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朓詩歌的情感表述

渠曉云

摘 要：文章考察了謝朓詩歌的三類情感世界，以及詩人情感的呈現(xiàn)方式，認(rèn)為謝朓詩歌中的用情獨深，是謝朓詩歌能成為當(dāng)時和后世典范的一個重要原因。

關(guān)鍵詞：謝朓 詩歌 情感 表述

劉宋以來詩歌“性情漸隱，聲色大開”①。謝朓的詩歌具有“聲色大開”的時代特征。其詩歌無論是音韻，還是用詞、句式上，都為唐代格律詩的形成作了示范。宋唐子西曰：“詩至玄暉，語益工，然蕭散自得之趣亦復(fù)少減，漸有唐風(fēng)矣，于此可以觀世變也?！雹谒螄?yán)羽曰：“謝朓之詩，已有全篇似唐人者?！雹鄣?，謝朓詩歌中的性情，不僅沒有隱去，而且被前人評為“性情獨深”④。明張溥曰：“蓋中情深者為言亦工也。”⑤清人劉熙載亦曰：“謝玄暉詩以情韻勝。”⑥筆者認(rèn)為謝朓詩歌中的用情獨深，是謝朓詩歌能成為當(dāng)時和后世典范的一個重要原因。詩歌是有生命的，詩歌的生命正來自于詩人的情感。本文主要考察謝朓詩歌的情感表述。

一、詩中的三類情感世界

謝朓的詩歌多言情。清人沈德潛曰：“齊人寥寥，謝玄暉獨有一代，以靈心妙悟，覺筆墨之中，筆墨之外，別有一段深情妙理。”⑦那么，謝朓詩歌中主要抒發(fā)什么樣的情感呢？為什么要抒發(fā)這樣的情感呢？

第一，人間的聚少離多，讓謝朓寫下了很多感人的送別、懷人的詩篇。送別、懷人、贈答、酬和、奉和等與人交往唱和的詩在謝文集中有八十多首，占了謝詩總數(shù)的一半以上。

謝朓善敘別離之情。不管敘自己離開，還是送別朋友，情感細(xì)膩豐富。有別離的傷感悵恨：“一為清吹激，潺■傷別巾”⑧（《送遠(yuǎn)曲》）、“日暮有重城，何由盡離席”（《送江水曹還遠(yuǎn)館》）；有別時何時再聚的無奈感慨：“望望荊臺下，歸夢相思夕”（《和別沈右率諸君》）、“山川不可盡，況及故人杯”（《離夜》）；有別后對此夜的懷念：“車馬一東西，別后思今夕”（《金谷聚》）；有朋友離去后的幽獨悵恨之懷：“心事俱已矣，江上徒離憂”（《新亭渚別范零陵云》）、“揮袂送君已，獨此夜琴聲”（《送江兵曹檀主簿朱孝廉還上國》）；也有對友人冒險難而行的擔(dān)憂：“■泣豈徒然，君子行多露”（《臨溪送別》）。多次的離別，意味著越多的思念。無論是深秋，還是炎暑；無論是日暮，還是深夜，謝朓隨時都有可能產(chǎn)生懷人的情緒。在風(fēng)梢梢而過樹、露涂涂而晚■的深秋日暮悵望懷人：“悵望一途阻，參差百慮依。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保ā冻晖鯐x安》）在芳洲杜若叢生、清風(fēng)動簾、孤月照窗的夜晚懷人：“芳洲有杜若，可以慰佳期。望望忽超遠(yuǎn)，何由見所思？”（《懷故人詩》）在郡病臥高棲、嘉魴可食、綠蟻獨持的夏日懷人：“良辰竟何許？夙昔夢佳期?！保ā对诳づP病呈沈尚書》）正是謝朓的深情，使得他的這些送別、懷人之作異常深切動人。

第二，謝朓的詩篇中充滿了思鄉(xiāng)的情懷。謝宣城所眷戀的故鄉(xiāng)，多指京師建康。兩次離開京師，讓謝朓寫了許多眷念故鄉(xiāng)的詩篇。謝詩中多有“歸歟”之嘆，除了實指的故鄉(xiāng)外，多引申為對精神故鄉(xiāng)的渴望、對歸隱的企愿。

謝朓第一次離開京師遠(yuǎn)赴荊州在永明九年（491）。在離去之前謝朓登上了石頭城西南最高處的烽火樓，作《將發(fā)石頭上烽火樓》一詩，以抒發(fā)了自己對京都的眷戀：

徘徊戀京邑，躑躅■曾阿。陵高墀闕近，眺迥風(fēng)云多。荊吳阻山岫，江海含瀾波。歸飛無羽翼，其如離別何！

謝朓在烽火樓上徘徊、躑躅，眺望著京都的宮闕、山上的風(fēng)云，而這熟悉的一切將被山岫阻隔、被江海遠(yuǎn)疏，多么希望像鳥一樣自由飛翔，可惜沒有羽翼，此離情將何以堪！謝朓第二次離開京都是建武二年（495），出任宣城太守。從京師到宣城，謝朓一路上作了數(shù)首眷戀故鄉(xiāng)之作?！毒┞芬拱l(fā)》寫整夜忙亂收拾行裝后清曉從京師出發(fā)的心情，張蔭嘉認(rèn)為此詩“游倦難歸，決絕之中，仍含惆悵”。傍晚到了三山，又忍不住回望京師，寫下《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灞■望長安，河陽視京縣。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有情知望鄉(xiāng)，誰能■不變？

“三山”在建康西南，緊靠長江。在三山上眺望京都，夕陽照耀下宮殿的華麗飛甍還參差可見，此時晚霞、澄江、喧鳥、春洲、雜英、方甸這些故鄉(xiāng)的景色皆入詩人的眼耳，而難以改變的是離去，何時才能回到故鄉(xiāng)呢？淹留、惆悵、眼淚、望鄉(xiāng)，不舍的情緒都涌入詩人的心中。何焯曰：“霸■、河陽，皆去京師咫尺，然已隔限中外，雖白日昭昭，而佳期猶杳，所由顧望懷戀，不能遽去也?！贝_為知言。在剛剛出新林浦走向板橋浦時又作《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離開京師的路途中處處充滿了眷戀之情。

遠(yuǎn)離京師的時日中，謝朓的詩歌中多有望鄉(xiāng)的情感流露。望鄉(xiāng)本是“望”字之本意，《說文》云：“望，出亡在外，望其還也?！敝x朓的詩歌中時有“望鄉(xiāng)”、“望長安”、“歸望”等詞匯，直接表達(dá)了思鄉(xiāng)之情，如“灞■望長安，河陽視京縣”（《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有情知望鄉(xiāng)，誰能■不變”（《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登山騁歸望，原雨晦茫?！保ā顿惥赐ど綇R喜雨》）。有時“望歸翼”、“望歸客”流露出對歸鳥、歸人的羨慕，暗含了對故鄉(xiāng)的思念。

謝朓詩歌中“歸”字用了二十六次。考察謝朓詩中“歸”字的涵義有兩種。第一種是實際的歸來、歸途。如“緣源殊未極，歸徑■如迷”（《游敬亭山》），“江路西南永，歸流東北騖。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等。第二種含有歸隱棲居的象征意，謝朓大量的思?xì)w之情屬于此類。如“已惕慕歸心，復(fù)傷千里目”（《冬日晚郡事隙》），“薄游第從告，思閑愿罷歸”（《休沐重還丹陽道中》），“日與歲眇邈，歸恨積蹉跎”（《和王長史臥病》）等。謝朓一生并未真正歸隱，其詩中不斷吟詠的“歸歟”之嘆，也可以理解為他對棲隱生活的深刻向往，是其心靈的寄托。

第三，謝朓詩歌中呈現(xiàn)的深情還表現(xiàn)在對自然山水的熱愛與欣賞中。謝朓詩中專門寫景的不多，但是謝集中又很少有詩不寫景。無論是贈答、酬和、奉和，還是詠物，皆離不開山水；無論是路途之中、送別之時、懷人之際、公務(wù)之余、閑暇之時，首先進入詩人視線的即為山水。有路途中所瞻：“曉星正寥落，晨光復(fù)泱漭。猶沾余露團，稍見朝霞上”（《京路夜發(fā)》）、“汀葭稍靡靡，江■復(fù)依依。田鵠遠(yuǎn)相叫，沙鴇忽爭飛。云端楚山見，林表吳岫微”（《休沐重還丹陽道中》）；有送別時所望：“塘邊草雜紅，樹際花猶白”（《送江水曹還遠(yuǎn)館》）、“葉下涼風(fēng)初，日隱輕霞暮”（《臨溪送別》）；有懷人時所見：“清風(fēng)動簾夜，孤月照窗時”（《懷故人》）、“夏李沉朱實，秋藕折輕絲”（《在郡臥病呈沈尚書》）；有處理公務(wù)閑暇時偶爾所瞰：“颯颯滿池荷，■■蔭窗竹。檐隙自周流，房櫳閑且肅。蒼翠望寒山，崢嶸瞰平陸”（《冬日晚郡事隙》）；有休息時后齋所觀：“望山白云里，望水平原外。夏木轉(zhuǎn)成帷，秋荷漸如蓋”（《后齋迥望》）。除了這些即目所見的山水外，謝朓任宣城太守時在郡內(nèi)四處游覽，尋找山水。登山遠(yuǎn)望中的宣城：“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山積陵陽阻，溪流春谷泉。威紆距遙甸，■■帶遠(yuǎn)天。切切陰風(fēng)暮，桑柘起寒煙。”（《宣城郡內(nèi)登望》）秋日遠(yuǎn)眺下的宣城，正是叢木蒼莽，陵陽山在高遠(yuǎn)晴空的映襯下愈見高聳，春谷水紆徐流向遙遠(yuǎn)的草甸愈顯綿遠(yuǎn)，暮色中切切秋風(fēng)蕭瑟，冉冉寒煙漸起。

謝朓與山水的關(guān)系用“賞心”二字形容最為貼切?！吨强こ鲂铝制窒虬鍢颉吩疲骸皣虊m自茲隔，賞心于此遇。”“賞心”，以心相賞，詩人與自然相互欣賞。在謝朓的心中，山水是他的朋友知交。每次盡興地游賞山水，山水都會讓謝朓愜意暢懷。看到孟夏的郊野，氣清時和，涼雨銷燠，紅蓮搖荇，丹藤繞竹，詩人有“物色盈懷抱，方駕娛耳目”（《出下館》）的暢快。句溪的水態(tài)瑟汩潺■，上有輕蘋靡靡，下有雜石離離，又有寒草野花游魚，以及暮秋初升之月和素枝上之清霜，會引發(fā)詩人“及茲暢懷抱，山川長若斯”（《將游湘水尋句溪》）的欣喜?！队紊健访鑼懥饲宥瑫r節(jié)宣城的山水大聚會，此地要凌■必千仞，若尋溪將萬轉(zhuǎn)，堅■■■，回流宛澶，云竇杳杳，水流淺淺，傍眺是蔥郁的■■，回望是森然的楠■，荒涼的水隈披滿了■莎，山崖的峭壁上帶有苔蘚，鼯■在層■中鳴叫，鷗鳧在沙衍上游戲，應(yīng)接不暇的山水羅列之后，詩人流露出“觸賞聊自觀，即趣咸已展”的滿足。

二、詩人情感的呈現(xiàn)方式

不管是與友朋的唱和交往，還是對故鄉(xiāng)的深刻眷戀以及對棲隱的企愿，抑或是對自然山水的賞心暢懷，我們看到的是一往情深的謝朓。那么，謝朓詩歌中的深情，除了直接的情感抒發(fā)外，主要借助什么方式呈現(xiàn)呢？

首先，謝朓善于通過環(huán)境襯托情感，情融入景。謝朓的深情在于他用詩人敏感的心靈使場景或環(huán)境皆著我之色彩。如《離夜》：

玉繩隱高樹，斜漢耿層臺。離堂華燭盡，別幌清琴哀。翻潮尚知限，客思眇難裁。山川不可夢，況及故人杯。⑨

在似醉還醒中詩人望見了隱藏在高樹上的遙遠(yuǎn)的星辰，西斜的銀河籠罩著清冷的層臺，離別的高堂上華燭已盡，帷幔在風(fēng)中輕輕搖動似乎也在揮手作別，清冷的琴聲越聽越凄涼。星辰、高樹、層臺、高堂、蠟燭、帷幔、琴聲，都染上了詩人的離情別緒。這些尚且只是外在的場景，而內(nèi)心的離思像江潮一樣翻涌，可是潮水尚有盡頭的時候，而詩人心中的別緒卻是遙遠(yuǎn)的無法度量。別后這里的山川恐怕都很難入夢，更何況像今夜這樣與故人一起舉杯呢！以環(huán)境襯托自己的離去，寫得如此哀傷綿長。而送別友人的詩篇同樣用環(huán)境景物來襯托，一樣的令人感傷。如《送江兵曹檀主簿朱孝廉還上國》：

方舟泛春渚，攜手趨上京。安知慕歸客，詎憶山中情。香風(fēng)蕊上發(fā)，好鳥葉間鳴。揮袂送君已，獨此夜琴聲。

詩人在這樣一個香風(fēng)吹拂、好鳥相鳴的春日送走了要返回京師的三位友人，在孤獨的琴聲中結(jié)束全詩。喧鬧之后曲終人散的孤獨是更深入骨髓的孤獨。鐘伯敬認(rèn)為此詩含有“極幽孤之境”，譚友夏認(rèn)為“獨此夜琴聲”是苦境，“吟之而神傷”。

謝朓在寫到與友人相聚時的或歡樂或沉靜的情感，也常常用環(huán)境或景物來襯托詩人的深情。與沈約一起行園，作《和沈祭酒行園》：“清淮左長薄，荒徑隱高蓬?；爻钡┫ι?，寒渠左右通。紛綺錯，郁蒙茸?？h已紫，拆且紅。君有棲心地，伊我歡既同。何用甘泉側(cè)，玉樹望青蔥？”此詩對沈約的園林所處的環(huán)境以及園內(nèi)的霜畦、秋町、環(huán)梨、珠榴等景象作了詳盡的描寫，我們可以感受到詩人在夸贊朋友園林的時候更多表達(dá)的是“伊我歡既同”的歡喜之情。與王思遠(yuǎn)的一次相見，寫下了《和王中丞聞琴》：

涼風(fēng)吹月露，圓景動清陰。蕙風(fēng)入懷抱，聞君此夜琴。

蕭瑟滿林聽，輕鳴響澗音。無為澹容與，蹉跎江海心。

此詩寫的是聽琴，從“聞君此夜琴”可知彈琴者當(dāng)是王中丞。涼風(fēng)露重、圓月清輝的秋夜，惠風(fēng)入我懷抱，此夜有幸聞君琴。琴聲有時如滿林蕭瑟聲，有時又似響澗輕鳴音，讓詩人不免懷有■然塵表之思。這次聽琴，我們體會到的是謝朓與友人間高山流水的情意。無怪乎前人吟之而覺“神往”。與江■在城郊的江濱游玩，作《與江水曹至濱干戲》：

山中上芳月，故人清樽賞。遠(yuǎn)山翠百重，回流映千丈。

花枝聚如雪，蕪絲散猶網(wǎng)。別后能相思，何嗟異封壤。

山中、明月、故人、清樽，還有青翠百重的遠(yuǎn)山、千丈百回的溪流、如雪的花枝、似網(wǎng)的蕪絲，這次的聚會留下了美好的回憶。結(jié)句“別后能相思，何嗟異封壤”，用意深曲有味。

其次，謝朓詩中的情感常常因某一物象或景物而一觸即發(fā)，即觸景生情，觸物起情。如《和宋記室省中》：

落日飛鳥還，憂來不可極。竹樹澄遠(yuǎn)陰，云霞成異色。懷歸欲乘電，瞻言思解翼。清揚婉禁居，秘此文墨職。無嘆阻琴尊，相從伊水側(cè)。

在落日鳥還之時，憂來無方的懷思倏然而來，詩人希望乘雷電、假飛翼即刻見到在京師的友人，與其相從于伊水之側(cè)。忽然而至的懷思從落日鳥還而起。元思敬曰：觀“落日飛鳥還，憂來不可極”之句，“謂捫心屬罕，而舉目增思。結(jié)意惟人，而緣情寄鳥。落日低照，目隨望斷，暮禽還集，則憂共飛來。美哉玄暉，何思之若是也！”又如《酬王晉安》：“梢梢枝早勁，涂涂露晚■。南中榮橘柚，寧知鴻雁飛。拂霧朝青閣，日旰坐彤闈。悵望一途阻，參差百慮依。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誰能久京洛，緇塵染素衣。”以春天到秋天的節(jié)序之移，著重懷人之切。方伯海評價此詩：“情生文，文復(fù)生情，風(fēng)流蘊藉?！庇秩纭逗簖S迥望》：

高軒瞰四野，臨牖眺襟帶。望山白云里，望水平原外。

夏木轉(zhuǎn)成帷，秋荷漸如蓋。鞏洛?！鋈唬瑩u心似縣■。

高軒俯瞰平曠四野，臨窗眺望縈回地勢，山在白云里，水在平原外，夏木已轉(zhuǎn)成帷，秋荷也漸如蓋。窗外風(fēng)景的倏然變化，使詩人驚覺時間逝去之速——到宣城不覺已近一年，從而觸發(fā)了詩人對故鄉(xiāng)的思念。

再次，謝朓詩歌中常常景中見情、即景含情。如《秋夜》：

秋夜促織鳴，南鄰搗衣急。思君隔九重，夜夜空佇立。北窗輕幔垂，西戶月光入。何知白露下，坐視階前濕。誰能長分居，秋盡冬復(fù)及。⑩

清秋之夜，促織鳴緊，搗衣聲急，懷人夜夜空佇立。此夜，北窗輕幔低垂，西戶月光潛入，未知何時白露下降，階前已濕。長久的別居，相思何時了，秋盡冬復(fù)來。清秋相思之情，就這樣在耳之所聞的蟋蟀鳴、搗衣聲中，目之所見的簾幔、月光、白露中畢露，正如前人所言“于景中見情，甚妙”?！队耠A怨》《王孫游》《同王主簿有所思》三首閨怨皆為四句小詩，詩境高超，法同唐絕，而用情之深亦各有法門。陳胤倩評《玉階怨》：“其情亦深。長夜縫衣，初悲獨守，歸期未卜，來日方遙，道一夕之情，余永久之感。”張蔭嘉評《王孫游》：“從不歸兜轉(zhuǎn)一筆，醒出即歸已晚，而不歸之感愈深?！鄙虼_士評《同王主簿有所思》：“即景含情，怨在言外?！?/p>

謝朓用情之深，使得自然景物在謝朓的眼中都是活潑的、有生命的。謝朓詩中在很多時候?qū)⒁恍┤烁窕膭釉~或形容詞用到動植物上，賦予了它們?nèi)说那楦?。謝朓詩中有很多昆蟲魚鳥被人化。如：“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游東田》），“寒草分花映，戲鮪乘空移”（《將游湘水尋句溪》），“規(guī)荷承日泫，■鱗與風(fēng)泳”（《奉和隨王殿下詩十六首八》），“巢燕聲上下，黃鳥弄儔匹”（《春思》），“日出眾鳥散，山暝孤■吟”（《郡內(nèi)高齋閑望答呂法曹》），“差池遠(yuǎn)雁沒，颯沓群鳧驚”（《和劉西曹望海臺》），“花叢亂數(shù)蝶，風(fēng)簾入雙燕”（《和王主簿季哲怨情》），“蜻蛉草際飛，游蜂花上食”（《贈王主簿二首》其一）。游戲的魚會讓荷葉動，會在花草的空隙間穿移，還會和風(fēng)一起游泳。鳥兒、野鴨、蝴蝶、蜜蜂，它們會戲弄，有驚恐、有混亂、會游蕩。

也有很多植物、生物被人化。“紅藥當(dāng)階翻，蒼苔依砌上”（《直中書省》），“風(fēng)碎池中荷，霜剪江南■”（《治宅》），“日華川上動，風(fēng)光草際浮”（《和徐都曹出新亭渚》），“芙蕖舞輕帶，苞筍出芳叢”（《曲池之水》），“霜月始流砌，寒蜻早吟隙”（《同■夜集》），“嬋娟影池竹，疏蕪散風(fēng)林”（《奉和隨王殿下詩十六首》其二），“喬木含風(fēng)霧，行雁飛且鳴”（《奉和隨王殿下詩十六首》其四），“新萍時合水，弱草未勝風(fēng)”（《奉和隨王殿下詩十六首》其十五）。芍藥、苔蘚、風(fēng)霜、日華、芙蓉、霜月、喬木、小草，自然界的生物都有了人的動作和姿態(tài)，謝朓將自然山水作為朋友，便會用自己的真心感受自然的律動。清王夫之曰：“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11}

綜上，謝朓詩歌能在其生前身后贏得好評，新體詩的開拓是非常重要的原因。但如果僅僅是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恐怕很難贏得唐代大詩人李白“一生低首謝玄暉”的仰慕，杜甫詩中“謝朓每篇堪諷誦”（《寄岑嘉州》）的高評。不管是詩歌的形式風(fēng)格，還是詩歌的寫景狀物，都離不開情感的支撐。謝朓對后世產(chǎn)生如此重要的影響，其詩歌形式的創(chuàng)新，加上詩中無論是寫景狀物還是直接抒情，都蘊含的靈性深情正是其成功的必要條件。正如清黃子云曰：“情志者，詩之根柢也；景物者，詩之枝葉也。”{12}■

■

①{7} 沈德潛：《說詩■語》，《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32頁，第533頁。

② 何汶：《竹莊詩話》卷四引，《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③ 嚴(yán)羽：《滄浪詩話》，《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696頁。

④{12} 黃子云：《野鴻詩的》，《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862頁，第853頁。

⑤ 殷孟倫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51頁。

⑥ 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6頁。

⑧ 本文所引謝朓詩，皆出于曹融南《謝宣城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下文所引謝朓詩皆只標(biāo)詩題，不再標(biāo)出頁碼。

⑨ 永明九年（491）春，謝朓將要離開生活了二十七年的京師，跟隨王蕭子隆遠(yuǎn)赴荊州。在離別前夕，京師的朋友為謝朓舉行了盛大的餞別晚宴，沈約、虞炎、范云、王融、蕭琛、劉繪各賦一詩，謝朓寫下了兩首詩：一首是《和別沈右率諸君》，一首是《離夜》。

⑩ 該詩可作思家講，也可作閨怨解，見張蔭嘉語，《謝宣城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66頁。筆者此文作閨怨解。

{11} 王夫之：《姜齋詩話》，《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