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貽 百歲老人看中國

彭蘇

劉緒貽

1913年出生于湖北黃陂縣。1944年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 1947年獲芝加哥大學碩士，回國后任武漢大學教授。著名歷史學家，主編并撰寫多卷本《美國通史》，與人合著多種美國史研究專著，另有《中國的儒學統(tǒng)治》、《黎明前的沉思與憧憬》等著作。

去年5月，劉緒貽在他的百歲誕辰暨學術研討會上，用一口黃陂腔高呼，做學問是為了追求真理，決不能為稻粱謀，決不能屈服于任何壓力。

這條路并不好走。正月初五，清晨一場雨，讓武大北三區(qū)的上坡路泥濘不堪。

在劉緒貽的“求索齋”里，兩支粉百合在窗臺上翹首以對，案頭上擱著墨綠封皮的《炎黃春秋》，電腦下壓著的小紙片里，小字密密麻麻。

“我正在寫回憶許良英（著名物理學家、思想家，《愛因斯坦文集》的主要編譯者）的文章。他上個月底走了，活了93歲?！闭f著，劉緒貽從盒里摳出一塊糖果，扔進嘴里咀嚼起來——他的牙，整整齊齊。

2010年5月，他出版上半卷口述自傳《簫聲劍影》，好友、氣象學家葉篤正為其作序，“他的一生，除早期研究社會學，近6年來著重研究中國的民主和法治問題，批判并反對儒學糟粕外，主要從事美國史研究，著述頗豐。他的著作使國人對美國的情況有了更多的理解，對美國社會有了更多的認識?！?h3>為羅斯福新政“翻案”

人生之中，哪一拐點最難忘——“當然是改革開放以后，我從1964年開始研究美國史，真正能夠自主研究是從那以后?！眲⒕w貽緊盯顯示屏上的問題。耳朵有些背，聲音有些大。

1978年，全國史學規(guī)劃會議在天津舉行。社科院世界史研究所提出編寫《美國史》和成立美國史研究會計劃，具體由武大美國史研究室執(zhí)行，任務落在劉緒貽肩上。

在6卷本《美國通史》中，劉緒貽負責編撰第五卷《富蘭克林·D·羅斯福時代，1929-1945》和第六卷《戰(zhàn)后美國史，1945-2000》。當時，人民出版社編審鄧蜀生建議不用從第一冊出版，成熟一本就出一本。

叢書中第一本問世的是《戰(zhàn)后美國史》，出版于1989年6月。他的得意門生、南開大學教授、《美國通史》作者韓鐵將它的出版視為劉緒貽“挑戰(zhàn)的一個禁區(qū)”——“當時，二戰(zhàn)后的美國史和世界史由于無經(jīng)典作家的論述可以遵循，又和當代政治關系密切而成了不言而喻的禁區(qū)，在史學界幾乎無人敢涉足?！?/p>

為羅期福新政“翻案”更是波折重生?！跋壬J為，主要是因為新政用國家干預經(jīng)濟生活的方式代替了傳統(tǒng)的放任主義政策，將美國的私人壟斷資本主義迅速地、大規(guī)模地推向國家壟斷主義，從而局部改變了生產(chǎn)關系，限制了舊的社會制度的個別壞的方面，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廣大人民的處境，緩和了階級斗爭，挽救和加強了美國的壟斷資本主義制度。這種在堅持民主制度的前提下實現(xiàn)的國家壟斷資本主義，先生稱之為‘新政式的國家壟斷資本主義。”韓鐵說。

劉緒貽的觀點，當時受到了《美國通史簡編》作者、“中國用馬克思主義系統(tǒng)研究美國史第一人”黃紹湘的批駁——“列寧說：戰(zhàn)爭和經(jīng)濟破壞逼迫各國壟斷資本主義走向國家壟斷資本主義。這是客觀的形勢。但能認識這一規(guī)律，而且運用這一規(guī)律卻不那么容易，難道羅斯福這位維護壟斷資本主義制度的當權人物，能自覺地認清這一規(guī)律，并且是在‘新政措施中運用這一規(guī)律的先知先覺的資產(chǎn)階級政治家嗎？”

除了學術之爭，劉緒貽還提到，1983年1月14日，他與原湖北省委負責同志見面，“說是他想與我合作研究當代資本主義問題，但在后來談話中，當我提到羅斯福新政曾有助于美國工會運動這一鐵的史實時，他沒讓我把話說完，就疾言厲色地打斷我說，這個問題英國《大憲章》運動時就解決了。羅斯福是個壟斷資產(chǎn)階級代言人，他還會幫助美國工會運動？結果當然是不歡而散……1989年，我經(jīng)《湖北日報》理論部一再要求接受了采訪，當我‘論當代資本主義新特點的談話發(fā)表后，該同志在列席湖北省委常委會時發(fā)言說，劉緒貽在《湖北日報》發(fā)表的言論是反馬克思主義的?！?/p>

1987年10月，劉緒貽編撰的《當代美國總統(tǒng)與社會——現(xiàn)代美國社會發(fā)展簡史》出版，他認為這是成功為羅斯福新政“翻案”。但論戰(zhàn)的后果是，1990年，美國史研究會秘書處被迫由武大遷往南開。

西南聯(lián)大歲月

“您說您這一生落得什么？博導、資深教授都沒評上?！币淮物堊郎?，大女兒劉東問父親。后來她對我說，研究美國史從來不是她父親的本愿。

1934年，父親過世，家境窘迫，就讀于省立武昌高級中學的劉緒貽雖考上北大化學系，也只能放棄。

當時，湖北省教育部門要求全省高中畢業(yè)同學全部參加會考，于是，每屆高中畢業(yè)生自發(fā)組成“湖北省高中畢業(yè)同學聯(lián)合會”。在聯(lián)合會上，他對女子高級中學選出的代表之一周世英漸生愛慕。

1936年，再次高考，他成為湖北省高中畢業(yè)生中第一個考取清華大學的公費生。彼時的清華，梅貽琦任校長，潘光旦任教務長，還有陳寅恪、聞一多、朱自清等名師任課。劉緒貽卻嘆道，“在清華，我一天到晚，無論吃飯、睡覺、上課都在想她?！庇捎谙嗨汲杉?，大一兩門功課不及格，他失去了公費生資格。

“七七事變”后，清華大學南遷。之后，北大、清華、南開在昆明組成西南聯(lián)大，他轉入心儀已久的社會人類學系，先后師從陳達、潘光旦、吳文藻、費孝通等名師。

劉緒貽：我當時提出，人類為克服那些災難和危機，曾構想甚至創(chuàng)建許多新的社會模式。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主要有4種：一是取代古典資本主義的新型資本主義，亦即美國羅斯?！靶抡笔降膰覊艛噘Y本主義；一是以蘇聯(lián)為代表的所謂社會主義；一是德、意、日的法西斯主義；還有一種就是民主社會主義。二戰(zhàn)以后，法西斯主義完蛋了。90年代，東歐劇變，蘇聯(lián)解體，社會主義陣營崩潰了。羅斯?！靶抡笔降膰覊艛噘Y本主義雖然存在，但到20世紀下半葉逐漸出現(xiàn)更難應付的新型經(jīng)濟危機——滯脹，日子很難過。只有北歐實行民主社會主義的幾個國家，社會比較穩(wěn)定，人民生活比較幸福。所以我感到將來整個人類前途，主要是向社會民主主義發(fā)展。我寫自傳，多少也是想奉勸世人別走歧路。

人物周刊：您曾在解放前后，幾次寫分清“民主與“民本”的文章。究竟怎樣區(qū)分民主與民本？

劉緒貽：所謂民本，就是站在統(tǒng)治者的立場，給老百姓一點好處嘗嘗，讓老百姓感激他，讓他便于統(tǒng)治。民主則不同。民主是站在人民的立場，認為統(tǒng)治者的權力是人民授予的。統(tǒng)治者必須按照人民的意志進行統(tǒng)治，否則就罷免他?；煜裰髋c民本是目前中國的一個大問題，一般老百姓只要能夠勉強生活得下去，就滿足了。解決這一問題，主要是知識分子應負的責任。

追求絕對真理是個死胡同

人物周刊： 您研究過羅斯福新政，它對于當下中國貧富懸殊是否有可借鑒的地方？

劉緒貽：羅斯福新政如果在中國實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貧富懸殊問題。它把富人的稅征得很高，舉辦一些公共工程和福利事業(yè)，解決窮人的就業(yè)問題，改善窮人的經(jīng)濟、社會、政治處境。但目前的中國連官員腐敗都不能夠徹底解決，怎么來對富人征很高的稅以改善窮人處境？

有人說現(xiàn)在貧富懸殊程度大于毛時代?？稍诿珪r代把創(chuàng)業(yè)說成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要割它的尾巴，使貧者求富無門。改革開放以后，人們可以創(chuàng)造財富了，但財富主要又被權勢資本竊取，人民群眾得到很少。

人物周刊：去年12月，您在《南方周末》發(fā)表過《補上“批法”這一課》。

劉緒貽：秦朝是用法家學說來統(tǒng)治天下，法家主張嚴格地實行君主專制，由君主用嚴刑峻法統(tǒng)治人民，使秦二世因此而亡。有鑒于此，以后各代的統(tǒng)治者總是說他們使用的統(tǒng)治思想是儒家思想，實際上并非如此?，F(xiàn)在學界比較一致的意見是：中國自漢至清的統(tǒng)治是外儒內(nèi)法。因為外儒內(nèi)法，所以出了問題時都批儒，可是“法”的統(tǒng)治藏在里面，從沒批過，影響一直很大，所以專制統(tǒng)治橫行，而且愈來愈兇，到“文革”達到極點，所以我就說要“批法”。

人物周刊：您在百歲感言中說，“我相信理性，不相信信仰?！眱烧呤欠裾娴拇嬖诿?？您認為的信仰與他人信奉的信仰會不會不同？

劉緒貽：我年輕時就不太相信信仰。我家只有繼祖母相信佛教，我母親不識字，沒有文化，可她思想上不相信這些，我父親更是不信。我稍大一點，懂事了，也不信這些。有很多人信教或是因為生活出了問題，他不能解決，需要一個依托，或是希望信教以后，自己會得到一些好處，比如有些人相信行善有好處，可以為自己追求來生的幸福。

信仰即使不完全是，至少也是包括不可以相信的東西，而理性則是講道理的，可以驗證的。信仰與理性當然有矛盾。我所謂信仰與別人所謂信仰是不一回事，這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有人說中國人沒有信仰可惜，我覺得沒什么可惜。

人物周刊：您曾寫過，“世上沒有絕對真理，所謂真理，都是某人或某一集團根據(jù)他們的社會地位和既得利益來確認”，那人應該怎樣追求真理？

劉緒貽：這句話是我在芝加哥大學學習時，從選讀的一門課程《知識社會學》的教科書中學來的。我覺得它有道理。不過，如果你相信它，那你在追求真理時，就要滿足于相對真理，不要去死死追求絕對真理。追求絕對真理是個死胡同，因為人世間沒有絕對真理。解放初期，有一個老資格共產(chǎn)黨人學者呂振羽到武大講學，我曾與他討論過與此有關的問題。我問他：“馬克思說世上沒有絕對的真理，而這一說法是不是絕對的真理？”他勸我不要鉆牛角尖。他的意思大概是說，你不斷地追求相對真理就行，不要去追求人世間不存在的絕對真理。我想，我們做學問就應該遵循這一勸誡，否則我們的人生便會很尷尬、很艱難。

（參考資料：《簫聲劍影——劉緒貽口述自傳》、《多情人不老》、《野老丹心一放翁——慶祝劉緒貽教授百歲華誕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