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考信于六藝”的著述原則,蘊含了兩層意思。首先,六藝是司馬遷判斷史料真實性的依據(jù),表現(xiàn)了他嚴謹?shù)膭?chuàng)作態(tài)度。同時六藝作為儒家典籍代表,所體現(xiàn)的思想更是被司馬遷吸收繼承,指導了《史記》對歷史人物和事件的評判態(tài)度。司馬遷發(fā)揚了孔子述作《春秋》的偉大事業(yè)和歷史使命,通過對六經(jīng)異傳和百家雜語的整合吸收,最終完成了《史記》這部巨著。
關鍵詞:“六藝” 《春秋》 史料批判 著述原則
一
七十列傳以《伯夷列傳》為首篇,而司馬遷在開篇第一句話“夫?qū)W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①即鮮明地提出了自己的著述原則,即“考信于六藝”。“考信”意為考核驗證,“六藝”是儒家的六部經(jīng)典著作,即《易》《書》《詩》《禮》《樂》《春秋》。司馬遷時代,漢武帝接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建議,儒學成為官方學術(shù)?!傲嚒币驗榈玫搅酥醒胝?quán)的認可而擁有了無可撼動的經(jīng)典地位,對社會尤其是讀書人的思想傾向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司馬遷以“六藝”作為根本準則,順應了時代的發(fā)展變化。
具體來看,這句話可解釋為兩種意思。第一是指把“六藝”看做歷史材料取舍的標準,檢驗材料的真實可靠與否。司馬遷面對歷代堆積下來的異常龐雜的歷史材料,怎樣對其進行精簡吸收以納入《史記》體系中,必然要下一番工夫。另一種意思是指用“六藝”中所蘊含的思想意義來評判手頭史料的價值,作為人物事跡的衡量尺度。此時“六藝”不僅僅是用來判斷史料的真實性,更承擔了司馬遷的史學方法和態(tài)度。以“六藝”提倡的精神來評價史實,考信的最主要內(nèi)容在“理”而不在于“事”,也就是陳寅恪所說的“揆之事理”法。因為“六藝”所敘的史實止步于春秋,戰(zhàn)國以后直到西漢初期的史實是無法以“六藝”為標準去核查的。章學誠所稱“夫道備于六經(jīng),義蘊之匿于前者,章句訓詁足以發(fā)明之;事變之出于后者,六經(jīng)不能言。固貴約六經(jīng)之旨而隨時撰述,以究大道也”②,道出了“六藝”具有永久的規(guī)范性價值。這兩種含義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司馬遷在著述過程中根據(jù)不同的情況有所側(cè)重,靈活運用??偟膩碚f,第二種意義更是貫穿了整部《史記》的創(chuàng)作實踐過程,成為最基本的原則。
為了更清楚具體地理解這句話,我們先把它還原到《伯夷列傳》中來做分析。司馬遷在“猶考信于六藝”一語后緊接著說,“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司馬貞的《史記索隱》認為此指今存《詩經(jīng)》《尚書》有所缺亡,而又言虞夏禪讓之事可從《尚書》的《堯典》《舜典》《大禹謨》中見出。這樣分開來解釋固然沒有錯,但似嫌邏輯上有抵牾。因為既已說“詩書雖缺”,加一“然”字表示轉(zhuǎn)折,則虞夏之事當從別處得來。從語義的連貫性上看,筆者認為司馬遷知曉“虞夏之文”的途徑不僅是通過《尚書》,更主要的是通過《莊子》等不屬于“六藝”的諸子雜書。后文所云“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tǒng),傳天下若斯之難也”,“天下重器”出自《莊子·讓王篇》“故天下大器也”③?!皞魈煜氯羲怪y也”一語正是司馬遷對此類高人隱士發(fā)出的感慨。
關于這些“讓王”逸事,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對“此何以稱焉”解釋為“不稱說之也”,《索隱》也稱“是太史公疑說者之言或非實也”④,這樣解釋是不妥的。孔子在《論語》中對伯夷、叔齊的高潔操行有極高贊揚,許由等人的讓王事跡和伯夷、叔齊無異,卻不見于儒家典籍的記載,這不能不讓司馬遷感到困惑。為查驗事實,他還曾親身登上箕山,看到了許由之冢?!坝嘁运動?、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這話既表現(xiàn)了司馬遷對他們品行的由衷贊揚,也蘊含了不得光揚于文辭的深深遺憾。正因為“序列古之仁圣賢人”是孔子的職責之一,也是“六藝”的精神之一,所以司馬遷才特意在《伯夷列傳》開篇從《莊子》中揀擇出許由等人,來引起世人注意,不忍因“六藝”未載而使其人其事湮沒無聞。在這里,“六藝”的義理顯然成為司馬遷提明這幾個人物的主要理由。
二
司馬遷最終選取六藝作為考信的標準,其原因和動力又何在?通過梳理《太史公自序》,能幫助我們探尋到一些核心因素和源泉。
《自序》里記錄司馬談臨終時與司馬遷的對話,自文武周公追憶起,談及幽厲亂世,“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雹荽呵飼r代孔子承擔起“修舊起廢”的宏大歷史使命,修治“六藝”來延續(xù)周公創(chuàng)導的禮樂文化。相隔四百多年后,因為諸侯兼并戰(zhàn)禍不斷而同樣面臨“史記放絕”的荒蕪境地,司馬談作為太史令深切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重大責任。對于過早謝世而“廢天下之史文”的情況,他深感憂懼和遺憾。因此,在《論六家要旨》中對道家思想頗為欣賞而于儒家學說不無微詞的司馬談,在臨終時刻卻以最大孝道來激勵兒子,將自己未完成的事業(yè)交給了繼任者。父親的鄭重囑托無疑給予司馬遷強烈的鞭策,他感奮至極,表示將“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在父親的認識基礎上,司馬遷明確意識到自己是繼周公、孔子之后能夠也必須“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的唯一的人。以“六藝”為代表的儒家經(jīng)典遭亂世之災而受到了嚴重損害和長時間的荒棄,因此司馬遷要進行整理修正、追本溯源的清理工作。這雖然不是針對經(jīng)典本身,但體現(xiàn)在著作史書的形式下,自然是以“六藝”作為自己承襲父業(yè)續(xù)修史書的重要參考標準。
司馬遷以“六藝”包含的精神為著述原則,而尤其注重《春秋》一書的義理。在與上大夫壺遂的問答中,司馬遷簡明概括了《春秋》的主要價值?!吧厦魅踔?,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⑥《春秋》不再是單純的史書,而是被賦予了褒貶是非、推延王道的重大意義。君臣父子莫不要知曉《春秋》并以此為鑒,此乃“禮義之大宗也”。在禮崩樂壞的年代,孔子提出了“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的政治理想,編修《春秋》以此來“撥亂世反之正”。五百年后的司馬遷,處于漢帝國蒸蒸日上而又潛伏了各種矛盾的武帝時代,自覺承擔起了歷史和時代的使命,繼承了孔子述作《春秋》的精神內(nèi)涵,從一個歷史高度為《史記》確定了指向,也決定了司馬遷必然選擇把“六藝”的核心價值注入《史記》的著述理念當中。
以“六藝”為中心,還形成了數(shù)量眾多的“傳”,傳之外也存在著大量諸子百家的著述。司馬遷對經(jīng)傳百家的態(tài)度也是耐人尋味的。掌握這部分資料的過程,方法有二:一是利用皇家藏書,二是通過親身實踐游歷積累豐富的一手資料。司馬遷把自己處理龐雜史料的方法概括為“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索隱》《正義》指出“異傳”包括子夏《易傳》、毛公《詩》、韓嬰《外傳》、伏生《尚書大傳》等闡發(fā)解釋六經(jīng)的著述。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把“傳”歸于相應的各“經(jīng)”下,例如“春秋家”下除《春秋古經(jīng)》外,還有《左氏傳》《國語》等,《詩》下包含《魯故》《魯說》等。司馬遷對史料的熔裁是以六經(jīng)為準則,參考協(xié)調(diào)各種異傳和百家雜語記敘的事跡。六經(jīng)以外的資料在《史記》中被大量引用,當然其取舍還是以六經(jīng)為準則的。
三
從理論上分析了司馬遷“考信于六藝”的著述原則后,我們以一些具體篇章為例,以對此有一個更清楚的認識。《刺客列傳》中記敘了曹沫、專諸等一批豪士行俠仗義、重諾輕生的傳奇事跡,其中關于荊軻的描述占了很大比例。這段膾炙人口的敘述材料幾乎全部摘錄自《戰(zhàn)國策·燕策》。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把《戰(zhàn)國策》歸于“春秋家”下,作為《春秋》的異傳,這里顯示了司馬遷獨到的擇取眼光。在文末太史公曰中,司馬遷敘述道:“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雹摺端麟[》對此加以注釋,“《燕丹子》曰:‘丹求歸,秦王曰,烏頭白,馬生角,乃許耳?!笨梢姟堆嗟ぷ印肥且徊烤哂袀髌嫔实墓艜捎谒鶖⑹论E太過奇異,帶有明顯的夸張成分,與《春秋》蘊含的實錄精神相違背,因此司馬遷最終還是未采納進列傳正文中。而他特意在傳末補上一筆,顯示出了對所存史料的尊重和著書時擇取標準的嚴格,體現(xiàn)了“整齊百家雜語”的嚴肅態(tài)度。
司馬遷論述《春秋》作為孔子通達王道的重要方法時,曾指出它具有“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⑧的強烈批判勇氣,秉承這一褒善貶惡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司馬遷在《史記》的列傳里也記錄下了人物的種種言行,力求從多個側(cè)面反映出立體的人物形象。
班固稱贊“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⑨。司馬遷能自覺繼承歷代史官的實錄精神,展現(xiàn)了他對《春秋》“善善惡惡”的客觀批判態(tài)度的吸收發(fā)揚??鬃诱J為達到最明顯著述效果的途徑是由事實來反映,所謂“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司馬遷對此是深有領悟并付諸于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也因此成就了一部被后世奉為楷模的皇皇巨著。
①④ 司馬遷:《伯夷列傳》,《史記》(第61卷),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121頁,第2122頁。
② 章學誠:《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倉修良編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4頁。
③ 陳鼓應:《讓王篇》,《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44頁。
⑤⑥⑧ 司馬遷:《太史公自序》,《史記》(第130卷),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295頁,第3297頁。
⑦ 司馬遷:《刺客列傳》,《史記》(第86卷),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538頁。
⑨ 班固:《漢書·司馬遷傳》(第62卷),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38頁。
參考文獻:
[1] 季鎮(zhèn)淮.司馬遷[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
[2] 朱本源.試釋司馬遷“考信于六藝”說的真諦[J],陜西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9).
作 者:魯穎,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