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老子道家政治觀對杜甫的影響

李新 郭龍飛

【摘要】通過對杜甫具體詩歌創(chuàng)作的調(diào)查，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于先秦道家學派創(chuàng)始人老子的政治觀，是切實加以繼承的，并在“無為”思想、均平尚儉思想、反戰(zhàn)思想等三個方面突出表現(xiàn)出來。

【關(guān)鍵詞】杜甫；老子；道家思想；政治觀；影響

唐代大詩人杜甫，曾在《進〈雕賦〉表》中自言其家世曰：“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矣”[1]（P2172），并常常自稱“儒生”、“老儒”甚至“腐儒”，可見，儒家思想在杜甫頭腦中是根深蒂固的，以致于清人劉熙載稱“少陵一生只在儒家界內(nèi)”（《藝概·詩概》）；然而，在思想文化極度開放自由的唐代社會，僅僅固守一家思想者是不多的，正如袁行霈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所云：“在唐代作家中，很少有單獨受到或儒或道或佛一家影響的。他們大多儒釋道的思想都有，只是成分多少，或隱或顯的問題?！盵2]（P207-208）生活在盛唐時代的杜甫亦不例外，他也曾在詩中不只一次地述說，“紈褲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儒術(shù)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保ā蹲頃r歌》），甚至曾發(fā)出過“壯士恥為儒”（《送蔡希魯都尉還隴右，因寄高三十五書記》）的慨嘆，足見他并沒有在思想上“獨尊儒術(shù)”；唐王朝奉道教為國教，道教和道家思想亦得以廣泛流傳，杜甫也曾對道家創(chuàng)始人老子表達景仰之情，———“身退卑周室，經(jīng)傳拱漢皇。谷神如不死，養(yǎng)拙更何鄉(xiāng)？”（《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而通過對杜甫具體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的調(diào)查，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于老子的思想，尤其是其政治觀，也是多有繼承的。

一、“無為”思想

老子在《道德經(jīng)》（即《老子》）一書中，從論述宇宙的本體———“道”的基本點出發(fā)，按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的邏輯順序，由崇尚自然之“道”，論及人世之政治，“‘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老子·三十七章》），倡“不言之教，無為之益”（《老子·四十三章》），指出“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老子·七十五章》），“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老子·五十七章》），認為統(tǒng)治者如能削減個人私欲，清凈無為，則可“以無事取天下”，“我無為，而民自化；我無事，而民自富”（《老子·五十七章》）“為無為，則無不治矣”（《老子·三章》），并把這種“無為”的政治思想形象地表述為“治大國，若烹小鮮”（《老子·六十章》），即借言烹調(diào)小魚不可過多翻攪，比喻治理大國不可律令過多、過嚴，以免驚擾百姓，妨害其安居樂業(yè)。

杜甫繼承了老子“無為”的政治觀，在其詩中明確地提出“吾聞聰明主，治國用輕刑”（《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稱“秦時任商鞅，法令如牛毛”（《述古二首》其二），從對法家代表人物商鞅以嚴律重刑治國的感慨中，體現(xiàn)出對于老子以輕刑治國的道家“無為”政治觀的認同；并在其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于統(tǒng)治者律出多門以巧取豪奪、魚肉百姓的黑暗現(xiàn)實，無情地加以揭露和批判，如“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亂世籺誅求急，黎民糠窄”（《驅(qū)豎子摘蒼耳》），“一物官盡取”（《枯棕》），甚至把如此之苛政所造成的“哀哀寡婦誅求盡，痛哭秋原何處村”（《白帝》），“索錢多門戶，喪亂紛嗷嗷”（《遣遇》）的百姓悲慘遭際的真實畫面也再現(xiàn)于詩中，富于現(xiàn)實精神，堪為詩史。在他送友人當官赴任之際，亦不忘懇切叮囑，“庶官務(wù)割播，不暇憂反側(cè)。誅求何多門，賢者貴為德”，“當令豪奪吏，自此無顏色”（《送韋諷上閬州錄事參軍》）；并大聲疾呼“烈士惡多門”（《三韻三篇》其三），“誰能扣君門，下令減征賦？”（《宿花石戍》）這固然源于其“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民本思想，但也在詩句中充分地體現(xiàn)出了老子反對嚴律苛政、以“無為”之道治理國家的道家政治觀。

二、均平尚儉思想

老子從對“天道”本體論特性的論述出發(fā)，也強調(diào)了以均平治國的政治理念，即“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仰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老子·七十七章》），指出“天之道”的自然法則減損有余而補充不足者，無有些須偏向，而世俗間的“人之道”卻有著貧富不均甚至劫貧濟富的剝削制度存在，正反對比得出結(jié)論，治國之道當“不患寡，而患不均”（同上）；進而指出“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余，是謂盜夸”（《老子·五十三章》），及“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老子·九章》）等統(tǒng)治者豪奢行為的禍患，強調(diào)“圣人去甚，去奢，去泰”（《老子·二十九章》），“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瓋€故能廣”（《老子·六十七章》），倡導以儉德作為解決貧富不均和治國的法寶。

杜甫作為“人民性”（蕭滌非《杜甫研究》）的詩人，也從其憂心百姓疾苦的根本思想出發(fā)，繼承了老子的均平思想，指出“無貴賤不悲，無富貧亦足”（《寫懷二首》其一），并在詩中深刻地揭露了現(xiàn)實社會中貧富不均的現(xiàn)象，如其于天寶十四載（755）所作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則深刻地揭露了天寶后期玄宗君臣的腐化墮落，指出正是由于統(tǒng)治者的揮霍無度，不知節(jié)儉，才造成了嚴重的貧富分化，———“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用短短十個字，便將封建社會貧富不均的普遍現(xiàn)象和詩人對此的批判濃縮其中，真可謂一針見血，入木三分！而像詩人“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這樣的家庭，猶不免于幼子餓死的境遇，更何況是那些貧民百姓了。而在詩人后半生的漂泊流離歲月中，他仍不斷對貧富分化的社會現(xiàn)實加以揭露，并對搜剝百姓，不行廉政的貪官污吏給予無情的諷刺和籺批判。如《驅(qū)豎子摘蒼耳》一詩，“亂世誅求急，黎民糠窄”。指出正視當權(quán)者的誅求盤剝，才使百姓連粗糠都不夠吃，以致造成了“富家廚肉臭，戰(zhàn)地骸骨白”的殘酷現(xiàn)實；直到晚年，還在詩中批判貪官、痛憫蒼生，“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軸茅茨空！”（《歲晏行》）

同時，杜甫也在詩中提出倡儉德、行廉政以治國安邦之策，以解決貧富不均的社會現(xiàn)實，提出“君臣節(jié)儉足，朝野歡娛乂同”（《往在》），“天王日儉德，俊始盈庭”（《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并且在以下兩首詩中集中地論述以儉德治國的好處和必要性：

《有感五首》其三：

洛下舟車入，天中貢賦均。日聞紅粟腐，寒待翠華春。莫取金湯固，長令宇宙新。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短岱狻罚?/p>

提封漢天下，萬國尚同心。借問懸車守，何如儉德臨？乂

時征俊入，草竊犬羊侵。愿戒兵猶火，恩加四海深。

二詩分別指出，與其恃險守土，取金湯之固，“何如儉德臨？”只不過實行儉德，國家可治，盜賊也自會歸于王化；而在友人路使君上任時，詩人亦不忘直言相囑：“戰(zhàn)伐乾坤破，瘡痍府庫貧。眾僚宜潔白，萬役但平均?！保ā端土曛萋肥咕叭巍罚┰娋溲赞o懇切，可謂情真意篤，為民為公，真是“告誡友朋，若訓子弟”（《杜詩胥鈔》）。從這些詩句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杜甫對于老子均平尚儉的治國理念的繼承和發(fā)揚。

三、反戰(zhàn)思想

在老子的政治主張中，是反對武力和戰(zhàn)爭的，他認為“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大軍之后，必有兇年”（《老子·三十章》），并且在第三十一章全篇闡述了其反戰(zhàn)思想：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吉事尚左，兇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戰(zhàn)勝以喪禮處之。

老子形象地通過用兵與兇事皆尚右的一致性，指出了戰(zhàn)爭是不祥的，有道之人治國不會訴諸武力，只是不得已才用，且得勝后更不必喜形于色，靠武力征服天下很難長久；由此出發(fā)，老子也反對大國恃強凌弱，“大邦不過欲兼蓄人，小邦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為下”（《老子·六十一章》），這也是其“無為”的治國謀略在政治外交方面的體現(xiàn)。

而上憂社稷、下憫黎民的大詩人杜甫，也是繼承了老子的反戰(zhàn)思想，一貫反對窮兵黷武的，他在詩中說：“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前出塞九首》其六），尤其對唐玄宗好大喜功，不顧百姓疾苦，一味開邊的政策，是極力反對的；早在天寶十載（751）所作的《兵車行》中，即對唐王朝恃強凌弱，向南詔發(fā)動的非正義戰(zhàn)爭，予以了譴責，當時因無人應(yīng)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抓兵，連枷送往軍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給百姓帶來極重的苦難和負擔，其詩云“邊廷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zhàn)，被驅(qū)不異犬與雞”（《兵車行》）敢于抒發(fā)與統(tǒng)治者不同的政見，并把諷刺的矛頭直接指向了帝王，還有“君已富士境，開邊一何多？”（《前出塞九首》其一）“今人尚開邊”（《遣興三首》其一），“古人重守邊，今人重高勛。豈知英雄主，出師亙長云”（《后出塞五首》其三）等，也都充分得體現(xiàn)出了詩人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精神和反戰(zhàn)思想。加之后半生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亂不息、漂泊四方的生活感受，杜甫更在詩中企盼休兵惜戰(zhàn)，如“安得務(wù)農(nóng)息戰(zhàn)斗？”（《晝夢》）“銷兵鑄農(nóng)器，今古歲方寧”（《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干戈兵革斗未止，鳳凰麒麟安在哉”（《又觀打魚歌》）等，據(jù)《援神契》云：“德至鳥獸，則鳳凰翔”，又《春秋繁露》云：“恩及蟲魚，則麒麟至”[3]（P464），感慨祥禽瑞獸不見，痛惡戰(zhàn)爭不息，可見其反戰(zhàn)思想的堅決。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有著“子美集開詩世界”[，4] （P99）（王禹偁《日長簡仲咸》）之稱的大詩人杜甫，對于先秦道家學派創(chuàng)始人老子的政治主張，是切實加以繼承的，并在其詩歌思想內(nèi)容的“無為”思想、均平尚儉思想、反戰(zhàn)思想等三個方面突出表現(xiàn)出來，老子政治觀對他的思想影響，也是不能夠被抹煞的。

參考文獻：

[1]仇兆鰲注.《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

[3]韓成武著.《杜甫詩全譯》[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4]吳淑玲：《浙東學人仇兆鰲著述鉤沉》[J].保定學院學報，2008（01）

作者簡介：李新（1980—），男，保定學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學博士，民革河北省委專委會委員，中華辭賦家聯(lián)合會理事、保定市作協(xié)理事、保定文化促進會詩詞協(xié)會副會長，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郭龍飛，保定學院中文系09級漢語言文學一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