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麗絲·萊辛短篇小說中的房間與女性

曹小雪　宋婧祎

摘 要：本文通過整合研究多麗絲·萊辛在其多部短篇小說中所刻畫的女性在房間中的所思、所為，展現(xiàn)房間與女性身份構(gòu)建的辯證關(guān)系，從而為研究多麗絲·萊辛豐富的女性主義思想在20世紀中期這一特定歷史階段的表現(xiàn)方式提供一個獨特的視角。

關(guān)鍵詞：多麗絲·萊辛 短篇小說 房間 女性

2007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獲得者多麗絲·萊辛享有“文壇老祖母”的美譽，她的作品不計其數(shù)。除了備受推崇的《野草在歌唱》《金色筆記》“暴力的孩子四部曲”等長篇小說之外，她的短篇小說也異彩紛呈。其中，萊辛在20世紀中期所寫的有關(guān)房間的多篇短篇小說收錄在《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A Man and Two Women）①短篇小說集中，這些短篇小說從一個整體展現(xiàn)了萊辛對女性身份構(gòu)建問題的態(tài)度和傾向。房間雖是一種固化的物質(zhì)存在，但在萊辛筆下卻引發(fā)了女性在其間的思考和行動。因此，不同的房間給不同的女性帶來了不同的生理體驗、精神感受和心理意義。對于萊辛來說，“房間是一種綿延不斷的動力”②，是其筆下的女性所要完全擁有的領(lǐng)地，唯此，女性才能達成思想和精神的獨立與自由，從而才能完成其身份的重新界定。

一、房間，女性存在的物質(zhì)空間

房間，即庇護所，是人類的生存的基本物質(zhì)空間，屬于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中的第一層次，它提供了人類生存的物質(zhì)需求。③萊辛筆下的房間是女性存在的一個標志，就像海德格爾指出的“棲居乃是終有一死的人在大地上存在的方式”？譼？訛，萊辛的短篇小說中女性所棲居的房間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女性存在的物質(zhì)基礎(chǔ)。

《十九號房》中的蘇珊擁有一個“寬敞的白房子”，萊辛反復(fù)地使用了“大的”“白”“理想的”這些簡單的詞。其中“大的”“寬敞的”在文中出現(xiàn)了十二次，“空”出現(xiàn)了七次，“理想的”和類似的詞出現(xiàn)了三次，“白”出現(xiàn)了五次。因此，她的房間給人以體面、干凈、簡單、空曠而無趣的感覺以及其物質(zhì)生活相對富裕而舒適的狀態(tài)。

在短篇小說《一個房間》中，主人公剛剛搬到外表“丑陋”“造價便宜而且一點也不堅固”的公寓里。主人公發(fā)現(xiàn)她的新房間被刷成淡粉色，地毯都要磨出洞了，墻壁是用旅行海報裝飾的，壁爐是鐵制的，天花板是一塊看似會隨時掉下來的石膏板。她有一個書桌，“本來準備在上面寫作的，但是上面總是堆滿了紙。所以我在客廳或者廚房的桌上寫作”。很明顯，她的新房間狹小、丑陋、簡單并且不牢固。她一個人居住，在經(jīng)濟上依靠自己的寫作收入來維持生活。她的物質(zhì)條件甚為簡陋，就像她說的，“這就是我的房間，這就是讓我能感到我活著的地方，盡管它的外形很差，并且有關(guān)它的只有丑陋”⑤，但她對在自己房間里的獨立生活卻十分滿意。

至于《吾友茱蒂絲》中的茱蒂絲，“過去二十年她一直住在倫敦西區(qū)一條熱鬧的街道上，一小間高層的公寓房子共有兩個房間”。除此之外，“一位過世的叔叔留給她一筆遺產(chǎn)，一年有二百英鎊。這是她的主要收入，此外，她還寫詩拿些稿費，在夜校和校外進修部教授詩歌”。在物質(zhì)層面，她有相對舒適的房間和完全依靠自己的寫作事業(yè)。作為一個女性，她擁有足夠的經(jīng)濟能力和物質(zhì)能力去過她想過的生活。

這些物質(zhì)形態(tài)的房間，從一個側(cè)面體現(xiàn)了不同的女性存在的經(jīng)濟狀況和物質(zhì)狀況，而這些物質(zhì)形態(tài)上的房間對于不同的女性，它們所反映的卻是迥異的精神面貌和心理微觀狀態(tài)。

二、房間，女性被禁錮的空間

對于萊辛筆下的一些女性角色來說，房間意味著一個禁錮她們身、心、靈的空間。在蘇珊找到她的十九號房之前，她所居住的房間壓抑而無趣，甚至快要將她逼瘋。她被困在那個同住著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寬敞的白房子里。盡管她厭倦了履行做一個好妻子好媽媽的責(zé)任，厭倦了她無趣的生活，但她“盡量控制自己，態(tài)度和藹可親”。這種狀態(tài)正好迎合了男權(quán)社會所要塑造的理想的“安琪兒”的形象。因為支撐著蘇珊婚姻和家庭的理智，使她總是“為了馬修、小孩、房子、庭院絞盡腦汁：這個大組合，要是沒有了她，不到一個星期就垮了”。波伏娃曾指出在那個時期一個女人“注定要不斷重復(fù)，她看不到未來的任何事情，只有過去的不斷復(fù)制”⑥。她認為女人們被禁錮在重復(fù)無趣的生活中，而她們的忙碌卻不能給她們帶來任何收獲。對于蘇珊來說，家里的房間成為了由婚姻、孩子、瑣事引發(fā)的無形的精神壓力場。隨著時間的累積，這種壓力重得令人無法承受，導(dǎo)致蘇珊試圖逃離。

然而，盡管她在丈夫和孩子的理解下爭取到了一個單獨給她的空房，她仍然不能感到精神上的平和與自由。這個“媽媽的房間”門上有一個孩子們用彩色粉筆寫著“私人房間，請勿打擾！”的牌子。這個用粉筆寫的標識很容易被抹去就像這個休息室的平靜也很容易被打破一樣。她很少使用這間房，因為她甚至感覺在這里比在臥室里更受到禁錮。她隨時還是被其他人觀察著、討論著、評論著。這不是她真正的自由，而是一種在別人的施舍下的虛假的自由。所以，最后“小孩子、白太太進進出出，那個房間變成另一間家人休息的地方”。寬敞的白房子對她而言徹底地成為了一個監(jiān)獄。在那之后，蘇珊試圖逃離她家中的監(jiān)獄，她來到了道森小姐的小旅館，但是依舊無法得到安寧。這個寂寞的老姑娘道森小姐總是想要留在房里和蘇珊聊天。然而，蘇珊需要的不是理解陪伴而是絕對獨處的輕松時光。因此，蘇珊似乎是從一個監(jiān)獄逃到了另一個監(jiān)獄。

正是蘇珊精神上越來越深的絕望使她選擇了一個破舊骯臟的旅館房間作為逃離外界壓力的避難所。蘇珊家中的房間對她來說就像一個墳?zāi)?，一個婚姻的墳?zāi)?，一個她自己的生活和身份的墳?zāi)?。所有的悲劇都起源于此。而十九房中那暗示絕望與死亡的“煤氣爐”以及可以投幣使用的“咪表”則構(gòu)建了另一個墳?zāi)沟囊庀?。?dāng)蘇珊在十九號房中獨自存在的最后一絲機會被她的丈夫扼殺以后，她在這里用煤氣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她逃離了家中的那個墳?zāi)?，最后卻又跑進了另一個墳?zāi)埂?/p>

除了蘇珊以外，在《老婦人和她的貓》中也有象征著禁錮的“房間”。在女主人公黑■還年輕的時候，她就喜歡出去，喜歡去火車站看不同的人和來來往往的火車。而當(dāng)丈夫死了、孩子們離開她之后，她更渴望逃離她的房間到外面的街上去。在她眼中，她的小房間就像是一道束縛著她身體和靈魂的枷鎖，象征著男權(quán)社會中的集體無意識對女性的規(guī)約和束縛。因此，無論是

她和丈夫、孩子同住的房子，還是她獨住的小公寓，都被她視為牢籠和監(jiān)獄。

萊辛在其短篇小說中，通過許多房間意象表達了她對于追求女性精神空間的想法，她認為女性應(yīng)該從男性主導(dǎo)的傳統(tǒng)中解放，并努力尋找自由。而逃離空間的束縛往往成為了她筆下的女性追求精神自由、人格獨立的第一步。

三、房間，女性獨立自由的精神空間

同為杰出的女性主義作家，萊辛繼承了伍爾夫關(guān)于女性要有自己的房間和經(jīng)濟基礎(chǔ)的觀點，并在多部短篇小說中發(fā)展了這一觀點。

《吾友茱蒂絲》中的主人公茱蒂絲過著非常獨立的生活。在擁有物質(zhì)空間的基礎(chǔ)上，茱蒂絲的獨立思想和獨立寫作得到了很好的發(fā)展。就像波伏娃指出的“女人依靠有報酬的工作大大拉近了同男性的差距，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東西能保障她的實際自由”⑦。她自己的房間代表了她強大的獨立。無論是上了年紀的作家的作品、評論，還是年輕詩人的贊美之詞例如“現(xiàn)代”“新”“當(dāng)代”等，她都不為所動。茱蒂絲可以被稱作是典型的不僅有自己的房間還有自己的收入的自由女性，她無疑是萊辛筆下當(dāng)代女性角色的驕傲。

在《天臺上的女人》中，那個曬著日光浴、“上身胸前綁著一條紅圍巾，下身是一條短短的紅色比基尼褲”的女人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享受著天臺上她的“房間”帶給她的自由。在另一個天臺上工作的三個男人經(jīng)常窺看她，通過對她吹口哨、叫喊，以及粗魯和飽含性別歧視的評論來表達他們的不滿情緒，但是，面對這些男人的打擾，天臺上的女人“隨他們怎么做，都不理會”，她用漠不關(guān)心和漠視展現(xiàn)她的自由，保衛(wèi)她的生存空間。列斐伏爾指出一切空間都起源于身體。⑧只要女性的身體還被男性主宰，女性無法在身體方面得到平等的對待，那么所謂女性的自由也就變成了無稽之談。但是，天臺上的女人清楚地意識到了她作為一個自由女性的身份。在男人的“凝視”下她用“漠視”來證明自己存在的純粹性和獨特性。

如果茱蒂絲和天臺上的女人可以被稱作獨立的女性，那么《十九號房》中的蘇珊就是一個至死不斷追尋自身獨立的不幸女性。當(dāng)蘇珊找到十九號房，她終于實現(xiàn)了她極度想擁有屬于自己的空間的愿望。盡管十九號房外觀丑陋，但是它能給予她足夠的獨立和自由?！八杂闪恕瓦@么坐著，閉上眼睛，不受外界騷擾。她獨自一人……珍惜這種埋名隱姓的生活。”在這里，她可以取下平日里所有人格面具，獨自休息和放松，并可以把所有禁錮她的規(guī)范、理智和道德標準拒之門外，還可以逐步尋找她的自由、獨立和曾經(jīng)的自我。

自由是存在主義的一個重要概念，也是萊辛思考女性問題的基本視角。存在主義以人為本，尊重個人獨立與自由。茱蒂絲用她獨立的工作與思考體現(xiàn)了她作為一個自由女性作家的存在。天臺上的女人在她的領(lǐng)地里用“漠視”傳遞了自己身體空間和精神空間的自

由。而蘇珊通過“逃離”的方式，在十九號房找到了可以暫時卸下其人格面具的空間。這三位女性因為自己房間的存在，使得她們都在精神上獲得了獨立與自由，從而在身份上獲得了重新界定的機會。

四、房間，女性自我實現(xiàn)的空間

誠如波伏娃所說，房間是一個“避難所、后方基地、洞穴和子宮，為躲避外來危險提供藏身之處，混亂的外部世界由此變得不真實”⑨，在這個“藏身之所”，女性重構(gòu)著自我身份，艱難地實現(xiàn)著自我存在的價值。存在主義哲學(xué)家薩特曾指出，一個人需要找到一個自身以外的能解放自己或者展現(xiàn)其獨特夢想的目標，來證明他是一個真正的人。因而在近代啟蒙思想的影響下，房間成為女性試圖在占主流地位的男權(quán)文化中尋找自己的屬性身份的一種載體。由此，房間就成為了萊辛筆下女性自我實現(xiàn)的空間。

天臺上的女人就是依靠她的房間來展現(xiàn)著自我存在價值。天臺就是讓她得到能量和支持的基地和庇護所。這是她的領(lǐng)地，她是這里唯一的主人并享有支配自己身體和思想的自由，她不用迎合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道德標準和社會規(guī)范。因此，她有足夠的能量讓她漠視那些男人以及那些令人討厭的話語。由此，她在天臺上的言語和體態(tài)語界定了自己獨一無二的存在和

身份。

對蘇珊來說，十九號房是一個讓她依靠并讓她逐漸調(diào)試而實現(xiàn)自我的地方，在房間逗留的短暫時光中，她找到了自我，找到了她視為最寶貴財富的女性生存空間，她的靈魂存在于此并由此獲得內(nèi)心的支撐力量。所以當(dāng)馬修找到她的秘密房間時，她說“一旦讓你發(fā)現(xiàn)，就沒意思了”。最后，她選擇了以自殺來掌握自己的命運，以保持絕對真實的自己。對她而言，十九號房間代表了她對自我的追求。而通過自殺，她實現(xiàn)了自己在選擇上的自由，并以這種極端的方式表達了對追求自我的捍衛(wèi)。

而茱蒂絲擁有自己的房間和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這個獨立自由的女性的房間就是她展示真實自我最好的證明?！拔胰ニ胰チ藥啄?，才注意到她家一個窗口下的兩個長書架上，各放滿了同一個作家的書……那兩架的書她一本也沒看過，有些連書頁都還連在一起沒剪開……她的詩冷靜，總是充滿智慧，那是指詩的骨架而說，脈絡(luò)上則訴諸觀感，十分嚴肅。”不同于傳統(tǒng)的老姑娘，茱蒂絲無意結(jié)婚，十分獨立，不會輕易被身邊的男人所影響。兩個愛慕她的男人送了她兩長架他們的書，但她甚至看都沒看，打都沒打開過任何一本。茱蒂絲過著完全由自己掌握的生活，她不在乎任何男人的看法，因為她有自己的理解和自己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方式。在伍爾夫的概念中，她擁有自己的物質(zhì)層面和精神層面的獨立的“房間”。她堅守著自己女性作家的身份，并創(chuàng)造自己的寫作文化，就像肖瓦爾特在她的女性主義批評作品《她們自己的文學(xué)》中所希望的那樣。她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女性空間，保護她珍貴的自由和做真

實自我的清晰意識。

多麗絲·萊辛通過刻畫房間與房間中的女性展示了一個特定時代中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精神面貌和心理軌跡，展現(xiàn)了房間與女性身份重構(gòu)的辯證關(guān)系，即女性唯有通過經(jīng)濟上和思想上的獨立與自由，通過擁有自己物質(zhì)意義上的房間，才能創(chuàng)建其精神和心理層面的自主空間，才能獲得自我身份的重新界定，而這一界定者不再是男性，而正是她們自己。所以，在萊辛筆下的20世紀中期，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成為了女性實現(xiàn)自我的必要物質(zhì)條件。唯有這個物質(zhì)條件被滿足，女性在精神上、心理上才會獲得獨立自主，才會創(chuàng)造并書寫屬于她們自己的文學(xué)空間和文化空間。

Lessing，Doris. A Man and Two Women， Panther Books Ltd.，1965：7.

Bikman， Minda. A Talk with Doris Lessing，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1980：7.

A.H.Maslow.A Theory of Human Motivation，Psychological Review， 1943：370.

[德]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孫周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56頁。

文中研究文本均選自多麗絲·萊辛的英文短篇小說集A Man and Two Women（《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中的“A Woman on a Roof”（天臺上的女人），“A Room”（一個房間），“Our Friend Judith”（吾友茱蒂絲），“To Room Nineteen”（十九號房間），下不另注。文章中的中文引文均為自譯。

[法]波伏娃：《第二性》，李強譯，西苑出版社2004年版，第717頁，第806頁，第536頁。

H.Lefe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Blackwell， 1991：405.

基金項目：本文系武漢市2009年市屬高?？蒲姓n題《多麗絲·萊辛的女性主義思想研究》（項目編號：2009K062）以及2011年湖北省高?？蒲姓n題《多麗絲·萊辛短篇小說研究》（項目編號：2011jyte091）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曹小雪，江漢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xué)及文化；宋婧祎，江漢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2009級在讀本科生。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