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煬和
徐海蛟的《見字如晤》是一本以歷史人物為審美對象的散文集,這些人物都是有才識、有性情,在人類歷史上留下痕跡的不同凡庸之輩,但他們的命運又一律崎嶇和悲劇。作者說,這文稿里藏著“我對天地間那些堅韌生命的敬畏,張揚著我的悲憫,灑落著我的疼惜”。在我看來,作者是惺惺相惜,借著這樣的生命,承擔(dān)對自我世界的塑造。
人,活在世上,本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還有點理想、有點個性、有點審美、有點不甘平庸,那么就像物理上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一樣,受到的反彈會更多些。粗糙的世界不會因為你的美好而有更多的眷顧,只會更多磨難,甚至容納不下。但美好的生命之所以美好,就在于和無理、粗暴、丑陋的世界不妥協(xié),這種不妥協(xié)很多時候不是以抗?fàn)幍淖藨B(tài)出現(xiàn),而是堅守。就像瞿秋白,雖然自認是歷史的錯誤把他推到了政壇,但被捕后,他堅定地回答勸降者:“人不能否定自己的歷史,就像鳥愛惜自己的翅膀一樣。”沒有豪言壯語,但他視死如歸的坦蕩征服了對手。這已不是能用所謂“高尚的情操”來贊美了,是一種境界。遺憾的是這樣的生命都快被時間湮沒了,所以作者有意去把他們從歷史深處拉出來,讓他們的光芒給自己和迷茫的現(xiàn)實一點光亮。
徐海蛟的寫作是非常自覺的。他在序言中已指出,這次寫作是“用筆將時光背面的結(jié)重新解開,讓鮮活的面孔和心跳重回人間”。讓一個個歷史人物“重新微笑、說話、惱怒、憤慨,重新心緒綿長、患得患失”。這是一次挑戰(zhàn)。歷史散文的寫作,如果沒有個人富有見地的“歷史理解”以及理解之后的精神照亮,那么就會淪為歷史轉(zhuǎn)述,陷入一堆史料中。顯然,徐海蛟意識到這一點,他說:“寫歷史人物,最可怕的是落入考究和學(xué)術(shù)研討的癖好里去,那樣寫出來的人就缺乏血肉和靈魂,只是個遙遠時代的木偶。”所以他“舍棄了對宏大歷史的迷戀”,“找到一個具有暗示意義的事件和一個重要的時間作為切入點,在細節(jié)的重塑中,完成對一個人心靈脈絡(luò)的梳理,或者對一個人耳目一新的定義”。
確實,在《見字如晤》中,作者努力在這樣做。譬如寫韓非,題目是《舌頭的災(zāi)難》,抓住韓非結(jié)巴這件小事,引出因結(jié)巴失寵于秦王,讓李斯得著陷害的機會,造成了人生的悲劇。一代高人竟因這樣的小事造成這樣的命運,令人不勝唏噓?!肚锇?,1935》把1935年瞿秋白被自己的組織拋棄,被國民黨部隊抓獲這個時間點作為切入口,寫出了作為文人的革命者的悲劇和他坦蕩的儒雅的堅定的精神氣質(zhì)。作者意識到散文這種文體相對于小說的局限性,不允許交代很多的事件,不允許細水長流,要在那么小的篇幅表現(xiàn)一個人的命運和精神,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徐海蛟在事件的選擇上非常用心,有的是大事件,譬如決定李陵命運的?;街畱?zhàn),有的是小事件,譬如韓非的結(jié)巴,無論大事件還是小事件,所有的采用標(biāo)準(zhǔn)就是是否關(guān)乎心靈關(guān)乎命運關(guān)乎精神。人物的命運各有不同,但通過這些事件,都指向了作者思索的問題——生存問題。對于個人來說,對人類來說,怎樣的生存是最合理的呢?徐海蛟在本書的跋中寫道:“生命的終極意義在哪里?我們?yōu)槭裁匆獊?,要這樣糾纏不清?我們又能通過怎樣的方式證明在這個世界上有價值地存在過?這樣的問題很難回答了。但我想一個個體生命,他的存在就是他全部的價值和意義,他的那一段旅途就是他引以為豪的光榮的歷史,就像一棵樹,它成長、綻放綠蔭、最后落葉飄零,它盡情做完這一切,它的光榮就寫進了自己的年輪。對于一個個體生命來說,能做的也無非是盡情綻放生命的綠意,把那過程酣暢淋漓地呈現(xiàn)給時間,就印證了存在的意義,獲得了存在的價值,這些價值像我們頭頂閃爍的星辰,雖然微小,最終會匯入人類生命的洪流,成為深遠而博大的星空的一部分?!蔽也恢佬旌r缘幕卮鹗欠褚驗殚喿x了這些人的生命而感悟,但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出,這個集子確實是他“個人化的心靈歷史”。所以,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徐海蛟的這一組歷史散文將“過去的死去的事實變成了現(xiàn)在的活生生的思想”(愛默生語),這些人物不再是“遙遠時代的木偶”,而是他在理解中渴望與之對話的人物。這也是文學(xué)和歷史的差異了,歷史中的人物是面鏡子,文學(xué)中的歷史人物是“我們熟悉的師長朋友老鄰居”。
要把這些歷史轉(zhuǎn)換成文學(xué),也就是說把歷史深處的人物消除漫長的時間隔閡,“仿佛從未走遠”,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徐海蛟自己說:“我嘗試用各樣的手法來完成一本散文集的敘述,有小說的匠心,也摻雜著詩歌的輕靈;有回憶和戲說,也有假設(shè)和暗含心思的虛構(gòu)?!边@是徐海蛟的優(yōu)勢,也是他的成功之處,他把小說、詩歌的方法糅合進了散文。因為用了小說的手法,所以有情節(jié)化的敘述,使得整個敘述過程有張有弛,有起有伏,既引人入勝,又扣人心弦,特別是寫李斯、韓非、李陵的幾篇,很有命運感;因為用了小說的手法,所以細節(jié)描寫很動人,基本實現(xiàn)了作者的企圖——“通過文字鋪成的道路,讓走失的人找到回歸的方式。讓他們在一個早晨醒來,重新微笑、說話、惱怒、憤慨,重新心緒綿長、患得患失”。我們可以看《秋白,1935》中的兩段細節(jié)描寫,瞿秋白獨有的氣質(zhì)躍然紙上。
喝完最后一口酒,他起立撣去身上塵土,好像想到了什么,回頭對軍法處處長余冰說:“我有兩個要求,我不能屈膝跪著死,我要坐著。第二點就是不能打我的頭?!?/p>
隊伍離開中山公園,向刑場走去,瞿秋白一邊往前走,一邊突然有了唱歌的心情,于是他就開始唱了,先唱《紅軍歌》,再唱《國際歌》,他一遍又一遍,旁若無人地唱,高亢低回,慷慨動情,通往刑場的路,綠意逐漸蔥蘢,陽光從密密匝匝的枝葉間漏下來,斑駁有致,瞿秋白竟然看出了幾分詩意。這哪里是赴死呢?分明是回家,唱到最后,他覺得渾身上下多了一股說不出的勁。
關(guān)于文中的詩意,我認為既是一種語言表達方式,更是一種氣質(zhì)。徐海蛟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確實,前些年的詩人情結(jié),對我的散文寫作和小說寫作都有著深刻影響。詩歌的歷練能夠讓一個作者的語言變得精確,有直抵核心的力量。而融入詩歌氣質(zhì)的敘述,往往要比從未接觸過詩歌的敘述輕靈,更簡潔有力,寥寥數(shù)語就可達到目的。就像面對一堵墻,沒有功夫的人,要靠攀爬,手腳并用,模樣別扭,而武藝高強的人,輕輕一躍就過去了。詩歌給我語言上的影響就是這樣的,它讓我學(xué)會了如何翻越那些敘述中的障礙,不再繞來繞去,也不再為了講明白一個事物,而用很大的力,累得汗流浹背,卻也得不到既定效果。少年時代就開始的詩歌閱讀和練習(xí),并未讓我寫出多少好詩來,倒是給我的敘述注入了許多跟詩有關(guān)的氣質(zhì)?!薄霸姼枋呛玫?,它的好不僅在于讓你擁有詩意的氣質(zhì),有時它甚至是一個寫作者的底氣?!蔽蚁?,這種底氣來自于對語言的駕馭能力,寫和想達到同步。讀徐海蛟的作品,很明顯地可以感覺到,他個人精微的感覺,獨特的心靈敏感,以及細節(jié)的準(zhǔn)確力量都因為語言的及物能力而順暢地完成。但因為過于流暢,詩意有滑向空泛的危險,特別是在散文中,過多的詩意對以真實為生命的散文,有時是種傷害。散文和詩歌是有本質(zhì)不同的,散文有時不需要那么輕靈,更需要拙一點,老實一點,不然會讓人感覺質(zhì)感不強?!兑娮秩缥睢分杏羞@個小缺點。
作為散文中的“我”,和小說中的“我”最大的不同點在于,前者是跳到前臺說話的,呈現(xiàn)一個赤裸裸的“我”,而后者是帶著面具的“我”。所以散文中的“我”的性情、思想都是一目了然的,當(dāng)然,“我”的思想也由此決定了作品的深度和高度。徐海蛟在文中的評論,其實都是他從自己生活得來的感受和感悟,他對這本書的評價是“我依然沒有足夠心智去參悟全部的秘密,但我相信這會是一本好書,比以往任何一本都要好的書,在別人的命運里我融入了自己的悲喜,同樣,在別人的命運里,你或許一不小心也會讀到你的疼痛和快意”。是的,徐海蛟的人生路雖然說不上崎嶇,但也幾起波折,特別是對一個敏感、細膩、富有詩人氣質(zhì)的人來說,現(xiàn)實的生活似乎比常人更多幾分糾結(jié)、不平和沖突,進而有更多關(guān)于生命存在意義和價值的思索。這種思索其實是無解的,所有的答案都是一種勵志式的自我安慰和為支撐自己找的理由,反而消解了思索的深刻性。而作者常常以回到“日常”作為生命的真正意義,譬如,《鼠樣人生》中,李斯要被押上刑場了,作者有這樣兩段抒情的議論:
還能再牽著一只狗到郊外打一回獵嗎?那只樸實的狗總是那么溫順,不聲不響地走在他的身旁,然后飛快地躥出去,呼哧呼哧地叼著一只被他一箭射中的野兔回來。還能再走一走故鄉(xiāng)的黃泥路嗎?聞一聞春天的油菜花,或者躲在冬日墻根,就著稻草干燥的香味,懶洋洋地抽一袋旱煙,看斜陽將時日一點一點拉長。還能再聽一聽上蔡人的口音嗎?鄰里的嘮叨,老婆縫補的一雙布鞋,還有為一場賭局贏來一吊錢后的那份開心。是啊,還有那么多那么多……塵世的生活如此溫暖。
可是他已回不去了,這么多年,他一直都提心吊膽地活著。他身處高位,可高處不勝寒;他享受榮華,可永遠咀嚼不到粗茶淡飯的清香;他廣廈千間,可再沒有像在上蔡的稻草鋪睡得踏實。他的生活沒有兒女繞膝的溫暖,沒有小家屋檐下的情味,有的只是濃重的血腥、陰暗的殺戮、冰冷的算計。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塵世的生活有多么動人。
這樣的悔意其實跟貪官被抓后,囑咐后代“千萬別當(dāng)官”一樣,雖然有可信的一面,但實在蒼白。日常的生活有那么美好嗎?如果塵世的生活那么美好,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寧愿冒生命危險而不顧?對日常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視而不見反而去美化,其實何嘗不是一種自欺欺人呢?優(yōu)秀的散文需要真實,所以散文背后的人在精神上必須很強大,要敢于面對自己,而人最不敢面對的就是自己。我一直覺得徐海蛟很有文學(xué)天賦,但閱歷的有限妨礙了他的高度。所以當(dāng)他有一次向我咨詢調(diào)動工作的事時,我明知道那崗位與他的氣質(zhì)性情不合,但想著年輕男子在這世俗社會的壓力,想著豐富他的閱歷對他的寫作也許有好處,就贊同了。不料沒過多久,他的身體出了點故障,當(dāng)時我心疼得流淚,也有點后悔讓他換了工作。閱歷算什么,寫作算什么,以這樣的代價去換值嗎?所以當(dāng)我今天寫下這些評論的時候,我又問我自己,干嗎要苛求他深刻呢?能讓那些人物活過來就已比人高明很多了。如果深刻一定要以充滿磨難的閱歷去換取,那么就這樣吧,這樣也已不錯?!?/p>
責(zé)編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