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室生白

盧海娟

一

學(xué)校食堂在教學(xué)樓的另一側(cè)，放學(xué)的鈴聲一響，饑餓的男生就像趕武林大會似的，踩著凌波微步從我們教室的窗前倏忽而過，留在教室里的是寥寥幾個女生，其中也會穿插一兩個愛好國畫、書法的老夫子。

我們的教室在一樓，坐在教室里看操場簡直是一馬平川，頭頂上常常響起學(xué)姐學(xué)弟咚咚咚的腳步聲，有些壓抑，有些沉重，但生活很沉穩(wěn)，很真實。

盡管我已饑腸轆轆，卻不愿率先跑出去，因為我一直在等他，趙星辰，那個整天氤氳在墨的臭氣里鉆研書法的家伙，他又高又瘦，一張白凈瘦長的臉，像極了《聊齋》里面的書生寧采臣。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跑進了我的心，讓我如此放不下。

他此時正聚精會神地對著廢報紙上酣暢淋漓的四個大字“虛室生白”翻來覆去地研究，一會兒把報紙推遠(yuǎn)，一會兒又把它拉到眼前。教室里又有人陸續(xù)地去了食堂，而我，卻在淺薄的學(xué)識里拼命搜尋這四個字的出處。

夜幕降臨前，好動的男生忙著到操場上打球，籃球和排球場地綻放著女孩們婉轉(zhuǎn)的笑聲、清脆的叫喊。我從前也常常百無聊賴地混在那里尖叫，但現(xiàn)在我卻跟在趙星辰的后面急匆匆地走向食堂。隔著好幾個餐桌看著趙星辰擰緊眉毛，邊嚼饅頭邊像個哲人似的思考，我也就若有所思地在空闊的餐桌旁嚼著冰冷的饅頭，餐盤里的湯湯水水內(nèi)容豐富，我卻食不甘味。

二

為什么沒有早一點翻檢我的心臟？如果早一點發(fā)現(xiàn)他刻進了我的心扉，我就該從頭到尾都像現(xiàn)在這樣：安然，沉靜，做足一個淑女。

可從前的我是什么樣子??？

我好像曾經(jīng)下定決心要打破舊的世界。我常常肆無忌憚地和女伴們笑得前仰后合；我和男生吵架，竟隨手把一只杯子砸向人家；我喜歡在課間吃零食，隨手扔掉果皮；我上課時不是看小說就是睡大覺，而且，我喜歡綠色、藍(lán)色這些妖嬈怪異的眼影，雙休日我會把嘴唇涂上黑色或是珍珠的亮白招搖過市。還有，我的指甲上曾畫了兩只可怕的骷髏，本來這種事趙星辰是不會知道的，可惜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會喜歡他，曾在他專心的時候把那兩只可怕的指甲伸到他的面前，當(dāng)時，他那種莫名其妙的恐懼眼神，現(xiàn)在想來只能讓我從頭頂涼到腳底。

很辛苦地扮起了淑女，讓自己沉靜下來，投其所好。我扔掉年輕浪漫的愛情故事，去讀深奧拗口的文言文，我從《詩經(jīng)》讀起，下決心要把自己讀成《詩經(jīng)》中的窈窕淑女，并吃力地向后讀。當(dāng)我終于從《莊子》中讀到“虛室生白，福祥止止”這種深邃的句子時，那種空闊渺遠(yuǎn)的意境像趙星辰一樣俘虜了我，我的興奮簡直無以言表，我反復(fù)琢磨、理解，直到爛熟于心，然后，我端莊了面容，去請教趙星辰。

我說，趙星辰，請教一個問題，《莊子》中“福祥止止”的上句是什么？

趙星辰從飽滿的墨跡中抬起頭來，很認(rèn)真地像是看他的書法作品那樣研究了我N秒鐘后，一字一板地說，是“虛室生白”。

他似乎很嚴(yán)肅，但我看得出來他眼里瞬間放射的光芒，我相信，他會對我刮目相看。

三

初戰(zhàn)告捷，我興奮不已。

他的筆下總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句子，為了找到它們，我恨不得變成老鼠，鉆進故紙堆里把那些文字吃掉。

我不但要快速地讀那些經(jīng)史典籍、詩詞歌賦，聰明的我為了提高效率還做起了筆記，我常常邊做筆記邊猜想趙星辰有朝一日會寫出這些句子，這樣我們才算心有靈犀，才是真正的知音。讀書讀得實在太累的時候 ，我也允許自己做白日夢，夢里，趙星辰變成風(fēng)流倜儻的白衣書生寧采臣，而我，可以穿越時空，更能穿越他的心靈。我們皓衣如雪，花前月下，池畔山前，吟詩作賦，攜手白頭——多浪漫的神仙眷侶呀！

從此我涂粉潤的唇彩，我對著鏡子精致地微笑，每一天，我都會對自己說，我要端莊嫻淑。我用長睫毛遮住眼里滿是金屬氣的銳利光芒，我挑起嘴角，看飽滿溫潤的嘴唇張開甜蜜的弧度。開始的時候，我需要憋住爆發(fā)了一大半的大笑，在抬腿跑起來時會一下子停下來，漸漸地我對自己端莊嫻靜的角色已經(jīng)表演自如了。

這樣，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我終于足夠古典、足夠端淑，我終于可以接近趙星辰了。有一天，我對他說，有一副對聯(lián)，意境特?zé)o奈特凄美，我非常喜歡，你能為我寫這副字嗎？

四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我說給趙星辰時，他博學(xué)自信的眼神一下子迷惘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什，什么？你再說一遍。

原來，他讀經(jīng)史子集詩詞歌賦，卻沒有讀《紅樓夢》，最起碼沒有讀透！我沉默了一下，將那份勝利的喜悅藏好，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再說一遍，并順口說，就是《紅樓夢》第五回里，賈寶玉在太虛幻境里見過的那副對聯(lián)。

然后，我在他的報紙的一角很漂亮地寫下了那幾個字，我暗暗練習(xí)好久的十個字像花朵一樣在他的桌面開放。

他說，好吧，我練兩天，有感覺時再給你寫。

五

沒等趙星辰寫好那副字，我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這讓我一年多來的瘋狂戛然而止。

那天晚上就寢前，室友莫小寧說江邊散步時遇見了趙星辰。

猜猜趙星辰和誰在一起？

莫小寧意氣風(fēng)發(fā)精神飽滿，有著糟糕透頂?shù)念A(yù)感的我卻喘息如牛心跳如雷。

真沒想到，趙星辰竟然同丁小南走到了一起。

丁小南？

我以為我的頭上炸開了霹靂。曾經(jīng)，我和丁小南是那么相似：旁若無人地縱聲大笑，像小獸一樣拋出飛揚的果皮，與男生吵得天翻地覆，與老師理論，上課睡覺、看小說，畫石膏像的漫長美術(shù)課逃到市區(qū)游逛……曾幾何時，我還慶幸自己能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為了趙星辰我已經(jīng)徹頭徹尾地改變了自己，但是，怎么回事呢？趙星辰喜歡的偏是那種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女孩。

六

也許那些民族的、經(jīng)典的東西讀得多了，再也回不到從前那個張牙舞爪、飛揚跋扈的我。而且，我發(fā)現(xiàn)，不再揣測趙星辰會寫什么，我仍然喜歡閱讀那些精短的句子，喜歡文字里蘊藏的深邃，喜歡薄薄的一本小冊子里字字珠璣。我沒有得到如夢似幻的古裝愛情，那些博大精深的文字卻在那些孤寂的日子里潤澤了我年輕飄逸的靈魂。

愛情不會成為一種習(xí)慣，但閱讀可以。

那年冬天，當(dāng)我把自己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獨自去江邊散步時發(fā)現(xiàn)，趙星辰一點兒都不像寧采臣，他和民歌里“讓你的鞭子抽打在我身上”的男生一樣，心甘情愿地喜愛著丁小南的嗔罵暴打，甚至于背著她走很長一段路。丁小南有層出不窮的花樣收拾這個高高瘦瘦的大男孩。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忽然覺得，那一副字，他已經(jīng)為我寫好了，寫在那個茫茫暮雪的江畔。那時，我已經(jīng)讀《道德經(jīng)》了。

那一場屬于我自己的暗戀在冰天雪地里漸行漸遠(yuǎn)，我的悲哀不久也隨風(fēng)飄散，不過自此我愛上了圖書館——青春的花朵凋謝后，總會有累累的果實壓在枝頭。雖然沒有收獲愛情，卻意外地得到了受用一生的熱愛閱讀的好習(xí)慣。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