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民表《燕京秋懷》組詩賞析

楊毅鴻

摘 要：黎民表作為明代中期七子派的重要羽翼人物之一，其詩風與七子派一樣追步盛唐格調，近體以老杜為宗。他的七律組詩《燕京秋懷》風格沉郁頓挫，蒼涼大氣，起承轉合法度嚴謹。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主要學習杜甫的精神法度，少有七子派詩歌的摹擬弊病，這組詩也能以小見大地反映出他對改善七子派詩歌摹擬缺陷所做出的努力。

關鍵詞：黎民表 七子派 格調 詩歌

燕京秋懷

北郭秋陰接九垠，登臺一望倍傷魂。霜前砧杵千家動，日落風塵萬里昏。天上已違攀鳳侶，山中尤憶臥龍村。孤舟渺渺堪愁思，恐入楓林有斷猿。（其一）

廣寒宮殿帝城西，錦石瑤沙玉作蹊。白鶴每依華表下，紫鸞多藉碧梧棲。流云宛轉通仙掖，墜葉飄搖滿御堤。一自金輿巡歷后，月中環(huán)珮冷凄凄。（其二）

秋風裊裊吹邊塞，轉餉千艘入濁河。白草漭連青海闊，黃塵秋暗黑山多。運籌賴有蕭何畫，息戰(zhàn)無煩魏絳和。聞道居庸虛將守，邊庭今已悔干戈。（其三）

萬木蕭森帶夕陽，澄江偏使客心傷。能文賈誼終投楚，作賦相如已倦梁。勛業(yè)獨看青鬢在，羽翰空羨碧霄長。滄江歲晚歸來好，岸芷汀蘭尚有芳。（其四）

黎民表，字惟敬，號瑤石，廣東從化人。嘉靖十三年（1534）舉人，官至河南布政使參議，著有《瑤石山人稿》。黎民表師從黃佐，與歐大任、梁有譽、李時行、吳旦稱“南園后五子”，是明中期廣東詩人的代表之一。同時他又與王道行、石星、朱多煃、趙用賢并列“續(xù)五子”，是明代中期七子派的重要羽翼人物之一?！端膸焯嵋が幨饺烁濉芬岳杳癖頌椤袄m(xù)五子”之首，稱“王世貞所取續(xù)五子，無愧大小雅才者，僅此一人”。黎民表的詩風追求盛唐氣象，近體宗法杜甫。他在京為官時寫下這組七律組詩《燕京秋懷》，感懷時事和身世，格調蒼涼沉郁，是他學杜的代表作。而這組詩不是字摹句擬地沿襲前人，而是學其神韻法度的特征，這又是對前后七子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的一個變異。

先看組詩其一?！氨惫保扒镪帯?，“登臺”。首聯(lián)就點明了地點、季節(jié)、人物行為，該處視野開闊，登高一望，目接九垠，開篇所見之景宏遠闊大，為全組詩的描寫之始?！扒镪帯笔寡矍八娋跋髱狭艘粚用C殺落寞的意味?！氨秱辍眲t為全組詩定下了悲涼的感情基調。頷聯(lián)承接首聯(lián)描寫登臺遠望的景色，出句“霜前砧杵千家動”是化用了杜甫《秋興八首》其一“白帝城高急暮砧”的詩意，城內千家砧聲，為在外的親人趕制過冬的衣服；對句寫城外日落，滿眼煙塵，萬里昏暗。前者是聽覺，后者是視覺，這一聯(lián)用兩種感覺的組合，構筑出一幅全方位的立體景象。而對句所用的“萬里”一詞，幾乎已經成為七子派詩人學杜的一個典型用法。

頸聯(lián)一轉，從寫景轉為對人事的感懷，表達了不愿主動去結交貴人的高潔心態(tài)，然而仕途不得意的現(xiàn)狀又讓他想起劉備三顧茅廬請臥龍出山的故事，通過典故委婉表明他抱負難以實現(xiàn)的郁悶與感嘆。尾聯(lián)把目光投向天高地闊的遠處，渺渺孤舟的意象仿佛成了裝滿愁思的載體，悠悠地飄向天地之外，作者以楓林猿啼的意象收束詩意，含蓄地強調出詩歌沉郁的感情。

組詩其二，寫的是北京城西的一座行宮。首聯(lián)“廣寒”二字，以月宮比喻人間帝王行宮，廣寒宮的意象在中國神話傳說里是嫦娥獨居之處，這樣的比喻本就帶著空虛寂寞的意味；而錦石瑤沙，玉石作徑，華美富貴的景色配上這層寂寞，更為這座宮殿渲染上一層蕭瑟的氣氛。頷聯(lián)承接上文，繼續(xù)描寫宮殿的奢華，“白鶴”、“紫鸞”、“碧梧”，這些意象色彩鮮明，本應是用于表達一種明朗開揚的意境，但細味詩意，白鶴在華表下偎依，紫鸞在樹上棲息，這個景象是承接首聯(lián)的寂寞氛圍而來，反而烘托出一種難以言明的清冷孤獨。頸聯(lián)轉而描寫流云宛轉、落葉飄搖之景物，一個“滿”字是此聯(lián)的詩眼。頷聯(lián)寫動物，頸聯(lián)寫景，唯獨沒有一字寫人，宮室的冷清已可想見，此處再點明落葉都飄滿河堤了，卻還無人清掃，既暗示出行宮的冷落，又刻畫出凄清的意境。尾聯(lián)才寫出自從皇帝巡游來過之后，此處就一直如此冷清，以此把頷聯(lián)頸聯(lián)的景物描寫收納在一個“冷凄凄”的意境中，又以意境體現(xiàn)作者對景物零落的一種莫名的共鳴與感懷的心境。

組詩其三，首聯(lián)又以時間地點起首，秋風蕭瑟的邊塞總能給讀者以無窮想象，雄壯的軍隊、驍勇的戰(zhàn)士、悲涼的鼓角、漫天的風沙，這些邊塞特有的景物人事都盡在不言之中言盡了，這是對邊塞的虛寫。作者眼見大量舟船運送供給邊關將士的糧餉，這是實寫，又是暗示邊疆局勢的緊張。明朝建國之初，當時的北平本就是北部邊防中心，成祖遷都北京，既是因為首都離長城很近，能有效管理調動軍隊抵御外敵，同時也是彰顯“天子守國門”的決心，表示絕不走宋朝丟棄北方的老路。天子戍邊，皇宮與歷代先帝陵寢都在御敵前線，借此鼓舞全國上下抵抗北方侵略者的決心，因此國都北京實際上也是一座邊關重鎮(zhèn)，直接面對著北方外族，長期處于外敵威脅之下。而另一方面，北京對物資的大量需求依賴于從江南地區(qū)經大運河調運到北方，漕運具有極其重要的經濟地位。

頷聯(lián)接著描繪出一幅壯闊的邊塞畫卷。白草是東北、內蒙、西北塞外都常見的一種草，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有云“北風卷地白草折”。漭者廣闊無垠。青海，是青藏高原東北部的青海湖，蒙古語稱庫庫諾爾，意為青色之湖，明朝時屬朵甘都指揮使司管轄。嘉靖年間，蒙古人入侵青海地區(qū)，史稱西海蒙古。萬歷以后明朝對邊疆控制日益松弛，蒙古人攻占了整個青海草原，朵甘都司廢棄。黑山，古代與外族征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即今內蒙古巴林右旗小罕山，唐代薛仁貴等曾率大軍攻打契丹，交戰(zhàn)于黑山，活捉契丹首領阿不固。白草青海，黃塵黑山，邊塞的色彩，邊塞的景物，整齊的對仗營造出了大氣勢。頸聯(lián)從寫景轉為議論，魏絳是春秋時晉國大夫，提出并實施和戎之策，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結親交好。運籌帷幄可以依靠本朝的宿將，和平休戰(zhàn)也用不著和親之策，表達出作者希望以軍事勝利主動取得和平的平邊策略。尾聯(lián)所述卻與他胸中之策截然相反，他希望有蕭何一樣的領軍人物運籌建功，而邊關卻是“虛將守”，對邊境的控制松弛倦怠。末句“邊庭今已悔干戈”，這個“悔”字是全詩的詩眼，當中包含的感情是悲痛無奈的。朱明自抗元而崛起，歷朝對外族入侵一直都是持強硬態(tài)度，土木堡之變中哪怕皇帝被俘，兵部尚書等六十六名重臣戰(zhàn)死，也絕不對外族妥協(xié)。作者面對邊境守備松弛的現(xiàn)狀，說朝廷已經對抗胡守土反悔了，這種激烈的措辭，既是對現(xiàn)實的痛心疾首，又是對朝廷的大膽質問，在沉著整齊的句式中，在含蓄內斂的表象下，具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情感爆發(fā)力和強烈的藝術張力。

組詩其四，首聯(lián)以寫景起，“蕭森”二字化用自杜甫句“巫山巫峽氣蕭森”，把森嚴端穆又蕭瑟寥廓的氣象一下子表現(xiàn)出來。遠望澄江，作者感到十分傷感?！翱托膫迸c組詩其一開頭的“倍傷魂”遙相呼應。頷聯(lián)用典，賈誼懷才遭貶長沙，司馬相如于梁地與志趣相投的文人雅士共賦而心生厭倦，這些都是作者以古人自況，表明對懷才不遇的憤懣。頸聯(lián)“青鬢”是濃黑的頭發(fā)，指代年輕；“羽翰”是翅膀，指代禽鳥。該聯(lián)意指希望能在年輕時就能建功立業(yè)，然而事實是就像燕雀白白羨慕天空卻不得自由飛翔一樣。尾聯(lián)寫從官場歸去也自有樂趣，其實是對現(xiàn)實失望之下的無奈的自我安慰，這其實也是組詩其一“倍傷魂”的一個體現(xiàn)。

這組《燕京秋懷》從整體上來看，其一從城樓高處遠眺城外，從感情上領起全組詩，為四首詩定下沉痛悵惘的情感基調；其二承接第一首的視角，從高處遠望，把目光投向了城內，通過描寫冷清的宮室表達一種對國家內患的沉痛感慨，其感情處于發(fā)展階段；其三把視角和內容都來一個轉變，轉而把關注點投到邊塞，表達出對邊塞游牧民族入侵外憂的憂心，作者的感情波動、怨憤情緒也到了高潮；最后一首作結，在面對現(xiàn)實的失望無奈中流露出去國回鄉(xiāng)的歸隱之意。這四首詩起承轉合，一方面表現(xiàn)了詩人對國家內憂外患的關注與憂心，一方面又流露出對自身懷才不遇、難施抱負的感傷與悲哀，全組詩渾然一體，法度嚴謹，風格沉郁頓挫，可說已得了杜詩的神髓。

更重要的是，黎民表作為七子派的重要羽翼人物，他這四首學杜的七律與七子派詩人字摹句擬的作詩方法不同。在這組七律組詩中，黎民表固然也學習運用了杜甫詩歌的一些意象，但是他摹擬較少，主要以杜甫詩歌沉郁頓挫的風格特征和嚴謹內斂的神韻氣質為取法對象，學習其精嚴的格律、嚴謹?shù)姆ǘ?，著重在古人詩歌的精氣神方面汲取養(yǎng)分。七子派的主要成員把摹擬作為詩歌主要創(chuàng)作手段之一，據(jù)統(tǒng)計，杜甫詩歌中“萬里”共使用75次，而七子派領袖人物李夢陽《空同集》詩中出現(xiàn)107次，何景明《大復集》詩中出現(xiàn)177次，李攀龍《滄溟集》詩出現(xiàn)84次，王世貞《弇州四部稿》詩出現(xiàn)了91次，而黎民表《瑤石山人稿》中只出現(xiàn)52次，其摹擬程度是遠比七子派核心成員低的。正由于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能較少摹擬，所以其詩歌也較能表達出他自身的真情實感，這也能從一個方面體現(xiàn)出他乃至七子派羽翼人物對前后七子詩文創(chuàng)作摹擬流弊的一個反正。

參考文獻：

[1] 黎民表.瑤石山人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 紀昀，陸錫熊，孫士毅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