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學期上了一門新課《中國繪畫史》,罕見的有兩位原來修過我的課的學生成了回頭客,一位是美術史系的二年級生,另一位則是美術系的應屆畢業(yè)生,來自芬蘭的威爾 · 蘭琵(Ville Lampi)。威爾去年春季修過我開的《當代中國美術史》,作為一個國際學生,他考試和論文寫作的突出表現(xiàn)令人印象深刻,是個非常聰明而且用功的學生。前兩周威爾給了我一份請柬,原來是他們的畢業(yè)作品展。展覽3月25號開幕(圖1),我上樓參加他們的開幕式,倒也簡單,什么儀式都沒有,只是樓下的門廳擺放了各種飲料和點心(校園不提供酒精類飲料),氣氛很輕松、隨意,倒也十分熱鬧(圖2)。我一看,參展的十個畢業(yè)生,有四位是曾經(jīng)或正在修我的課的學生,這倒是讓我興趣盎然。
馬修 · 維爾提卓(Mathew Verticchio)是我的《現(xiàn)代中國美術史》課的學生,帥氣聰明但寡言少語,兩個字,內(nèi)秀。他的“臥室”是用木材、塑料布、繩索和水泥搭建的一個結(jié)構,里面蜿蜒曲折,中心是一個鋪著簡單臥具的木床(圖3-4),走進去一股木頭的松香味兒??纯此年愂?,發(fā)現(xiàn)他有個蠻特別的想法,我試著理解的他的想法是這樣的:臥室是睡覺、做夢和構造之地,所謂“構造”,是指睡眠者總是在里面構建著什么,我想可能是情感、情緒、心緒之類,而這構造又總是在變化、轉(zhuǎn)變,睡眠者也在變化和轉(zhuǎn)變。身體休息,夢則充滿臥室,夢里的運動似乎就是結(jié)構的運動,那么,夢就是結(jié)構。于是,以結(jié)構語言為睡與夢再提供一個新的上下文,讓觀者以新的方式來體驗睡與夢,這便是他的作品的意圖。不過這么哲學的意圖我覺得一定要很“哲學的”觀眾才能有共鳴吧?
愛狄絲 · 薇莉(Edith Willey)雖然沒上過我的課,但我曾在去年參觀新落成使用的藝術系大樓時在她的工作室看見她做這件畢業(yè)作品(圖5-6)。作品題為“一個人自己的房間”,由巨量的小物件組成。據(jù)她的陳述介紹,她是個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小物件的人,任何普通的東西,只要好看或者吸引人,她都會把它們搜集起來,有的稍作加工,有的則保持“原生態(tài)”。在作品中,我們看到昆蟲標本,樹干和樹枝,羽毛,不銹鋼勺,小布片,黑膠木唱片,向日葵花盤,印刷的紋樣、圖案,而最多的則是她用小樹棍兒做的“畫框”,似乎點明她作為一個藝術系學生的身份,而視覺效果也不錯,觀眾能從中感受到一種細膩、敏感的女性特征。據(jù)說每一個小物件都有和她個人相關的故事,所以“收藏品”成了她的人生經(jīng)驗的紀錄。她沒有告訴觀眾哪怕一個小小的故事,不過這不重要,她覺得展出它們的目的之一是激發(fā)觀眾對自己生命中的故事的聯(lián)想,從而賦予這些“藏品”以新的意義。我覺得觀眾去猜想“藏品”背后收藏者故事的興趣或?qū)λ鼈兊暮闷嫘目峙乱h遠大于從中聯(lián)想自己人生體驗的興趣吧!
尼柯拉斯 · 奈茲米(Nicholas Nazmi)也在上我的《中國繪畫史》課。他的油畫加動畫“馬塔多的噩夢”是一個短篇小說的“圖解”,講的是一個斗牛士在屠牛之后歸程的火車上做的一個噩夢,四幅油畫分別為“號角響起”,“馬塔多投降”,“母親和孩子”,“公牛奔馳”,應該是馬塔多在火車上做的夢的片段,挖空的“火車車窗”外則是用動畫形式作出景物飛馳而過的效果(圖7),并配有火車奔馳的音效。我問他這是誰寫的小說,西班牙人還是美國人?他說其實是他自己寫的,這是他中學時父親帶他到南美洲旅行看到當?shù)仫L行的斗牛之后構思的故事,聽起來帶有很強烈的動物保護意識。通常人們知道西班牙斗牛,而近年西班牙斗牛的殘酷性因為動物保護主義的興起而逐漸減弱,可是南美洲仍在風行的斗牛仍然十分的“原始”,這是尼柯拉斯原先不知道因此更為震撼的經(jīng)驗。噩夢主要是被殺的公牛的報復,雖然沒看到小說,感覺上應該是有一點驚悚和暴力的。
對威爾的作品我有點期待,因為我知道他是個極聰明的學生,每次考試和論文寫作都顯出甚至比許多美術史專業(yè)的學生更好的史論素養(yǎng),那他的作品怎樣呢?這次畢業(yè)作品是一件題為“這兒是一片空曠的天空”的影像裝置:墻面的電視屏幕上不斷地放著以極慢的速度流動的湖水的畫面,地面上用砂鋪就一個橢圓形“屏幕”,投射著他畫的線描人物,揚聲器里有個人在說著斷斷續(xù)續(xù)的故事(圖8-10)。兩個“屏幕”的圖像和音效三者之間構成一種若有若無的聯(lián)系。
比起馬修來,威爾似乎更哲學,只不過是更藝術哲學。正如他在陳述中所說,在這里你之所見并不一定就是實際上的那個東西,就是說他想表達的想法并不完全通過視覺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來。例如我看到兩個男人接吻的線描,覺得作品可能和同性戀相關,可是威爾說基本沒有或至少主旨不是關于同性戀的話題。那到底他想說什么?讀了他的陳述,我知道他的重點是文字和圖像尤其是和視頻圖像的關系,這讓我大感興趣,因為我對文字與圖像的關系關注已久,于是我對他作了一個短短的專訪,聽他說說作品背后的故事和思路。
威爾來自芬蘭,一個歐洲非?!吧鐣髁x”的國家,在那里上大學不單對芬蘭人不收費,所有國際學生都免費,這在世界上似乎已經(jīng)少之又少了(德國好像是另一個)。他說過去六年曾經(jīng)在四個國家生活過,美國、芬蘭不用說,他高中在意大利上過學,大學期間到荷蘭學習過一個學期。我說你這是非常“全球化”的經(jīng)驗?。∷麉s用了“無家可歸者”來形容自己的狀態(tài),因為他從小到大沒有一個固定的朋友圈子,從生活了很久的一個地方連根拔起,到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剛結(jié)識了幾個朋友,然后又連根拔起,去到另一個全新的陌生的環(huán)境。在這個過程中,現(xiàn)代技術提供了全新的溝通方式,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尤其是視頻交流(國內(nèi)普遍用QQ,歐美大眾多用Skype交流),這其實也改變了人與人相處和人們看世界的方式。
我問道,你強調(diào)文字的意義是什么?他說,在藝術中處理文字和圖像的關系在西方其實歷史很短,而他從我的課程上學到的中國文人畫家很早就把詩與畫結(jié)合讓他覺得很有意思,也影響到他的創(chuàng)作。比起畫畫來,他其實更多地是用文字記錄自己的經(jīng)驗和感受,所以文字的敘事功能在他來講并不是問題,它可以和圖像共同組成很好的藝術品。但是他并不直接使用視覺的文字,而是用聲音來敘述文字。他說,如果把文字直接用于圖像,觀眾可能不耐煩去閱讀,而讀給他們聽,他們自然地就接受了,這就是那段音響的意義。
我注意到他的用砂“制作”的橢圓型屏幕,因為是很白的砂,表面又被刻意弄成有點波浪狀,效果蠻特別的。他說,立意其實和他對現(xiàn)在以很多方式都能看到視頻/影像有關,例如車站、機場、運動場的大屏幕,每個人的手提電腦、手機,教室內(nèi)的投影,等等,因此視頻/影像的播放不再有在地性,因此也就不再有特定性,也就和藝術相去甚遠了。于是他設計了用砂做成橢圓形而不是通常的長方形的“屏幕”,制造了一個必須在此地而無法在任何別的地方觀看的影像作品,而砂產(chǎn)生的“浮雕”效果更制造了三維性,通常的二維播放影像成了三維“物品”。這樣的思考何其獨到和智慧?
我的最后一個問題是,你為什么沒有像很多影像作品一樣在標簽上寫下這個影像作品的長度,比如五分鐘、七分鐘或十五分鐘等,以方便觀眾看一個完整的作品?回答如我所料,與影像作品的接受相關。他說,如果我寫下七分鐘或十分鐘,觀眾會覺得他有責任呆夠那么長的時間。而我希望觀看影像的過程更加自由,如果你覺得看完了,那就是看完了,你沒有義務或責任待到一定的時段。與藝術創(chuàng)造是自由的一樣,接受藝術也應該是自由的。于是我又問,那一般影像藝術家自然是希望觀眾在他的作品前呆的時間越久越好,不說看完全部,至少看完大部分吧?你應該也是這樣想吧?那你怎樣來平衡或者說怎樣面對這種挑戰(zhàn)呢?他說,其實音響的部分是有點小小設計的,就是讓人感覺不到明顯的開始與結(jié)束,你覺得聽完了,可是接下來說的似乎又不太一樣;而你覺得沒聽完,可是其實已經(jīng)在重復。因為敘說的其實并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一些片斷,相互之間有關系但又關系松散。
在一個影像作品中處理了文字與圖像的關系、影像播放的在地性與接受的自由度,而且處理得很智慧、很有效,這在我看來已經(jīng)超出了一個本科生的畢業(yè)作品的要求,應該至少是碩士生畢業(yè)作品的級別了。
讀者可能會問,四位同學上過或正在上你的課,這里只有三位,還有一位呢?那一位在我的班上表現(xiàn)平平不說,作品也平平,為了篇幅的原因,就不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