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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熟季

    2013-04-29 00:44:03沙玉蓉
    安徽文學 2013年7期
    關鍵詞:科長

    沙玉蓉,女,1963年生于安徽省宿州,安徽省淮北市農(nóng)業(yè)委員會公務員。

    2006年開始在《當代小說》、《安徽文學》、《西南軍事文學》、《廣州文藝》、《邊疆文學》、《西湖》等省級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其中中篇小說《井口那片天》被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小說選刊》選載,并獲2007-2008年度安徽文學獎(二等獎)。

    出版有小說集《河東河西》、《紅芋謠》。

    安徽省文學院第三屆簽約作家。

    妻妹張菊來了。寧羽一邊把她往屋里讓,一邊不自覺地繃緊了臉。搬到這間辦公室還不到一個月,新添的幾組檔案柜在日光燈下油光錚亮,像初次上身的新西服一樣挺括。張菊興奮地四處張望,直到撞見姐夫的冷臉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不受歡迎的。她拘束地坐在墻邊的木質(zhì)靠背椅上,不安地囁嚅說,“我,正好路過……”

    張菊原來的單位破產(chǎn)后,在社區(qū)干臨時工。她今年29歲了,終身大事一直處于高不成低不就的狀態(tài),妻子張梅沒少操心。最近又給她物色了一個離過婚的某公司副經(jīng)理,意欲逼她就范。但見面后張菊并不滿意,到家里找張梅談過,張梅認為是她太挑剔,不容分說就把她轟走了,叫她先處一段時間再說。寧羽猜她是為此事而來,心里已有些不悅。

    寧羽給張菊接了杯純凈水,盡量和顏悅色地說,是為相親的事吧,還是不滿意?張菊接過水,小女孩似的低下頭,吞吞吐吐地說,長得也太丑了,還離過婚!寧羽一聽就皺起眉頭,說人不可貌相……這時虛掩的門被輕輕叩了兩下,寧羽高聲說進來。話音沒落,一顆花白腦袋伸了進來。是法制科的凌運秋。寧羽意外地怔了一下,但立刻招呼說,凌科長,請進請進!凌運秋看見了張菊,站在門口猶豫著。

    寧羽走過去把門拉開,趁機對張菊做出送客的架勢說,沒別的事了吧,那你先回去,我再和你姐說說。張菊站起身,臨走又嘟囔一句,“那麻煩姐夫了,你看我姐那厲害勁兒,我都不敢跟她說了?!?/p>

    錯身而過的時候,凌運秋有意無意地看了張菊一眼。張菊是張家?guī)讉€姊妹里最漂亮的,走到哪里都打眼。

    凌運秋沒有像張菊那樣,對室內(nèi)的新布置東張西望,他像個常來常往的熟客,很隨意地坐在了張菊剛才坐過的地方。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渡江煙,抽出一支對寧羽舉了舉,見寧羽擺手,就自然地叼在自己嘴里,再慢騰騰掏出火機,把煙點了。

    在這個過程中,寧羽已坐回辦公桌前。望著對面一派從容的凌運秋,他眼里不由得浮上幾許匪夷所思的神情。他們同在業(yè)務科呆過十多年,但近幾年再沒有這樣近距離交流過。從凌運秋露面那一刻起,他已在心里確定了一種不冷不熱的外交姿態(tài)。他已經(jīng)猜出凌運秋此行的目的,因此特別想從他故作鎮(zhèn)定的舉止里,窺見他心里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虛弱。但寧羽硬是沒看出來,這讓他幾乎要生出挫敗感了……這時,凌運秋開口了。

    “來幾趟你都開會去了,沒見著。你侄兒的事,想請你幫個忙?!绷柽\秋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磁性,不溫不火,沒有絲毫異樣。寧羽更沒想到的是,他就能這么單刀直入,跟沒分家的親兄弟似的。寧羽因意外不得不立刻調(diào)整自己的思路,嘴里應付著,“哦,啊,哪里,我們也不當家……”凌運秋把煙卷送到嘴里,深吸一口,再微微張開嘴,緩緩吐出一團團煙霧。煙霧繚繞里,他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好像在說,算了吧,誰不知道你現(xiàn)在是局長的紅人,能當局長一半的家!

    其實,這正是讓寧羽心里時常打鼓的問題。幾個月前,局里的人事剛剛經(jīng)過一場大地震。先是局勞動人事科科長因徇私舞弊和受賄等行為,在準備提拔為副局長的過程中被紀檢部門查處。接著單位一把手、黨委書記兼局長老梁,又在出差途中突發(fā)腦溢血去世。弄得全局上下人心惶惶,風雨飄搖,什么樣的猜測和謠言都有。塵埃落定后的現(xiàn)實是,本系統(tǒng)一位杜姓縣級干部被調(diào)任局黨委書記兼局長。這位杜局長年富力強,作風大膽,很有魄力。而且近幾年與本局多有業(yè)務方面的合作,對局里的大事小情,包括一些業(yè)務干部都有一定了解,特別是與業(yè)務科科長寧羽接觸較多。他到任后立即進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調(diào)整,其中對寧羽的器重尤其引人注目,常找寧羽關門密談不說,還把他調(diào)整到勞動人事科任科長,業(yè)務科暫由一副主任科員負責,寧羽還不能完全脫手。實際上他等于身兼兩職。最近又專門給他調(diào)了一間辦公室,置備了新的辦公用品。

    機關人私下議論說,這顯然是提拔寧羽的前兆——還虛著一個副局長的位子呢。因為干部選拔條例上有這樣一個新規(guī)定,副處級候選人必須有兩個以上科級崗位主持工作的經(jīng)歷,寧羽可是進了業(yè)務科就沒動過窩。這是讓寧羽過渡一下好提拔。這一下寧羽就成了局里炙手可熱的紅人,機關人眼里除了羨慕、嫉妒,已經(jīng)有了巴巴結結的意思了。這讓寧羽很不習慣,又有點抑制不住的得意。晚上躺在床上卻又忐忑不安,患得患失,氣得張梅罵他沒出息。

    “現(xiàn)在辦事,是真難?。 绷柽\秋欠了一下身子,把一截煙灰磕到墻邊一個棄用的粗陶花盆里。寧羽不抽煙,沒有備煙灰缸。他腦里想著該把花盆給他拿近些,身子卻沒打算動彈。老凌繼續(xù)說道,“托了多少人,弄了一兩年,這才上了黨委辦公會。”

    寧羽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告訴寧羽,他兒子的事已經(jīng)黨委會通過,如果梁局長不出事,是不會有問題的。寧羽嘴角流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廢話,此一時彼一時,上過黨委會也照樣推翻。別的事他不敢說,但老凌這件事,不夸張地說,有一半是捏在他寧羽手里的。他是人事科長,如果他不想幫這個忙,完全有辦法把這事給攪黃了。

    凌運秋的小兒子凌志,幾年前調(diào)到局下屬一個業(yè)務站里,是自收自支性質(zhì)的事業(yè)編制。老凌一直致力于把兒子調(diào)進更有保障的全額撥款單位。每年這樣的名額都很有限,而且逐年減少,據(jù)說明年就過渡到全市統(tǒng)一招考了。一統(tǒng)考凌志這樣的關系戶入編的難度就大了。況且老凌下個月就要退休了,他怎么能不急!

    像是看透了寧羽的心思,老凌慢悠悠地說,“我這就退休了,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我跟凌志也說了,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找你寧羽叔去。他非得叫我先跟你說說。這孩子,太老實?!崩狭璧恼Z調(diào)低沉誠懇,透著親近,還暗含著一種不動聲色的巴結。

    他終于端不住了。寧羽想,感覺上似乎舒坦了一些,同時心底深處有一根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透過淡淡的煙霧看凌運秋,寧羽甚至有了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和他同室辦公,相對而坐的情境里。他的心情復雜起來,一樁樁往事和各種情感涌上心頭,把他的心墜得發(fā)沉。像是為了擺脫這種沉重,寧羽站起身,走到飲水機旁,接了杯水遞給老凌說,“都定過的事情,應該不會有變吧!”

    老凌忙欠起身,雙手接過水杯,瘦臉上浮起標志性的微笑,兩頰微微泛紅,顯得那樣親切、慈祥、真誠,與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

    二十歲那年,寧羽中專畢業(yè)分配到惠城這個局機關。那天他到政工科報到后,就被人領上樓,走進了業(yè)務科那扇油漆斑駁的小木門。

    寧羽很興奮,頭天晚上一宿沒睡好,整個人一直處于暈暈乎乎的狀態(tài)下。所以他給人的感覺有點心不在焉,眼神兒有點發(fā)飄??墒钱斔姷阶约旱捻旑^上司,業(yè)務科科長凌運秋的時候,注意力一下子被集中起來,變得心明眼亮了。這個人太面善了。

    凌科長當時穿著一件半舊的藏青中山裝,眼窩深陷,面相清瘦。因為個子較高,顯得略有些佝僂。他緩緩站起身,微笑著朝寧羽點了點頭。他笑的時候似乎有些羞澀,臉頰微微泛紅。等寧羽在指定給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凌科長又慢慢走到門后的盆架前,彎腰提起一只半舊的大花鐵殼水瓶,給寧羽倒水,一邊簡要介紹業(yè)務科的情況。他的聲音很好聽,低沉,渾厚,不急不徐……寧羽想起來了,這個凌科長像極了電影《英雄兒女》里的王文清,就是王芳那個志愿軍師政委爸爸。

    《英雄兒女》是寧羽最喜歡的電影之一,喜歡的主要原因是他癡迷女主角王芳。那時,少年寧羽坐在家鄉(xiāng)的打谷場上,瘦小的身子在寒風里縮成一團,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寬大的銀幕,盼著那個漂亮女孩出現(xiàn)。一顆咚咚亂跳的心充滿了柔情蜜意,似乎自己等待的是他和她的一場約會……如果是別的村子放映,他翻山越嶺也要趕了去。毫不夸張地說,王芳就是他少年時期的夢中情人。

    現(xiàn)在,他就要和夢中情人的“生父”共事了,這讓剛剛參加工作的寧羽感到很好玩,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心里涌上一些溫暖和踏實。凌科長和善、沉穩(wěn)的氣質(zhì)更加深了他的好感。那時單位剛剛組建成立,各方面還不健全,人力也不足,業(yè)務科只凌科長一人?,F(xiàn)在又來了個中專生,凌科長也很高興。兩個人同心協(xié)力,把業(yè)務科的工作做得有聲有色,是當時局機關配合最默契的科室。隨著單位各方面的完善,業(yè)務科的工作越來越繁重了。凌科長是部隊復員的,算是半道出家,所以在專業(yè)方面越來越倚重寧羽。寧羽那時年輕,熱情高,加班加點、吃苦受累都不在話下。誰要說他辛苦,他立馬不以為然地笑笑,說,比在家里干農(nóng)活強多了。

    寧羽的老家,在安徽西北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那時還叫寧雨的他,留著鍋蓋頭,仁義,懂事,一對大眼睛亮晶晶的,比別的孩子更顯出聰明靈透,各門功課成績拔尖。兼著班里語文老師的村小學校長很喜歡寧雨。一天,校長用他粗糙的大手撫摸著寧雨的鍋蓋頭,混濁的雙眼茫然凝望著漫天的雨霧,雨水里泥濘不堪的土路,土路上幾個神情疲憊木然的農(nóng)人,自言自語般皺著眉頭說,年年澇,年年收成不好……老師給你改個名字吧,別叫寧雨了,叫寧羽吧,羽毛的“羽”,等羽翼豐滿了就能飛起來,能飛多高飛多高,能飛多遠飛多遠……校長的神情過于凝重,說的話又過于飄忽。但寧羽聽懂了,明白校長是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好好上學,走出小山村,走到更廣闊的世界里去。

    那一年的高考,遠近好幾個村莊只考中了寧羽一個。雖然只是個中專,卻注定會成為吃皇糧的國家干部。這就不得了,他成了家鄉(xiāng)的小名人。正如那校長期望的,寧羽是塊讀書的料,他最大的愛好就是讀書。剛來惠城那些年,寧羽幾乎從不和人扎堆閑扯或打撲克,沒事就看書,多鬧的環(huán)境都能看下去,開會都帶著英語單詞卡片。有時大伙兒閑聊,聊著聊著,不知誰說了句,不信問問寧羽!寧羽聽人叫他,從書本上抬起頭,一臉迷迷登登的茫然,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不過寧羽并不呆。他喜歡唱歌,打籃球,還寫得一手好字。每年春節(jié)大伙兒都不用買春聯(lián),寧羽就用工會提供的紅紙和筆墨,自己上街買了一本春聯(lián)集錦,抽空就一張一張地寫,一個人一個人打發(fā)。等大伙兒每人都捧了副春聯(lián)滿意而去,寧羽的腰已經(jīng)直不起來了。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無聲地流逝著。寧羽先是讀完了函授大本,再拿了雙學位,接著還準備考研,個人問題卻遲遲排不上日程。也不是沒人給介紹,或許是緣分不到吧,都陰差陽錯成不了。有時晚上失眠,寧羽腦子里會掠過“王芳”的瓜子臉、大眼睛,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蜻蜓點水似的。最后是他一個同鄉(xiāng)加校友,叫趙均的,給他搭成了鵲橋,和市燈具廠的女工張梅戀愛了。張梅從性格到長相,都與電影里的王芳沒多少相似之處,但寧羽還是被吸引了。不知是緣分之故,還是寧羽自我調(diào)整的結果——理想和現(xiàn)實到底不是一回事啊。兩年后他們結了婚,添了個女兒,過起有滋有味的小日子。在溫柔鄉(xiāng)里泡了幾年,寧羽眼里就多了幾許幸福小男人的自足。

    一天,隔壁辦公室的唐樹衛(wèi)來找寧羽閑聊。當時凌科長不在,兩人的話題就隨便了許多。正天南海北地聊著,唐樹衛(wèi)側身貼近寧羽的耳朵,目光變得閃閃爍爍,小聲問,你怎么不寫入黨申請書呢?寧羽想了想說,我寫過的,交給凌科長了。唐樹衛(wèi)說,哪年寫的?寧羽算了算,好像是前年吧……唐樹衛(wèi)翻了翻小眼睛,天哪,都好幾年了,你得每年寫,最好每月再交份思想?yún)R報材料,才顯得你要求迫切??磳幱鹞虿煌傅哪?,唐樹衛(wèi)進一步指點說,你看小李多刁,盯得緊,還會表現(xiàn)自己。他比你還晚來一年,人家去年就預備了,今年七一就能轉正。

    小李是個大專生,憑良心說,和寧羽相比,他在能力方面平庸多了,材料出手慢,還總給人寫不到位的感覺,只好一遍一遍地改。寧羽早練出了一遍過的功夫,是局機關公認的快手。但小李眼頭兒活,比寧羽會來事兒,幾個領導對他印象都不差。去年討論他入黨的機關黨員大會,就在業(yè)務科對過的會議室召開。當時寧羽獨自坐在辦公室,耳邊不時傳來只言片語的撩撥,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轉念又想,不就是入個黨嗎,也沒必要跟人扎堆、比賽,自己還年輕,先把工作干好了再說。自己條件成熟了組織上會考慮的。這樣一番自我安慰,就把心里那點不適調(diào)整過去了。

    “你呀,一肚子才氣兒白費了。”唐樹衛(wèi)笑道,“凌科長就是第三支部的書記,你多好的條件。你找他挑明就是了。不能光拿你當牛使,好事倒把你忘了?!?/p>

    這話不太好聽,還有點挑撥離間的嫌疑。寧羽警惕地看看他說,“凌科長待我很好的。”唐樹衛(wèi)一臉世故地笑了,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你呀,心眼兒太實?!?/p>

    寧羽最反感小嘀咕。覺得那樣的行為不夠光明正大,無聊而且庸俗。但這兩年他發(fā)現(xiàn)機關里小嘀咕不少,好在都是那些年齡稍大的。他年輕,沒事就低頭看書,互相都懶得多搭理。但唐樹衛(wèi)不同,他們之間已經(jīng)建立起了互助互信的關系,或者說是友誼吧。

    這有個淵源。唐樹衛(wèi)比寧羽大幾歲,他父親也是本系統(tǒng)的職工,退休時按當時的政策,高中畢業(yè)的唐樹衛(wèi)頂替父親參加了工作,單位組建時被并入機關,轉了干,當時還是個小辦事員。他有兩個孩子,老婆沒工作,經(jīng)濟比較困難。有一次他去省城學習,家里出了點事,急著用一筆錢。但家里幾千快錢的存款是定期的,差半個月就到期了。老婆電話請示他,他指示不能取,先找人借。老婆就親戚鄰里地借,只零星借到了一些,還差得遠。唐樹衛(wèi)又指示找單位同事借。老婆就跑到唐樹衛(wèi)的辦公室,坐了大半天,居然一分錢沒借到。下班時間到了,幾個熟人都借故溜了,他老婆急得抹起眼淚來。這時寧羽正好來送簡報,見狀就隨口問了幾句。唐樹衛(wèi)老婆一見是個陌生小伙子,本不想搭理,但心里正委屈,就不管不顧地說了借錢的事。寧羽一聽沒顧上去食堂吃午飯,就帶著唐樹衛(wèi)老婆去銀行取了兩千塊錢。

    唐樹衛(wèi)后來得知,那兩千塊錢是寧羽的全部積蓄,也是存了一段時間的定期存款。唐樹衛(wèi)大為感動,從此對寧羽另眼相看,經(jīng)常給他一些過來人的指點,雖然寧羽常常不以為然,但他覺得不能拒絕人家的誠心誠意,也就姑妄聽之,一般不與他爭執(zhí)。

    小李正式轉為中共黨員那天,快下班的時候,寧羽一臉決絕走到凌科長辦公桌前,鄭重地雙手遞上幾頁疊得方方正正的稿紙。凌科長從文件上抬起頭,眼睛從老花鏡上方不解地看著寧羽。

    寧羽雙目炯炯,臉上的表情既興奮又有點不好意思。他笑瞇瞇地說,“凌科長,我……想入黨!”

    凌科長的表情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因為出乎意料,所以寧羽印象深刻。寧羽事先設想的是,他一提出入黨這件事,凌科長就高興地答應幫他,并夸獎他有上進心,鼓勵他好好工作等等??善婀值氖?,凌科長聽了他的話,沒吭聲,臉上的表情有點僵,沒反應過來似的。凌科長足足沉默了五六秒,一秒鐘一秒鐘把寧羽一臉的期盼,滿心的興奮給抹掉了。

    終于,凌科長展開那幾張紙,對著那幾個漂亮的鋼筆楷書——入黨申請書,來回掃了幾眼,這才開口說,“好,放我這吧?!甭曇衾餂]多少感情色彩。拉開抽屜,把申請書夾進一個本子里,再關好抽屜。然后站起身,抬腕看了看手表說,我出去辦點事,等會兒縣里來送信息,你接待一下。語氣平穩(wěn),沒半點異常。

    凌科長的背影在門口消失。寧羽怔怔地坐著,想了一會兒,就釋然了。一定是自己太當回事了,在人家凌科長看來很平常,下一步該咋辦人家自然有數(shù)。凌科長不是啰唆人,平時就很少廢話的。

    凌運秋科長年輕時曾在部隊服役,復員到地方后在一家國營廠工作多年,早寧羽兩年調(diào)進局機關業(yè)務科,算局里的“老人”了。據(jù)寧羽觀察,他做事認真,為人低調(diào),平時從不亂說話,和大伙兒閑聊時,他也只說些沒有傾向性的大路話。不好表態(tài)的事他就打哈哈,順大溜。所以在機關里他幾乎沒有對立面,口碑特別好。組織上發(fā)生了什么滴漏跑冒的事,也絕對追查不到他頭上。唐樹衛(wèi)說他這是“道業(yè)”深。寧羽卻覺得他就是老實人,跟老實人共事心里踏實。寧羽不喜歡復雜的人際關系,他更適應輕松的、無需設防的工作環(huán)境。

    相對于機關的小嘀咕們,在寧羽看來唐樹衛(wèi)還是直率的,與寧羽的實心眼子有合拍之處。但凌科長好像不太喜歡唐樹衛(wèi),有時寧羽從唐樹衛(wèi)那兒聽來什么敏感話題,凌科長就追問誰說的,一聽是唐樹衛(wèi)凌科長立刻把臉一沉說:“他這個人就是嘴敞!”唐樹衛(wèi)好像也有點怯老凌,一般是瞅他不在辦公室的時候,才過來找寧羽閑聊。

    這天,唐樹衛(wèi)把寧羽堵在辦公樓下一個僻靜的角落里,神秘地問,嗨,才子,最近說誰壞話了吧。

    寧羽一怔,我?說誰壞話?他堅決地搖搖頭。

    唐樹衛(wèi)兩眼瞇成一條縫,一副不相信的樣子?!跋胂?,仔細想想。說凌科長沒上過專業(yè)學校,業(yè)務能力一般什么的,說過沒有?”

    寧羽用心想了想,點點頭。這話他應該說過,在哪兒說的,跟誰說的卻想不起來了。但大意是這樣,好像還不止對一個人說過。都是話跟話跟出來的,并沒有詆毀凌科長的意思。他一臉迷惘地問,這話怎么了,不是事實嗎?

    唐樹衛(wèi)臉上浮現(xiàn)出果然如此的壞笑,用食指虛點著寧羽的頭,“你呀,真不知你是聰明呢,還是糊涂。這話哪能說!傳到凌科長耳里還不得罪他?”

    寧羽不服氣,“凌科長自己都說過的,他業(yè)務水平不如我?!?/p>

    “他能說,你不能說……”望著寧羽一臉無辜的樣子,唐樹衛(wèi)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時有兩個同事走過來,唐樹衛(wèi)就拉寧羽上了樓。

    這事就像一陣風,很快吹了過去,沒給寧羽的腦海留下任何不良印記。一切照舊,他和凌科長依然默契地合作著,共同完成了一個又一個工作任務,年終又得了個先進科室。轉眼又到了“七一”,又有一名科員被吸收為預備黨員,兩名下屬單位職工確定為積極分子。

    寧羽一聽說自己還是沒能掛上號,兩眼就黯淡下來。他專門找凌科長打探究竟,同時又遞上一份思想?yún)R報。凌科長和顏悅色地說,“別急,你還年輕,要經(jīng)得住考驗。支部里也不是我說了算,還有幾個委員呢。沒關系,先把工作做好,比什么都能說明問題。”望著凌科長和善誠懇的雙眼,寧羽點點頭,心里的不快也去了大半。

    日子又開始了新的循環(huán)。這一年,寧羽負責實施的一個科研項目取得重大突破,獲得全市科技創(chuàng)新二等獎,受到市政府通報表彰,并得到幾百元獎金。寧羽的勁頭更大了,每天沒時沒點地“長”在辦公室里,撰寫各種規(guī)劃、總結、會議材料、領導發(fā)言……老婆張梅一度懷疑寧羽外頭有狀況,找人打聽,還親自上單位來偵察了幾回,才放下心。這事兒成了機關里一則笑談。

    一天,在上報一組生產(chǎn)數(shù)據(jù)時,凌科長讓寧羽把數(shù)字改動一下,調(diào)高兩個百分點。寧羽說那就不準確了。凌科長說得保證每年適度增加,不然年底總結不好寫。寧羽說那不是弄虛作假嗎。凌科長說這數(shù)字本來就不是十分準確,每年都有估的成分,你要有看法直接和方局長說吧。寧羽想了想,覺得這么估下去數(shù)字會越來越不準確,后果會越來越嚴重,有必要請示一下,就去找方局長說了。方局長是分管業(yè)務科的副局長,他當時正準備去市里開會,弄清了寧羽的意思以后,他皺起了眉頭,不耐煩地說,就按凌科長的意思辦吧!當年寧羽入黨的問題又擱了淺。而入了黨的小李已率先提了副科——那時組織問題是提干的重要參考指標。凌科長在和寧羽談話的時候暗示說,今后做任何事情都要顧全大局。寧羽不知這“顧全大局”是否指改統(tǒng)計數(shù)字的事,知道凌科長不會明白告訴他,也就不問。心中卻有了塊壘,多少天不舒服。凌科長安慰他說,入黨這件事,考驗個三年五載都正常,別灰心就行。

    果然被凌科長不幸言中。寧羽的入黨問題一拖又是好幾年。不過責任大多在他自己身上,怪不得別人。不知怎么回事,一貫低調(diào)的寧羽有一陣子變得怪話連天。用唐樹衛(wèi)的話說,他的言論過于自由了。自由到什么程度?聽聽吧——“再不讓我入黨,我入國民黨去。”“入黨?早不想了。入不入的無所謂。”“干部四化標準有啥?我看哪一化我都符合?!?/p>

    這些話都是寧羽在各種場合,甚至是在一些會議上賭氣說的。一度在機關里廣為流傳,成為才子寧羽為眾人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段子。凌科長聽了這些事,不多說什么,只是跟著大伙兒笑笑,偶爾小聲嘟囔一句,不成熟,太不成熟……

    寧羽終于成為中共預備黨員那年,距離他第一次交申請書正好十個年頭。為示慶賀,唐樹衛(wèi)拉他去一家小飯店吃火鍋,喝啤酒。兩人酒量都不大,兩瓶啤酒下肚,都已是紅頭漲臉。他們開始稱兄道弟,無話不談。唐樹衛(wèi)說,“老弟,你這事多年不順,可知彎彎繞在哪?”寧羽問,在哪?

    “在凌科長那兒——你年輕,有文化,他怕你上去頂了他!”

    寧羽兩眼瞪得大大的,眼白已布滿了紅絲。他搖了搖頭?!安粫桑麑ξ彝玫?,這幾年先進都讓給我了?!?/p>

    唐樹衛(wèi)撲哧一笑,“先進算啥,提拔干部又沒有這一條。再說,他那也不是讓,你就是比他干得多。你還看不出來,這兩年黨員不黨員都不重要了,只要領導想提你,白皮,照樣上去?!边@倒是。寧羽想起同學趙均,趙均就是先提了副科,后入的黨。

    “我有可靠依據(jù)?!碧茦湫l(wèi)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神秘地盯著寧羽說,“你入黨的事就是老凌從中作梗!這方面,你差得太遠……”

    寧羽不說話。一雙筷子來回攪動著火鍋。天已經(jīng)黑透了,窗玻璃被熱氣和煙霧熏蒸著,漸漸模糊起來,給寧羽的側影罩上了一團暮色……

    電話鈴聲響起來的時候,寧羽正忙得昏頭暈腦,感覺腦神經(jīng)被扯得四分五裂。這些天他一直處于這種狀態(tài)下。進入角色寧羽才發(fā)現(xiàn),人事科這一攤子是百廢待興,工資調(diào)整,人事檔案整理……都必須立刻著手進行。兩個年輕科員小趙和小王,被他支使得團團轉還是忙不過來,只好臨時從下屬單位抽了人來幫忙。業(yè)務科那邊仍和從前一樣,事無巨細都來請示寧羽,弄得寧羽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有一刻清閑。奇怪的是這樣的忙累反讓他情緒高漲,斗志昂揚,精力空前地充沛。因為他心里明白,正如唐樹衛(wèi)幫他分析的,這苦這累,可能正是“天降大任”的前奏呢。

    寧羽兩眼盯著面前的文件,伸手摸過電話聽筒。一個陌生的聲音。經(jīng)過對方一再提示寧羽才聽出來,是從前的老鄰居鄭叔。幾年前鄭叔家搬到了城東小區(qū),和寧羽一家就很少來往了,記得鄭叔人不錯,就是婆婆媽媽的有點黏糊。鄭叔說也沒大事,他想把自己一親戚介紹給張菊,跟張梅說過,張梅答應問問張菊,卻一直沒有回話。他急了,想從寧羽這兒側面打聽打聽。他說他那親戚除了個頭矮點,別的條件沒挑兒。寧羽一聽是張菊的事就有幾分反感,他強壓著心里的不耐煩問,“多矮?”鄭叔吞吞吐吐地說,“一米六五總有的……”寧羽立刻說,“鄭叔,就這一條恐怕就麻煩。張菊那丫頭相貌上太挑剔,你別抱太大希望。”

    鄭叔失望地沉默了兩秒鐘,說那就算了。似乎覺得就這么把電話掛了顯得薄氣,鄭叔順口又寒暄了幾句,問起他的工作。寧羽一邊應付著,一邊皺著眉把話筒支得離耳朵老遠,就等對方一有停頓就借機掛掉。這時他聽見鄭叔說,“對了,還有兩個小道消息順便告訴你。咱市新來的姜副市長你知道吧,和你們現(xiàn)在的杜局長是大學同學。你們單位有個叫凌運秋的,是姜副市長的親戚……”

    寧羽立刻把聽筒貼到耳朵上,問,“什么?凌運秋?他是姜副市長的親戚?什么親戚?”鄭叔說,“親戚是肯定的,還是相當近的親戚呢。但具體是什么親戚,我記不清了。這么吧,我再打聽一下告訴你?!?/p>

    放下電話,寧羽一動不動地坐著,發(fā)起怔來。姜副市長和杜局長是同學,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早有人議論。但凌運秋和姜副市長有親戚關系,還是頭回聽說。假如凌運秋真有這層關系,那凌志的工作還成問題嗎?也沒必要求到他寧羽頭上。但鄭叔是個實在人,沒影的事絕對不會亂說。那么凌運秋為什么這么做呢?是姜副市長太正派太清廉,不愿初來乍到就為一己私利落人話柄?還是凌運秋見他寧羽要時來運轉了,有意耍花招,想試探一下,甚至是考驗一下自己呢?

    他想起那天和凌運秋面對面的情景。那哪里是交談,簡直是一場交鋒。當然不是劍拔弩張的那種。他一直把握在以禮相待的度上,甚至過于客氣了點,只是這客氣是源于疏遠而不是誠意。當時他只強調(diào)一點,我當不了家,但我會盡力。老凌呢,句句都是求人的軟話,卻說得委婉得體,不卑不亢,讓寧羽雖有虛榮滿足的得意,卻少了點占上風的痛快。臨走老凌說有些事凌志還要當面請教,“這個星期之內(nèi),你侄兒來找你。”寧羽明白,他的意思是派凌志來履行第二個步驟——請客送禮。寧羽答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就哼哼哈哈含糊過去了。到時候再說,他反正是以不變應萬變。事后回想起來,他對自己綿里藏針的態(tài)度很滿意。

    凡事?lián)Q個角度看就可能大相徑庭。無論凌運秋求上門來的用意何在,僅就他與姜副市長的關系,就是一個重要的不容忽視的信息,很可能成為他寧羽今后仕途的關鍵。寧羽對自己的處境看得很清楚,在這個小城他沒有任何后臺,人脈資源也很有限。這次班子的調(diào)整對他來說純粹是巧合。如果不是對他頗有好感的杜局長調(diào)了來,他的機會幾乎等于零。就是現(xiàn)在,天上掉下來的這只餡餅,能不能砸在他的頭上還不一定。說實話,這陣子風光之余,他反有前途漫漫、如履薄冰的感覺??偠灾?,他必須盡快采取行動,想辦法與凌運秋修好,以彌補那天“綿里藏針”的失誤。而且要借機鞏固這層關系,為我所用。

    接連有幾個科員進來請示工作,寧羽草草處理了一下,就把門反鎖了,仰靠在椅子里閉眼專心冥想。他想起凌運秋那天留下的話,“這個星期之內(nèi)你侄兒來找你”,必須在凌志上門之前有所行動,否則可能就被動了。突然,他腦子里靈光一閃,有了主意。大致掂量了一下,認為是可行的。怕自己反悔似的,他立刻抓起電話,撥通了局工會主席的手機。這幾天杜局長率幾位副職下基層調(diào)研,機關里只留了工會主席一個黨委成員,暫時負責機關工作,并明確由寧羽協(xié)助。工會主席正在市總開會,趕緊從會場上出來接寧羽的電話。問寧老弟有何吩咐?語氣里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好像在說你現(xiàn)在是局長紅人,誰敢怠慢你呀!

    寧羽顧不上多想,先客氣一番。說剛才找主席匯報工作呢,沒敲開門,才知道你開會去了。只好電話里請示了——最近老干部局要來檢查,想補個這方面的活動,請幾個即將退休的干部座談座談,聚一聚。晚上你有空沒有……話沒說完,工會主席立刻說你安排就是,我就不參加了,我這兒走不開。寧羽說既然主席同意,那我就安排了,等定下飯店再通知你,有空你就過來。接著電話打到辦公室,請他們安排飯店。還要了辦公室那輛領導淘汰下來的桑塔納。等辦公室訂好了飯店,寧羽便開始通知凌運秋等人……

    一切安排停當,寧羽長長出了一口氣。墻上的石英鐘顯示,還有不到兩個小時,他就將投入一場表演,或一場戰(zhàn)斗。眼前又浮現(xiàn)出凌運秋那張諱莫如深的長臉。他突然有幾分緊張,跟著又隱隱有幾分后悔,這種事真不是他的強項。但他立刻勸導自己,不能再隨心所欲、感情用事了。自己是個成熟的男人,對于確定要做的事情,要有知難而上的勇氣。他想起唐樹衛(wèi)常說的話,你必須改變自己!

    樓下傳來一陣尖利的剎車聲。寧羽判斷,那輛車很可能在急轉彎。今晚,他和凌運秋之間的那個彎,轉得過來嗎?

    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的樣子,各科室開始串門、閑聊。局長在市里參加人代會,機關里的空氣頓時多了幾分自由。業(yè)務科這一撥兒就聚了五六個人,話題已經(jīng)走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揪右派,武斗,互相揭發(fā)……因為時間空間的關系,那一樁樁荒唐可怕的事兒,在此時此地全變成了輕松的笑談。

    凌科長的話依舊不多,但情緒一點點被調(diào)動起來,顯然已進入了話題所涉的情境里。七嘴八舌的間歇,聽見他插話說,“文革那會的事兒,沒法子說了!整天斗來斗去的……”臉上掠過幾絲切實的隱痛,不過只一瞬就流云似的消散了。他不愿讓它停留,也就沒人知道那隱痛到底是什么。凌科長說話從來都是適可而止,寧缺勿濫。永遠不會一瀉千里,無法收拾。

    寧羽坐在一個角落里,默默觀察著凌科長??评镏挥兴麄儍蓚€人,可以說每天的相處都在互相觀察。但從前寧羽對凌科長的觀察,都帶著欣賞的成分,是仰視的?,F(xiàn)在更多的是探究,更客觀、平等。他發(fā)現(xiàn),凌科長的穩(wěn)妥是骨子里的。處理一切事情,他都有一種成竹在胸的熟稔,永遠進退有據(jù)。就像小時候他腦海里的“王文清”,給人特別踏實可信賴的感覺。這感覺已深深印在了寧羽心里,是很難輕易消除的。唐樹衛(wèi)的提醒也好,離間也罷,都沒有那么大的力量。

    但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寧羽覺得自己心中有數(shù)?!巴跷那濉钡母叽笮蜗笤缫验_始萎縮,是因為他洞見了凌科長“穩(wěn)妥”中的虛弱成分。套用幾句公文用語,可以說凌科長工作不大膽,觀念陳舊,缺少開拓創(chuàng)新精神。為此,兩人在工作中時有不和諧音出現(xiàn)。雖然寧羽已習慣了退讓,卻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如果自己是業(yè)務科科長,肯定比老凌出色。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入黨那年的年底,因班子換屆,多年沒研究提干問題的局機關,破天荒來了回“普提”。寧羽和幾個同時進機關的科員全提了副科,凌科長的副科也水漲船高,磨了正。多年來機關里都是論資排輩,寧羽感覺自己再有能力,也只能是只籠中鳥,是蹦跶不多遠的。

    一想到這一點,寧羽的心就浮上懷才不遇的苦惱,還有一種不以為然的倨傲。于是,他開始以自己的方式,來表達這種不以為然。完成本科室文字材料的同時,他開始應別的科室要求,頻頻義務攬外活兒。幫政工科抄東西,幫辦公室寫會標、席卡,幫工會排節(jié)目,寫串詞……比剛進機關那會兒風頭還足。漸漸地,凌科長臉上露出不悅,但寧羽并沒有耽誤工作,所以他也不好說什么。是個好事的替他說了,“凌科長,你們業(yè)務科盛不下寧羽了!”凌科長臉上的肌肉扯了扯,似笑非笑模棱兩可地嘟囔了一句,“年輕人……”

    一天,寧羽去局長室請局長在一份材料上簽字。局長簽了字又叫住他,問了一些有關籌備展銷會的事兒。當時業(yè)務科正牽頭籌備每年一度的展銷會。拉拉雜雜說了一二十分鐘,之后寧羽興沖沖回到業(yè)務科。凌科長從老花鏡上面看了看他,目光頗有幾分疑慮。正巧當天下午的局長辦公會上,業(yè)務科因展銷會籌備中的一些小疏忽被點了名。當時凌科長和寧羽都被“擴大”列席了會議。寧羽低頭記著筆記,偶然一抬頭,發(fā)現(xiàn)凌科長正躲在眼鏡片后面瞪他,這時迅速把目光移開,臉上卻陰得能落雨。寧羽怔了一下,使勁兒想了一會兒,猜想自己可能被誤解了。散會回到辦公室,寧羽想解釋一下,但凌科長一直陰著臉,根本不正眼看他。他心里越來越感覺委屈,終于鼓足勇氣說,“凌科長,上午我在局長室真沒說什么……”凌科長抬起頭,目光里流露出幾縷嘲諷,冷冷地說,“誰說你說什么了?”寧羽眨巴著眼不知說啥好,凌科長起身出去了。寧羽被晾在那里,明白自己做了件越描越黑的蠢事。他懊惱地苦笑著,抓起一本自考英語教材,狠狠摔在了辦公桌上。

    那以后兩人的關系變得怪誕起來。表面上兩人依舊同心協(xié)力干工作,但寧羽明顯察覺到,他們是協(xié)力而不同心了,凌科長的溫厚里夾雜了不少生冷刻薄。其實他什么過分的話都沒說,卻讓寧羽感到寒氣逼人。比如匯報工作他總是盡量避開寧羽,單獨去局長室。參加各種酒場接待什么的,一般不再招呼寧羽。幾個常來串門的機關干部,也慢慢覺察到兩人之間的微妙變化,模范科室的危機四伏讓他們有點興奮,機關里本來就很少令人興奮的事發(fā)生,哪能輕易放過呢。他們跑來閑聊的頻率更高了,聊得熱火朝天,話題更麻辣敏感,借機觀察證實兩人的點滴不睦與不諧。

    凌科長的猜忌冷落讓寧羽覺得既惡心又別扭,就像走夜路不小心撞了一臉蜘蛛網(wǎng)。他希望能把那惡心和別扭徹底抹掉,卻不知如何才能做到。凌科長做事總和他隔著一層,再沒有了從前的水乳交融。寧羽有點沮喪,有點無奈,想想還有些惱火,甚至憤怒,總想找點什么事發(fā)泄發(fā)泄。

    下午是機關的學習例會,主持會議的是紀檢書記。參加會議的除機關人員還有下屬單位負責人,橢圓形會議桌周圍坐不下,靠墻又坐了一排。照例是傳達文件。紀檢書記抑揚頓挫地念著,勁頭十足。大伙兒聽著聽著就心不在焉起來,有的開始看報紙雜志,有的咬著耳朵小聲嘀咕。文件里出現(xiàn)了能引起不雅聯(lián)想的詞語或句子,會議室立刻刮風似的掠過一陣笑的波浪。這種學習例會,枯燥得很,大家也是自找樂趣。好脾氣的紀檢書記只裝沒聽見。

    正在傳達的是有關整頓“三風”的文件。其中兩風是吃喝風、傳言風。紀檢書記正念到我們應該如何如何做,長長的一串句子。話音剛落就聽有人插言,“嘁!我們這級別的,想吃也吃不上,想傳也傳不了,不夠檔次,遠離領導……”大家哄笑著扭頭去看,卻是寧羽,多少有點意外。這種不著調(diào)的風頭,似乎不該他寧羽出的。寧羽臉上正沖動地冷笑著,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

    幾個文件傳達完畢,人事科科長通知大家暫不要離開,繼續(xù)開會。大家的表情變得詭秘起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會兒人事科開始挨個發(fā)紙條,說是評機關先進個人用。每年年底都要按職工比例,產(chǎn)生幾個崗位責任制先進個人,先評出局級的,再從中產(chǎn)生市級的。寧羽已經(jīng)連續(xù)多年市級先進了。從前是各支部直接研究確定上報,今年換了花樣,讓機關全體職工和下屬單位負責人無記名投票選舉。已經(jīng)打好了機關全員名單,每人限劃七個名字,多劃少劃都算廢票……

    投票結果當場公布,業(yè)務科凌運秋高票當選,寧羽落了選。

    整個評選過程,寧羽都是一種游戲的心態(tài),覺得很好玩,插空還和旁邊的人小聲開句玩笑。他認為自己今年依然是全機關最忙最累的,相信大家心里都是明鏡。聽完投票結果,他臉上輕松的表情就僵住了。這只是局級評選,落選就意味著失去了市級先進資格。他的票數(shù)甚至沒有過半,這讓他頗感意外,簡直難以接受。

    回到辦公室,凌科長眉眼之間洋溢著藏不住的喜氣。他看了一眼滿臉失落的寧羽,含含糊糊嘟噥了一句,“今年怎么用這種方式選了……”

    下班后,寧羽走在初冬的暮色里,一點回家的欲望也沒有。最近張梅正和寧羽鬧別扭,她所在的燈具廠生產(chǎn)不景氣,拿不上工資,總在家嘟囔這件事,逼著寧羽去找這個找那個給她辦調(diào)動,一點不理解寧羽的難處,都和他吵過幾架了。發(fā)了一會兒呆,寧羽打了個電話給唐樹衛(wèi),約他去吃火鍋。唐樹衛(wèi)說他要參加一個同學聚會,改天吧。寧羽說不行,要等他。一個小時后,唐樹衛(wèi)找到夜市旁邊一個火鍋店里,寧羽正一個人喝悶酒,已經(jīng)喝了二三兩白酒。唐樹衛(wèi)知道寧羽酒量小,忙招呼店老板換上了啤酒。然后才坐下來說,“是為評先進的事吧。”

    寧羽不吭聲。好半天才說,“按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就是想不通……”

    唐樹衛(wèi)沒等他說完,就使勁兒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一說你就想通了——凌科長昨天就跟不少人打了招呼,求人家?guī)兔?,說不定客都請了,他選不上才怪呢!規(guī)定每科室只能選一個,人家給了他面子就不能再把票投給你。”

    寧羽半信半疑,樣子有點發(fā)傻。唐樹衛(wèi)又說,“機構改革馬上要開始了,機關要重新定員定崗,評上先進到時說不定能起點作用呢。老凌也怕他業(yè)務科的小權旁落,意義和往年大不相同啊。何況今年評先還有個新規(guī)定,連續(xù)三年獎勵一級工資,他當然想爭取?!笨磳幱鹨活^霧水的樣子,唐樹衛(wèi)奇怪地問,“上星期學習例會上專門傳達的文件,你沒聽?”寧羽說我去省里開會了,沒參加。唐樹衛(wèi)說老凌沒告訴你?寧羽搖搖頭。作為副職,他沒有優(yōu)先看文件的權利,轉給業(yè)務科的文件都是老凌簽收,老凌不給他看他可能就看不到。再說寧羽這方面也不上心,不給他看就不看唄,反正需要干的活兒凌科長會跟他交代清楚。

    寧羽臉上浮起詫異、鄙夷又哭笑不得的表情,一雙筷子舉起來又放下,舉起來又放下,沒夾菜卻抓過酒杯,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啤酒,帶點傷感地說,“不至于吧,他不該的……”

    唐樹衛(wèi)笑了,“現(xiàn)在的事有什么該不該,對不對的,利益第一。”又伸頭往寧羽面前湊了湊說,“聽說你最近和老凌不大對付?你最好不要和他弄得太僵。他那么有城府的一個人,吃虧的肯定是你!”

    唐樹衛(wèi)伸手點了點寧羽端酒杯的右手手指,一臉感慨地搖搖頭。原來寧羽中指指頭的關節(jié)處,握筆的地方,有一塊厚厚的繭子?!澳阊剑ぷ饕矝]必要那么拼命。差不多就行了,干多了反叫人誤會,以為你有野心——那人家還不提防你?”

    寧羽覺得自己應該反駁他幾句,卻說不出話來,就又咕咚咕咚喝啤酒。唐樹衛(wèi)按住他拿酒瓶的手,繼續(xù)說,“你是大才子,總知道韜光養(yǎng)晦的意思吧。咱這種官場上沒背景的人,只能等待時機,不能著急。有情緒也不能流露出來。像今天學習的時候,你就不該說那句話,要傳到領導耳朵里,還不知會弄出什么后果!”

    不勝酒力的寧羽已經(jīng)開始騰云駕霧。他不顧唐樹衛(wèi)的阻止,硬是把酒瓶里的酒直接倒進了嘴里,然后口齒不清地對唐樹衛(wèi)說,“你,是我?guī)煾怠?/p>

    唐樹衛(wèi)擺擺手,又搖搖頭?!拔乙膊恍?,只不過比你大了幾歲,經(jīng)的事多些。其實我還不如你呢。我這樣的在機關里,除非出現(xiàn)奇跡,否則可能永無出頭之日。所以……我得走?!闭f完,唐樹衛(wèi)臉上掠過一抹神秘的笑意,又很深地看了寧羽兩眼。寧羽敏感到他的異樣,疑惑地問,“怎么,真要走?有頭緒了?”

    “你哥就不瞞你了。我正在辦調(diào)動,省聯(lián)通公司咱市分公司,暫定公司辦公室。我姑父的老戰(zhàn)友,是省公司的副總?!?/p>

    寧羽使勁睜開發(fā)澀的眼皮,目光閃了幾閃,“真的?那可是個好單位,高薪啊,一不注意可就發(fā)財了?!碧茦湫l(wèi)面帶幾分得瑟感慨道,“男人嘛,升不了官就得想想發(fā)財?shù)氖吕??;畹谜鎵蚶鄣?!”寧羽說發(fā)財還嫌累啊,說著就倒酒舉杯,“祝賀,祝賀啊!”

    唐樹衛(wèi)的笑里含著些淡淡的苦澀,“有啥可祝賀的,還不是機關里混不出來了。總不能一輩子吊死一棵樹上。”看了看寧羽又說,“你不一樣,你年輕,有文化,還是有希望有盼頭的。你只是沒把心思放到琢磨這些事上,你心眼兒太實。其實在機關里混,最需要的不是才氣,是心機……”

    走出火鍋店的時候,夜已深了?;椟S的路燈下,兩個腳步踉蹌的男人,慢慢隱沒在夜幕里。

    兩年后,機關機構改革終于開始。老凌因年齡的關系,按規(guī)定被安排在了二線,去法制科任主任科員,等待退休。寧羽通過競爭上崗,以第一名的絕對實力競崗成功,任業(yè)務科科長。業(yè)務科又陸續(xù)進了兩名大專院校畢業(yè)生。這時距寧羽上次換屆“普提”時解決副科職務,已過去整整八年……

    廚房里的張梅忙得不亦樂乎。擇,洗,切,剁……煤氣灶上一邊燉著雞,一邊煮著羊肉。灶臺上盆盆碗碗地擺著一大片備菜。她麻利地灶上灶下操作著,嘴里哼著小曲。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就喊一聲寧羽。寧羽有時過來幫一把,有時裝沒聽見。她也不生氣,繼續(xù)忙自己的。人的心情一好就沒了脾氣。

    今天星期天,說好了請趙均夫婦。主要是答謝趙均幫張梅工作調(diào)動的事。張梅已經(jīng)從瀕臨破產(chǎn)的燈具廠調(diào)入中醫(yī)二院,很快就能上班了。張梅提出在家里正式請趙均一場,說在家里比飯店更顯親熱隨意,也更便于感情交流。寧羽倒沒想那么多,但拗不過張梅,只好同意。聽著廚房里的熱鬧,寧羽漸漸有些煩躁,就走到遠離廚房的陽臺上,關了過道的門,坐在一只竹椅上發(fā)呆。

    趙均是寧羽中學的同班同學,和他同歲,是鄰村老鄉(xiāng)。當年趙均高考落榜后,又連續(xù)復習了兩年,才考上一所水利學校,畢業(yè)后也分到了惠城。那時的趙均身材瘦小,其貌不揚,兩個厚眼皮耷拉著,把眼睛擠成了細細一條線,永遠給人沒睡醒的感覺。他中學時成績一般,也沒有突出的特長,尤其口頭表達能力較差,是同學里最不起眼的一個。分配到惠城最初幾年,除了有數(shù)的幾次同學聚會,他們幾乎沒有私交。有一天他們在街上相遇,趙均帶著新婚妻子蘭燕,蘭燕見寧羽長得蠻精神,一打聽還是單身,就幫鄰居女孩張梅扯了根紅線,還真成了。這樣他們才有了來往,但并不密切。除了個性上的差異,主要是趙均進步太快,讓兩人之間原本就存在的距離愈來愈大。

    門鈴突然響起來,在小小的三居室里此起彼伏著,空氣陡然緊張起來。張梅在廚房里叫了聲寧羽,沒聽到應答,急忙洗了手過去開門。寧羽從陽臺走過來,趙均已經(jīng)進了門,向他伸出手來。趙均又發(fā)福了許多,臉膛飽滿紅潤,一對小眼珠在厚眼皮下熠熠閃光。趙均綿軟多肉的手有力地和寧羽握了一下,就徑直走進客廳。趙均身后是他的夫人蘭燕,手里拎著兩瓶精裝茅臺。蘭燕是個性格豪爽的女人,只是相貌上粗糙了點,長著一副男人一樣的寬肩膀,人又偏胖,就顯得虎背熊腰。因小時得過小兒麻痹,右腿有些輕微的跛,據(jù)說這也是她下嫁趙均的重要原因。

    蘭燕的父親退休前是市委副秘書長,在惠城一直有很好的人脈關系。所以趙均婚后在仕途上一步一個腳印,走得很順?,F(xiàn)在已經(jīng)是本市下轄一個區(qū)的區(qū)長了。張梅一邊把客人往沙發(fā)上讓,一邊接過蘭燕手里的酒說,“趙區(qū)長,你來同學家還帶著酒,不合適吧……”沒等趙均開口,寧羽開玩笑地說,“有啥不合適的,有酒不給同學喝給誰喝?”趙均夫婦都笑了。趙均一邊脫下外套往衣架上掛,一邊故作嚴肅地對張梅說,“什么區(qū)長區(qū)長的,叫趙哥,顯親。跟你說多少遍了,就是記不?。 睂幱鸩辉敢饬?,立馬高聲抗議,誰是哥誰是哥,搞清楚再說??!兩人半真半假打起糊涂官司,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

    憑良心說,趙均是個不錯的人。老實厚道,沒架子,總是力所能及地幫同學辦一些事。這是寧羽以前沒有想到的。市燈具廠面臨破產(chǎn),張梅天天找茬和寧羽吵架,嫌寧羽不給她想辦法調(diào)動。寧羽不是沒想過去找趙均,可總下不了決心。那時老家人都在傳說趙均如何如何了得,把寧羽都超過了。他卻很是瞧不起趙均,覺得他無非是運氣好點。據(jù)說剛被提拔副科那會兒,趙均講話都不利索,一句話要分幾截往外蹦,單位職工都很輕視他,常在背后議論他。但多年后,寧羽卻常聽老婆張梅說起趙均,她說趙均謙虛隨和,這還不算,居然夸他講話有水平。后來在一次同學聚會上他見到趙均,果然完全變了一個人,過去那個畏畏縮縮、結結巴巴的趙均影子都不見了,變得沉穩(wěn)練達,底氣十足。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再后來張梅背著寧羽去找了蘭燕,趙均竟真的幫張梅辦了調(diào)動。這一下趙均簡直成了張梅眼里的恩人,常掛嘴邊不說,還動不動就拿寧羽和他比,讓寧羽心里又惱火又慚愧,又酸溜溜的不是個滋味……

    這時,寧羽找來陪趙均的兩個校友也到了。張梅已經(jīng)擺好了一桌子菜,酒杯里也斟滿了茅臺酒,幾個人就熱熱鬧鬧喝起來。大約半個小時左右,趙均的手機響了。接聽后趙均歉疚地說,某酒樓還有一個酒場,客人是省里一部門領導,需要他去應酬一下,他得先走一步。一桌子的熱氣騰騰因這突然的變故冷卻下來,寧羽夫婦眼巴巴看著趙均匆匆離席。

    寧羽把趙均送到樓下,兩人站在趙均锃光瓦亮的黑色本田轎車前又聊了幾句,寧羽對張梅的事表示了感謝。趙均說客氣啥,正巧能幫上,舉手之勞。幫不上的我也沒辦法。臨上車趙均盯著寧羽的臉看了看,一拍他的肩膀說,“家伙,怎么一臉的滄桑!”然后上車離去。

    站在轎車揚起的飛塵里,寧羽心里五味雜陳。這兩年都說他老了許多,四十出頭的人,兩個眼角已有了深深的魚尾紋,目光也是暮氣沉沉,少了幾許這個年齡應有的靈動。

    幾年前他終于擺脫老凌執(zhí)掌業(yè)務科時,也一度春風滿面,憋足了勁兒要干一番事業(yè)。所有的大材料最后都交給業(yè)務科,下去調(diào)研沒車派就騎自行車,為一個數(shù)據(jù)能沉下去好幾天。應該說辛苦還是換來了認可的,各種獎勵證書扔了一抽屜,一拉開紅彤彤一片,映得寧羽眼花,驕傲和自豪從心底直往上竄??蓵r間一久感覺就變了味,因為他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看重這一抽屜的榮譽,別人都視而不見。好像領導們都是干活時看重他,提拔時就忘了他。

    記得前幾天在市里參加一個縣級干部電視電話會,一名中年男子老遠繞過來和他握手,一臉欣喜地說,你也來開會了!寧羽認出他原是縣局一位副局長,聽說幾年前調(diào)到市科委,剛提了機關副縣級調(diào)研員。寧羽一邊和他握手一邊解釋,我是代我們領導參會的。調(diào)研員困惑地眨了眨眼問,你還在業(yè)務科?寧羽點頭。調(diào)研員臉上的表情迅速發(fā)生著變化,感慨、同情、輕蔑兼而有之,匆匆寒暄兩句就走開了。寧羽兩眼盯著會議屏幕卻不知所云,腦子里全是調(diào)研員意味深長的眼神……

    黨政機關是不評職稱的,職務的升遷,幾乎是一個機關人進步的全部意義所在。像寧羽這樣的中層干部,還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領導。必須攀上縣處級的臺階才有實際價值,享有相應的權力和待遇。人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么不想升官的機關人肯定是傻帽一個。尤其對一個男人來說,官職越高,越能賦予他更多的尊嚴、自信,甚至人生的輝煌。寧羽已漸漸看清了這一點。無奈機會總像天上的流星稍縱即逝,往往是他還沒弄清楚來龍去脈,就被別人捷足先登了。人家不顯山不露水,拉拉扯扯、嘀嘀咕咕之間就把事辦成了。算起來機關里幾個出色些的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都從各種渠道“上去”了,只剩下了他這個公認的大才子,像個嫁不出去的丑丫頭。真是莫大的諷刺。寧羽一想起這些,就覺得眼前一團迷霧,心里說不出的憋屈。

    由于主角退了場,家宴很快結束。送走了蘭燕,兩個校友邊喝茶,邊借著酒勁發(fā)牢騷,發(fā)感慨,給寧羽指點迷津。一個說,寧老兄,咱不能再糊里糊涂的了,識時務者為俊杰。另一個說,寧老弟,官場如戰(zhàn)場,不能孤軍奮戰(zhàn),你得多和趙均聯(lián)系。趙均雖然能力一般,但有后臺支持,道路相對平坦,前途相對光明。再說同學之間互相扶持很正常,趙均他肯定也不想當孤家寡人,他也需要編織自己的關系網(wǎng)……

    張梅收拾完了飯桌,站在旁邊忍不住插嘴,他呀,死要面子活受罪!寧羽瞪了她一眼,沒吭聲。他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笨手笨腳點了,狠吸一口,立刻嗆得咳嗽起來。他跑進洗漱間,慢慢平靜下來。抬頭望著鏡子里咳得眼淚汪汪的自己,又自虐似的把手里的煙送到了嘴里……

    狀元紅酒樓繁花廳。一只旋轉式大餐桌占了房間的三分之二,桌上整齊擺放著餐具酒杯,十幾只絲絨面罩的靠背椅靜靜立在餐桌周圍。凌運秋坐在旁邊的大沙發(fā)上抽煙,緊蹙眉頭沉浸在深深的思慮中。

    十分鐘后,寧羽推開繁花廳的門,看見凌運秋頗感意外——他來這么早!凌運秋看見寧羽,立刻條件反射地站了起來,臉上迅速堆起微笑。大約又覺得自己的舉動太突兀,掩飾地彎腰往煙灰缸里磕煙灰。

    寧羽說,凌科長你來得早!老凌說我反正也沒事兒。寧羽招呼他一起落了坐,然后把促成這場歡送宴的情況,簡單說了一遍,特別強調(diào)自己早有此打算。老凌忙說還是你想得周到。寧羽說都是干了一輩子的老同志了,應該的。氣氛顯得十分融洽。凌運秋的兩頰微微泛紅,看上去確實挺感動的。很好的開端,寧羽想。他現(xiàn)在要按既定計劃,努力把自己的情緒往真誠和溫馨里引導。

    其實老凌離開業(yè)務科以后他們很少打交道,但同在一個機關里,碰面是少不了的。從老凌偶爾投過來的目光看得出,他們從前那些小矛盾帶來的影響,并沒完全消除。老凌像只老狐貍似的遠遠看著他,一聲不哈,神情里卻含著一種輕蔑,好像算準了他寧羽是扶不起的墻頭草,就等著他自生自滅了。這目光讓寧羽心里發(fā)毛,然后是反感,暗暗不服,暗暗發(fā)急,也暗暗發(fā)力,希望盡快從那目光覆蓋的尷尬里,把自己解救出來。

    他不是沒有努力過,只是他的努力最后都打了水漂。他甚至與單位領導鬧過別扭,撂過挑子,結果是領導反感群眾側目,沒幾個人同情他。他也屈尊找過幾個混得有些模樣的同學,發(fā)現(xiàn)人家不是自顧不暇,就是鞭長莫及,實際上幫不上多少忙。趙均就推心置腹地告訴他,自己現(xiàn)在還沒有能力拉他一把,他目前還得靠自己。在沒有力量和機會改變一切的情況下,他只有等待。即便這樣的等待注定是一個悲劇,也只能如此。在他周圍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出人頭地的永遠是少數(shù)。流年似水,寧羽終于認識到,自己并沒有那么重要,大可不必弄得自己像根擎天的柱子。地球離了誰都照轉。

    明白了這一點,一切就隨之豁然開朗。既然是一普通人,那就像普通人一樣活著唄。工作上他學會了應付差事的技巧,能馬虎的就馬虎一點,可拖延的就拖延兩天,也沒見有什么大不了的后果,自己倒輕松不少。閑暇時他也不再端著副清高的架勢,常和同事一起打牌閑扯,吃蹭飯,傳小道消息,互相編排黃段子,凡事順大溜。從前他這一抹色彩太“跳”了,他必須學會泯然眾人,這樣既愜意又安全,何樂而不為呢。

    寧羽覺得自己都快修煉到寵辱皆忘的境界了,快死心了,機會倒來了。寧羽一下子從夢里驚醒了,快熄滅的希望之火又竄起老高,除了全力以赴抓住這天賜良機,他別無選擇。

    約定的幾個人陸續(xù)到了,圍坐在沙發(fā)前閑聊。除了老凌幾個準退休干部,還有業(yè)務科人事科幾個年輕人,幾個平時關系密切的科室負責人。寧羽明顯感受到他們的神情話語里,對自己暗送秋波式的含蓄的討好。他提醒自己明確主題,要一門心思對付老凌。真沒想到,凌運秋這個表面上行事低調(diào)的干巴老頭,背后藏著一個光芒四射的姜副市長,居然不動聲色。正如唐樹衛(wèi)所說,他的“水”也太深了!不過他寧羽也不是從前那個愣頭青了,他知道該怎么做。

    入席的時候,寧羽謝絕了大家讓出的主賓席,謙虛地坐在了老凌身邊。等酒過三巡,老凌黑瘦的臉膛開始泛紅。他酒量不大,好像從未超過三兩酒,大家都知道,也就不勉強他。趁著幾個人開始熱熱鬧鬧地斗酒,寧羽和老凌竊竊私語起來。其實都是大路話,但一在這種場合說,兩人之間的距離就顯得近了許多。平時未必能說出口的,借著酒勁也能輕易說出來,這就是酒宴的妙處。

    見寧羽和老凌的情景,一桌人都顯出意外和詫異,不知寧羽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但寧羽主動修好的意圖是明顯的,很快他們都過來和兩人干杯,寧羽也趁機大談當年在業(yè)務科,與老凌并肩戰(zhàn)斗的往事。甚至把自己當初暗戀電影《英雄兒女》中的王芳,而老凌酷似王芳生父王文清的事兒,都當笑話說了。一來二去的,兩人就都喝到了八九成。這時,老凌起身如廁,寧羽瞅見了,想了想,也放下筷子跟了出去。

    從衛(wèi)生間出來,老凌站在過道里吹風,畢竟年齡不饒人,他的頭昏昏沉沉,胸口里也熱辣辣地難受。剛吹了兩分鐘,寧羽就甩著手上的水,從衛(wèi)生間方向過來了。老凌一看見他,立刻挺直了腰桿迎上去。寒暄了幾句,老凌自然地把話題扯到了兒子凌志身上,這是他最大的心病,想趁機探個虛實。寧羽只說了一句“你放心吧”,就不再多談?,F(xiàn)在,堵在他心里急需弄明白的,是另外一個問題。

    窗外是惠城最繁華的街道,閃爍的霓虹燈把夜空裝扮得流光溢彩,夢境一般絢麗莫測。老凌的一張笑臉,在霓虹燈光里也變得亦真亦幻。望著他寧羽心里放電影似的,涌現(xiàn)出一幕又一幕場景,一時百感交集,情緒突然沖動起來。他瞇著眼湊近老凌的耳朵,問道,“我聽說姜市長是你親戚?”

    老凌沒聽清,寧羽又重復了一遍。老凌這回聽清了,他眨巴著眼睛輕輕搖搖頭,有些猶猶豫豫的樣子。

    寧羽斜睨著老凌,說,“別瞞我啊,我早就知道了。”

    老凌側頭仔細看了看寧羽,像是拿不定主意了,又低頭略想了想,抬頭說,“你聽誰說的?”

    “你別問我聽誰說的,你就說是真是假吧!”

    老凌突然有了醉態(tài),大著舌頭說,“這事兒……哪能亂說……”后面的話就聽不真切了。這也是老凌的處事法寶,拿不準的話就說得含含糊糊。真是只老狐貍,寧羽想。到現(xiàn)在還藏著掖著,說不定是有意端著,吊他胃口。自己要穩(wěn)住,不能急躁。記得哪個名人說過,人生關鍵時刻只有幾步,現(xiàn)在就到關鍵時刻了。他不再追問,拉起老凌的胳膊回到包間。

    包間里的酒官司正打得熱火朝天,寧羽和老凌一進去就被糾纏其中,不得已兩人又喝了幾杯。最后寧羽提議全體干杯,為即將光榮退休的老凌他們。希望他們?nèi)送诵牟煌?,常來指導,發(fā)揮余熱。之后服務員上了主食,面條、水餃、炒飯各一份,大家各取所需。這樣酒宴就到了尾聲。寧羽慢慢吃著,感覺腦袋昏昏沉沉像戴上了緊箍咒,心里卻開始放松??吹某?,老凌喝得還算高興。等會兒自己親自把他送到家,今天就算大功告成?;厝サ煤煤眯菹?,這種應酬真累人,像演戲似的……沒辦法,這一步走出去,下一步才能順理成章。要知道,自己求凌運秋的時候還在后頭呢。

    這時老凌說話了。與別人相比,老凌今天話不多。這也是他一貫的風格。在大家看來,寧羽今天對他的特別關注,無非是一種春風得意的表演,是在顯示自己的寬宏大量。但這一點老凌自己應該心中有數(shù)。所以老凌的話一拋出來,就讓大家吃了一驚。他先說,我有個建議。

    寧羽從面條碗上抬起頭,疑惑地看著老凌。老凌的臉已呈豬肝色,兩只小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那神態(tài)像個準備惡作劇的孩子。他就這樣一直盯著寧羽,不說話。寧羽只好咽下嘴里的面條說,什么建議,你說。

    老凌不慌不忙一字一頓地說,“咱能去飆歌城玩玩嗎?俺幾個老家伙還沒去過呢,以后就徹底沒有機會了?!币蛔廊嗣婷嫦嘤U,眼里互相傳達著這樣的信息——這個老凌,穩(wěn)當了一輩子,到最后怎么離譜了?肯定喝多了!

    寧羽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頭。這個建議確實很不識大體,能安排這樣的歡送酒宴,已經(jīng)是空前的了。再說又不是年輕人,飆的什么歌。平時遇到這樣的娛樂活動,他們這些年紀大的都主動回避。就因為喝多了?寧羽不這么想。酒是一方面,主要是背后的靠山給他撐了腰,他和姜副市長的親戚關系,一定是鐵板釘釘了。一輩子低調(diào)是小人物的無奈,一旦條件允許,就不想再委屈自己了。何況有酒蓋著臉,還不痛快釋放一回壓抑的激情。

    寧羽想清楚了問題的實質(zhì),表情迅速明朗起來,一揮手說,行,咱飆歌去。

    “哎,寧羽,老頭兒今天算是開了洋葷了?!?/p>

    在去飆歌城的路上,桑塔納轎車里,老凌把嘴貼著寧羽的耳朵熱烘烘地說。聲音不大,透著滿足和感激?!袄项^兒”的自稱,也飽含著自家人的隨意親切,還有些微的自嘲,感情上一下和寧羽拉近了許多。寧羽屏住呼吸抵御著撲面而來的酒臭,響亮地回答,“嗨,容易!老頭兒以后想開洋葷了就來嘛!”

    一行人來到“滔天娛樂”飆歌城,要了五樓一個大包間,叫了幾聽啤酒,幾樣瓜子水果,就調(diào)暗了燈光開始唱歌。寧羽率先高歌一曲,他的聲音乍聽還算洪亮,自己卻感覺聲帶發(fā)緊,音色滯澀。像擱置已久的機器,零件已開始老化生銹了。好幾年沒登臺唱歌了,主要是提不起精神,沒興趣。都說寧羽變了,和大家接觸多起來,話卻少了。難怪人說沉默是金,寧羽學會了沉默,也進入了人際關系中更隱秘的境界。他發(fā)現(xiàn),表面看起來機關是平靜的,按部就班地運作著,實際上常常是焦躁的,暗流涌動的,風雨欲來、亂云飛渡的。稍不留意就可能觸動某個機關,或落入某個陷阱。機關里孕育著的,是一場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很多東西,都是他這么冷眼旁觀、耐心體味出來的,已經(jīng)無需依賴唐樹衛(wèi)的點撥。唐樹衛(wèi)幾年前調(diào)入聯(lián)通分公司,現(xiàn)在已是公司辦公室主任,年薪是寧羽的好幾倍,不僅買了房,買了車,穿的也是一身名牌。每次見面,都不忘關心關心寧羽的仕途,鼓勵寧羽幾句。還夸寧羽有進步,說早這樣你可能早出頭了。

    老凌開始躍躍欲試。小趙給他選了幾支老掉牙的革命歌曲,他站在大屏幕前,握著麥克風的手和喉嚨里擠出來的聲音,都有些微微發(fā)顫。他的表情也有點羞澀,但慢慢就適應了,后來甚至與別人爭著唱。唱完就喝啤酒,喝茶,然后頻頻跑衛(wèi)生間,興奮得像個孩子。寧羽眼皮發(fā)澀,腦子發(fā)懵,恍恍惚惚的,思維就不時短路。一會兒覺得老凌憨態(tài)可掬,又好玩又好笑,一會兒又洞察出老凌純粹是故意,故意放縱自己,為什么?這就耐人尋味了……

    記得唐樹衛(wèi)說過,機關升遷七分靠人際,剩下那三分也不全是工作,還有機遇。工作說得過去就行,機遇嘛,可遇不可求。所以人際關系就至關重要了,而人際關系主要指與上級領導、單位一把的關系,直接間接的都包括。當時寧羽對這話很是不以為然,覺得太絕對,太不靠譜。這些年他是越來越認同了,趙均就是最好的例子。但這個道理他明白得太晚,耽誤他不少寶貴時光?,F(xiàn)在,命運終于開始垂青他,他不能再錯失良機。

    這會兒老凌又把持了麥克風,荒腔走板地唱了《好人一生平安》,又唱《山不轉水轉》。人事科兩個年輕人只好站起來跳舞,邊跳邊嘀嘀咕咕笑老凌。老凌渾然不覺,兩眼緊盯著字幕,聲音跌跌撞撞地追著節(jié)拍。眼前的老少組合看上去不倫不類。寧羽想起自己進機關時,比小趙他們還年輕,轉眼已是人到中年。四十好幾還沒混上個七品芝麻官,他覺得自己是失敗的。如果這次的機會再失掉,可能這輩子就到頂了,他這根會飛的羽毛,就再也飛不起來了。記得去年回老家時,那位對他寄予厚望的村校長握著他的手,努力睜大昏花的老眼,著實表揚了他一通。到最后寧羽才發(fā)現(xiàn),老人把他當成趙均了。就是說,他嘴里叫的是寧羽,歷數(shù)的卻是趙均的輝煌。寧羽的臉頓時成了油鍋里的蝦米,紅透了,簡直無地自容……

    老凌終于盡了興。他把麥克風交給小趙他們,退到沙發(fā)一角,坐在了寧羽身邊,端起水杯慢慢呷著。小王是個文靜的女孩,她放低了音量,選了幾支低緩抒情的歌曲,細聲細氣唱著。不唱歌的都坐沙發(fā)上聊天。寧羽和老凌的話題,又自然地回到了二十年前,寧羽剛進機關那會兒。那是他們合作的黃金時段,回憶注定是愉快的。先說那時機關里糟糕的辦公條件,沒有空調(diào),夏天電風扇,冬天烤火爐。取暖用的鐵皮筒子一截一截接起來,在辦公室上空盤得像條龍。那時也沒電腦,寫再大的材料,都得用筆一橫一豎地寫。辦公桌后面的廢稿堆得像小山。那時加班從沒去飯店吃過飯,能在街上小攤子吃碗餛飩或湯圓,就很滿足了……一點一滴的記憶像只無形的手,從二十年前伸過來,帶著二十年前的溫度,把兩顆已經(jīng)疏遠冷凍的心拉近并融化著。這一刻,寧羽確實感覺自己的心在一點一點變得溫軟、通達起來。他甚至理解了老凌當初對自己的刁難。都是人,哪能沒有人的弱點。老凌也不容易,年齡大文化低,肯定有危機感,換成自己,怕也難保做得更圓通吧……寧羽看見老凌的眸子里,似乎也有什么東西在閃亮。老凌的聲音有種溫柔的沙啞。他猜想老頭此時和自己一樣,有點動情了。

    有點動情的老凌開始回憶另一件事。有一年局里承辦本系統(tǒng)年度工作會議,材料已經(jīng)全部備齊,就等第二天開會了。市政府一位副秘書長突然打來電話,說給分管副市長準備的講話稿要改動,得按副市長的意思增刪幾段。那時已是下班時間,打字員早回家了。兩人飯也顧不上吃,抓緊改稿,然后送秘書長過目,再找來打字員,重新打印、校對、裝訂……等一切就緒,天都快亮了。后來局領導在全局職工大會上表揚了業(yè)務科……“領導一句話,當兵的忙半天。沒辦法!”老凌最后總結說。

    寧羽上半身仰躺在沙發(fā)上,雙手枕在腦后,臉上是沉浸和享受的微笑。他忽地坐起身,轉頭盯住老凌的眼說,“凌科長你還記得那個秘書長的模樣嗎,帥氣得很,長得特別像你家凌志!”

    老凌想了想,也笑了,“有點像。嗨,凌志哪有人家那命。帥氣有啥用,到如今還孤家寡人一個呢……”

    寧羽也聽說了,凌志有過短暫婚史,結婚時間不長就離了。他腦海里突然閃過小姨子張菊的身影。張菊不是喜歡帥哥嗎,凌志一表人才,雖離過婚,卻沒生孩子。等入了全額事業(yè)編,人家工作就有保障了,又有個副市長親戚,前途光明得很呢。張菊也就是漂亮點,沒有工作,還傻里吧唧的沒心眼兒,找人凌志也不算委屈她……剛才老凌回憶加班那段時,“副市長”三個字小棒槌似的,在寧羽的腦海里撞擊了好幾下,敲得他的腦袋更加暈乎乎熱烘烘。其實凌志入編的事即便成了,也不是他的功勞,沖著人家副市長的面子,杜局長早晚得辦。如果這樁婚事成了,那就兩全其美了,還有什么好猶豫的?于是他果斷湊近了貼著老凌的耳朵,好一陣子嘀咕。

    幽暗的燈影里,老凌多皺的臉像一朵打蔫的菊花。在寧羽的嘀咕聲里,菊花慢慢舒展開來。只聽老凌連聲說,好好好,那丫頭不錯……

    飆歌結束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零點。幾個年輕人的情緒卻還在沸點上。寧羽帶著幾個年紀大的先撤了出來,然后一個一個把他們送回家。

    最后送遠路的老凌。車到他家樓下,臨下車老凌又說,“寧羽,老頭兒交代的事可別忘了。”寧羽忙說不會忘。但老凌下了車不走,站在原地往車里瞅,欲言又止的樣子。寧羽只好下了車,老凌馬上貼過來,小聲問,“凌志的事兒,這幾天能上會嗎?”寧羽說,“我盡快匯報,你就放心吧?!?/p>

    重新回到車上,寧羽一下子沉默了,一路無話,像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黑色桑塔納在午夜的街道上無聲滑過,仿佛一條夢游的魚。

    是一個不熟悉的座機號碼,寧羽開會的時候出現(xiàn)在他的手機上。好聽的彩鈴聲把會議打斷了好幾秒,寧羽瞄了一眼,沒接就掛了,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繼續(xù)開會。

    這是局長辦公會,議題涉及人事工作,所以寧羽被通知列席。有關的問題杜局長已和寧羽通氣,征求了他的意見。發(fā)言的時候,寧羽重點匯報了亟待解決的幾個問題,其中就有凌志入編的問題。寧羽說這是去年黨委會研究通過的,有會議記錄。前幾天人事局專門催問此事,說要抓緊辦理,以防情況有變。杜局長聽后表態(tài)說,該辦的就盡快辦吧。杜局長一發(fā)話,其他黨委成員都表示沒有異議。這事就算解決了。寧羽的人事問題匯報結束后,接著研究財務方面的問題,寧羽就退了場。

    步出會議室的時候,寧羽的心情輕松愉快,很有成就感。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有些事情成與不成,完全取決于他怎么匯報。從這個意義上講,杜局長某種程度是依據(jù)他的意思行事的。他又想起機關里那句議論,“寧羽能當一半的家”。這話有夸大的成分是肯定的,但杜局長的信任和器重,確實讓寧羽感受到了權力的魅力。但他清楚,自己手里的權力目前是不穩(wěn)定的,甚至是虛幻的,變數(shù)極大。要把虛幻的權力真正掌握在手里,他還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寧羽剛站到自己辦公室門口,手里的鑰匙還沒有把門旋開,那個陌生的號碼又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他邊接邊開了門。原來是老鄰居鄭叔,寧羽的眉頭皺起來。一定又是黏糊他親戚和張菊的事。張菊已經(jīng)明確回絕了,怎么還糾纏不休呢!他略帶點不耐煩地說,“鄭叔,有事嗎,我正在開會?!?/p>

    鄭叔黏嗒嗒的聲音直往他耳膜上撲,“你正開會???也沒大事,你不讓我打聽姜市長和凌運秋的事嗎……那我等會兒再打過去?”寧羽一聽,趕緊進屋把門關上,一邊急切地說,“沒事,沒事,我出來了,你說吧。凌運秋到底是姜副市長啥親戚?”

    “我打聽清楚了,是他外甥女兒!”

    “什么?誰是外甥女?”

    “凌運秋呀!”

    “凌……他是男是女?”

    鄭叔一下頓住了,停了足足四五秒,才慢吞吞地說,“是女的呀。林,樹林的林。玉,玉石的玉。秋,秋天的秋。皮膚白白的,頭發(fā)長長的,蠻好看的一個女孩子,怎么能是男的?”

    寧羽的臉色難看起來,“她是哪單位的?”

    “就是你們局下屬的什么……科研所的?!?/p>

    寧羽掛上電話后,立刻在幾個檔案柜里翻找起來。終于找到一本下屬單位職工花名冊,在某科研所的名單里看見這樣一行字:

    林玉秋,女,35歲,會計師

    備注欄里還注明了她進科研所的時間,調(diào)進來還不到半年,難怪他不熟悉。下屬單位幾百口子人,不是多年的老職工他很難認清。

    寧羽扔下花名冊,一下仰躺在椅子上,渾身散了架一樣疲憊。他兩眼直直盯在天花板上,仿佛又看見了前幾天請凌運秋吃飯、飆歌的情景。原本在記憶里已有些模糊的場景,突然像水洗了一樣,變得越來越清晰,清晰到了鋒利的地步,刀子似的割著他的心……他閉上眼,良久,又騰地跳起來,走到窗前。

    窗外是一片燦爛得有點過分的陽光,更襯托出室內(nèi)的陰暗逼仄??諝饫锓路鹨渤涑庵邞嵑途趩?,越來越讓人窒息。寧羽伸手拉開淺茶色玻璃窗,陽光潮水一樣涌進來,空氣一點點變得溫暖爽凈起來。他心里似乎好受些了,就試著咧了咧嘴,努力清晰而又悲壯地對自己說了三個字,“沒關系!”

    手機再次響起。他看了看,是個長途,一位分到鄰市某縣城工作的中專同學。他坐下來,迅速調(diào)整了情緒,盡量用明快的聲音和同學聊起來。自然還是聊同學、校友的情況。在說到趙均的時候,同學說,這家伙運氣真好哎,聽說又要高升了。寧羽不經(jīng)意地問,往哪兒升?同學說,可能要進市委班子吧,不是宣傳部長,就是組織部長……

    寧羽坐直了身子,“消息來源確切嗎?”

    “我們縣一個副縣長,和趙均他老岳父是世交,他弟弟是我鐵哥們……”

    為了證實消息來源的可靠,同學說得很細。漸漸地寧羽有點走神了。他看上去神情專注,但目光虛飄,臉上的線條一點點變化著,最后組成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新的希望像窗外的太陽,已在寧羽心里冉冉升起了。

    責任編輯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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