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光陰里的故事

斜陽

錯了拆，拆了織，不知拆了多少回，終于婆婆在梅子的指點下走上了正軌。娘倆一起織著毛衣，一起說著話。婆婆給梅子講以前的故事，他們的故事……于是，那些舊光陰里的點點滴滴隨著手中線編織了進(jìn)去，常把梅子聽得心酸不已黯然垂淚。

女孩是城里的，月眉杏眼，一米六四的個頭，兩條烏黑閃亮的麻花辮長過了衣襟，走動起來，在屁股后面歡快地跳舞。女孩上面有兩個哥哥，但全家人都寵著她，愛著她，她就像家里的公主。

女孩到了嫁人的年齡，媒人一個一個的來，幾乎踩破她家的門檻，其中不乏條件優(yōu)越的。但是女孩很害羞，不愿去相親。最后架不住母親的厲聲訓(xùn)斥，說誰家的閨女會一輩子不出嫁，在家當(dāng)個老姑娘？女孩只好跟著母親去相親，前兩個條件都很好，有一個還是某機械廠里的修理工，但女孩都不愿意。見第三個的時候，女孩回到家對母親說：就他了。母親具體打聽男孩的家庭情況后對女孩說：不同意。

女孩說：是我嫁人。母親說：這小子家太窮。女孩說：窮沒根，我愿意。母親說：他家是農(nóng)村的，還沒了娘，將來你會吃苦受罪。女孩說：不怕，農(nóng)村天地更廣闊。母親沒想到女孩這樣執(zhí)拗，只好答應(yīng)了她。

女孩和男孩結(jié)婚了。當(dāng)時有人說，他們過不長，城里的女孩嬌慣。女孩聽后，笑了笑。結(jié)婚后女孩才知道，男孩家真的很窮，結(jié)婚的時候只有一床棉被，婚房是兩間那種外磚里坯陰暗潮濕的房子。一到夏天，疙疙瘩瘩不平整的土地上隨處有跳蚤往身上蹦，晚上隨著人再蹦到床上，在身子底下骨碌碌地爬，癢得難受卻又逮不著，影響睡眠。急得他們心中像貓抓火燎似的翻來覆去睡不安穩(wěn)。睡不著時，男孩就問，為啥嫁給我？女孩開始不答，最后問的急了，女孩說，老天爺指派的。男孩嘿嘿一笑，說放心，我不會讓你除了我和跳蚤睡一輩子。等咱有錢的時候，我?guī)闳ケ本┑情L城、洛陽賞牡丹、桂林看山水、杭州游西湖……女孩用腳使勁蹬男孩一下，然后笑一下說，快睡吧，明天還要掙工分。

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日子雖苦尤甜。他們愛情的結(jié)晶一個接一個來到世上，日子更加拮據(jù)艱難。這時男孩的父親從焦作煤礦退休，不到一年就突然生病去世。痛苦而簡單地埋葬了父親，男孩就接替父親的工作在煤礦當(dāng)了一名會計。男孩從小就聰明，書念得好，兩只手可以同時把算盤珠子撥得噼里啪啦的響并準(zhǔn)確無誤。工作安頓好后，男孩把女孩和三個孩子接到煤礦一起生活。

幾年后，全國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家家戶戶分責(zé)任田，這時女孩應(yīng)該說已經(jīng)是一位成熟的女人。她說要回家分地，這么多孩子靠他一人有限的工資不好養(yǎng)，土地才是生之根本，是聚寶盆，年年有收成，多好的事。這時男孩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也成了成熟的男人，男人思考片刻說，那就依你吧，只是還帶著幾個孩子，你會很累的。女人說，不怕，我身體好，最喜歡干活勞動。

于是，男人在煤礦整天噼里啪啦地?fù)芘惚P，也是在撥弄著他們的日子。女人在老家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土地里刨食，刨著一家人的口糧，也刨著孩子們的希望。

一天，女人的母親來看她，而她正擔(dān)著一大捆豬草顫顫巍巍走進(jìn)家門，腰彎得極低，豬草擋住了半邊臉，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掉，衣服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擰一下，就會滴出水來。女人的母親當(dāng)場就哭了，說閨女你不要命了，受這么大的罪！女人說，媽，當(dāng)初嫁了他，就要一心一意過日子，不然，日子總也過不好。女人拿起院子水缸里的水瓢，舀起一瓢水，仰起臉，咕嚕咕嚕往肚子里灌。女人的母親見狀，哭得更厲害了。

男人常常給女人寫信，詢問家里的情況。女人常?；匦?，說一切都好，地里的莊稼跟比賽似地爭著長，圈里的豬也體肥膘壯，只是幾個孩子每個季節(jié)衣服都小很多。女人絲毫不提白天干的活有多累，晚上半夜還在被窩里給兒子給男人做鞋子縫衣服。

女人生病了，一直發(fā)燒不退，吃藥打針也不濟事。幾個孩子放學(xué)回來餓得嗷嗷叫，見母親躺在床上幾天不下床，老大便跑到外婆家把外婆喊過來，女人的母親一看女兒成了這個樣子，心疼得哭出了聲，然后，一封加急電報，把女婿拍了回來。

男人回來看到女人憔悴得不成人形，當(dāng)即決定辭去煤礦會計工作，回家和女人共同承擔(dān)生活的重?fù)?dān)。女人不依，讓他回去。男人不聽，執(zhí)意留下。女人最終沒有說服他，說你怎么比我當(dāng)初嫁你時候還固執(zhí)？男人說正因為你固執(zhí)嫁了我，我才不能讓你受太多的累。女人不語。

后來，他們又生了一個兒子。女人看著四個兒子每次吃飯爭搶不已的時候，對男人說，看咱家的兒子，跟牛犢子似的。男人說，都是好勞力。你是咱家最大的功臣。

光陰一晃，幾個孩子都長大了，而這數(shù)年的光陰里，誰也不知女人和男人他們?yōu)⑾铝硕嗌傩燎诘暮顾?，付出了無法用車載用斗量的力氣，只是日子越過越好。女人和男人從沒有吵過一次架，紅過一次臉，哪怕在最艱苦最困難的日子里。一位鄰居納悶地問：你們怎么從不吵架，這日子哪像老百姓的日子，簡直是神仙嘛！而幾個兒子更是懂事的早，一個比一個有出息。他們對母親的話從不反抗，在力所能及的時候，就幫助母親干活，刷鍋洗碗，燒水拉風(fēng)箱，割豬草掃樹葉，抬糞水積攢肥……并紛紛在男大當(dāng)婚的年齡在父母的辛苦操辦下成了家，而成家后的兒子，孝順這個詞在他們家得到了最極致的體現(xiàn)。這時，女人和男人都已雙鬢斑白。

幾個兒子成家后，分家另過，畢竟，鳥兒長大了，父母已經(jīng)給他們做了榜樣，蔚藍(lán)無際的天空，是他們飛翔拼搏的地方。只是，巢穴還在父母那里，隔三差五的，他們會不約而同的回來看看。

最小的兒媳梅子和他們住在一個院子。院子很大，房屋早已經(jīng)翻蓋成紅磚藍(lán)瓦窗明幾凈的新房。兒媳在結(jié)婚的第一年夏天，有天婆婆問她：屋子里有跳蚤沒？梅子回答：沒有。地磚這么硬，跳蚤想生也生不出來。婆婆笑笑，給她講述當(dāng)年她和跳蚤數(shù)次打仗的情景。梅子笑疼了肚子，不由對婆婆肅然起敬。

梅子不會婆婆當(dāng)年那個時代的活計，比如納鞋底做鞋幫，繡花織布縫棉衣，但她會織得一手好毛衣。什么正針反針交叉針，拉針挑針螺紋針……這些柔軟的毛線在梅子的手指纏繞下，在幾根細(xì)細(xì)的毛衣針交相翻轉(zhuǎn)下，花樣百出，卻又環(huán)環(huán)相扣，針針相連。麻花辮、波浪紋、縷空花、棋子格……襯托在毛衣上，有別樣的風(fēng)韻。

這天，梅子又坐在院子里織毛衣，婆婆走過來，發(fā)出一連串“嘖嘖”的贊嘆，說梅子你教我織毛衣吧。梅子說好啊，趕明兒我去鎮(zhèn)上給你買毛線。你給誰織，買什么顏色的？婆婆不好意思有點扭捏地說，你爸從沒穿過毛衣呢，我想給你爸織，買駝灰色的吧。

翌日梅子就把毛線買了回來。她把毛線纏成球狀開始手把手的教婆婆起針、拉線、纏繞、穿插、轉(zhuǎn)換、變針……剛開始婆婆連連出錯，急得滿頭大汗。梅子說要不我來織吧。婆婆搖搖頭，說我慢慢學(xué)。于是，錯了拆，拆了織，不知拆了多少回，終于婆婆在梅子的指點下走上了正軌。娘倆一起織著毛衣，一起說著話。婆婆給梅子講以前的故事，他們的故事……于是，那些舊光陰里的點點滴滴隨著手中線編織了進(jìn)去，常把梅子聽得心酸不已黯然垂淚。

婆婆的毛衣終于織好了。雞心領(lǐng)，水草花，配駝灰顏色，簡單大方，賞心悅目。梅子看到公公穿上時一臉的興奮。婆婆是一臉的自豪。忽然梅子又看到公公眼里盈滿了淚，小聲的說，這么大的歲數(shù)了，還學(xué)會了織毛衣，難為你了。婆婆笑了笑說，回頭讓梅子教我織毛褲，我再給你織條毛褲。公公擺擺手，說要織你自己穿吧。

在那個秋天，婆婆為公公織的毛褲剛織完一條腿時，感覺身體不舒服，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胃癌晚期。全家人震驚。最后一致商議，隱瞞真相，不讓婆婆有心理壓力。但是，敏感而又聰明細(xì)心的婆婆感覺出自己得了不好的病，但她沒有點破，任由全家人那個善意的謊言騙著她。她拒絕去醫(yī)院治療，但全家人怎會答應(yīng)，終于還是把她送去了省城最好的醫(yī)院。

治療回來，身體消瘦，眼窩深陷。她說，醫(yī)院是地獄，我再也不要去。但是，大家總有辦法一次一次把她送到醫(yī)院，他們怎會眼睜睜看著最摯愛的親人在家忍受病痛的折磨。

終于，秋風(fēng)無情吹得樹葉滿地飄落的時候，她走了。

公公去縣城一家花店買回來一束塑料牡丹花，這是當(dāng)初他承諾婆婆去洛陽賞牡丹那些最終沒實現(xiàn)的事情之一，他把那束色彩鮮艷的牡丹輕輕放到了婆婆的身邊。

梅子把她沒有織完的毛褲織好交給了公公，公公撫摸著毛褲，潸然涕淚。

這一年，公公把婆婆織的那件毛衣拿給梅子，毛衣已經(jīng)很舊了，袖口因摩擦脫針破爛，讓梅子修補。梅子說，這毛衣太舊了，你穿給你新買的毛衣吧，這件別要了。公公說，你們買的毛衣沒有這件穿著舒服，你補補吧。

梅子跑了好幾家商店，都沒有這個顏色的毛線。最后，梅子買了和它顏色相近的駝灰色?？椀臅r候，梅子的心泛起陣陣波瀾，她仿佛看到當(dāng)初婆婆織這件毛衣的情景，錯了拆，拆了織。也是在那段織毛衣的日子里，梅子知道婆婆所有的故事，那舊光陰里的愛和情，就像這排排相扣，針針相連的毛衣針法，密密麻麻都是愛與付出。即便被陽光曬得褪了色，被流水的日子洗得破舊，但依然嵌滿了暖心的溫暖。于是，她懂得了公公不舍丟掉的眷戀。

（編輯 高龍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