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的“興”本位抒情散文

摘 要： 在傳統(tǒng)詩學中，“興”更多地被解讀為一種“技”，而胡蘭成把它上升到了“道”的層次，即不再僅僅是一種文學技法，更是一個形而上的美學概念。他的“興”思想從古典美學中生發(fā)而來，又與現(xiàn)代西方美學具有某些一致性，構(gòu)成了胡氏美學思想的核心?！芭d”在胡蘭成文章中是無所不在的本體，通過抒情手段來表現(xiàn)“興”，從而將日?，嵤律踔辽鐣髳好鎸徝阑?，達到“清嘉婉媚”的美學意境。

關(guān)鍵詞： 胡蘭成 興 抒情散文 美學意義

隨著胡蘭成作品在大陸的解禁，其憑借自己獨特的身份、思想與文章風格，近幾年迅速受到了文化界學者的關(guān)注。他的美學思想來自于中國古典詩學，在闡釋其思想的過程中，他找到了一個立足點，就是“興”，在胡蘭成這里，“興不僅是審美活動的開始，而且標明了審美活動不同于其他活動的本質(zhì)特征”。而胡蘭成不僅僅以“興”為美，更以“興”為本體，將“興”滲透到文學活動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若用黑格爾“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之說來對比，那么“理念”則對應著“興”，而“感性顯現(xiàn)”則突出地表現(xiàn)在抒情上，胡氏抒情散文無疑是胡蘭成“興”思想最好的載體和例證，它們充滿了興發(fā)的內(nèi)蘊，達到了新鮮清嘉的美學意境，形成了婉媚明迷的獨特的美學風格。

一、胡蘭成的“興”觀念

“賦比興”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文論中的經(jīng)典概念，在學術(shù)界，“賦”與“比”的概念一直比較清楚，而“興”則不然，在古往今來眾多的研究和闡釋中，愈發(fā)呈現(xiàn)出多義性和模糊性。在漢代，有“比刺興美”的說法，“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興”是用來勸諫君主向善的隱喻，突出其政治功能；朱熹在《詩集傳》中說：“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言之辭”，這里“興”是一種文學上的修辭手段；鐘嶸在《詩品序》中說：“文有盡意有余，興也”，“興”又被理解為含蓄蘊藉的文學風格。到了現(xiàn)當代，“興”的研究并沒能完全突破古代的研究范疇，確切含義仍然未有定論，直到胡蘭成出現(xiàn)。在胡蘭成看來，“興”作為興起的、興發(fā)的、天人合一的狀態(tài)不應該也不能夠僅僅是一種修辭手法，或者文學風格，它是貫穿于文學活動過程中的方方面面的：

從作者角度來看，依據(jù)胡蘭成在《中國文學史話》中的觀點，“文章也是先要作者的相貌好”，即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作家，首先要具有“興”的品質(zhì)，才能創(chuàng)造出好的作品。胡蘭成在《中國文學的作者》中將作者分為士與民兩類：“此點要追溯到周禮王制的王官與王民，士是王官，民是王民。后世制度雖改，此種身份的自覺還是一直承傳著?！笔康摹芭d”品質(zhì)就是心系蒼生的責任感，“要為國家靖亂，開出太平”。然后是民的文學，民就是勞動大眾，民間文學側(cè)重的是“國風”中的一個“風”字，即創(chuàng)作者要有“漁樵閑話是史詩”的胸懷。

從作品角度來看，孔子有“詩可以興”的觀點，胡蘭成正是繼承發(fā)展了這個觀點，從而提出：“文學給民眾的是像《詩經(jīng)》中的一個興字?！币徊亢玫奈膶W作品，應該能夠激起讀者的共鳴，構(gòu)建一個蘊藉含蓄的意境，使讀者陶醉其中，產(chǎn)生天人合一的審美愉悅感，這就是古典詩學中作品的“興”作用。但胡蘭成并沒有止步于此，他躍出了審美愉悅的范疇，認為作品的“興”作用，不僅僅能夠帶來一種美的體驗，更能喚醒民眾，能讓他們行動起來，去創(chuàng)造一個更理想的世界。如此，文學作品甚至帶給了世界一個蓬勃向上的“興”狀態(tài)，“所以中國歷來天下造反，多是文學只做一個‘興字”。

從外部世界來看，胡蘭成認為時代氣運決定著文章氣運，而且越遠古的時代越具有“興”的品質(zhì)?！爸腔凵形囱搿钡臅r代的文章“在新鮮與壯闊上皆非后世所能及……年代下降，就變得卑小，不自在，精致變?yōu)檠b飾意味”，為什么會這樣呢？胡蘭成解釋說：“原來古人是離神近，而后世的人們則漸漸離神遠了?！倍@里的“神”又并非宗教的神， “中國人的信卻不靠宗教，而是靠集義而生的浩然之氣”， “神”其實是一種精氣神，是“浩然之氣”，他認為“浩然之氣”隨著時間不斷流失，所以文學不復再有《堯典》的胸襟和氣魄，自然也就不復再有那樣的“興”的意味了。

從讀者角度來看，胡蘭成認為研究文學是莫名其妙的行為，因為文學的好處是說不盡的，分析不是認識文學本質(zhì)的方法，只是一種歧途，因為接觸文學最好的是“素讀”，“讀書，素讀法是感，理論的思考的讀法是見識，見識的根底是感。”連別人的解讀都不要，單單從文學作品中感知感受，最能獲得“興”的美意，“混茫之感”就極好，對此他說：“我今是作了理論上的說明，但我小時單是樸素的讀《堯典》與《虞書》，感覺到連我自己在內(nèi)的萬物的舒服與安定，與清明之氣相連的這安定，即已培養(yǎng)了我與中國文學的情操?！比绻媒邮苊缹W理論來對比，胡蘭成的觀念更像伊瑟爾的效應研究，他們都強調(diào)“作者與讀者在文本中所達成的潛在對話”，強調(diào)讀者的重要作用，只不過胡蘭成更側(cè)重的是情感的共鳴，因為共鳴，使讀者進入精神上的另一個境界，在審美想象的空間里，在審美愉悅的享受中得到凈化，從而達到“興”的狀態(tài)。

究竟什么是“興”？胡蘭成曾給出一個道家式的解釋：“興像是數(shù)學的0忽然生出了一，沒有因為，它只是這樣的，這即是因為，所以是喜氣的?！庇蔁o到有，這個過程就是“興”，“興”是有妙意的，它興發(fā)、萌生的涵義讓它接近哲學物質(zhì)本源的范疇，甚至有無法說明的玄奇特質(zhì)，它早已不局限于文學方面，而是上升到了不可言說的哲學境界，它的來歷不明，它的性質(zhì)是“喜氣的”，它什么也不是，就是一種興發(fā)、清新、積極的狀態(tài)，它是胡氏美學的核心和本體。

二、胡蘭成的“興”本位抒情散文

《今生今世》是胡蘭成公認的代表作，在書中，他以散文的形式細寫了一生沉浮，將一生的生活軌跡以及一生的學問、思想融合于抒情之中。在文中，“興”被使用得渾然天成。

且看全書開頭：“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鄰家阿黃姊姊在后院矮墻上種有一盆芷草花，亦惟說是可以染指甲。這不當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賞花人，真是人與花皆好。桃花是村中惟井頭有一株，春事爛漫到難收難管，亦依然簡靜，如同我的小時候?！薄对娊?jīng)》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一句，可謂是“興”手法的絕唱，胡蘭成正是化用此句。先以桃花這個意象開篇，用桃花燦爛明艷的特點來渲染氣氛，接著說它難畫，“因要畫得它靜”，如果是畫作，把桃花畫動起來豈不是更難，畫得靜有何難呢？殊不知這正是胡蘭成的起興之處。桃花有形容美人的用法，亦有形容艷遇的說法，這里胡蘭成取其艷而去其媚，因而用“靜”字，因為桃花雖美，也只是一種常見的花，更重要的是，桃花能結(jié)果子，這樣用來說“如同我的小時候”，不僅說出了童年生活的絢爛，更隱喻著將來成人能大有作為，不是明艷一時，如此形成了明迷而又清正的效果。這樣幾番意思彼此作用，一種饒有興味的意境就勾勒出來了。而中間鄉(xiāng)下生活的描寫，看似隨意，其實也用足了功夫，村中染指甲的女孩絕不止這一個，為何選中阿黃姊姊？其實是因為這個名字嬌艷，胡蘭成和張愛玲在談《紅樓夢》時，曾夸過編柳條的黃金鶯名字好，與綠色的柳條一映襯，形成一幅美麗清新的春景，這里胡蘭成用了阿黃姊姊，想必也是這個原因。如此一來，人的名字就有了雙重意蘊，與景物呼應，具有“興”的意味。把平凡的生活寫得充滿興發(fā)之感，是胡蘭成的一大本事。類似的在書中還有很多，如：“我漸漸只跟庶母，她去曬場里曬谷，或在檐頭繡花，我都跟在身邊。她在房里開衣箱取東西，一面與我說起她的娘家，她原是杭州女子，出身很好的，我只覺她的人亦像這衣箱里的華麗深藏。”以衣箱來映襯女人，這樣的手法真是新奇又華麗，他的庶母出身很好，衣箱里一定有繡花錦緞的華服，而衣箱外表一定是相對樸素的，庶母嫁為人婦，也要曬谷子繡花，外面看起來就如同衣箱一樣家常樸實，而內(nèi)在又是天堂杭州的好女兒，自然有著無限的靈氣和美。這句話看似瑣碎，其實相互呼應，一個華麗深藏的女子就這樣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了，同時還帶著傳統(tǒng)女性的美的特征，到了今天也很讓人神往。

美的事物如此，描寫丑惡的事物，胡蘭成也有本事讓它“興”。比如當年已婚的他借住在同學家，人家對他“凡事明了，清楚大方”，而他“偏要來出毛病”，“彼時雅珊官才十六歲，在一女中讀書……一旦她在畫堂前與我相遇，問我借小說看，我就專門去買了來……如此者二三次，我仿佛存起壞心思……果然忽一日頌德從光華大學來信，只得短短的一句，要我離開他家?！边@樣的事，胡蘭成卻解釋道：“我是在她家這樣的彼此相敬，不免想要稍稍叛逆。原來人世的吉祥安穩(wěn)，倒是因為每每被打破，所以才如天地未濟，而不是一件既成的藝術(shù)品?！币驗樗辜姨ы槇A滿，所以沒有可以興起的余地，有了他這樣一鬧，打破了完滿，才有新的興起的可能。

除了生平經(jīng)歷之外，他還在書中闡發(fā)了一些獨特的見解，比如：“陽宅風水之說，我不喜歡他的穿鑿與執(zhí)念，但亦是民間皆分明感知有旺發(fā)之氣這個氣字，在《詩經(jīng)》里便是所謂的‘興?！焙m成前后多次提及“氣”，而且認為“氣”就是“興”，這里的“興”指的是民間的氣象萬千，指的是一種奮發(fā)興旺的時代氣氛。他不喜歡測算天意的做法，認為是穿鑿附會，但是相信世間自有天道，天道就是“氣”，就是“興”，相信興發(fā)的朝氣就是天意的真諦。

《山河歲月》也是胡蘭成的一部重要著作，是他的“思想與文章之始”，在這本書中，他以抒情的筆法漫談了中外歷史，主要談的是文明的基礎(chǔ)。什么樣的文明是合理的，這個判斷標準就是“興”，民眾是“興”的原力，而好的制度本身就是“興”。胡蘭成作為禮樂制度最忠誠的追隨者，一直反對西洋文明，甚至反對“五四”以來的向西方學習，他說：“西洋的社會先是奴隸，后是農(nóng)奴，現(xiàn)在是工資奴隸，再變到國家機關(guān)的雇傭奴隸，他們的歷史一直是資本為崇……他們總不能產(chǎn)業(yè)的色相自身即是個具足。他們革命又革命，只能是從古代自由都市僧侶政治到羅馬帝國這一段傳奇的反復……而且每次毀滅的原因皆只是這一個，沒有人與物的位份，所以大信不立?！薄叭伺c物的位份”指的就是階級鮮明的禮樂制度，因為找不準自己的位置，所以人民沒有堅定的信念，所以動輒革命。這樣的社會是混亂的，自然無法讓人懷有希望，無法充滿興發(fā)的朝氣。這樣一來，西洋的文明也是不好的，因為“西洋沒有興，從物來的只是刺激，從神來的又是靈感。興則非常清潔，是物的風姿盈盈，光彩欲流”。這也正是中西方文明差異的根源，西洋缺少“興”，缺少這種形而上的妙意，“興”作為一種狀態(tài)存在于中國人的頭腦中，因此中國人不需要刺激自然就有干勁兒，也不需要靈感的作用，自然就有無限可歌可泣的念想。而且“興”是清潔的，它是萬物興發(fā)燦爛的狀態(tài)，不是肉體或金錢的刺激。在胡蘭成心中，禮樂兩者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禮主要就是階級制度、法則，而樂就是“興”，是無所不在的精神力，是一種使人興發(fā)的朝氣，一個健全的文明，不能離開這種精神氛圍，他說：“這是興與賦之所同，賦固然是寫實的，興亦寫實。不過賦寫的是本事，而興則是引子，但不是序幕。序幕必與本事有關(guān)，而興則與本事似有關(guān)似無關(guān)。”這里闡釋的“興”更貼近一種文學技法。而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又寫到“興與賦亦即是禮與樂”，這樣又將“興”與禮樂建立聯(lián)系，“興”作為一種形而上的狀態(tài)，滲透到了胡氏美學、哲學中的各個方面。

從以上例子可以看出，“興”被胡蘭成闡釋成了一種廣義的興發(fā)的狀態(tài)，它并不能獨立存在，需要依附在具體的事物中，作為事物的光彩積極面而存在，從而賦予事物獨特的氣質(zhì)，形成“興”的感染力，它由內(nèi)而外地體現(xiàn)在胡蘭成的抒情散文中，成為一種無所不在的本體。

三、胡蘭成“興”本位的美學意義

胡蘭成之所以能夠在自己的作品中以“興”為中心，以抒情為主要手段，穿插講述日常生活與歷史文化，構(gòu)建了一個新鮮壯闊的漢民族世界，形成了獨特的被王德威稱為“背叛美學”的文章風格，主要有以下兩方面原因：

首先是作者的人生經(jīng)歷，胡蘭成生長于舊中國的浙江省嵊州胡村，一個才子輩出的地方，從小接受古典文學的教育與熏陶，他的思想植根在傳統(tǒng)中國里。其后作者逃亡半生，竟然再也沒能回一次眷戀的故鄉(xiāng)，晚年流亡海外，漢奸的身份，讓他連回國都極其困難。故國傳統(tǒng)的文化在他思鄉(xiāng)的心境中更加完美，他愛故鄉(xiāng)的風景人世，“愿意此刻就可以為它死”。其次，就是張愛玲的影響，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有“我每日寫《山河歲月》這部書，寫到有些句子竟像是愛玲之筆，自己笑起來：‘我真是吃了你的唾水了?！敝惖木渥?。張愛玲的“體系這樣嚴密，不如解散的好”，正是一句指導胡蘭成創(chuàng)作的金玉良言，正是這位天才前妻的教誨，才促使胡蘭成的抒情天分發(fā)揮到極致。

胡蘭成重新闡釋了“興”的含義。胡蘭成筆下的“興”突破了文學范疇， “興”廣泛地指興發(fā)的狀態(tài)，不再是一種技法，一種文體，一種風格，它更加形而上，作為興發(fā)、清潔、活潑的狀態(tài)，存在于世間萬物之中，是美的關(guān)鍵，也是審美活動的核心，更是胡氏美學中無所不在的一個本體。在那個向西方學習的時代，胡蘭成在作品中多次表明自己的寫作態(tài)度，表現(xiàn)出一種回歸傳統(tǒng)與古典的自覺，呈現(xiàn)出與當時散文截然不同的創(chuàng)作面貌。

延續(xù)胡蘭成的說法， 在開創(chuàng)新聲、從無到有的意義上，現(xiàn)代可以被視為一個“興”的時代。“惟其有了‘興的發(fā)動創(chuàng)造能力，才能有氣象一新的詩情或壯志?！蔽膶W發(fā)展到今天，東方文學處于衰落地位，呈現(xiàn)出向西方學習的局面，胡蘭成立足傳統(tǒng)的作品在當代顯得格外特殊。美學家李澤厚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了“建立新感性”這個話題，而建立新感性的基礎(chǔ)，就在抒情上，在現(xiàn)代語境下，抒情的現(xiàn)代性不可能只從西方尋找答案。從這個意義上，胡蘭成的抒情散文以“興”為本體，構(gòu)建了一個完整的抒情體系，從哲學到語言，統(tǒng)一在“興”的范疇中，無疑為抒情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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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孔微，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研究生。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