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島與人:
畏懼&沉默
拿到《島嶼書》的時候,我剛剛看完電影《少年P(guān)i的奇幻漂流》。揚·馬特爾原作的機趣幽默,電影連十分之一都沒拍出來,不過那座島倒是很適合電影來表現(xiàn)。一座綠草茵茵的島,一座狐獴之島,然后,一座食人花之島。上帝顯靈,島是海難余生者夢寐以求的神跡,也是最理想的陷阱,在花蕊美而神秘的中心,Pi看到一場兇險的風(fēng)暴正在醞釀。
這就叫美與死亡的一體兩面,于千嬌百媚中取人性命。彩色蘑菇往往有毒,茅膏菜拿美艷的外表誘捕蟲子,澳大利亞的箭毒蛙通體金紅有如蠟染,在“致命生物Top10”里是排得上號的。
在整篇漂流故事中,島上奇遇看起來對情節(jié)的損害不大,頂多讓“奇幻”二字遜色一點而已,但其實它是高潮。漂流海上多日,Pi早就做好了死去的打算,唯有在食人花島上放松下來,然后突然驚醒,撿回一條命,這才會真正影響他后來的人生。
《島嶼書》寫了五十個島,每個島一頁文字,配一幅大比例尺地圖。就在靠近墨西哥的太平洋上,有個索科羅島,比較普通,一個無名的、巨大的、沉默的存在,但是,如同民間故事里的山神一樣,人若不慎驚醒它,頃刻就被那毫無回旋余地的超自然偉力給吞噬。
上世紀(jì)20年代,一位名叫喬治·休·班寧的副舵手路經(jīng)此地,上島踏勘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一片渺無人跡的叢林迷宮里,“每走一步都會發(fā)出咔嚓噼啪的聲響。每咔嚓一聲,身上就多一道劃痕;每噼啪一聲,就被多戳一下;每打一個踉蹌,就意味著腳踝、小腿肚和手會被仙人掌刺到。”班寧被森森的鬼氣嚇得奪路而逃。
這是人與島之間最正常的關(guān)系:一邊畏懼,另一邊沉默。
為島命名—
人類無用的野心?
我相信食人花島是以索科羅島為原型的—全世界大多數(shù)島嶼都該是索科羅島的樣子,既美而危。
雖然不可近身,但人有辦法表達他們對島的權(quán)力,那就是取名?!秿u嶼書》里收錄的最后一個島叫做“彼得一世島”,是個距離南極大陸420公里的小島,156平方公里,發(fā)現(xiàn)之后的兩個世紀(jì)以來無人居住。但是,島嶼的平面圖表明了人們對它的占有欲:夏娃角、安德森灣、掃克那彭峰、斯多夫阿萊、弗拉姆奈斯角、撒沃多夫斯基冰川……各個位置都有了命名—好像被幾個足不出戶的宇宙野心家意淫過一樣。
當(dāng)然這些拗口的地名可能是科考用的,如同南極一樣,人們用形形色色的科考站名字宣告自己在工作,針對自然之謎的探索在繼續(xù)。我看過一個紀(jì)錄片,在那些科考站里,人們可以穿著T恤衫走來走去,食堂里菜色齊整,端著不銹鋼餐盤的職員優(yōu)哉游哉地吃自助,一想到屋外是個什么情況,我就為他們的鎮(zhèn)定所深深感動。
不過,總有大量的名字是徒然為展示人類無用的野心而設(shè)計出來的:彼得一世本人會認(rèn)為南半球的一個無人島叫了自己的名而驕傲嗎?我們知道某顆小行星叫“祖沖之星”,但又有幾個人能在一堆天體里指認(rèn)它?某些野心好像并不是純粹的意淫,例如索科羅島,莎蘭斯基在它的頁面上注了一行小字:“1957年,該島上建立軍事基地。”這條信息,怎么說呢,感覺就像過去讀文物名勝圖錄時,在詞條末尾看到一句“后毀于‘文革”。
島嶼=奇遇?
有些東西的用途就是被想象、被意淫,它實際是個什么樣子并不重要,要不然世上不會有那么多“荒島Top10”。我們一說島就想到馬爾代夫,等于夏威夷,等于毛里求斯,等于塞班、塞舌爾、斐濟,推而廣之,認(rèn)為所有的島都是人與地球、與自然界的艷遇,認(rèn)為在島上,奇跡的發(fā)生率要大于別處。
不過,如果僅僅是意淫倒也罷了,怕就怕那些目的明確、奔著利益而去的行為。比如把一個地方的祖墳平了,新蓋幾個宗祠,放上神神怪怪,點起香火賣票參觀,說起來叫保存地方宗族遺產(chǎn)、搞“文化村”建設(shè)—做這些事的人并不想跟地下埋藏的真正的血脈發(fā)生任何關(guān)系。把老胡同拆了建新的,名字還跟原來的一樣,希望人們,特別是外國人,都以為腳下踩的,眼里看到的,還跟五百年前、一千年前是同一樣?xùn)|西。
定居海島?醒醒吧……
好事只能靠想象,實踐起來會大不一樣?!秿u嶼書》記錄的若干故事中,一些人確實做出過定居海島的努力:在克里珀頓環(huán)礁,在弗洛蕾娜島,自然界罕見地對人類網(wǎng)開一面,手邊可得的食物里有取之不盡的維生素和蛋白質(zhì),人們能暫時按自己的理想去生活。結(jié)果是怎樣的呢?
克里珀頓環(huán)礁上唯一的男人說:我要當(dāng)國王!把其他100多個女人都當(dāng)作情婦,享齊人之福,結(jié)果被女人們合力用錘子砸死,“并對他的臉施虐”—大概就是撒尿吧。弗洛蕾娜島的故事更慘,本來一對夫婦過得好好的,經(jīng)媒體報道后,一個自封女男爵的奧地利女人闖了進來,誰也不知道那里發(fā)生了什么,三人或死或失蹤,《桃花源記》以《無人生還》收場?!盎膷u烏托邦”的夢想在最可能實現(xiàn)的地方也失敗了。
我把那五十幅地圖翻了兩遍,那些島就像撒在海洋里的一個個句號,代表著封閉的空間,以及遍布全世界的終結(jié)。我們不是總被那些其實是很恐怖的東西吸引嗎?終年披銀的高山之巔,水霧蒸騰的瀑布,一座范圍有限的島。在這些地方我們喜歡大叫幾聲,甚至喜歡走到極限的地方,體會下一步就要了結(jié)自己的沖動。
我們樂意這樣做,因為知道自己還能活著回去,還能跟朋友、同事吹噓自己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像前幾年人人愛說2012,因為人人都不相信末日真的會來。去年12月21日北京時間下午3點半剛過,新浪微博就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發(fā)起了埋汰瑪雅人的群眾運動,一時間葉公們都半真半假地狂歡了起來—這一刻等了太久,都不用考慮人品的存量了。
只有Pi會保持謹(jǐn)慎,因為只有他體驗過命運的大起伏,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真實大小和承受力。將來,即使被尊為“狐獴島的第一個發(fā)現(xiàn)者”,事跡進入“感動××”的行列,他也會淡定得仿佛這一切從未發(fā)生。他會說:你們就當(dāng)這島是我意淫出來的吧,別去染指了,人或幸免于島,卻未必能幸免于他人。
《島嶼書》Atlas der Abgelegenen Inseln;作者:(德)朱迪絲·莎蘭斯基;翻譯:晏文玲
(摘自“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