爺、爺爺、奶奶的墳排一行,大爺爺是光棍,腳下無子埋,爺爺奶奶腳下是爹,爹死后,娘嫁了人,死后沒入祖墳。按排行,爹的腳下埋的是第一個老婆,第一個老婆左面的空地是留給自己的,右邊的空地就是老二紅妞的,本來應(yīng)該呈金字塔形狀的祖墳,因大爺爺膝下無子,爺爺這邊子嗣不旺,娘又沒入祖墳,整個祖墳形狀向右傾斜不說,還顯得很凌亂?,F(xiàn)在,清明和七月十五,他都填土上墳,如果他膝下無子,百年之后,這片墳地就會被風(fēng)攤平,消失得無影無蹤。每次路過祖墳,王祥都有種負(fù)罪感,也多了一種緊迫感。王家子孫就靠他這一脈沿襲了。他這一脈要是斷了,王家祖墳就沒人了。爹死時安頓王祥,就是娶個傻子,他也得讓王家子孫沿襲下去,當(dāng)時,他對快咽氣的爹發(fā)了誓:為了王家,他要活出個樣子來,他不僅要娶個伶俐好看的媳婦,還要生一堆孩子,蓋一處院子,置百畝良田,請一幫長工,他要讓王家大院兒里出現(xiàn)四世同堂、家畜興旺的情景。對爹發(fā)誓后,他就去內(nèi)蒙放羊了,打了幾年長工,錢是攢下了,沒想到,卻偏偏娶了個病老婆,本指望紅妞能傳宗接代,自己又得了個見花謝的毛病。站在祖墳前,他有說不盡的懊惱。
這天,他挎著糞筐回來,被站街的女人們圍住了。
這個說:王祥,你媳婦幾個月了?
那個說:把你小媳婦叫出來比比肚子。
這個說:王祥,在炕上忙了一冬,腿還有勁兒?
那個又說:王祥,一冬把小媳婦整哭幾次?
女人們七嘴八舌逗王祥,王祥的身體跟大地一樣復(fù)蘇了,那陣兒,把任何一個女人摁倒,他都能雄赳赳,氣昂昂做一回男人??墒?,等他回了家,心急火燎地把紅妞摁在炕上時,手剛一碰紅妞的身子,眼前一紅,泄氣皮球似的倒了下去。
想起街上站著的大肚女人,再看看眼前凸凹有致,滿臉紅暈的紅妞,王祥一拳頭搗在了自己腿上。
該送糞時,王祥動不了了。王祥的身體很蹊蹺,不頭疼腦熱,不嘔吐腹泄,身上軟不說,剛吃罷飯,過一陣兒又餓了。兩頓飯吃成了六頓,還是軟得提不起精神。他只以為是春困的緣故,心想過了春天就會好些。
糞堆上蓋著的厚厚白雪消了,從凍成一大坨冰塊的糞堆下流出了渾濁的黃水,院子里一股惡臭。王祥軟軟的坐在炕上,有氣無力的嘆著氣。紅妞時不時拿把鍬出去,把雪水沖下的肥料往糞堆上鏟鏟。天一天天變暖,糞堆完全消了。一股股爛泥一樣的肥料順著雪水流向了院里。王祥再也坐不住了,他硬撐著出了院,往小車上鏟了半車肥,他不得不蹲下來歇著。
紅妞過來,接過鍬問:你是不是病了?
王祥說:不頭疼腦熱,不吐不拉,還能吃飯。有啥病?
紅妞說,那你懶得動?
王祥也覺得奇怪,但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就說,直覺得餓,能吃不會有病,過了春天就好了。
紅妞想想也是,就說:我送糞吧。
王祥的自尊受到了傷害,他瞪紅妞一眼,說,我娶你來是傳宗接代的,不是來干活的。
紅妞說,我在娘家啥也干。
王祥說,這不是娘家,這是夫家。你干活,別人咋看我?
紅妞半天沒言語,過了一陣,她對站起來又要裝車的王祥說,不行讓我大弟來幫幫?
王祥遲疑了一下,拒絕道:這會兒,你大弟在家是挑大梁的,你娘家的日子剛有點起色,我?guī)筒涣怂?,還能讓他幫我?
紅妞說,那不行咱請個短工吧。
王祥看了看院兒里的兩個小糧囤,又看看剛買回來的那頭小牛,點著頭說,要請就請個長工。
看他的表情,不是因為身體軟,而是因為自家富。
3
在新農(nóng)村,有資格請長工的人只有四虎爹。四虎家有30畝良田,騾子、馬、驢大大小小加起來十幾匹??伤幕⒌屑?xì)得不得了,是出了名的財迷。他走路從不抬頭,見什么往家撿什么,從不空手回家。他的衣服外面,常年圍著塊大圍裙,像個伙夫。不同的是,圍裙上有很大一個兜,圍裙從脖子套下來,兩條帶子往后面一系,兜里能裝很多東西。什么干牛糞、驢糞蛋、柴禾棍,秋天拉莊稼沙落的豆秧、麥穗,只要兜里能裝下的,統(tǒng)統(tǒng)往里裝。裝不下的,如一塊石頭,一捆樹枝,一把銹蝕的鐵犁鏵,他就抱著往家拿。他家糧滿倉、米滿倉、牛羊滿圈。就連他天長日久撿回的石頭,在院墻根兒也堆了一堆。就這,四虎爹也不請長工,耕種、鋤地,他都領(lǐng)著四個兒子、兩個孫子下地,割麥時忙不過來才請幾個短工。
王祥請長工的話傳出沒幾天,關(guān)于紅妞有來歷的說法就從王家村傳到了新農(nóng)村。這一下,王祥請長工的說法就多了,有的說,王祥請長工是紅妞的主意,紅妞百事不能,她早預(yù)知王祥家要大福大貴了;有的說,紅妞的出生和出嫁都跟狐貍有關(guān),她是狐貍轉(zhuǎn)世,王祥待好了是福,待不好,那可是禍;也有的說,王祥敢請長工,那是紅妞指派他敗家呢,等著吧,耗子拉木锨,大頭在后呢。
本來,王祥家請長工,新農(nóng)村人就大吃一驚。更讓大家吃驚的是,想去他家當(dāng)長工的竟然是四虎。四虎要去王祥家當(dāng)長工了,話傳出來,街頭一片驚嘆聲。人們議論說,這是四虎一相情愿,四虎家地多,他不想在他家受罪了,那么好的壯老力,他爹肯定不讓去,再個說,他家人去給王祥家打工,多沒面子;等著吧,四虎和他爹有幾天架打呢。人們都等著看熱鬧,可是,四虎卻風(fēng)平浪靜地去了王祥家。四虎去王祥家當(dāng)長工,沒費一點周折。
四虎抓住他爹愛貪小便宜的心理,就直接跟爹說他想去當(dāng)長工。四虎爹舉著長煙桿,瞇著眼盯著四虎看了半天,長長吐出一個煙圈問:你咋要去他家當(dāng)長工?
爹的這個問法,四虎早有準(zhǔn)備,他不緊不慢地說:王祥家只有六畝地一頭牛,我撒泡尿的工夫就干了,我想了,他家東坡那塊地離咱家的近,明是給他家干,實是偷著干咱家的,他又不跟著。他請的是長工,不是短工,冬天,我在家也是歇,去他家也是歇,干嘛不去他家掙份口糧?
四虎爹瞇著的眼睛有了笑意,他咚咚咚把煙灰磕在炕沿上,說,從小你就比你三個哥機靈。你跟爹想到一塊了。爹就把東坡那8畝地留給你,從種到鋤到收,你一個人大包大攬了吧。種的時候,爹把籽種給你留在地頭,收的時候,你把麥捆給爹碼在地里就算完工。你那三個哥娶了媳婦,都成了敗家子,家里有點東西,一個個都變成燒包了,都想揣著袖筒當(dāng)財東,成天嚷嚷著讓我雇長工。他們怕受苦?不是,說到底是面子,面子是啥,是層皮,變不成米又變不成面,我看這王祥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瞅瞅他家攢下的那點東西,有資格雇長工?爹還比你多想了一層,他雇長工,是炫富,我猜測,他從內(nèi)蒙帶回好東西了,下一步,他要是張羅著蓋房子,修院子,肯定手里有筆巨財。你多留個心眼,看他葫蘆里到底賣的啥藥?
四虎的心思爹一點也不知道。四虎去給王祥當(dāng)長工,并不是像跟爹說的那樣貪那點小便宜,他是為了天天能看到紅妞。迎娶紅妞那天,他就對她有了心思。那天,當(dāng)紅妞把紅蓋頭掀下來,用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他時,他一下就被迷住了。那雙眼睛根本就不是眼睛,是兩個小棒槌,敲鼓似的敲他的心,他的心就那么,咚咚咚、咚咚咚地跳個不停。那天,看到紅妞的眼睛,他抓驢籠頭的手還微微有些顫抖?;氐郊?,他便病倒在炕上,頭不疼,腦不熱,就是老出現(xiàn)幻覺:眼前一會兒是紅妞的眼睛,一會兒變成了小紅狐貍的,一會兒又成了紅妞的。她的眼睛一出現(xiàn),他的心就灌了蜜一樣的甜。他怕睜開眼,他怕失去她的注視。就這樣,他躺了一天一夜。
聽說他娶親路上撞死只狐貍,他娘說他撞克了不干凈的東西,就燒了一沓子黃表紙,又給他喊了半夜魂。第二天他起了炕。
可是,紅妞的眼睛就是沒辦法從他腦子里抹去,他時不時找借口去王祥家看紅妞。
四虎用三天時間就幫王祥把糞送到了地里,有兩車,他還灑到了自己家地里。糞是黑的,地是黃的。灑糞的那片地像片黑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因為那兩車糞,他擔(dān)心了好幾天。他怕王祥去地里看出端倪,趕緊催爹往那塊地里先送了糞,自家的糞雖然沒王祥家的糞黑,但不細(xì)看看不出來。他的心才慢慢回到了肚里。王祥家沒有長工屋,依王祥的吩咐,四虎還回家睡,白天過來領(lǐng)活兒。晚上不用他給小牛添料,這樣,不給他安排住處和不給牛添料就扯平了。
王祥家的活兒不多,可王祥會找活兒。比如說牛圈兒,昨個兒剛墊了土,牛只尿了兩泡,拉了三坨,王祥就要他把牛圈的土起了墊新土。四虎說用不著,小牛的身子萎熱了就換涼土,小牛受不了。
王祥臉一拉,說,讓你干你就干。你是長工!王祥的口氣,真是財大氣粗。
四虎心里嘁了一聲。不過,第二天,王祥不再讓他起牛圈,改成了讓他修雞舍。不管王祥讓干啥,他都像其他長工一樣,痛快地接受,天天能看到紅妞,四虎心情很好。
四虎想跟紅妞說說話,可紅妞見了他,眼皮一耷拉,背過身就走。在王祥家,四虎最盼的是吃飯。四虎和王祥兩口子一起吃飯,也不分主仆,他吃一碗,紅妞給他盛一碗。他吃完了,把空碗往小紅桌上一放,紅妞就知道他還要吃,紅妞盛了,再放在小紅桌上。他把碗放在桌上,筷子放在碗上,紅妞就知道他不吃了。當(dāng)著王祥面,他不敢看紅妞,可他的心卻跳個不停。王祥家的飯雖然簡單,但他感覺很香甜。
那天,吃了飯。四虎下地收拾犁。該播種了,他得檢查一遍農(nóng)具。王祥見他沒用吩咐就收拾起了農(nóng)具,滿意地抽了一鍋煙,靠著被垛睡著了。
四虎坐在院里收拾犁,紅妞洗了鍋,用洗鍋水拌豬食喂豬,喂雞,騰開手,還進(jìn)牛圈給牛填了一次料。紅妞出出進(jìn)進(jìn)的身影在四虎眼前晃來晃去,四虎的心就跟著蕩起了秋千,忽悠上忽悠下,手就不聽使喚了。
四虎抬頭找紅妞的眼,可是,紅妞始終不理他,四虎忍不住,待她再出來,就沒話找話說:主子,這犁鏵該換了。
紅妞從窗戶上向家里看了一眼,說,換吧。
四虎以為她會以這為話題跟他說話,沒想到,隔了一陣兒,紅妞換了一身衣服,挎著半筐雞蛋出去了。再回來,手里提溜著一個犁鏵。犁鏵往四虎跟前一扔,進(jìn)屋脫了碎花小襖,又換上了那件帶補丁的灰布褂子。
王祥醒來,聽說四虎換了犁鏵,隔著窗戶問四虎:舊犁鏵磨得锃亮锃亮的,咋就要換?
這話,四虎本來想讓紅妞說出來,這樣,他好有個說話的來由。沒想到,紅妞看了眼犁鏵,二話沒說,換了。這給四虎出了難題,本來,那犁鏵就不該換,剛磨得好用了,咋能換?
四虎吭哧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囫圇話。這時,紅妞接過了話,說,咋還沒個備用的,出了地,萬一犁鏵讓石頭打了豁口,再回來一趟?
王祥沒了話,四虎也沒話。
這以后,再換家具,四虎就不跟紅妞說,他專找王祥。灑種的漏斗破的不成樣子了,四虎跟王祥一說,王祥也不看,張嘴竟說,我多少年了都能用,你就不能用了?他還說,灑種子,不是靠漏斗掌握稠稀,得靠手的感覺。漏斗只能起個擋風(fēng)的作用,有經(jīng)驗的人,還能靠它掌握分寸?王祥言外之意就是四虎沒經(jīng)驗。
但四虎感覺,他是沒錢換。連個漏斗都換不起,他為啥還雇長工?四虎心里就裝了一個謎。
第二天,紅妞坐在院兒里,對著一塊黑鐵皮,錘錘打打半天,又釘了半天,竟然做出個漏斗來。雖然外觀不如鐵匠鋪打出的好,但也是合釘合鉚,精致得很。她把漏斗遞給四虎,也不多話,說:將就著用這個吧,明年再換。
四虎驚訝得不得了。新農(nóng)村的女子,別說是修家具,就是農(nóng)活也干的少。沒幾天,四虎就發(fā)現(xiàn),王祥根本就沒有雇傭長工的實力。別說農(nóng)具幾年沒換了,單說他家做飯的家具也沒換過。飯鏟把斷了,紅妞在兩邊鉆了眼兒,用鐵絲細(xì)致的綁在了一起;碗摔成了兩瓣,她竟然有釘盤子釘碗的手藝,硬是把兩瓣釘在了一起。就連他家的門插銷,也是紅妞用鐵釘鐵棍做的。他家柜底有個小工具箱,跟針線包似的,是紅妞的專用箱,里邊琳瑯滿目的配件,四虎也認(rèn)不全。
了解越多,四虎越對王祥雇長工納悶,對紅妞無所不能的本事越佩服??匆娂t妞修家具砸了手,傷了腳,四虎都覺得心疼,而王祥,卻不管不問,沒一點爺們兒樣。紅妞修補家具,王祥見四虎盯著看,就沖紅妞說:修那干啥?不能用就買一個,能省幾個錢?
紅妞也不說話,該干啥還干啥。王祥的話倒讓四虎覺得,不是他家沒錢,是紅妞會過日子。
這天,紅妞大弟拴柱來了,他說他賣了驢子買了三畝地。王祥知道他是來借牛借犁來了,就說,等四虎把地種了,你用這兒的牛和犁種地去吧。紅妞一臉感激地看著王祥。
拴柱訕訕地說,還是姐夫想著我家,得虧姐夫幫忙,我家才翻了身,日子過得也有了眉目。
王祥說,一家人,說那干啥!接著問拴柱:會灑籽種不?
拴柱稍做停頓,看了看王祥的臉色,說,攸面耐吃,能扛得住餓。第一年種莊稼,我想把三畝地都種攸麥,先把饑荒度過,明年再種麥子。第一次種莊稼,還得姐夫指教。
王祥知道自己軟得動不了,但又不想讓人知道,就搪塞道:有四虎干活,我也手生了。他的語氣一股財主腔調(diào)。
紅妞給拴柱一個眼色,不讓他再求王祥。拴柱嘴動了動沒說出啥。
王祥家六畝地,三畝種麥子,二畝種攸麥,剩下一畝種了胡麻。屋前、屋后菜園他打算種山藥、倭瓜和豆角、蘿卜。安排妥當(dāng)后,王祥就揣著袖筒坐在院兒里曬太陽。四虎就開始了忙碌。那幾天,四虎見紅妞無論是出院抱柴還是喂豬,一出門總要往遠(yuǎn)處望望。他知道她是擔(dān)心弟弟的莊稼。看紅妞擔(dān)心,他的心也堵得慌。那天,種了攸麥后,四虎沒回家,直接趕著牛拉著犁去了紅妞父母那里,他跟拴柱說,王祥哥讓他幫著種地來了。
幫拴柱種了地,四虎跟誰也沒說。
拴柱第二趟來后,紅妞看四虎的眼神多了,也開始關(guān)心起他來。四虎知道,他幫她娘家種地的事兒,拴柱跟紅妞說了。每天,四虎從地里回來,紅妞就給他端一碗水,水里甜滋滋的,他知道她放了糖。他出了汗,她會默不作聲地遞一塊毛巾過去。不到吃飯時間,王祥嚷嚷著餓,在給王祥拿饅頭的時候,紅妞也會給四虎遞一個。她話不多,只說,吃了吧,我手腳慢,飯得一陣兒熟,先墊墊饑。每次,見紅妞修理家具,怕她再打著手,四虎總要搶著說,這是我該干的活,我來。盆漏了,四虎不會修,紅妞修,他在旁邊學(xué)。慢慢的,四虎也學(xué)會了用錫焊盆,用小鉆頭鉆孔釘碗的活計。兩人在一起干活的時候多了,手腳碰觸的機會就多,兩人的手不小心一碰,電擊似的,都會迅速躲開。日子一久,紅妞看四虎的眼神變了,有時候似火,有時候似水,有時候似怨,有時候還有點矯情。紅妞看四虎的眼神,有種不能明說的情愫。無論她怎樣看,四虎都感覺幸福。
兩人的感情就像地里的莊稼,經(jīng)日月澆灌正一步步開花結(jié)果。
這年注定又是個好年景。麥子需要雨時,連陰雨一天趕一天下,麥苗長得飛快,等麥苗抽了穗,灌了漿,單等日頭暴曬時,毒辣辣的日頭能烤死人。這是農(nóng)閑時節(jié),懶人們在家歇著,勤謹(jǐn)人卻拿著鐮刀、口袋到處割草、剜菜。壩上地貧,但野草和苦菜卻多。樹林里、地畔旁的野草,牛羊吃一茬,到秋天,還能割一茬。秋天曬的干草,到了冬天就是牛羊的精料。苦菜也是,苦菜有根兒,像草似的,鋤不斷,剜不盡,雖然鋤了兩茬地,但一下雨,苦菜就會雨后春筍般地冒出來??嗖擞心蹋i食里拌上苦菜,豬就像上了肥的地,蹭蹭往上長肉。剛?cè)⒌谝粋€老婆時,王祥走的很有勁頭,每年這個時節(jié),他比農(nóng)忙時節(jié)還忙。每天,王祥出門時都準(zhǔn)備三樣?xùn)|西:鐮刀、繩子、口袋。他沿著地畔一背背往回割草,他家屋前屋后曬的都是青草。割草間歇,碰到苦菜,王祥會就近剜了裝在口袋里,苦菜剜回來,他就曬到屋頂上。曬干了收回去,到了冬天,開水鍋里一煮,苦菜一下就恢復(fù)了原來的綠樣兒。那時候,王祥家的豬四季不斷苦菜,一年能賣兩次豬。可是,自從第一個老婆生病后,他的心思都用在了侍候老婆上,日子一天比一天衰敗?,F(xiàn)在,他雖然沒精神,但他有過好日子的經(jīng)驗,腦子一刻不停地琢磨事兒。該鋤地了還是該割草剜菜了,他安排得井井有條。他支的是嘴,忙的是四虎。
連著幾天,四虎只一小捆一小捆往回背草。這就不對了,這會兒的草,一彎腰就能割一把,他一天咋割這么少?
這天,四虎背著一捆草進(jìn)了院兒,王祥抓著草看了半天,問:四虎啊,是不找不到草?
四虎說,是不多,好草都讓人割了。
王祥又問:我跟你說的西山凹那片地方你沒去?
四虎說,去了,你說沒人知道那兒有草,我去時早讓人割了。
王祥就沒了話。但他知道四虎沒賣力,賣力的話,這個時節(jié)還能缺了草?再看他背回的那一小捆草,有三尺高,蒼綠蒼綠的,這那像是拾遺割的。四虎不是沒賣力,是在草上做了文章。
事實確實像王祥估計的那樣,四虎是賣力了,不同的是,他給自己家賣力了。他爹聽說王祥讓四虎割草,四虎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他割下的草,一籠一籠碼在地畔,他爹就一捆捆往家背。最后,只給他剩下了一小捆。
第二天,四虎拿著繩子和鐮刀出門時,王祥喊住了他。王祥說,四虎,你趕牛車去吧。
農(nóng)閑下來,王祥說要讓小牛長長膘,歇一歇,從不讓四虎套車出地。王祥讓他趕車去割草,四虎就知道他另有盤算。
等他套好車,紅妞拿著個口袋也走了出來。紅妞頭上系著一塊紅頭巾擋日頭,映得臉跟紅蘋果似的。紅妞吃胖了,人白了,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卻越發(fā)顯得黑了。紅妞穿的藍(lán)色碎花大襟襖有點瘦,胸部繃得緊緊的,因為匆忙,一枚盤扣只系了半個,隨時都會被鼓漲的胸部撐開。四虎每天只顧找她的眼睛,從沒細(xì)心端詳過她的身材,當(dāng)她的豐乳肥臀一下跳到他眼前時,他身體像剛燒開的滾水,嘟嘟嘟嘟直冒熱氣。不是王祥提醒說該走了,你們一個割草,一個剜菜。四虎還會癡呆呆站著。
那天,四虎在地畔割草,紅妞就在附近地里剜菜,四虎爹見紅妞跟著四虎去了西山凹,便訕訕地向東山凹走去。
麥穗正由青變黃,一陣西北風(fēng)刮來,大片大片的麥苗像柔軟的地毯,被人輕輕揚起。麥浪由西北向東南,忽悠揚一下,再忽悠揚一下。麥地里,紅妞跨著麥壟,隨著麥浪揚一下頭,又低了下去,再揚一下頭,又低了下去。在黃燦燦的麥浪中,紅頭巾像大海中的一個浮標(biāo),浮上來,沉下去,浮上來,沉下去。
站在地畔邊割草的四虎看呆了。他抓鐮刀把的手越握越緊,抓青草的手也越握越緊,一把蒼綠的青草被他揉出了汁液。
就在四虎癡情地望著紅妞時,他的眼前一閃,就見一只狐貍搖著肥碩的尾巴沖進(jìn)了麥地。他扔下手里的東西,一頭追了過去。等他連呼帶喘地跑到紅妞跟前,嘴里還在嚷:逮狐貍,逮住狐貍冬天我給你做頂狐貍皮帽子。
兩人面對面站著,紅妞黑晶晶的眼睛不解地看著他,他猛地把嘴里念叨的那句話咽進(jìn)吐里,盯著紅妞,滿臉通紅。紅妞撲哧一下笑了,那樣子純情極了。紅妞邊笑邊指著他說,瞧你,像只紅冠公雞。說了這話,她感覺四虎眼神不對,慌亂地低了頭。四虎瘋了似的,一把把紅妞攬進(jìn)懷里,順勢摁倒在麥地。
八歲時,四虎爹就給四虎找了童養(yǎng)媳,那是一個討飯的婦人領(lǐng)著的小女孩,叫香兒。四虎爹用一頓飽飯就把香兒買了下來。說是四虎的童養(yǎng)媳,但四虎爹卻當(dāng)家里的長工用。四虎16歲那年,他給香兒開了包。16歲的四虎,像剛舔著葷腥的貓,夜夜纏著香兒。不到兩個月,四虎眼睛深陷,紅潤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而柔軟的胡須卻變得又硬又黑。起初,香兒只乖順地由著他,過了半年,她的身體才懂得迎合四虎。一年后,香兒死于難產(chǎn)。
長時間沒挨女人身子的四虎,像一頭餓極了的小獸,在紅妞臉上急速地尋找著可以吸嘬的地方。起初,紅妞還使勁推他,在他的狂吻亂嘬中,面條一樣癱在了他的懷里。四虎用闊嘴使勁嘬著紅妞柔軟的嘴唇,手探向了大襟襖,費了半天勁兒,才把那道系了半個的盤扣解開,順著這道扣子一直往下解,四虎的手越發(fā)哆嗦,解開七道盤扣,四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當(dāng)兩只彈力十足的奶露出來時,四虎的呼吸急迫了,他的嘴剛靠上去就啊了一聲,軟倒在了紅妞身邊。
紅妞的性欲早就被王祥激發(fā)起來,自那晚以后,王祥每晚都要撫摸紅妞,王祥撫摸一陣就沉沉睡去,紅妞渾身燥熱,無法入睡。她激動的等著王祥醒來,可是,王祥睡覺的興趣遠(yuǎn)遠(yuǎn)大于她。她佯裝翻身,用腳把王祥踢醒,王祥的手放在她身上,摸兩下,一扭頭又睡去了。無數(shù)個夜晚,她是在焦渴中度過的。四虎癱軟下去后,紅妞意猶未盡地把身子靠了上去,她閉著眼,香氣微喘地等待著。剛剛平息下來的四虎,又一頭爬起來,迅速把紅妞壓到了身下。
西北風(fēng)吹過,水波紋一樣的麥浪,由西北向東南,層層翻滾。麥地中央,像有兩只小獸廝打似的,一會兒,東邊的麥浪倒向了南邊,一會兒,南邊的麥浪又倒向了北邊。被王祥和紅妞壓倒的麥子越來越多……
太陽西斜時,四虎和紅妞疲憊地從麥地里站了起來,他們把倒塌的麥子一苗苗扶起來,扶不起來的,四虎就把它拔了,捆成一捆碼在了地里。太陽下山時,四虎讓紅妞在路上等著,他趕著牛車悄悄到自己家曬草的后院兒拉了一車草,那是四虎爹一天的勞動成果。
紅妞拿著空袋子回了家,進(jìn)門就挽袖子做飯,邊做飯邊跟王祥說,四虎碰到一片旺草,他割,她忙著幫他往車上裝草,就沒剜到菜。這是四虎教她的。她這么解釋,王祥只嗯了一聲。四虎出去飲牛時,王祥出了院兒,他抓著剛從車上歇下的草琢磨了半天。他發(fā)現(xiàn),車頂?shù)牟莺蛙嚨椎牟莶灰粯樱嚨椎牟輷街蛲胪牖?,而車頂?shù)牟輩s摻著馬蓮花。新農(nóng)村人都知道,西山凹草叢里打碗碗花最多,而東山凹的草叢里卻是馬蓮花多。王祥進(jìn)了屋,沒事人似的,邊喝水邊問正拉風(fēng)箱的紅妞:那一車草在那兒割的?紅妞想也沒想就說:西山凹。王祥又問:也不知東山凹的草多不多?紅妞隨口說,不行明天去看看。王祥默不作聲的走開了,他的眼神里藏著絕望和傷心,紅妞毫無察覺。
那天,王祥家開飯很晚,煤油燈下,三個吃飯的人誰也不說話,而喝粥的聲音卻一聲高過一聲。
4
第二天天剛亮,四虎爹就直接找到了王祥家。早晨,四虎爹發(fā)現(xiàn)自己曬的青草少了一個豁,丟的正好是他剛割的。旁邊,曬干的草堆了一堆,三抱濕草才能曬出一抱干草,這就奇怪了,賊不偷干的,為何卻偷濕淋淋的鮮草?四虎爹愛小,他也以為別人愛小,怕別人出來一把,進(jìn)去一把拿他曬的青草回去喂兔子,曬草時,就把一截兒紅頭繩截成數(shù)小斷埋到了邊上。他每天四處轉(zhuǎn)悠,看看誰家垃圾堆上有他截斷的紅頭繩。曬草以來,他沒發(fā)現(xiàn)抓他家青草的人,卻發(fā)現(xiàn)丟了一片青草。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偷他家青草的人。大早晨,他就到曬草的人家轉(zhuǎn)悠。在王祥家的曬場上,他揀出了兩節(jié)紅頭繩。所以,他提著棍子,二話沒說直接撞進(jìn)了王祥家。進(jìn)了家,舉起棍子就砸。盆、碗兒、鏡子讓他砸了個稀巴爛。
砸完,四虎爹就罵開了:就你,窮得球毛沒一根還敢炫富?窮就窮了,靠偷能發(fā)了財?
王祥沒聽懂,睜著銅鈴似的一對眼睛看四虎爹。
四虎爹接著又罵:四虎在外給你割草,你在家偷草,你倒會盤算啊?
四虎爹一罵,王祥知道四虎的草是從哪兒來的了。他慢騰騰的下了地,頭往四虎爹跟前一伸,說,叔要罵就罵兩句,要打就打兩下。罵累了,打乏了,就讓四虎套上車把草拉回去。
四虎爹一看王祥不狡辯就認(rèn)了。想起四虎割草,自己往回背,也覺得不好意思,火就歇了半個。
四虎爹喘著粗氣,佯裝生氣地問:你為啥要偷我家現(xiàn)割的草?手咋那么賤?
王祥也不解釋。只說,是你家的你就拉走。
紅妞這時候才知道四虎突然變出的一車草是那兒來的了。她的臉著了火似的紅。
草是四虎趕著牛車送回去的。圍觀的人都說王祥偷了四虎家的青草,說王祥懶,揣著袖筒看長工干活。說王祥打腫臉充胖子,日子過不起來就偷。難聽話傳到紅妞耳朵里,紅妞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而王祥沒事人似的,也不解釋,也不回罵,只坐在炕上一鍋接一鍋的抽煙。
這天吃早飯,三個人誰也不說話。紅妞給四虎遞碗時,竟把碗掉在了地上。碗的炸裂聲像響雷,三人同時驚了一下。王祥看一眼紅妞,又看了一眼四虎,他兩人的眼睛里各藏著一團(tuán)溫暖的火苗。王祥先冷靜下來,他對紅妞說:再找個碗,割草的活累,長工吃不飽咋能行。
對于偷草的事兒,王祥只字不提。他越不提,四虎和紅妞越惴惴不安。
這一天,王祥沒讓紅妞跟著四虎出地。他說他一個人在家侍弄不了那些豬和雞。四虎一個人出地,紅妞出去喂雞、喂豬、抱柴,一出去半天不進(jìn)屋。紅妞害怕面對王祥,害怕他一言不發(fā),害怕他一鍋接一鍋的抽煙。她借喂雞、喂豬,抱柴的工夫,盯著西山凹發(fā)呆。她知道,四虎又去了西山凹,她還知道,他一個人正坐在那片麥地里想她。看著王祥,想起四虎,紅妞的心像剛從水井里出來又掉進(jìn)了油鍋。冷熱瞬間變化,那感覺,她真有點吃架不住。
連著半個月,三個人各干各的。王祥還是只字不提偷草的事兒??梢坏酵砩希跸榫蜁鸭t妞摟進(jìn)懷里,在她身上摸半天,揉半天再使勁掐半天。紅妞胸上、奶上、屁股上被他掐的紅一片紫一片,任他咋掐,咋捏,紅妞始終不吭一聲。
這以后,王祥睡覺說起了夢話,他像一個念經(jīng)的人,嘟嘟囔囔,紅妞一句也聽不清。但是,那嘟囊聲里摻著哭腔和嘆息,紅妞聽得一清二楚。紅妞知道王祥心里苦,心里痛。這些苦和痛都是她帶來的。愧疚感折磨著紅妞,她對王祥又掐又揉的恨就減半了。
日子沉寂而又冷清地過著。
三個月過去了。人們發(fā)現(xiàn)紅妞有了身孕,肚子微微隆了起來。那天,四虎出去后,王祥突然說要給紅妞補補身子,他抓住一只小雞,對著雞頭一刀剁了下去,雞頭掉在地上還睜著眼睛撲騰。紅妞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旁邊母親咯咯咯的叫,王祥又抄起刀沖著母雞罵:臭裱子,事情到此為止,再敢咯咯,再敢胡來,我就如同宰小雞似的把你也一刀剁了。說罷,兇巴巴盯著紅妞。紅妞知道,王祥是在警告她。對肚子里的孩子,王祥好像默認(rèn)了。想起王祥時不時給娘家送米送面,想起他對娘家人的好,再想想自己做的事,紅妞更愧疚了。雖然,她見了四虎心血澎湃,激情難抑,但她忍著,紅妞想好好回報王祥。
對于偷草事件,左鄰右舍似乎淡忘了,他們更多談的是紅妞懷孕。她們說,王祥不干活是養(yǎng)精神,要不,他咋能有精力在肥乳豐臀的紅妞身上下種?她們說,看紅妞雙腿扒著走路的架勢,像生男孩兒的樣兒。她們想把這話跟王祥說說,可王祥除了在院兒里轉(zhuǎn)悠,很少出門。
糧入倉后,王祥開始給四虎結(jié)算工錢。晌午飯后,王祥讓紅妞到場面照看豆子,他把四虎留在了屋里。他們倆人從晌午一直談到晚上,中間,王祥感覺饑餓,還吃了塊攸面餅卷大蔥。到了晚上,工錢談妥,四虎用牛車?yán)厝纱←?,一袋攸麥。這就是四虎一年的工錢。后來,有人說,四虎爹嫌王祥的工錢少,要領(lǐng)著四個兒子抄他家,四虎拿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說爹要敢領(lǐng)著三個哥去他家鬧,他就一刀把自己抹了。為此,四虎爹天天嘮叨四虎,父子倆的矛盾越積越大,半個月后,四虎鬧騰著跟爹分了家,再來王祥家,四虎帶過來10畝良田和10袋小麥、五袋攸麥。
四虎帶著10畝良田和口糧當(dāng)長工,成了新農(nóng)村人的又一大笑柄。說閑話之余,新農(nóng)村人總是擠眉弄眼,探尋著這樁奇事背后的秘密。
這天,王祥穿著新衣服出了院兒。王祥瘦了,白了,像個不遭日曬雨淋的老娘們兒。王祥剛站在南墻根兒下,聊天的閑人就把話題對準(zhǔn)了他。這個說,王祥,娶了小媳婦,真成財主了,瞅瞅,都穿上綢緞了。那個說,王祥,那小媳婦真夠你受的,瞅你瘦的,眼窩深陷,夜夜不落空吧。這個接口又說,沒那工夫,小媳婦的肚子能隆起來?大伙嘻嘻哈哈說笑,王祥只是打哈哈。等把大伙的話題引在四虎身上,王祥說,四虎把10畝良田和一年的口糧賣給了他,懷里揣在銀元等著娶媳婦呢。他還說,你們誰有合適女子就說給他,他爹不管他,既然他在我家當(dāng)長工,他的婚事就得由我張羅。說著,還拿出了地契給大伙看。
這時,大家才明白,四虎不是帶著良田當(dāng)長工,他是懷揣著銀元當(dāng)長工。不管怎么說,新農(nóng)村人都認(rèn)定,四虎有錢了,王祥有田了。
四虎分家只跟爹要了10畝良田,房子一間沒要。沒地方住,他在王祥家牛棚隔壁放草料的房里搭了張炕。四虎成了王祥家名副其實的長工。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新農(nóng)村人蛇一樣又開始在家窩冬。王祥把拾糞的事兒交給了四虎。天剛亮,四虎就起來了。他起來沒多久,紅妞就腆著個大肚出了院兒。每晚,紅妞都在爐下的土灰里埋兩顆土豆。土爐一夜不滅,燒燼的炭火掉在土豆上,天亮?xí)r,土豆就焐熟了。爐灰燒土豆,這是壩上的一種吃法。把土豆上面的灰磕掉,土豆皮黃燦燦的,里邊的肉又綿又軟,很是好吃。一聽到王祥掃院,紅妞就起來添炭倒灰,當(dāng)她把一簸箕灰遞給門口等著倒的四虎時,就把兩顆烤熟的土豆悄悄送給四虎。四虎吃了燒土豆就挎著筐子拾糞去了。吃了紅妞偷偷燒的土豆,天再冷,四虎的心都是暖的。
王祥放出口風(fēng),一打春,他就準(zhǔn)備翻蓋房。他打算把現(xiàn)在的兩間屋擴(kuò)展到六間,四間正房,兩間南房。他還說,四虎也打算蓋房,四虎要在他家西隔壁蓋三間正房。壩上地區(qū)蓋房,先用石頭打地基,地基上面用土坯。石頭是從石頭山上刨的,土坯是自己打的。九間房屋的石頭和土坯,王祥說他和四虎都打算買。打土坯得等雪融地化了,刨石頭冬天就能干。王祥說,一車石頭可以換兩斗麥,王祥給了天價。新農(nóng)村人聽到這個音訊后,勤謹(jǐn)人就到石頭上打石頭去了。白天,東邊石頭山上時不時響起爆破的聲音。晚上,就有人拉著一車車石頭到王祥家換麥來了。
沒幾天,王祥家院兒里就堆起了一大堆石頭,西隔壁的空地上也堆上了石頭。人們猜測,院兒里的石頭是王祥買的,西隔壁空地上的石頭是四虎買的??墒牵o他家送石頭的人納悶,石頭不管是卸在院里還是卸在西隔壁,糧食一律由王祥出。四虎賣地的錢由王祥管著,還是王祥用工錢給他買了石頭?有人就替四虎抱屈,說他是拿著銀碗討飯吃,十畝田打的糧食,換不回媳婦還是換不回牛羊房屋,咋就非要懷里揣著銀元給人打工?賤命,真是賤命!更讓人想不通的是,四虎這么敗家,做了這么大一樁賠本買賣,他爹竟然不聞不問,撒開手由著四虎折騰。
新農(nóng)村人不知道,四虎利用爹貪小的心理,幾句話就說服了爹。那天,四虎帶著一年的工錢,兩袋小麥、一袋攸麥回了家,四虎爹確實要領(lǐng)著兒子們找王祥,四虎也確實有抹脖子的行動,只是,四虎帶著十畝地到王祥家,是四虎的計謀。四虎跟爹說一定要娶紅妞,并說占了她身子的事兒。四虎爹大驚,問四虎,王祥能認(rèn)?四虎就說了自己的猜測:王祥現(xiàn)在就顧命了,他生了大病??此诳簧鲜莻€人,能吃能喝,卻越來越瘦,就是王祥不說,紅妞不知,他那病也掩蓋不了幾天了。到時,王祥腿一蹬,眼睛一閉見了閻王,那家就是紅妞的,他現(xiàn)在只要看好紅妞,別讓紅妞有個好歹,王祥一走,那個家就是他的。他跟爹許諾了,有了這十畝地跟王祥的家產(chǎn),他以后不跟爹要一寸布、一分田、一口糧。到時,他還能添補爹些家用。
四虎只跟爹說了自己的盤算,并沒說王祥提的條件。四虎爹到王祥家要草那天,王祥就猜測了四虎跟紅妞的事兒。晚上他一摸紅妞,從她的反應(yīng)上更認(rèn)定了自己的猜測。但是,他不說。紅妞的肚子鼓起來,他還是不說。他不說,四虎和紅妞就跟丟了魂似的害怕。直到跟四虎算工錢,王祥才提了個頭,王祥問四虎:該算工錢了,咱按事先說好的算還是另算?四虎心忽然就一動,他知道王祥要跟他算賬了。紅妞的身子是他破的,他清楚記得,麥地里,紅妞刺痛的驚叫后,便用整個身子纏住了他。那天,他們身下鋪著他的褂子,巴掌大的一片血跡透過褂子流到了麥稈上,那一節(jié)麥稈至今還在他枕頭里藏著?,F(xiàn)在,紅妞的肚子鼓起來了,他不認(rèn)賬不行。四虎就說,你說咋算?王祥問:你是要臉還是要錢?四虎聽他的口氣不對,本來心虛,就沒言聲兒。王祥說,依我看,你還是要臉好。四虎說,我一口糧也不要,只要你把紅妞休了。王祥停頓了半天,待紫漲的臉恢復(fù)到正常才說,她懷的是我王家的種,這時候休了,祖宗不饒我。四虎聽紅妞說王祥有見花謝的毛病,咋就能是他王家的種?四虎央求道,她的身子是我破的,你就休了她吧。王祥破口罵道:放屁!你破的就是你的種?還敢跟我提條件,你想臭名遠(yuǎn)揚還是想讓她命歸西天?四虎一驚,擔(dān)心王祥折磨紅妞,就沒說話。后來,王祥提了條件,給他兩袋小麥,一袋攸麥做工錢,只為給他擋擋眾人口,遮遮眾人眼,別讓人以為他白干了一年。王祥說,他想讓紅妞好,想讓紅妞肚里的孩子好,就拿十畝地來保,并且給他家再干兩年長工。王祥還說,他兩年內(nèi)不會虧待他,他會用十畝地的收成給他蓋一處院子,娶一房媳婦,到時,他們就兩清了。否則,別怪他做出讓他們難堪的事兒。王祥這樣盤算,根本不認(rèn)為自己生了病。說這話時,王祥餓狼似的在瓷盆里找吃的。見他那么吃,瘦得還不成樣子,四虎想起香兒的爹。香兒說她爹得的是一種奇怪的吃病,一天吃四、五頓飯,身子卻軟得提不起一點勁兒,后來,眼睛也模糊了,頭暈得下不了地。有一天上茅房,一頭栽倒再沒起來。醫(yī)生說得的是灰病,沒治??礃幼樱跸榈玫木褪悄欠N病,他和紅妞還沒意識到這是病,就這么不管不顧地吃,沒幾天活頭了。這樣一想,四虎佯裝委曲求全,答應(yīng)了王祥的條件。
四虎爹聽信了四虎的盤算,覺得這樣做雖然丟人,但只賺不賠,心里就默許了。又害怕有朝一日四虎反悔,嘴上就假裝不依不饒,吵吵鬧鬧,把四虎鬧分家的事嚷嚷了出去。所以,對于四虎這些舉動,他充耳不聞。
這天,四虎套了牛車,拉著王祥上了石頭山。這主意是四虎出的,四虎說,咱高價買石頭,不如低價買肥料,把拾糞的時間騰出來打石頭更劃算。一車石頭換兩斗麥,開這個天價,王祥就等四虎說出這話,所以,他一說,王祥痛快答應(yīng),并且,要陪四虎一起上山。王祥陪四虎上山刨石頭,四虎吃驚,紅妞更吃驚。他們帶著干糧,白天出去晚上回來,半個月后,兩處地方都堆滿了石頭。這天,四虎說再去一天行了,連磊院墻的石頭也攢夠了,王祥說那咱就再去一天。說這話時,王祥還開了句玩笑:我這個懶人,去了也就給你做個伴,大活兒還得你干。四虎說,我點炮,你給我放哨就行,炸了過往車輛及人,那咱可賠瞎了。說這話時,他倆把各自的心思都藏得很嚴(yán),還表現(xiàn)出主雇少有的和諧來。
這天半夜,紅妞醒來又出了院兒。自從懷了孩子,紅妞就有半夜解大手的習(xí)慣。起初天暖和,她出去,王祥就撩起布窗簾看她。四虎每晚站在草料房門口等她,他站的地方,剛好王祥看不著。任憑四虎咋招手,她都不能過去。天冷后,窗外掛了棉窗簾,王祥沒法看了,就給她定了時間:一袋煙工夫。紅妞早把解手時間推到了白天,但她照樣半夜出去,她和四虎就利用這一代煙工夫摟抱親熱。他倆就像沙漠中行走的人,雖然焦渴難忍,能有水融融嘴,也滿足得不得了。這一段時間,王祥不像以前盯著緊了。前兩次紅妞回來,王祥睡得呼呼的,好像不知道她半夜出去上茅房。所以,這天,她光著身子,披著件皮襖直接進(jìn)了草料房。皮襖一脫,月光下,紅妞雪白的身子,隆高的肚子,堅實的乳房,把四虎驚得手足無措。在紅妞的催促下,他才回過神來。他們忘了時間,忘了地點,身心完全交給了對方。就像莊稼需要陽光,土地渴望雨露一樣,兩人忘乎所以地互悅著,興奮著。待兩人平靜下來,窗外已經(jīng)麻麻亮。
紅妞進(jìn)屋時,四虎拿著把鐮刀守在窗外,王祥要對紅妞不客氣,他就打算跟他拼了。紅妞進(jìn)了屋,見王祥在燈下收拾雷管,這是他們偷著買來炸石頭用的。紅妞進(jìn)來,王祥頭也沒抬,說:今兒你上的晚了,看來,再耐耐,你這解手習(xí)慣能推到白天。
紅妞長舒了一口氣,窗外的四虎也長舒了一口氣。
天亮后,王祥和四虎帶著干糧打算出門。出門前,王祥把雷管擺進(jìn)籮筐時,紅妞看到,王祥嘴唇微微抖動著,像使勁咬一顆干炒大豆。當(dāng)四虎吆喝著牛走出院門,紅妞忽然打了個冷噤,她扔下懷里剛抱起的柴禾,快步追出去,沖著他們的背影喊:四虎——
當(dāng)人面,紅妞從沒這么喊過四虎。兩個趕羊的女人止了步,不解地看著她。
黃牛正疾走著,四虎吆喝不住牛,奮力拉韁繩,他腳在前,身子后傾著回了頭,還沒來得及說話,車上坐著的王祥早回頭問到:急猴猴的,有事兒?
紅妞預(yù)感到不祥,又說不出口,她看了兩個女人一眼,言不由衷地說:天冷,給他加件衣服吧,回頭凍著了,又該歇工了。
牛車終于停了下來。王祥看四虎一眼,見兩個女人還不走,就說,是,回去穿去吧。
四虎隨紅妞返回了家。紅妞從柜里取出一件掛著綢緞面的羊羔皮長袍,這是剛給王祥做的。王祥身體不行,卻貪上了穿戴。為了這件長袍,王祥舍了家里最好的一頭黑綿羊,那頭綿羊五年生了三對雙胞胎。他用那頭綿羊換回五張熟好的羊羔皮,又托人從江南捎回了上好的綢緞,做好后,王祥一直不舍得穿。
當(dāng)紅妞把長袍遞給四虎時,四虎的眼睛睜得像牛卵,他連著問了兩句:你讓我穿?讓我穿?
紅妞做夢似的,迷迷瞪瞪點著頭??此龎粲伟愕淖呱駜?,四虎笑了,笑得特別甜,他回頭往院里看了一眼,迅速在紅妞嘴上親了一口,然后就跑了出去。
紅妞真是中了邪,她竟然拎著長袍追了出來,邊追邊喊,四虎,四虎,別去了,今兒個就不去了。
兩個放羊的女人還在那兒站著。她們見紅妞瘋了似的追出來,還哭喪著聲音喊,似乎悟出了四虎帶著家產(chǎn)當(dāng)長工的原因。她們嘀咕半天,又覺得不對。因為,王祥接過長袍給四虎披在了身上,邊披邊說,穿上,穿上,別凍著。
紅妞有求王祥似的,說,王祥,今兒個天太冷,就不去了吧?
王祥抬頭看看天,太陽紅彤彤掛在頭頂。
王祥問四虎:冷嗎?要冷今兒個就不去了。
得到紅妞如此大膽的心疼,四虎一臉欣喜,他望了望太陽,說,去,咋能不去,多好的日頭。
四虎趕著車走出去很遠(yuǎn),紅妞又凄厲地喊了一聲:四虎——
那聲音,生離死別似的。
5
四虎出事后,兩個女人跟村里人說了紅妞異常的舉動,新農(nóng)村人一下就把紅妞傳神了。說紅妞就是有來歷的女子,她早算出四虎炸石頭時要出事,但天機不可泄漏,要不,咋能那樣攔他們?咋非要四虎穿長袍?別人上山炸石頭,都是脫了新衣服換舊衣服,而紅妞卻要把最珍貴的衣服讓四虎穿上,這不是給他穿裝老衣是啥?聽兩個女人說,那天,紅妞攔著不讓去,當(dāng)時,王祥也猶豫了,是四虎非鬧著要去送這條命。村里人說,該河里往死淹,掉井里也淹不死,讓雷管炸死,那是命。
那天,在山上刨石頭的還有兩戶人家。四虎是咋被炸死的,那兩戶人家再清楚不過。他們說,那天,王祥把雷管放在石頭縫兒里,跟往常一樣坐在遠(yuǎn)處看,那兩戶人家也這樣,點了雷管,就躲在王祥坐的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是一個洞,石頭濺起來也打不著。一前晌,四虎點了雷管,像往常一樣快速地跑到王祥身邊,干的都很順利,四虎把炸開的石頭清理到一邊,王祥再裝雷管,他再點火再跑再清理。誰能想到,后晌該收工時,四虎點了雷管,往回跑時,腳卻崴進(jìn)了石頭縫兒里,幾個人喊他快跑,他卻蹲下了身子。事情就這么邪門兒,點雷管的人都知道,點前,要先把往回跑的路趟明白,哪兒有坑兒,哪兒有石頭縫兒,哪兒該跨,哪兒該繞,這都是常識。再說,返回的路線王祥看了,并且是,王祥還跑了兩個來回,四虎跑去點火也沒事,誰知道緊要關(guān)頭,竟出了那事兒。四虎的腳還沒拔出來,雷管就炸了。跟四虎一起被炸的還有一只紅狐貍,那只紅狐貍隨著一堆碎石落下來時,竟然完好無損,它是被掉下的石頭砸死的。而四虎只剩下了半個身子。石頭山上有狐貍窩,大家都知道,平時,人們一上山,不等雷管響,狐貍早跑得沒了蹤影,那天,那只狐貍竟藏在石頭洞里一動不動,真是奇怪。
四虎被炸,傳得越來越邪乎。
四虎死后,四虎爹領(lǐng)著三個兒子砸了王祥家,在四虎住處沒搜出賣地錢,四虎爹硬說王祥提前把錢拿走了,仗著人多勢眾,四虎爹硬逼著王祥退出了8畝地。村里人只看到四虎爹死了兒子欺負(fù)王祥,他們根本不知道這樁買賣背后的秘密。
紅妞生下個男孩,男孩長得跟紅妞一樣,兩只眼睛又黑又亮。兒子的小名是王祥起的,叫騾駒。王祥說,這名兒好存活。生了兒子,看王祥高興,對這個名字,紅妞也就認(rèn)了。開春后,王祥帶著紅妞和兒子騾駒出了地。王祥干不了活兒,就在地頭哄兒子,紅妞下地干活。孩子餓了,紅妞跑回地頭,敞開胸,掏出飽滿的乳房奶孩子??赐跸榇咇x如己出,紅妞只有伏下身子干活才覺得心安。
紅妞成了王家的主力。她臉黑了,皮膚粗了,人也瘦了。自從生了孩子,她不說不笑,一閑下來就盯著遠(yuǎn)處發(fā)呆。
騾駒會說話走路后,王祥就套了車,拉著騾駒出去了。他跟紅妞說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領(lǐng)著騾駒去放牛,而實際上,他是去了王家祖墳。到了祖墳,他一個一個跟騾駒介紹墳堆:這個墳里埋的是你太老爺爺,這兩個墳里埋的是你太爺爺太奶奶,這個埋的是你爺爺。他還跟騾駒說,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到這兒。說著,他就用樹枝在他爹墳的左下角畫一個橢圓。你娘死了,你就把她埋到這兒,說著,他又用樹枝在大老婆右邊畫個橢圓。然后,他就跟騾駒說,你百年后,就該埋在我的腳下,說著他又在埋他那塊地的下面靠左邊畫了個圈兒。他隔幾天帶騾駒來一次,來一次就安頓一次。后來,他干脆用石頭把他畫過的地方圍成了圈兒。待騾駒把那個圈里該埋那個人背熟后,他又安頓騾駒:除了潤年,每年清明,你都得給每座墳上添土燒紙上供,七月十五,你也得來墳上給你的祖宗上墳,磕頭,燒紙。當(dāng)騾駒能準(zhǔn)確地把墳地與該埋的人對號入座后,他就讓騾駒跪下。有時,他讓騾駒跪一前晌,有時跪一后晌,直到騾駒跪不住,哇哇哭過幾回,他才領(lǐng)著他回家。
他跟騾駒說,你要跪著,向祖宗贖罪。
騾駒不懂,問他咋要贖罪?
王祥說,你叫騾駒,是馬日驢生下的,不贖罪,祖宗不認(rèn)你。
騾駒不懂,就問:爹,馬日驢就能生下我?
王祥就說,馬和驢是畜牲,只能生下騾駒。
騾駒就把這話跟紅妞說了。紅妞問王祥是不是這么說過,王祥不承認(rèn),兩人就吵了起來。紅妞常見騾駒膝蓋處流血,問王祥咋了?王祥說,剛會走就想跑,摔倒碰破了。紅妞忙著地里的活,也顧不了騾駒,他的膝蓋,結(jié)痂了又碰破,結(jié)痂了又碰破了。
騾駒三歲那年,王祥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東西了,他這才感覺自己得了病,就到縣城讓一老中醫(yī)看了,老中醫(yī)把了脈,問他是不能吃?他說嗯。問他是不是愛喝水,他說嗯。問他尿的是不是紅的?他說嗯。問他是不是有時很頭暈,他說嗯。老中醫(yī)說看的遲了,引出其他毛病了。然后,就給他配了中藥。
兩年來,騾駒的褲子膝蓋處,常常頂著兩攤泥,他的膝蓋處打了一次補丁又打一次,沒幾天又磨破了。而騾駒的膝蓋,結(jié)成厚厚的一層老繭。紅妞問騾駒,說你爹常領(lǐng)你出去,都干啥了?騾駒說,爹不讓說,爹說我要說了,祖宗就不會饒恕我了。紅妞問王祥,王祥說,這孩子,一到地里,就愛爬著走,我說了好幾次了,男兒膝下有黃金,上跪天,下跪祖宗,平時,不得膝蓋著地,可他就是不聽。他的話,紅妞將信將疑。
正是春秋交接的農(nóng)閑時節(jié),這天,紅妞給王祥熬中藥,王祥又帶著騾駒出去了。王祥套了車搬著騾駒走后,紅妞悄悄跟了出去,王祥說是去東山凹看莊稼熟好了沒有,出了門,卻向西山凹走去。紅妞遠(yuǎn)遠(yuǎn)跟著車走,越過自己家那塊地,王祥都沒停車看莊稼的長勢,越走,紅妞心里越迷惑,走到王家祖墳堆前,王祥卸了車。紅妞躲進(jìn)了一米高的麥地。
王祥躺在王家祖墳堆后的小樹林里,翹著二郎腿,悠閑地吃著干饅頭片,那是紅妞給騾駒烤的干糧。王祥的臉上沒一點肉,臉頰深陷進(jìn)牙槽里,嘴一嚼,牙骨就明顯地動,像一具復(fù)活的骷髏。那頭黃牛,因為天熱,也懶得吃草,只臥在王祥身邊反芻,它眼睛迷離著,嘴角處翻著白沫。毒日頭下,三歲的騾駒虔誠地跪著,他的膝下,是一塊巨型的石板。他在這邊跪跪,過一陣兒,又挪到那邊跪跪,石板像常年被人坐的石凳子,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騾駒嘴唇干裂,豆大的汗珠從頭上滾下,瞬間就被炙烤得沒了蹤跡。他跪了半天,回頭問王祥:爹,行了吧?
王祥說,不行,你生來罪孽深重,想讓祖宗認(rèn)你,就得跪著。
騾駒說,爹,我渴了。
王祥拿著一瓶水走過去,對著墳堆,咕嘟咕嘟倒了下去,水灑在熱土上,結(jié)出一顆顆滾圓的泥球,那泥球順著墳堆,一直滾到騾駒膝下,騾駒舔著嘴唇,急急地喊:爹,給我留點。
王祥說,祖宗喝了你才能喝。
騾駒看著一個個泥球從墳頭滾落下來,眼里就有了淚。
看到這一幕,一串淚,從紅妞黝黑的臉上流下來,滾進(jìn)了嘴里。怕自己發(fā)出聲來,她使勁地咬著嘴唇,一絲血順著嘴角趟了出來,淚水混著血水順著下巴流進(jìn)了脖子。眼前麥芒晃動,她好像看到了四虎的臉,四虎的臉映在麥芒間,那么清晰,那么快樂。她又聽到了四虎的喘息,四虎跟她說,紅妞,我給你下了種。在你這塊肥地里下的種,肯定是條漢子。四虎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紅妞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又抬眼望向整齊的麥壟,當(dāng)她再次把目光落在騾駒身上時,她止了淚,她用袖頭擦了擦嘴角,毅然地走了。回了家,在給王祥熬好的中藥里,她灑下了一包白色粉末。那包東西,四虎死后她就準(zhǔn)備好了,只是,想起王祥對娘家人好,想起騾駒離不開王祥,她下不去手。
那年,她實在給弟妹們借不到糧了,左鄰右舍她都借遍了。起初,她借一斗,還一斗多一升,左鄰右舍都借給她,后來,她連本也還不了了,就不好意思再張口??傻苊脗凁I了,找不著爹,見不著娘,就找她要吃的。為了救弟妹,她才把自己嫁給了王祥。不是王祥那800斤小麥,800斤攸面,外加200斤胡麻和山藥、倭瓜。她不知道,她的弟妹咋度過那個饑荒年。她嫁給王祥后,王祥還時不時地接濟(jì)娘家。王祥的好,紅妞記得,王祥的不好,紅妞也知道。她感覺四虎的死跟雷管有關(guān)系,四虎的腳崴進(jìn)石頭縫兒里跟王祥有關(guān)系,可是,她沒根據(jù)。再一個,騾駒很依賴王祥,會爬時,她和王祥同時張開手,他竟然笑著向王祥爬去。一直以來,她都以為王祥是真心愛騾駒,真心待騾駒,哪曾想,背著她,他竟這么折磨孩子。他的心太狠了,太黑了。
紅妞把那包東西灑進(jìn)藥壺后,便像一攤稀泥倒在了地上。她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張著空洞的嘴,啊啊地吼著,卻哭不出聲兒。直到狠狠煽了自己一巴掌,她才像潑婦一樣,拍著自己的腿大哭起來。聽到紅妞哭,齊村人說,紅妞家里要出大事了。
【責(zé)任編輯 吳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