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曾植對“波發(fā)”筆勢的悟入

沈曾植，祖籍嘉興，字子培，號乙庵，晚號寐叟，是晚清一代國學大師，一位大詩人，也是一位書法大家。他早事帖學，得筆于包世臣，壯年嗜張裕利，后熔北碑南帖于一爐。作為寐叟弟子的王蘧常，曾題其墨跡云：“昔年書法傳坤艮，置我三王二爨間”。作為遜清遺老，寐叟晚年寓居海上，與康有為、鄭孝胥等往來，以筆墨抒發(fā)胸中奇郁之氣，已入神行之境。沙孟海稱其“專用方筆，翻覆盤旋，如游龍舞鳳，奇趣橫生”，康有為尊為“三百年來第一人”。后來于右任、馬一浮、謝無量、呂鳳子、王蘧常等諸家書法無不受其影響。

寐叟于書法窮源競委，自創(chuàng)新面。其書學之閎深，也非一般人可及。當代錢仲聯(lián)先生輯其書畫碑帖題跋等成《海日樓札叢·海日樓題跋》，短跋簡札，未有長篇宏論如包世臣、康有為之所構者，而寥寥數(shù)語，俱能見其洞詎發(fā)微。

先生論書重筆勢，于筆勢又重“波發(fā)”，并籍以闡述漢唐間碑版書風之演變。其書論，實乃悟入書道之隨筆紀要，可與其書跡相印證，故能引人入勝。而以“波發(fā)”來串聯(lián)其看似散亂之書論，也便可提綱挈領，一線貫通。今不揣愚陋，略作詮解。

沈磊鴻（以下簡稱沈）：徐教授您好，沈曾植是晚清碑學的重鎮(zhèn)，他參用分隸波發(fā)筆意寫行草，獨樹一幟。您對此有研究，請您先談談波發(fā)用筆的歷史。

徐詠平（以下簡稱徐）：波發(fā)用筆，本質便是波動用筆。民國徐謙（1871-1940）《筆法探微》中，有“波動”一法，言：“波動則諸筆法之動，皆作波也”，“欲使筆動，必如波瀾之起伏。”所以波發(fā)或說波動用筆，是筆法的基礎。古代篆書用筆圓轉而含藏，積點成線，波動用筆不明顯。波發(fā)用筆的顯明化，是在漢分的運用，它使得用筆波宕起伏，筆致活潑起來，節(jié)奏明快了。姜夔《續(xù)書譜》中有歸納：“圓勁古澹，則出于蟲篆；點畫波發(fā)，則出于八分?！碧迫艘詾椋瑬|漢王次仲飾隸為八分，蔡邕造其極，將波發(fā)筆勢推向了極致。

波發(fā)，內在是一種筆勢、書勢。漢末魏晉人論書好言“勢”，如蔡邕《九勢》、衛(wèi)恒《四體書勢》、索靖《草書勢》、王羲之《筆勢論》等。唐耕馀（1890-1977）在《<筆陣圖>孵化階段及其內容》中講：“古人講‘書法以前，先有‘書勢'。衛(wèi)恒、索靖雖講書勢而不言法。書勢者，書論之起點，亦為形成字體之初步，更為用筆原始之動機。字體與用筆，都由順勢而來?！惫蕦W書先明筆勢，方能登堂入室。

米芾《海岳名言》中講：“書至隸興，……隸乃有展促之勢?！碧茝垜循彙读w書論》稱八分書“點畫發(fā)動，體骨雄異，作威投戟，騰氣揚波，貴逸尚奇，探靈索妙?！边@就是說，波發(fā)用筆注重展促之勢，以心氣發(fā)動，可盡筆勢之用。

波發(fā)筆勢的具體運用，王羲之已經講得很精到。右軍《書論》中講：“每作一點，必須懸手作之，或作一波，抑而后曳”，所以波發(fā)乃抑揚法，即西泠八家之一奚岡所言之“強屈傳神”者。又言“每作一字須用數(shù)種意，或橫畫似八分，而發(fā)如篆籀”，此言筆勢由波宕顯明入于含藏之心法。《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一文中還講：“每作一波，常三過折筆”，這是講行筆調鋒的方法了。

明人詹景鳳（1532-1602）言：“逸少書之為神俊，為遒勁，豈不人人言之。然妙在波發(fā)，挽近諸刻，直如玉梗，匪硬即軟，良由不知勁與俊為何物，故失之?！惫市锌晃虿òl(fā)筆勢，是容易流于“匪硬即軟”而乏勢韻的。

沈曾植的書論，受到包世臣的深刻影響。包氏探求古法用筆，津津樂道于波發(fā)，《歷下筆譚》中言：“大篆多取象形，體勢錯綜；小篆就大篆減為整齊；隸就小篆減為平直；分則縱隸體而出以駿發(fā)；真又約分勢而歸于遒麗?！薄氨背`書，雖率導源分篆，然皆極意波發(fā)，力求跌宕。凡以中郎既往，鍾、梁并起，各矜巧妙，門戶益開”，他也講波發(fā)用筆是形成“駿發(fā)”、“跌宕”筆致的基礎。

沈：波發(fā)用筆在楷書中應用是怎樣的呢？北碑兼具分隸筆意，含有波發(fā)用筆。但唐之后的楷書好像并不強調波發(fā)用筆。

徐：你說得很對。波發(fā)用筆緣于漢分，北朝楷書尚多分隸波發(fā)筆意，當時人席地而坐，身體充分打開，上下身有個杠桿原理，容易用上腰胯，運筆易波動，筆致左右上下都能用得起來。魏晉“二王”書法也寓有波發(fā)筆意。但唐朝之后，高凳高椅，下身用不大起來，運筆就多用頓挫展促法了，點畫就容易出問題。

“八分勢在波發(fā)”，漢分波發(fā)用筆對后世楷書的影響，沈曾植以為：

“蔡氏分法，可知即鐘氏隸法也?！保ā恫淌戏址寸娛想`法》）

“碑碣南北大同，大較于楷法中猶時沿隸法?！保ā赌铣瘯秩w》）

“此刻惟注重波發(fā)，不免與《快雪》同病?！保ā对缈瘫臼邪稀?/p>

“北魏《開國侯元欽》，秀潤近南，波發(fā)沿北”?！氨蔽骸度A山王元鷙》，收斂波發(fā)，隸勢少而楷法多矣。”“東魏《司空公兗州刺史張滿》，波發(fā)穎豎，出以含蓄，可與《高湛》雁行?！保ā读怪尽罚?/p>

“蓋南北會通，隸楷裁制，古今嬗變，胥在于此?！保ā抖U靜寺剎前銘敬使君碑跋》）

沈曾植是推崇北碑筆意的，他以為南北朝碑碣“南北大同，大較于楷法中猶時沿隸法”。大令小楷《十三行》與右軍行書《快雪時晴帖》也仍多隸法。而北朝筆法之變，見于六朝墓志，“收斂波發(fā)，隸勢少而楷法多矣”、“波發(fā)穎豎，出以含蓄”。在碑碣中，《敬使君》、《張猛龍》等碑處于“南北會通，隸楷裁制”的變法期，隸楷筆意兼具，最是意味多方。

沈：從漢分到今草，中間有一個章草作為過渡。那么波發(fā)用筆在章草中的運用有變化嗎？

徐： 波發(fā)用筆在章草中的應用及演變，沈曾植曾講：

“伯英《府君碑》，奧雅古勁，章家楷則。然收平為側，波發(fā)之作用已生。其啄掠向背，固與中郎分法相應，承游開靖，學者所當用心也?！薄安⒉徽娑c畫狼藉，點畫即波發(fā)之變化也。”（《府君碑》）

“《急就》是古隸章草，《月儀》是八分章草，右軍父子則今隸今草也。《急就》止右波，《月儀》左方起處收處皆有作意?！保ā都本驮聝x右軍父子草書之別》）

“細玩此書，筆勢全注波發(fā)，而波發(fā)純是八分筆勢，但是唐人八分，非漢人八分也。然據(jù)此可知為唐人所摹，非宋后所能仿佛也”。（《明拓急就章跋》）

沈曾植以為，西漢后期史游之《急就》“止右波”，尚是古隸章草；東漢后期張芝章草“收平為側”，注重體勢上之“啄掠向背”，是八分章草。右軍父子以今隸筆意入草，又是一變。漢人、唐人及宋之后的八分書，內在波發(fā)筆勢巧妙不同，也容易辨認。“不真而點畫狼藉，點畫即波發(fā)之變化也”，這句話很值得體會。

沈：魏晉“二王”為代表的南朝書法，以及后來的唐代書家，對波發(fā)用筆有何講究呢？

徐：這一點，沈曾植講到：

“篆畫中實，分畫中虛。中實莫崇與周宣，而斯相沿其流為幯針。中虛造端于史《章》，而中郎極其致于波發(fā)。右軍中近實，大令中近虛?！保ā吨袑嵵刑摗罚?/p>

“右軍筆法點畫簡嚴，不若子敬之狼藉，蓋心儀古隸章法。由此義而引申之，則歐、虞為楷法之古隸，褚、顏實楷法之八分?！保ā队臆姽P法》）

沈曾植是將篆、分作為兩大主要筆法來看待的，“篆畫中實，分畫中虛”。就運用來講，“右軍中近實，大令中近虛”，可見羲之對篆法和古隸筆意的傾心，而獻之筆勢更跌宕外耀，得力于漢分為多?！坝纱肆x而引申之，則歐、虞為楷法之古隸，褚、顏實楷法之八分”，可見唐初歐陽詢、虞世南，與后來褚遂良、顏真卿筆意各有淵源，也有區(qū)別。

另外，我們還應注意到，沈曾植是非常推崇王獻之草書的，以為他“逸氣自豪，蹙縮皴節(jié)，以收濟放”，筆致最為奇矯。于唐朝則推崇歐陽詢，以為“三唐奇峻，胎自歐陽”。

“六代清華，沿于大令；三唐奇峻，胎自歐陽”（《大令草勢開率更》）。

“草勢之變，性在展蹙，展布縱放，大令改體，則率更行草，實師大令而重變之。旭、素奇矯皆從以出，而楊景度為其嫡系?！愎怆m服膺景度，展蹙之秘，猶未會心。”（《大令草勢開率更》）

“自六代以來，南北書法，不論真草，結字皆有師承，代相祖習。惟大令能因筆成勢，自生奇正，而羊、薄不能紹其傳。至唐初而文皇倡之于上；率更行之于下，傳六代之法，而不用其結法。有唐一代，雄奇百出，皆文皇、率更之余習也。而文皇草勢，至南宮乃發(fā)泄無遺?！保ā段幕事矢鼈髁P法》）

寐叟以為，歐陽詢最能領悟獻之筆勢，是“實師大令而重變之”，他出以奇峻，而有矩度可尋，故后世“旭、素奇矯皆從以出，而楊景度為其嫡系”。此也正所謂“守法度者至嚴，則能出乎法度者至縱而不可拘矣”。

沈：沈曾植對波發(fā)用筆獨多體會。他還有那些重要悟入呢？

徐：有啊，我特別注意他強調的三點。一是以“斂分入篆”求“骨韻俱高”：

“光緒中葉，學者始重《張猛龍》，然學如牛毛，成無鱗角。北碑惟此骨韻俱高，斂分入篆，信本晚歲瓣香，殆皆在此。”（《張猛龍碑》）

沈曾植以為，要做到“骨韻俱高”，需要“斂分入篆”，這話近于右軍所講的“橫畫似八分，而發(fā)如篆籀”，就是說以分隸“極意波發(fā)，力求跌宕”筆勢，入于古篆之“古雅之質，勃郁行間”，方成骨韻俱高。這方面，何紹基也曾強調“意兼篆分，涵抱萬有”。所以，“斂分入篆”可以說是有清一代碑派書法追求的精髓所在。

第二是他主張據(jù)“異體同勢”、“修短相副”，來統(tǒng)一“古今雜形”、“靡有常制”：

“伯喈筆勢，肇舉梁、鐘，其為《隸勢》云：‘修短相副，異體同勢，‘煥若星陳，郁若云布，‘纖波濃點，錯落其間?！保ā恫淌戏址寸娛想`法》）

“‘修短相副，異體同勢，‘奇姿譎誕，‘靡有常制。（中郎《隸勢》。）‘蔡邕采斯喜之法為古今雜形，然精密閑理，不如淳也。（衛(wèi)恒《四體書勢序》。）按：異體同勢，即所謂古今雜形也？”（《古今雜形》）

另外，如何變化出新，寐叟還有妙悟：“篆參隸勢而姿生，隸參楷勢而姿生，此通乎今以為變也。篆參籀勢而質古，隸參篆勢而質古，此通乎古以為變也。故夫物相雜而文生，物相兼而數(shù)賾。”這也正王羲之所謂“為一字，數(shù)體俱入。若作一紙之書，須字字意別，勿使相同?！薄捌洳輹?，亦復須篆勢、八分、古隸相雜，亦不得急，令墨不入紙?！薄胺驎软氁朔?、章草入隸字中，發(fā)人意氣”。寐叟晚年有此種種妙悟，故下筆自與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