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之遇（組詩）

王妃

失 眠

被逼往前趕路的人

左腳踢絆著右腳，跌跌撞撞

走得辛苦

鐘聲帶著荒蕪和苦味

在遠(yuǎn)方顛簸

不會游泳的人

偏愛海，且喜歡靠舷而坐

美人魚的歌聲在月光里

若隱若現(xiàn)

燈塔、小島

在目力所及之處搖晃

生著翅膀的白馬

低頭啃食著青草

它不想奔跑，也不想飛

它和它的主人，都無藥可救

再寫失眠

他們受困于紙上的交易

更樂于享受紙上翻滾的快感

他們不懂黑夜之于生活的意義

任由重型卡車將夜碾碎

我痛恨。

他們蠻橫撕開我的黑暗

破門，破窗，或穿墻而入

卵石飛濺。玻璃和木屑飛濺。

割傷我。擊垮我。

體無完膚的我。裸身站在這個世界

像一尊泥塑的雕像

哦，我發(fā)誓：我真的

不想在露珠里看見自己

我又看見了露珠里的我

中年之遇

你說“我們在哪里見過”

我暗哂。

又開始了

這游戲，多么平庸

沒關(guān)系。

我樂于，向你打開記憶之門

在桐城中學(xué)那條淺淺的河溝

在溝邊的石頭房子里

表哥和未來的嫂子正在約會

“白蓮花到后來，都會變成

黑色”。表嫂咯咯的笑。

笑聲被湮沒，河水涔涔歡唱……

他們結(jié)婚了。舊游戲結(jié)束

而新游戲宣告開始

惟有六歲的我，像顆無聊的卵石

蹲在河溝里發(fā)愣

見沒見過，有那么重要嗎？

此刻，虛無的你。

和同樣虛無的我。

兩面相對的鏡子

和鏡子里赤裸的中年

假裝愛你。

假裝不愛你。

這是無效的巫術(shù)

一片片花瓣，壓住滿地的腐葉

我手握空空的桃枝，不動聲色

在遇見你之后

皖南春夜

天井再高，擋不住東風(fēng)浩蕩

陰冷與潮濕不再

今夜，銅錢歸攏。那些銹跡斑斑

散落的星子，已悄然隱匿

飛檐挑起一彎新月

馬頭墻，這疊起的冊頁

被月色掩起，復(fù)又打開

小巷的妙處，在于

光芒和希望總在將盡未盡時

折返。

斑駁的綠，純凈的藍(lán)

挽著陳舊的紅

——春天，

在萬物蘇醒之前

在緊閉的門扉之后

木槿花

穿過翠竹林地，沿池塘繞行

木槿花與我耳語：

東風(fēng)送夏，西見殘月

早出晚歸，這是生存的定律

得忍住啊。

我目光呆滯，未見她的朝開暮落

這兒一朵，那兒一朵

活在我心間的云雀

還在枝頭跳來跳去

仿佛她永不凋謝

也永不低頭。

盛開，是為了挽留

我遺落的，都在

她的溫潤小碗里

凌 霄

內(nèi)心的火焰，還在高處燃燒

秋風(fēng)要助長它，秋雨要熄滅它

秋霧左右為難，濡濕了自己

去日無多呀。你懂得

要越過人為的樊籬

必須學(xué)會用減法活下去

減去你攀附的本性，減去為生存

四處奔走，而陷入的戰(zhàn)爭和掙扎

減去所有的枝蔓和牽掛

再縱身一躍

然后是轉(zhuǎn)身，是從容和枯萎

并坐，是一場殘局里

與自己的和棋

對一場街頭罵戰(zhàn)的詩意描述

一片烏云與另一片烏云的相遇

是風(fēng)疾、電閃、雷鳴

是匆匆從空中

抽走最后一小塊藍(lán)布

池塘里的魚喘不過氣來

它們張著嘴，仿佛是神伸出的漏斗

要吸附整個人間

水面上，有眾口鑠金的異響

所有的樹都失去了重心

左右搖晃

一只大膽的雛燕，展翅沖向天空

利剪鉸開厚厚的云層。陽光

從縫隙中射出——

云朵四散，又迅疾聚攏

一次分裂，也許換來兩次機會

當(dāng)受洗禮畢

一朵白云，挽著另一朵白云

它們潔白而綿軟

大巴車上

車票是新的

行裝是新的

面孔是新的

窗外的風(fēng)景是新的

大巴車到達(dá)的陌生地是新的

一個老乘客下車了

他是陌生地的新客人

下車的和接站的，都很興奮

大巴車行駛了很久

我一直坐在原地未動

鴿 子

鴿哨響在她聽不見的遠(yuǎn)方。

從菜場到我家，這只鴿子歡快地

撲棱著雙翅，仿佛忘記了前世

正走向新生。

她遠(yuǎn)離了藍(lán)天和高墻

也遠(yuǎn)離了樊籠

現(xiàn)在，她羽翼潔白，豐滿

眼圈紅潤。在她的瞳仁里

我眼神清亮，內(nèi)心

柔軟。

“來來來……”

只要低喚一聲，她奓開翅膀

撲過來——

穿過母親高舉的菜刀

飛到父親生銹的鐵锨柄上

這只乖巧的鴿子，喜歡傾聽

父母的交談。她用喙輕扯他們的

褲腳，輕聲附和著：

“咕咕……咕咕……”

她還喜歡飛向他們

代替我，站在那生滿老繭的

手心里

雨 前

一只鳥的內(nèi)心有多強大

盛下的天空，足夠展翅翱翔

它從雷電的罅隙中穿過

或婉轉(zhuǎn)嚶嚶的鳴啼，為自由而歌；

或俏立枝頭，作為命運的逗點

為人生的長句輾轉(zhuǎn)、搏擊

每一次閃電都打開沉重的一幕

古老的寓言，以金石的形式

隕落人間。大地處處藏有神秘的

烙印，凹凸不平

雨水很快就會填平

滿目瘡痍的江山，受洗后

又將煥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