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劊子手”的蛻變

若安

這一生，杰里·吉文斯殺死過62個人，但都是合法的。他曾是弗吉尼亞州的“首席劊子手”。或許，他也是美國奪命最多的“監(jiān)獄職業(yè)殺手”

然而，一起法庭誤判的案例，以及自身入獄的經歷，讓吉文斯不僅終結了劊子手的職業(yè)生涯，更產生了對死刑的反感，變成了一個通過現(xiàn)身說法積極呼吁廢除死刑的名人

在前半生里，杰里·吉文斯的頭銜也有著“首席”的稱呼，不是CEO，而是CE（Chief Executioner） ——美國弗吉尼亞州監(jiān)獄處決死刑犯的“首席劊子手”。

17年中，他一共合法地對62條生命施以極刑。今天，“首席劊子手”吉文斯卻成了堅定的死刑反對者。

“首席劊子手”的技巧

吉文斯出生于弗吉尼亞州首府里士滿，家境貧寒，早年失父。在他的生活里，向來沒有家人的庇佑。高中畢業(yè)后，他在煙草巨擘菲利普·莫里斯公司的一個工廠工作，因為與工友打架被開除。1976年，不想再無所事事的他經人指點，當上了獄警。

也是在那一年，弗吉尼亞州恢復了死刑。后來，一名監(jiān)獄官員問吉文斯是否愿意加入死刑犯行刑組。盡管這份特殊的工作沒有額外的收入，他還是決意參加。

讓吉文斯下定決心的動因，是少年時的一樁往事：14歲時，吉文斯在一次參加家庭晚會的時候，正準備去邀請一個女孩跳舞，一名槍手突然闖入并朝人群隨意開槍。那個女孩不幸被射中，“頭部中槍后的碎片，飛到了我的手里?！?/p>

小吉文斯似乎一夜長大了。那時的他相信，“以牙還牙，以暴制暴”的古訓自有道理，卻不知道，“替法行道”會成為他的工作，乃至半生夢魘。

時至今日，吉文斯已成為美國監(jiān)獄史上知名度最高、資歷最特別的工作人員之一。但在長達20年的時間里，他的妻子對丈夫是個“監(jiān)獄職業(yè)殺手”一無所知。按照規(guī)定，處死囚犯的過程一定要嚴格保密，而劊子手也要保持匿名。

“我太太知道我跟死刑犯打交道，因為每次有人越獄，他們都會打我電話。有的人沒逃成，就得是我和同事一起去機場，把他們帶回來。她知道我的工作是對付這些人，但從來不知道具體的工作細節(jié)?！?/p>

2000年離開這個崗位后，吉文斯才向妻子披露了他的職業(yè)秘密。盡管萬分吃驚，她還是留在了吉文斯的身邊。

吉文斯的工作程序程式一成不變：先為死刑犯刮臉，接著把雙手放在犯人的光頭上，祈求上帝寬恕其罪行。然后，他和同事會用皮帶將人犯綁在行刑電椅上。

“清空你的頭腦，別顧著害怕，不安，或者后悔。只要把思維都集中在電椅上就行了?！?/p>

行刑小組一共有9名警員。有的人專門負責綁住左右腿和身體其他部位。但吉文斯是惟一負責處決死刑犯的人。他會根據(jù)犯人的的體型來調整電壓強度和時間。有時，電椅會散發(fā)出皮膚燒焦的味道?！叭绻舴甘莻€小個子，那么就不能釋放太多電流，你知道，你不能將他的身體烤熟。”

吉文斯一共用電椅處決了37名犯人，有25名由他實施注射死刑。第一場親眼目睹的注射法死刑中，死刑犯高唱《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他幾乎唱完了整首歌，藥物才開始生效。這讓吉文斯印象深刻，也“很不自在”。相比之下，電刑更為迅速，也更為簡單。當然，也更為昂貴。注射死刑平均花費只要幾百美元，而使用一次電椅則高達300-600萬美元。

62人合法地死在他的手上，這個數(shù)字占那些年里全國死刑執(zhí)行人數(shù)的11%。不過，吉文斯并未受過正式的醫(yī)療培訓。上述經驗都是“實踐出真知”。

那62個人的名字和行刑細節(jié)，吉文斯一一記在腦中。其中，最為刻骨銘心的，自然是1982年8月第一次的處決經歷。

那個犯人名叫弗蘭克·科波拉，曾是一名警官，罪名是搶劫和殺害一名婦女。因為無法忍受孩子們知道父親犯下了如此罪行，科波拉放棄了所有的上訴機會。

吉文斯記得，那天天氣特別悶熱，犯人們都在“號子”里大聲叫喊抱怨。行刑組打開了大風扇?！拔液屯露己芫o張，我們的頭兒也很緊張。弗蘭克準備好后，他雙手豎起大拇指示意我們，‘來吧?！?/p>

于是，吉文斯按下了按鈕，2.2萬千到2.3萬千伏的電流流向科波拉的身體。先是45秒鐘的高壓電，接著是45秒鐘的低壓電。然后，就結束了。“你能看見煙，還能聞到肉被燒焦的味道，很難聞?！?/p>

科波拉一點也沒有掙扎。盡管在那之前，為了應對死刑犯最后的掙扎，行刑組訓練了幾個月，但最后這些功夫一點也沒用上。因為弗蘭克“配合”得很好。

之后，行刑組要做一個報告，大家詢問彼此的感受。由于弗蘭克是自己放棄上訴的，這多少讓吉文斯和同事們松了口氣，似乎“對他的死少了很多責任”。

然而，回家后，吉文斯一夜無眠。他反復問自己：我做得對嗎？事情沒出什么岔子？

誤判讓他對死刑產生懷疑

“首席劊子手”當然不是一樁美差。

據(jù)報道，美國監(jiān)獄的行刑官一直人手緊缺。密蘇里州聯(lián)邦法官曾要求該州執(zhí)行死刑處決時，必須有麻醉專家在場。但該州檢察官說，他們曾向298名麻醉專家發(fā)出邀請信，卻全都遭到了斷然拒絕。

紐約行刑者Dow Hover 1990年死于一氧化碳自殺，John Hulbert 1929年飲彈身亡。Hulbert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厭倦了殺人”。

和他的兩個同行相比，吉文斯顯然找到了紓解之道。但他同樣具有人格分裂的特征。行刑前，他會一個人待在酒店或行刑室隔壁的房間，自己做一些準備。就好像是脫離一個自我，成為另一個自我。每次行刑后，吉文斯會休息一兩天，但通常都需要三周左右的時間才能平靜下來?！澳悴豢赡芎檬埽彼f?！澳銜氲剿佬谭傅募胰耍€有受害者的家庭。兩個家庭都失去了親人。”

還有些細微的感受難以言傳。吉文斯說，一般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大限”在何時何地，但死刑犯卻具有某種超越我們的心理優(yōu)勢。當他們知道去日無多時，臉上會有種很不一樣的表情。“你不一定能看出來，可我能。雖然我說不太清楚。他們還可以懺悔。”

和這些執(zhí)行死刑的不適感相比，最困難的一點在于吉文斯要完成的“身份轉型”：擔任獄警時，他的使命是“拯救生命”，而成為死刑執(zhí)行者，卻是要“剝奪生命”。

“我們都會為自己行為的正當性辯護，這樣才能面對活著的每一天?！痹谒磥恚切┓赶绿咸熳镄械娜思热磺宄刂涝谶@個州難逃死罪，卻還是肆意妄為，那他們的行為便是形同自殺。每當這樣想時，吉文斯才能確認自己沒有“謀殺”，而是在盡應盡之責。

當被問到，《十誡》中“不可殺人”的戒律對于他有何觸動，吉文斯回答，當然會有影響?？墒?，在漫長的行刑生涯里，他也漸漸學會了自我消化。盡管這過程并不容易。他常常與上帝對話，“神啊，瞧瞧這個人犯下的罪惡。他真的要以命抵命嗎？”對自己問出的這個問題，吉文斯并不期待回答。因為越過這個遲疑的瞬間，他便會往下繼續(xù)——（這是）他的工作。

只是，有些事情并非一成不變。首先，吉文斯發(fā)現(xiàn)，弗州對重犯施以死刑的事實，并不能擋住很多人的作惡之念。相反，那些年里，犯罪率卻越發(fā)高了。1985年，一個無辜者遭受誤判更加速了他對司法制度公正性的懷疑。

那一年，厄爾·華盛頓（Earl Washington Jr.）承認他奸殺了一名19歲的年輕母親并被判處死刑。但華盛頓的智商只有69，在警察局接受訊問時，他的回答也與罪案事實明顯不符。

就在華盛頓的死刑將被執(zhí)行的前幾天，律師們根據(jù)案件疑點獲得了暫緩對其行刑的機會。1993年，DNA測試證明他并非真兇，華盛頓的刑罰由死刑改為終身監(jiān)禁。隨后，進一步的法醫(yī)測試也證實了他的清白。厄爾·華盛頓也由此成為首個受益于DNA證據(jù)而從死囚牢房中“逃生”的人。

“如果我真的‘錯殺無辜，我就和那些犯下死罪的人沒有什么兩樣了。”吉文斯開始回首自己“輝煌”的行刑歲月，不知道那62個人里，到底有沒有蒙冤而死的案例。

全美巡回演講倡議廢除死刑

1999年，一切發(fā)生了轉折。

檢察人員稱，吉文斯和一個朋友共同使用毒品交易的錢購買了一輛汽車。朋友被指控販毒，吉文斯則被控洗錢，并且在聯(lián)邦大陪審團面前撒謊，否認自己的罪行。

吉文斯堅稱自己無罪，但依然獲刑4年。多年所受的信任，和他二十余年的監(jiān)獄職位，全都付諸東流。法官宣稱：“法律是有界限的。吉文斯有過許多優(yōu)良表現(xiàn)，但他這次的確越界了。 ”

4年的牢獄生活，吉文斯都靠苦讀《圣經》消磨。有一天，他突發(fā)奇想：“如果耶穌被關在死囚牢房，我會不會親手處決他？”吉文斯的問答是否定的，“因為耶穌是上帝的兒子?！彼庾R到，多年來的行刑經歷，和耶穌的寬恕之道完全不符。

“這是上帝在用他的方式喚醒我。”

2004年獲釋后，吉文斯當起了司機，開始積極宣傳廢除死刑的好處。他積極參加激進反死刑組織“死刑替代品”的活動，并成為這個組織的委員會成員。

他開始在全美發(fā)表巡回演講，講述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傳播廢除死刑的觀點。2010年，他在一場州立法聽證會上發(fā)言，就是否應該將死刑適用群體擴大至謀殺案從犯這一法案發(fā)表自己的看法。結果，吉文斯感情充沛的證詞闡述了死刑的負面影響，最終令這一法案未獲通過。

“那些人，他們判一個人死罪。然后又說這個人是清白的。結果呢，不是由他們來執(zhí)行死刑。是我。他們只是有那么丁點兒的不舒服，我的余生卻為此備受折磨。如果讓宣判的人來執(zhí)行死刑，我敢肯定90%的機會，那些案子都會改判無期徒刑?！?/p>

事實上，美國在上世紀60年代一度廢除死刑。但由于保守派的壓力和居高不下的謀殺率，1976年，美國又恢復了死刑。目前，美國共有36個州和聯(lián)邦政府有死刑法律。上個月，弗吉尼亞州處決了美國恢復死刑以來的第110個死刑犯。已經退出行業(yè)很久的吉文斯不僅為這個死刑犯祈禱，同時也再一次祈禱廢除死刑。

吉文斯的這種轉變也折射出弗吉尼亞州以及整個美國在對待死刑方面的態(tài)度變化。盡管民調顯示，弗吉尼亞州大多數(shù)居民依然支持死刑，但實際情況是，過去5年以來，弗吉尼亞州的死刑判決比20世紀70年代以來任何5年都要少。

“每當有人被執(zhí)行死刑，我都會想起自己曾做的事。這就是人性?！奔乃拐f，通過呼吁廢除死刑，他的心靈感受到了安寧。去年，他還專門寫了一本書，講述自己的經歷。在他的記憶里，大多數(shù)被他終結生命的，都是“十惡不赦”之徒，其中一個家伙在強奸了一個86歲的老婦后將她燒死?！斑@種惡棍，人人得而誅之。如果我愛的人受到這樣的凌辱和非難，我也恨不得要了對方的性命。不過，現(xiàn)在的我會希望政府不要讓我這種心愿得以實現(xiàn)。”

每一天，吉文斯都會為自己和死去的人祈禱。而他最確信的一件事，就是自己再也不會擔任CE的工作：“如果我們都能學會根除心中的仇恨，去愛他人，不關膚色或其他背景。我想，死刑——這個犯罪的衍生物最終會消失，犯罪率也會下降。人類會學著好好地感激生命本身，這個世界也會變得更美好?！?blockquote>美國執(zhí)行死刑的方式

和很多國家一樣，美國歷史上曾使用過絞刑和槍決，后來用過電椅和毒氣。斬首在20世紀以前的猶他州是合法的死刑執(zhí)行方式之一，盡管從未使用過。

目前，在有死刑的36個州和聯(lián)邦司法體系內，絕大多數(shù)都規(guī)定使用注射方式。在某些州，其他可供死刑犯自己選擇的處決方式有可能包括電椅、毒氣、槍決和絞刑。不過，絕大多數(shù)已執(zhí)行死刑采用的都是注射方式。

死刑存廢爭議

死刑在美國是一個引起爭議的問題。每次處決殺人犯時都會有反對死刑的人權和宗教人士出來抗議。反對死刑制度的歐洲聯(lián)盟以及一些國際人權組織也批評美國聯(lián)邦政府和36個州至今仍然保留死刑。

反對死刑者從道德、社會公平、錯殺概率和法律成本等多方面批評美國的死刑制度，并且指出死刑其實并沒有起到威懾犯罪的作用。不過，根據(jù)蓋洛普民意測驗，百分之六十幾的美國人支持把犯有謀殺罪的人判處死刑。

復雜的死刑上訴程序

在美國，被判死刑的人有多重上訴程序。即使是在州法律系統(tǒng)內被判死刑，死刑犯在州內上訴失敗后，還可以依據(jù)美國憲法中的“人身保護權”上訴到聯(lián)邦法院。死刑上訴往往會一路打到美國最高法院。另外，死刑犯還可以呼吁總統(tǒng)或州長行政干預，宣布暫停執(zhí)行、減刑或大赦等等。

這些復雜申訴的程序往往曠日持久。杰克·奧爾德曼1975年因殺害妻子而被佐治亞州判處死刑，在2008年被處決，他在死囚牢房里生活的時間超過了3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