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一團(tuán)奔跑中的香,在車子的前方時隱時現(xiàn),就像火焰,美麗、激情、浪漫、妖嬈紅、冰,“噗”,冰到了我們的神經(jīng)末梢。
南疆的大漠戈壁公路上,有接近3000米的高海拔,綿延起來,像一首情詩。太陽掛在半空中,假假的熱,隨便躲一躲,皮膚異常冰涼,外地人要提防的,是帕米爾高原上強(qiáng)烈的紫外線,一不留神,人就曬黑了。幾天的旅行下來,不管誰的臉、胳膊,都是黑黝黝一片,我猜測,再不離開喀什,一個個恐怕都要被曬成黑人??墒悄兀坏┱娴囊x開,我倒是對這個地方著迷,所有香噴噴的羊肉味和烤馕味、迷人的十二木卡姆音樂、扯直了笑聲的維吾爾族鐵匠和被太陽烤熟了的古城建筑、騾馬驢子的土腥氣,混雜在一起的滋味,恍如廝守多年的戀人馬上要分離,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喀什就是一團(tuán)冰火焰,曬化之后,變成了一條妖嬈紅的克孜勒河。午餐時,我舉起了一大串羊肉,想跟喀什的友人碰碰肉,以肉代酒,答謝答謝,竟惹來了舉座浪笑,酒肉不分家,笑罷笑罷。突然,腦子里就蹦出了“喀什,自古多情……像狐貍精”之類的話,但這番話壓縮起來,很不文雅,不如不叫,就又硬生生咽回去了。我對他們說“喀什美呀”,他們反問“那就在這兒買房子,想看到何時就何時”,問“有什么可看的呀”,答“你只看了喀什的幾條老街、幾頭驢子、幾個姑娘,還有好多的老街驢子姑娘正排著長隊,等你檢閱呢”,頓時,西部漢子那浪笑、那吃相、那喝相,還有大丈夫一拍胸脯的江湖氣,全都感染給了我。最后,兩手一捧碗,一個字:“喝!”很快,紅色的克孜勒河在我的肺腑里奔跑,老藝人的歌聲在高天上盤旋,眾生喧嘩下,歌聲指引著一個人走在天山大漠,猶如萬能的真主在指引,遇見一彎新月,遇見她,一團(tuán)香襲我。
車子如子彈一般朝機(jī)場射去,熱鬧的巴扎跑過去了,穆斯林風(fēng)格建筑跑過去了,高臺民居跑過去了,千年的老街跑過去了,一切一切,都成為我和車后這個西域古城的故事,何嘗不是一種傷。我在疾駛的顛簸中昏昏欲睡,傷感和酒精一樣在催眠,感覺在天空飄呀飄呀,一股一股的,一波一波的,浪漫得厲害,無邊無際。時間成了多余的物件,倦意上來后你不必去管它,睡或者不睡,眼瞼閉上或者半閉,腦袋滾在肩上或者胸前,都是這種狀態(tài)下的身體本能的表達(dá):小睡,多余的小睡一場,沒有誰會去留意你的。
小小一個顛簸,竟然迷迷糊糊里醒了,醒了,就越來越睡不下去了。眼睛好無聊,沒地方看,就看車窗外,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一路通暢的高原公路,車輛極少,更不見什么路人,靜寂得令人恐懼,司機(jī)說,好在這里離機(jī)場不算遠(yuǎn),如果在沙漠里、戈壁灘上開上那么一天兩天,周遭都被這靜寂包圍著,你沒準(zhǔn)會嚇壞的!我反問,你習(xí)慣了嗎?他笑笑,說不習(xí)慣也得逼著自己去適應(yīng),最后就習(xí)慣了。我算了算,那喀什司機(jī)至少26年的車齡,26年,把一個人的心態(tài)改造得如此平靜,如此波瀾不驚,如此有很深很深的城府,側(cè)側(cè)著看他,我開始有了些后怕。不敢再聊了,再看窗外,逼著自己去看,這個中午無聊透頂,我想。
顛簸增加,宛如飛機(jī)在空中遭遇了強(qiáng)氣流,車子減速,減速,變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走”。
車前的遠(yuǎn)方,跳躍著一個小黑點,近了,是土黃色,一個維吾爾族少女的輪廓,是2000后。她的臉,她的模樣表情,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一晃,就拋在了車后。
還跳躍了一個小黑點,是紅點,奔跑著的一種紅,是朦朧詩,是她——妖嬈紅!
越來越近了,呵,好一個火辣辣的大眼睛姑娘,在靜寂中突然被火山爆發(fā)似的美麗,久違了的那種震撼力,我香香的喀什姑娘,唇毛跳躍的2000后,一下子把這透明的心湖照了個火紅!
車,在漫步,比人走的還要慢。
她在向我們車子的方向奔跑,也就是車后的維吾爾族少女,盡力在跑,紅紅的裙子飄起來了,紅紅的紗巾飄起來了,黑黑的頭發(fā)飄起來了,香香的歌聲飄起來了。一剎那,她的歌聲在全世界奔跑,帕米爾高原的雪水多么甘甜它就有多么甘甜,女詩人阿曼尼沙汗的歌聲多么美妙它就多么美妙,馕的香味多么撲鼻它就多么撲鼻,盡管一點也聽不見,可我沒有停止想象。詩性的新疆,天山南北,男和女、老和少、我和你,大地上的情歌日夜流淌,胡楊、白楊、棗樹、梨樹、杏樹、桃樹、核桃樹、巴達(dá)木、沙棗樹、紅柳樹鉆進(jìn)了老天的肚皮,還在朝里頭鉆,只因為,它們想把一個古老民族的歌聲也捎進(jìn)去??梢韵胂螅?dāng)15歲的阿曼尼沙汗寫下第一首木卡姆情詩的時候,她春心爛漫的少女情懷是一點點被緩慢打開的,是寫給心上的那個人的,一字一句,包括標(biāo)點符號,都是火辣大膽的——
哪個花園有你這樣美麗的一朵花?
引來我這樣如癡如醉的百靈鳥?
春天啊,你讓我想起了自由和天堂!
心上人的懷抱里有著我千百個天堂!
她平靜的心湖呀,為什么像被人投入了一顆石頭?
一如這時刻的2000后少女,她高挑,她火辣,渾身燃燒著的逼人的妖嬈紅、逼人的一團(tuán)香,哪怕一眼,我就徹夜難眠了。
也就在一瞬間,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美麗的喀什姑娘在微笑,在大笑,嘴巴大開,好像在呼喊著什么,盼望著什么……呵,悠揚(yáng)的沙塔爾、都塔爾、熱瓦普、艾捷克的樂聲從天而降,天籟般在流淌,她沒有放緩她奔跑的速度,她從內(nèi)到外放射出的不可抑止的激情、興奮、喜悅、感動,我聽出來了,她表達(dá)的所有這一切都朝著我們的車后,可是我不是木頭,我的熱情也在不知不覺之間被她激活。更加激活我的,她在距離我們車子五六百米遠(yuǎn)的時候,突然在奔跑中打開了自己的雙臂,就像一只大大的鷹,翅膀張揚(yáng)著兩三米的面積,直直地朝我們撲過來,香香地朝我們撲過來,不管不顧、不講道理、不可救藥地?fù)溥^來,震撼,手腳無措。
猛的,車加速。
她也在加速。
也就在幾秒鐘,我美麗的喀什姑娘大笑著,呼喊著,在奔跑中雙臂一路張開著,保持了一種鷹類飛翔著的姿勢,大膽、火辣、堅定、固執(zhí),朝我飛奔著。這個時間,是屬于大地上情歌飛揚(yáng)的時間,是屬于阿曼尼沙汗的時間,是屬于我們的時間,也就是說,我像車子一樣奔跑,她像大鷹奔跑,為了某一首十二木卡姆的情詩而奔跑,“因為愛情而奔跑”,這個理由,足可以感天動地。
“啪”一下,她就跑過去了,轉(zhuǎn)瞬即逝,閃電似的,說沒就沒了。我不想回頭看,也不敢回頭去看她、我美麗的2000后喀什姑娘,寫情詩的少女,心版上正一刀一刀雕刻著她呢。如果說,一個新疆男人因為一個女人活著,那么他肯定會唱情歌;如果說,一首400多年前的情歌能夠換回你的心上人,那么它肯定被南疆放牧的姑娘清唱過。記住這個中午吧,記住一種奔跑著的姿勢,記住我靜寂中的一團(tuán)香,它們讓我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時間,在戈壁灘上偶然撿拾起一個經(jīng)典的小鏡頭。
乃至于車到機(jī)場,這樣一幅畫面仍舊在腦海里反復(fù)播放:靜寂的中午,我美麗的喀什姑娘啊,在奔跑中打開了雙臂,打開了雙臂……
香!
責(zé)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