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向東與大亮、小安子三人正挖坑,一男一女兩個村民來到了值班室報案。三人就停了手,小安子做記錄,折向東與大亮就問起了緣由。
報案的是田塬村的田翠花和她的鄰居王剛來。田翠花的男人在珠江三角洲打工,已到冬天了,還沒回來,家里就只有田翠花和她的三個孩子。誰想前天晚上,有個個子挺高的歹徒竟然在午夜時分,扛著斧子從她家的后窗翻了進(jìn)來,鉆進(jìn)了她的被窩。昨天晚上,噩夢又開始繼續(xù),午夜時分,那個狂徒竟然再一次依葫蘆畫瓢扛著斧子來到了她家,這一次田翠花與他起了爭執(zhí),后來田翠花的大女兒被驚醒了,歹徒就跑掉了。然而更為可怕的是,這個歹徒臨走時竟然聲稱今晚還要來。
面對這個膽大而又狂妄的歹徒,田翠花一個婦道人家自是急得沒了主意,天亮了就找鄰居商量,這王剛來思來想去,想了許多捉奸的辦法,但都覺得不妥當(dāng),這不,倆人就報案來了。
“你們可得給我作主啊,那人說他今晚還要來的呀。”田翠花憂心忡忡地說。
看著她著急的樣子,折向東不由得就笑了。
送走了田翠花與她好心的鄰居,折向東就給黃安海所長匯報了情況。黃所長召集大家一起研究案情,一致認(rèn)為:一是從歹徒作案方式看,歹徒可能就是本村的或是附近的,對田家非常熟悉,知道她男人在外打工一直沒回家;二是扛著斧子,強(qiáng)行鉆人被窩,說明了歹徒是相當(dāng)愚蠢,相當(dāng)膽大,狂妄之極的;三是如果田翠花說的是真話,那么歹徒今晚一定會再次扛著斧子來的。為此,所長黃安海就制定了抓捕方案:成立了由折向東副所長為組長的抓捕小組,組員是青科、小安子與大亮,確定今夜十點(diǎn)在田家守候,蹲坑抓捕。
會議開到最后,黃所長語重心長地說:“對了,大家一定要吸取上一次的經(jīng)驗教訓(xùn),要注意收集證據(jù),千萬別弄被動了,下不了臺,收不了場?!?/p>
聽到這話,折向東就恨不能有個地縫鉆進(jìn)去。
前幾天紙箱廠的老板吳發(fā)喜在酒店里嫖娼,被折向東領(lǐng)著大亮、小安子逮了個正著,踹開門的時候那吳老板跟小燕兩個都在床上光著屁股呢。但是抓到所里,吳老板反倒硬氣起來,根本不承認(rèn)自己嫖娼,他振振有詞地說:“你說嫖娼,首先要嫖,我嫖了么?家具都沒進(jìn)去那叫嫖啊。我們是好朋友,我們脫光衣服親密擁抱,難道這也犯法嗎?”氣焰囂張之極,并且一再聲稱自己保留上告的權(quán)利。折向東在一旁聽著,眼睛里直蹦火,兩只手直發(fā)癢,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頓。
后來,事情雖然處理了,但這件事,還是給了折向東不少教訓(xùn)。證據(jù),證據(jù),在所有辦案中,除了證據(jù),還是證據(jù)。
黃昏的時候天空開始飄雪,以折向東為首的三人抓捕小組出發(fā)了。等到車從坡底上來,雪花漸漸就大起來,燈光像兩根柱子似的在漆黑的夜空里橫來橫去,那些飄飛著的雪花宛如一只只蝴蝶在燈光中上下翻飛。
幾人都不說話。小安子年齡小,耐不得寂寞,扯了扯前座上向東的衣襟問:“折副,你說今晚我們抓得到那個強(qiáng)奸犯么?”
沒人作聲。
“聽說他還扛著斧子呢?!?/p>
大亮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給每人發(fā)了一根煙,說:“小安子怕了吧,娃娃伢伢的,還沒結(jié)婚呢。”
“我是說抓住他,如果他和吳發(fā)喜一樣不承認(rèn)強(qiáng)奸怎么辦?”小安子大約怕誤解,趕忙解釋了一句。
“呵呵呵,那咱們這回就等他泄了再抓,來個人贓俱獲?!贝罅翗饭卣f著,“他不承認(rèn)也不行,據(jù)說那玩意兒還可以鑒定呢?!?/p>
在這樣漆黑的夜里,小安子跟大亮的對話提醒了折向東。是啊,一是歹徒帶著兇器,田翠花說那歹徒每次來先摘燈泡,那么,如何在漆黑一片中避免傷亡,或?qū)鼋档偷阶畹统潭染统闪藛栴}。二是如果抓住他,怎樣避免像上次那樣沒有相關(guān)證據(jù)的尷尬呢?思來想去,一套完整的抓捕方案在折向東腦子中形成了。
“對,那就等他泄了再抓?!毕驏|一錘定音。
車停到村口,一行四人就下了車,踩著雪花吱吱扭扭地往村子走。有狗叫,干巴巴的,像在敲一面破鑼。
折向東對于田塬村是非常熟悉的,他分管這一片。本來這幾年,田塬村壯勞力都出外打工了,刑事案應(yīng)當(dāng)少了。可不知怎么的,這個村今年的盜竊案就發(fā)生了幾次,折向東不得不多次來到這個村子。四人一直走到村西頭田翠花家門前,圍著院墻轉(zhuǎn)了一周,察看了一下地理位置,折向東低聲進(jìn)行了安排:到午夜時分大亮與青科在院墻外蹲守,他與小安子在屋內(nèi)蹲守,屆時進(jìn)行抓捕。說完幾人便進(jìn)了田翠花家的門。田翠花見四名警察說來就真來了,露出了少有的激動,洗凈了杯子,倒了水,又放了白糖,并拿起筷子挨個攪勻了遞給他們喝。
向東見家里三個孩子都撲閃著大眼睛,說話不方便,就對田翠花說:“你先安妥孩子睡覺,一會兒再細(xì)說?!?/p>
田翠花安妥孩子去了。四名警察在外屋,小安子看看時間還早,便叫向東、大亮來挖坑。兩人就應(yīng)承了,小安子掏出牌,三人就攏著被子圪蹴在床上開始挖坑。
青科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玩手機(jī),玩了一會兒,他忽然問:“折副,我們真要等他泄了以后再抓么?”
向東不說話。向東是當(dāng)兵出身,青科是今年剛分來的大學(xué)生,向東一貫看不起他這個小白臉。
青科沉默了半天就說:“那要不要請示一下黃所長呢?”
“請示個屁,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一回的抓捕方案還不是向東說了算的。”大亮是多年的基層所民警,說話直來直去,在所內(nèi)所長也讓他幾分。
青科停止了玩手機(jī),翻起眼睛,意味深長地瞅了一眼大亮,不作聲了。
就在這時,青科的手機(jī)響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青科便起身出了門站在院子里接。過了大約十分鐘,青科就回來了,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坐立不安。呆了一會兒,便對向東說:“折所長,剛才我姐打來電話說我媽住院了,我得趕緊回去?!?/p>
聽了這話,大亮就說:“今兒咱們執(zhí)行的是特殊任務(wù),抓犯人呢,怎么就要回呢?”
“田翠花,你找兩把手電來,要注意保密?!闭巯驏|不接青科的話茬,對田翠花說。
田翠花應(yīng)聲從里屋往外走,沒想到走得急,腳下的軟底鞋尖就碰到門檻上,腳還沒邁,鞋就甩了出去。也許這動作太滑稽的緣故吧,大亮與小安子就笑出了聲。青科離門近,伸手給她拿回了鞋。田翠花一邊扣著鞋,大約為了轉(zhuǎn)移眾人的視線,就說:“他媽病了,就讓他回吧,要不,你們都回去,我這兒沒事的?!闭f完,趿著鞋踢踢踏踏走了。
青科靠墻站著,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折向東說:“你回吧?!?/p>
“可是,向東,剛才還安排他和我兩個人守外邊呢?!贝罅林钡卣f。
“外邊不用守了,咱們?nèi)齻€人都在屋里守。”折向東說。
“我把車開著,明個早上來接你們?!?青科盡量壓抑住興奮的心情說。
“車別動,晚上還要追逃犯呢?!毕驏|說。
幾個人沒了話,又繼續(xù)玩牌。青科站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地來回轉(zhuǎn)了半天,接著推開門出去了。
聽著他拖拖拉拉走了,大亮起身砰地關(guān)了門,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一遇危險就下軟蛋。扯!”
三個人挖坑挖了有一個小時,折向東輸了50多塊錢,小安子贏了,大亮基本不輸不贏。折向東看看表,已十點(diǎn)多了,就讓停了下來。
小安子一邊收拾牌一邊總結(jié)說:“折所長啊,你其實(shí)輸就輸在愛挖上,豈不知道這挖坑的最高境界就是埋坑,逮著再好的牌也不叫,故意設(shè)坑給你,這才是高手?!?/p>
折向東聽得不耐煩,站起身來喊道:“田翠花,你把娃娃安妥好了沒?”
田翠花應(yīng)聲從里屋走了出來,折向東掀開門簾看了一下,見那三個孩子一溜兒在炕上全睡著了。兩歲的小兒子伸胳膊伸腿的。二女兒幼稚的臉上帶著安詳而平靜的笑容,睡得正香。大女兒頭則朝墻,用整個被子將脖子以下滴水不漏地全攏了起來。
放下門簾,折向東就給幾個人布置抓捕方案。抓捕方案說來挺簡單,就是歹徒進(jìn)屋后,田翠花應(yīng)積極配合,待事完后,咳嗽一聲,發(fā)個信號,三個外屋蹲守的民警就撲過去將歹徒擒住。但是,有幾個細(xì)節(jié)要注意。一是田翠花在任何情況下都要保持冷靜,不怕歹徒,不要慌張。二是歹徒來時不要反抗,但也不可太過順從,應(yīng)半推半就,避免引起歹徒警覺。三是田應(yīng)趁歹徒上床行房事之時悄悄將斧子或者其他兇器偷放到歹徒夠不著的地方,避免造成公安人員及家屬的不必要傷亡。就這幾點(diǎn),小安子與大亮兩人又千叮萬囑的,給田翠花說了許多遍。
事兒安妥了,圪蹴在灶火口的田翠花又問:“你們能不能不抓他?把他趕跑就行了?!?/p>
“千萬不能有這樣的好心,歹徒就是歹徒,這回趕跑下次還會來,你前兩天的事就是教訓(xùn),他是罪犯,一定要繩之以法。”小安子說。
“可、可是……”田翠花嘴張了張,想說什么,又什么也沒說,起身抱了兩床被子放到了外間的床上,進(jìn)了屋。
外間有一張床,小安子與大亮兩人擠在上面,折向東和衣攏著被子窩在沙發(fā)上。
燈滅了,窗外雪花仍在飄,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折向東打了一個盹,僅只打了一個盹,就聽得里屋“咳咳”兩聲咳嗽,就在這一時刻三名干警都猛地打了個激靈,幾乎一瞬間都翻起了身,三人幾乎同時提著銬子、警棒,猛地朝里屋沖去。里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透過窗戶白晃晃的雪影,折向東瞅見有一個黑影正在翻窯洞的后窗戶?!翱欤プ∷?!”他大喊一聲,也顧不得身下的孩子,一步踏上炕去,伸手就抓。但猛地他的手仿佛觸到了一種奇怪的東西,隨即吃了一驚,縮回了手。等他再伸手時,那人已經(jīng)從窗戶上跳下去了。折向東急忙也翻窗,窗戶顯然太小了,向東人高馬大,先是頭在上框撞了一下,接著一條腿跨過去了,另一條腿卻怎么也跨不過去,眼見得黑影落地后一溜煙跑了?!按罅?,快,出大門追?!毕驏|喊道。大亮和小安子聽到這個指令,二人忙操了手電從大門口追出去了。
向東翻窗跳出來的時候,大亮小安子也呼哧喘氣跑來了。
“跑了?!毕驏|說。
“不會跑多遠(yuǎn)的,他又沒穿衣服。”小安子說。
向東就隔著后窗大聲問:“那人穿衣服了嗎?”
婆姨在屋里答道:“沒有?!毕驏|這才想道,剛才伸手觸的正是那人的肉體,怪不得有種滑膩的感覺。
三個人打著手電仔細(xì)看,只見窗臺下有著亂七八糟的腳印,有人摔倒的印痕,接著有一串光腳丫在雪地里朝東方向跑走了。三人就一直跟隨著腳印查,一直查到大路上,這時一個手電的電燈泡忽然閃了,另一個手電是個充電手電,大約快沒電的緣故吧,發(fā)著螢火蟲一般的光。
起了風(fēng),呼呼的,被風(fēng)揚(yáng)起來的雪花打在他們臉上,像沙粒一般硬生生的疼。
“算了,朝村里方向跑去了,他跑不遠(yuǎn)的?!闭巯驏|直起腰來說,“等天亮再說吧?!?/p>
三人回到屋子,這時,里外屋的燈都亮了,婦人已起身穿好衣服。幾個孩子都醒了,挨個兒撲棱著大眼睛。向東拉滅了里屋的燈將婦人叫到外屋,問她具體情況,在三個大男人面前,婦人羞紅了臉,一聲不吭。
“好吧,你去睡吧,他逃不掉的?!眿D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正要走,卻又咬著嘴唇問:“東西呢?你們要不要?”
“什么東西?”大亮問。
婦人不作聲,進(jìn)了里屋,窸窣地翻了一會兒,接著拿出了一塊毛巾。
“衛(wèi)生紙呢?”向東問。
大亮接了毛巾,嗅了一下,又戳了一下向東,將毛巾遞給了他。
向東接在手里覺得黏糊糊的,仿佛有些潮氣,放在鼻子上又嗅了一下,有些腥氣,這才知道是什么東西了。他撿起個塑料袋,將毛巾團(tuán)成一團(tuán),裝到了里邊。說:“你歇去吧。明天趕早起床。”
過了不到一刻鐘,夜又歸復(fù)寧靜。呼呼的風(fēng)聲揚(yáng)起的雪花打在玻璃上,沙沙地響。
就算折向東是個抓捕老手,他設(shè)想得再周全,但還是疏忽了一個細(xì)節(jié)。而對于一件案子來說,有些細(xì)節(jié)卻是要命的。一夜北風(fēng),揚(yáng)起的雪花覆蓋了那雙光腳丫子腳印。寧靜的早晨,平靜得出奇,天空是灰色的,覆蓋著雪的高原似一個處女在安靜地酣睡著。三名穿著制服戴著大檐帽的公安干警來回在路上轉(zhuǎn)著圈,卻找不到歹徒留下的蛛絲馬跡。向東后悔莫及,早知這樣,昨天半夜就該沿腳印一直找下去的,而現(xiàn)在,老天仿佛和他作對似的,事情在一夜間發(fā)生了變化。
幾個人唉聲嘆氣地返回來,田翠花忙著燒熱水,大女兒正忙著給小兒子穿衣服。柜蓋上裝著毛巾的塑料袋依然在,臟不拉幾的。大家情緒受挫,都不吭聲,就連小安子也抽起了煙。
田翠花歉意地低著頭,仿佛抓不到歹徒是她的錯似的。鍋里水燒開了,她掀開鍋蓋將水舀到臉盆里,又開了柜子拿出一條新毛巾來。過了一忽兒,她又從里屋的縫紉機(jī)上抱出了一大堆衣服,扔在沙發(fā)上。一堆衣服中有一件西服一條藍(lán)顏色的長褲,其余還有毛褲線褲和一件臟兮兮的長襯衫。在最低層還有一條小花短褲衩。小花短褲衩的松緊脫落了,有半截裸露著,搭吊在一旁。幾個人都沉默著不說話,誰也懶得動。小安子記起了什么,就進(jìn)了里屋,一會兒提了一雙鞋來,這是一雙皮鞋,43的,鞋幫與鞋底都糊了一層泥。
幾個人懶懶的,無精打采,折向東讓小安子做筆錄,簡單地盤問了田翠花幾句,卻沒問出更多的有用情況,只知道個大概。那個人個子大約一米七以上,身體還算壯實(shí),再沒了其他特征。折向東記起來那歹徒是先下了燈泡的,就逮著燈泡看了看,情知昨夜田翠花又將燈泡擰上了,早就沒了指紋。只見那人扛著的斧子依然躺在縫紉機(jī)下邊,就拿在手里看了看,情知這個斧子也被人拿來拿去的,早沒了印痕。
早飯是在村主任家吃的,吃過飯后,折向東召集村委成員開了個會,簡要地通報了情況,把歹徒留的衣服物品、斧子等讓大家看了看,但大家一時都認(rèn)不出來。折向東就留了自己的電話與手機(jī)號,要村委成員隨時有什么信息給自己匯報。
一次平平淡淡的抓捕。深夜,罪犯逃走了,然而,犯罪分子卻留下了衣物,留下了精液,這些為案件的偵破提供了充分有力的證據(jù),破案其實(shí)只是遲早的事。
折向東回來給所長匯報了抓捕情況,因為家里要裝修,就請了幾天假。在這幾天內(nèi),他天天都和村里聯(lián)系著。他想著衣物、斧子,這些東西只要展現(xiàn)在大家眼前,村里人就會一眼認(rèn)出來的,那時罪犯就無處可逃了。如果他還不承認(rèn),那就使出殺手锏,利用精液進(jìn)行DNA鑒定,讓罪犯徹底閉上自己的嘴巴。
一天,兩天……五天過去了,下雪了,消雪了,天陰了,天晴了,氣溫下降了,又恢復(fù)正常了,然而,卻沒有這個罪犯一絲消息。
第六天,折向東正在家里,手機(jī)忽然響了,是黃所長打來的電話,要他馬上到單位。折向東放下手中的活趕到單位,一見黃所長就嚇了一跳,只見他黑著臉,所內(nèi)兩輛車全部發(fā)動著,所內(nèi)七個人整裝待發(fā)。折向東不明就里,也顧不上多問,趕快坐上了車。
車一路走,大家都陰著臉,誰也不說話。
車到田塬村,停在了學(xué)校院內(nèi),黃所長打手機(jī)叫來了村支書、村主任等一干村委會成員。他背著手來回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然后說:“叫大家來,還是關(guān)于田翠花的那個案子,咱們要盡快破案,盡快抓住犯罪分子?!?/p>
小安子到底年輕,有些不識時務(wù),就嘟囔著說:“國家公安部好多惡性案件掛牌都破不了呢?!?/p>
“滾你媽的。”黃所長當(dāng)著眾人面破口大罵了一句。
罵聲一出,氣氛頓時凝固了起來,人人都繃緊了一根弦,都不知道這件事為什么竟然這么重要起來。
黃所長說:“古麗,你給咱記錄,咱們成立田翠花案領(lǐng)導(dǎo)小組,我任組長,由村支書任副組長。咱們要依靠群眾,成員是咱們幾個跟村委會成員。——關(guān)于這件案子么,大家都說說,到底該怎么辦?”
每次大的行動,都是所長任組長,折向東任副組長,而這一次領(lǐng)導(dǎo)小組里卻沒了折向東,折向東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幾個人都不作聲,情況非常簡單,但沒有任何線索,都不知該說些什么或者從何說起。黃所長就說:“我的意思是這樣,咱們一是要依靠群眾,發(fā)動群眾。時間上要抓緊,把證據(jù)公開化,動員群眾認(rèn)。其二是再問田翠花,看能不能從她那兒發(fā)現(xiàn)一些有價值的線索。其三是圍繞中心確定重點(diǎn)嫌疑人員進(jìn)行DNA比對,雙管齊下。古麗,你寫報告,上報縣局,咱們一周之內(nèi)破案?!?/p>
“田翠花不在,到她娘家去了。”村主任說,“這婆姨自從那一夜遭到強(qiáng)奸后,五六天都不好意思見人。今天聽說你們來了,就躲到娘家去了?!毕驏|聽到村主任的話,說起“那一夜”,顯然是指抓捕的那一夜,他就覺得這話就怎么聽怎么刺耳,怎么聽怎么別扭。
這一晚上,在學(xué)校教室里,由村主任主持召開了村民大會。黃所長把來的婆姨女子娃娃都打發(fā)回去了,只留了一些男人。然后開會。會議由村主任主持,黃所長簡要地講了村里發(fā)生的事。一是要大家嚴(yán)守秘密,一定要從政治角度考慮此事,嫌犯未逮住前,一律不準(zhǔn)跟外人透露破案細(xì)節(jié),誰說了誰就得負(fù)責(zé)任。二是要大家積極配合,盡快破案。三是給提供破案線索者,獎勵兩千元。接著,村長就將編織袋中的一大堆衣服和斧子倒在課桌上,要大家辨認(rèn)。群眾鬧哄哄的,個個圍著衣衫說七說八,但都沒說下個究竟。村主任就想了一個法子,給每人發(fā)了一張紙條,要每人把懷疑的人員都悄悄寫在紙上。
紙條寫完、收集完,村里人就散了。小安子和古麗兩人整理出了紙條遞給黃所長,黃所長看著一個個“正”字,就遞給村主任說,“你看看你,有三個正字呢?!贝逯魅谓舆^條子,就笑了,說,“這倒應(yīng)該叫我那婆娘看看,知道我多好家伙?!?/p>
說著所長就和村委會一干人來來回回地琢磨紙條上所寫的每個人,從個頭、膽量、前科、平時為人處世等方面確定了年齡在30歲至45歲之間,個子在1米65以上的11個人為重點(diǎn)。所長在本本上密密麻麻記錄了一大堆,然后將村子群眾評議的這份名單裝在了自己口袋里。
這時,學(xué)校校長端來了鍋,鍋里煮著兩只雞。一干人就不再談?wù)摴?,開始吃雞,開始喝酒。
折向東滿腹的心事,沒心情喝酒吃肉,就從校園走出來,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門口徘徊著。月小而圓,像個結(jié)實(shí)的乳房。地上凍了,走起路來滋光滋光的。就在這時,大亮與村主任出來,一起在學(xué)校門口撒尿。三人正閑說話,突然,一陣小孩子的哭聲傳來,一聲聲的,拖著老長的尾音,給這寂寥的夜平添了幾分凄涼。折向東聽得哭聲,一驚,酒氣就散了,說:“你們聽,誰家小孩子半夜還在哭啊。”三人豎起耳朵又細(xì)細(xì)聽得一兩聲,村主任就笑了,說:“這是母貓在嚎兒子呢?!?/p>
“嚎兒子?”折向東問。
大亮說:“就是母貓發(fā)情了,在叫喚公貓呢?!?/p>
村主任說:“俗話說母貓不嚎叫,公貓上不得身。這年頭夜里母貓多,白天騷貨多。”
大亮說:“看來村主任掌握的信息就是不一樣?!?/p>
村主任說:“有球的不一樣,村里男人都打工去了,婆姨也是人么,在家里也難熬哩。”
幾個人閑說著話,就又回到了學(xué)校。這時吃喝全散了,村委會人員一個個往出走。所長與其他人被安排在學(xué)校住,折向東與大亮跟著村主任到他家去睡覺。也就是在這個夜里,折向東才知道了整個事情的原委。原來不知道是誰把前幾天他帶隊破強(qiáng)奸案的過程透露給了一個小報的記者,那個記者將此作了個花邊新聞,很快,這個消息被許多網(wǎng)站轉(zhuǎn)載了,在網(wǎng)上傳得紅紅火火。人們把破案中民警讓受辱婦女再次受辱當(dāng)成了笑話,四處傳播,并且這件事大有蔓延之勢??h上領(lǐng)導(dǎo)知道后,高度重視,將公安局長收拾了一頓,于是公安局長叫來了黃所長,將他罵了一頓,要他限期破案,來個快刀斬亂麻。難怪黃所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是啊,田翠花為了避免被強(qiáng)奸而報的案,可抓捕那一夜田翠花盡管不愿意,但為了配合行動,還是與歹徒發(fā)生了關(guān)系,這到底算不算是違背婦女意志的強(qiáng)奸行為呢?如果是強(qiáng)奸的話,自己和其他兩個干警成了什么?豈不都成了幫兇?想到這里,折向東就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這些消息又是怎樣傳出去的呢?
黃所長與古麗當(dāng)晚回鄉(xiāng)上去了。第二天早上早早開車來了,同行的還有鄉(xiāng)衛(wèi)生站的兩位醫(yī)士。10點(diǎn)鐘,支書開了村里的喇叭,點(diǎn)名喊叫昨晚確定的11個人到學(xué)校來。一會兒人就都來了,土眉土眼的,一個個臉拉得老長。村主任讓抽血作DNA檢驗,沒有一個人肯。其中一個二桿子和主任大聲吵了起來,問:“憑什么抽我的血,而不抽其他人的血?”村主任就說是黃所長定的,他也是在執(zhí)行命令而已,要說就只能跟所長去說。那人在院里一跳三尺高:“所長,你倒是說清楚,我憑什么就成罪犯了?”大亮聽到這兒,就大聲說:“破案需要抽誰的就抽誰的?!边@時呼啦一下子,11個人一哄圍住了大亮,都大聲嚷了起來。大亮一見這陣勢,就職業(yè)性地從腰中摸銬子。這時,黃所長就從房子里出來了,說:“除過婦女、老人與孩子,村里的每個人都存在嫌疑,要分批抽的,其他的人到下午再抽,上午時間包括村干部都要抽血?!?/p>
大家一聽這話就嚷了起來,說:“那就讓村干部先抽嘛。”
所長說:“行,村委會是村里的一級組織,就讓他們帶這個頭。誰拒絕抽,就說明誰有問題?!边@個話說完,村主任及幾個村委成員總以為自己是排在外邊的,這陣也就傻了眼,但又沒得話說,只好一個個脫棉襖,捋胳膊,挽袖子,讓鎮(zhèn)上的醫(yī)生抽血。
大約用了一個多鐘頭,十多個人就全部抽完了,血被抽進(jìn)專用器皿里,然后在瓶子外邊用膠布貼上了每個人的名字。
一大堆人都陰沉著臉,個個如同挖了自家祖墳似的。黃所長給每人發(fā)了一支煙,然后夾了包上了車。
時間一晃半個多月過去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從省上通過傳真?zhèn)髁嘶貋怼蟾骘@示:田翠花的內(nèi)褲及毛巾上存在著兩種不同的精斑,A種與B種,一個多一個少,一種大面積分布,一種零亂地灑落。同時還有一個消息,送去的15個男人的血型竟然沒有一個與精斑是一致的。這個消息使這些樂觀等待的干警一下子震驚了。不可能吧,怎么會這樣?精斑竟然會有兩種?那就是說田翠花在短時間內(nèi)與兩個男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那么這到底會是誰的呢?整個事件忽然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對于折向東來說,這句老話又重新得到了驗證。紙箱廠廠長吳發(fā)喜這個混蛋的事情終究被她老婆知道了,老婆大吵了一頓,給他的臉上留下了幾道深深的疤痕。撕開了臉面這一層,吳發(fā)喜索性不管不顧起來,和小燕直接住在了一塊兒。并且他一不做二不休,到處揚(yáng)言,自己在派出所受到了所長與折向東刑訊逼供才不得不承認(rèn)嫖娼,不得不簽字的。還有派出所罰自己款開的是收款收據(jù)等。小道消息傳來,他正在找人寫材料,要告雙良派出所的狀。
網(wǎng)上關(guān)于此事的吵鬧還在一天天繼續(xù)著,“公安眼皮底下民婦遭強(qiáng)奸”的帖子鋪天蓋地??h公安局面臨的壓力越來越大,公安局長決定重新成立田翠花強(qiáng)奸案專案組,由公安局管刑偵的王副局長任組長,縣刑警大隊負(fù)責(zé)直接辦案,雙良派出所全面配合。至于折向東的問題待案子查清后再給予嚴(yán)肅處理。
王副局長一上任,就緊急召開擴(kuò)大會議,確定新的思路。在會上,三名參與抓捕的人員情緒受挫,一聲不吭。其他人對此案了解不多,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然而就在這時,青科這個雙良派出所今年剛分來的干警卻侃侃而談。
青科針對存在兩種精液談了自己的見解:“首先,科學(xué)是不容懷疑的,存在兩種精液,就說明田翠花遭遇過兩個男人。一種情況是第一夜、第二夜與第三夜不是同一個人。就是說在這三夜里有兩個人采用同一種方式強(qiáng)奸了田翠花。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兩個歹徒的特征當(dāng)然不一樣,但田翠花以為第一夜受驚嚇,辨別得不夠清,誤認(rèn)為兩個人是一個人。那么這個人是誰呢?我以為最大的嫌疑應(yīng)該是那名村醫(yī),因為田翠花對他說起過歹徒采用的方式,這個秘密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完全有可能采用歹徒的方式來強(qiáng)奸田翠花……
“胡扯?!闭巯驏|砰地站起身來,“王剛來和田翠花一起報的案,怎么會是他呢?”
“坐下,坐下?!蓖醺本珠L示意折向東坐下,“讓青科把話說完?!?/p>
青科說:“當(dāng)然還存在另一種可能。”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望了一眼向東與黃所長,不說話了。
“你說的另一種可能是什么?”王副局長問。
青科扭捏了半天,低聲說:“第二種情況,應(yīng)該不避嫌地說,破案當(dāng)夜所有跟田翠花接觸的人都存在著嫌疑——包括我們自己人。”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咚地敲在會場。坐在角落里的折向東腦子嗡的一聲,頭發(fā)根根豎了起來。真是人不可貌相,這個青科怎么能如此無恥!
……
第二天,專案組派三名人員重新進(jìn)駐田塬村,進(jìn)行第二輪排查。田塬村除過在外打工的,除過上一次抽查的15名男人以外,剩余的幾乎都是老弱殘兵。專案組成員對村里每個可能人員挨個問話,從性別到年齡,從事發(fā)當(dāng)夜在什么地方到日常表現(xiàn),都不放過,最終又確定了兩名嫌疑人員。一名是王剛來這個醫(yī)生,上一次由于他是報案人員就被排除掉了,但這次在走訪中許多群眾反映他一貫好色。二一個是村里一名叫章子的光棍。他40多歲了,生得人高馬大,一雙大腳非常符合嫌疑人留下的鞋尺寸,更重要的是沒有人能證明那天夜里他干什么去了。他弱智,一條腿還有點(diǎn)瘸,所以上一次排查的時候漏掉了,這一次又重新納入了偵查人員視線。兩名嫌疑人員確定后,所采血清樣迅速送到了省廳。
而這一切都是背著折向東進(jìn)行的。自從那天開會遭批后,折向東就再沒接到過工作指令。在一天天閑呆著的時候,他就想著自己是被掛起來了。一個人被掛起來就是沒什么名分,沒什么說法,但領(lǐng)導(dǎo)和大家似乎形成了一個默契,你可以來上班,也可以不上班,工資、獎金、單位發(fā)煤、降溫費(fèi)什么的都不會少你的,甚至到某些時候還會派專人送到你家里、手里,而這一切條件就是你不用做任何一件具體的工作。
折向東今年37歲了,當(dāng)然不希望自己的政治生命就此結(jié)束。他和他的家人以及族人為之驕傲的這個警察事業(yè),曾給他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記憶。當(dāng)他一次次地給城關(guān)小學(xué)、南關(guān)小學(xué)學(xué)生作報告的時候,當(dāng)那些小學(xué)生給他戴上紅領(lǐng)巾的那一刻,當(dāng)警察故事感動得那些女教師不停地抹眼淚的時候,他是那樣地為自己作為一名警察而自豪。
再過一個月就要過年了。這天晚上,田翠花卻意外地來到了折向東的家,她的身上披著很多雪花,多天不見了,臉憔悴而恍惚。
女人手中提著個筐,筐中裝著雞蛋,一顆顆雞蛋用寫滿字的作業(yè)紙包裹著。一顆挨著一顆,怕碰碎的緣故吧,筐底墊著些麥秸稈。筐提進(jìn)來的時候,有一些麥秸稈便撒落在向東家剛裝修過的地板上。向東老婆見了,立即拿來吸塵器吸,女人要幫忙,向東老婆很高傲地拒絕了。向東老婆吸過的地上,仍然留有那么幾根,這個鄉(xiāng)下女人忙從地上把那些麥秸稈一根根撿了起來,握在手中,害羞地坐在一邊。
電視上,針對日本政要否認(rèn)慰安婦一事,評論員正在評說。向東和她都沉默著,倆人似乎都不知該從何說起。向東望著她,見這女人皮膚白嫩,眼角邊有了幾道淺淺的皺紋。頭上的雪消了,頭發(fā)濕淋淋的,有兩綹頭發(fā)貼在額頭上,倒平添了幾分嬌嫩與動人。向東將電視關(guān)了,要女兒回房間去,女兒撅著個嘴極不情愿地走了。
折向東對這婦人說:“你知道的,案子到現(xiàn)在還沒有破出來。局里正在加緊破案?!?/p>
“不不,我不是說這個,”女人急急地說,“我是說,能不能不要破這個案子了,我的事你們公家就不要管了?!?/p>
“不管了,那怎么行?”向東詫異地說。
“那不叫人白強(qiáng)奸了么?”向東女人說了一句。
向東白了她一眼,她就不吭聲了。
“反正就那么回事,再過幾天我男人就要回來了?!迸说吐曊f道。
折向東這才明白原來這女人的男人打工就要回來了,她大約怕男人知道這些事情,打算就此了結(jié)。
“嗯,”向東苦笑著說,“這是刑事案子,公安知道了那能不破?”
“可是我不要你們破案了?!迸思奔钡卣f,“你給你們局長說一下?!?/p>
“唉,”折向東苦笑著繼續(xù)說,“破案就像機(jī)器運(yùn)轉(zhuǎn),轉(zhuǎn)起來一時半刻就停不了。如果要停的話,一種是自然停,就是案件水落石出;另一種就是再三努力都破不了案,沒辦法,只得暫時擱置。除此外,就沒法停下來。再說這件事紛紛揚(yáng)揚(yáng)鬧到現(xiàn)在這份上,誰又敢讓停下來呢?我們每個人就只有聽天由命的份兒。”
聽著這些哲理似的話,女人唯唯諾諾說不出話來。
向東發(fā)完這些感慨,就又聯(lián)想到自己,自己難道不是也被這個運(yùn)轉(zhuǎn)的機(jī)器碾成碎末了么?
案子在快速偵破著,新的鑒定結(jié)論很快就出來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傳來。經(jīng)鑒定:那個叫章子的光棍的血竟然和B種精斑是同一個人。接到這個消息,專案組的人長出了一口氣,案子終于有了突破,說不定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當(dāng)天夜里,公安局報請檢察院簽發(fā)了逮捕章子的命令。
得知這個消息,折向東雖將信將疑,但仍覺得是個機(jī)會,思考再三,就向刑警隊長報名要求參加本次抓捕行動。但在電話里很快就被拒絕了,理由是抓捕人員名單已全部確定了。
聽完這些話,折向東就再一次感到在一片漆黑的夜里,自己一人在不停地墜落。
章子在當(dāng)夜就被抓住了,審訊還沒取得什么進(jìn)展,但在第二天,田塬村十幾名上訪的群眾卻來到了縣政府門口上訪??h信訪局接待了他們,問清事由后,又打電話給公安局,王副局長就派人將這些人接到了公安局會議室。
這些人土眉土眼,見到王局長就急著你一言我一語地吵嚷著要公安局放了章子。王副局長見大家情緒激動,就把刑警隊長羽飛和青科叫了來,讓他們給大家介紹案件。青科拿出一沓紙來,一張張舉著向眾人展示,說通過DNA鑒定,章子的血型和精斑上的相符,所以才逮捕章子,這件事事先經(jīng)過檢察院批準(zhǔn),一切程序都是合法的。大家應(yīng)該相信科學(xué),而不應(yīng)該靠感覺。聽到這話,村里一干人就吵了起來,有個白胡子老漢從胸口掏出一張紙來,是一份血書,血書上邊寫著章子不是強(qiáng)奸犯的話,下邊有村里五六十名群眾的簽名,每個簽名上都印有一個紅艷艷的指印。
這張血書輕飄飄地傳到了王局長手中,王局長看了,就給了青科和羽飛看,哼了一聲說:“竟然還有田翠花。”
他問大家:“你們認(rèn)為不是章子,那你們說誰是嫌疑犯?”
村里的人面面相覷,那個白胡子老漢就說話了,“我們也沒根據(jù),但是瞅見醫(yī)生像是?!?/p>
青科問:“你們說醫(yī)生是,那有證據(jù)么?”
其他人就都低了頭,嘟嘟囔囔地說:“我們也是瞎猜的?!?/p>
這時副局長就來了脾氣,他聲色俱厲地說:“瞎猜,這樣的事也能瞎猜么?人命關(guān)天你們知道不知道?警察破案子也像你們一樣瞎猜,那一年得冤枉多少人啊?無論什么都要講證據(jù)的。為什么關(guān)章子,就是以為他有這個嫌疑,我們并不是憑空抓人?!彼种凶ブ娙说暮灻?,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我們公安的宗旨是什么?就是決不冤枉一個好人,也決不放走一個壞人。”
那個白胡子老漢環(huán)視左右說:“她田翠花也說不是章子。”
“證據(jù),證據(jù),田翠花說不是,就不是?那她知道是誰呀?那一夜她怎么不一把把歹徒給抓住呢?”副局長說。
長時間的沉默。
白胡子老漢唯唯諾諾地說:“醫(yī)生,他今天要出外打工了,說不定是做賊心虛,準(zhǔn)備逃了?!?/p>
“人家出外打工也叫逃?村里整年整月都有人出外打工,也都是罪犯?這是什么邏輯嘛!”副局長不依不饒地說。
就在這時,青科忽然發(fā)了話,他凝視著白胡子老漢,問:“你怎么知道他要逃了呢?”
青科的這句話,激起了白胡子老漢的說話興趣,他說:“要過年了,打工的都回村了,誰還出去啊。再說,冬天了,出去也沒活干??舍t(yī)生昨天把他的狗都送人了,說他要出門打工……他是醫(yī)生,從來都沒出外打過工?!?/p>
“證據(jù),證據(jù)。”王副局長聽得心煩,繼續(xù)敲著桌子,“捉賊捉贓,捉奸捉雙,你拿來證據(jù)我就相信你。”
白胡子老漢白了王副局長一眼,就什么也不再說了。
一干人經(jīng)得這一陣折騰就都心虛得沒了話,起先的勁頭也松了下去,一個個蔫溜溜的。于是,副局長又語重心長地講了一通話,然后打發(fā)走了他們。
打發(fā)走了村人,專案組人員又在一起開會。會上青科及幾名干警均認(rèn)為村里人提供的醫(yī)生的種種異常反應(yīng)極為重要,鑒于還有A種精斑未被鑒定出來,建議立即拘留醫(yī)生審查。大家都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如果另一名嫌疑人真是醫(yī)生的話,他出逃后相當(dāng)一段時間就很難接觸到他,就會給案子偵破造成一定困難。最后專案組決定,由刑警隊長帶隊,帶領(lǐng)青科與大亮,全面監(jiān)視醫(yī)生。如果醫(yī)生真有潛逃行為,可立即對其采取強(qiáng)制措施。
當(dāng)天下午這三名干警重新進(jìn)駐村子,但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在隊部門口迎接他們的竟然是民警折向東。
折向東自從報名參加抓捕行動被拒后,呆呆地想了一夜,想起那夜罪犯翻窗子的情景,想起罪犯在雪地里奔跑的身影,總覺得肯定不是章子這個殘疾人,這件事情一定另有實(shí)情。他想來想去,自個兒就騎著摩托車來到了田塬村,看能不能重新找到一些破案線索。
刑警隊長羽飛、青科、大亮看到折向東,都愣了一下。刑警隊長羽飛腦子很快地轉(zhuǎn)圈,問:“折副,你怎么會在這兒?”向東苦笑了一下沒作聲?!搬t(yī)生呢,他在不在?”“醫(yī)生好像有出門的打算,我剛才見他正收拾東西來著?!毕驏|說?!翱欤??!甭牭孟驏|說這話,刑警隊長揮了一下手,向東也上了車,幾個人就驅(qū)車前往醫(yī)生家。車子一開到醫(yī)生家門前,幾名干警剛一下車,正在院子里收拾東西的醫(yī)生看到警察來了連忙翻墻就跑。也怨他運(yùn)氣不好,翻墻時,正好跌在墻外茅廁的一塊石頭上,把腳扭了。他忍痛挺起了身子,但就是跛著腳一步也挪不動,這樣向東與羽飛他們就不費(fèi)吹灰之力將他逮住,帶上了車。
然而就在這時,她的老婆卻從院子里跑了過來,她一把將車門摳住,大叫大鬧起來。刑警隊長命令大亮開車,大亮伸出頭來看了看,猶豫著不敢開。向東在車內(nèi)抓著醫(yī)生頭發(fā),這時坐在邊上的青科下了車,想把她的手掰開,但使了半天勁,怎么也掰不開。刑警隊長看著看著就著了急,他從前座下車,掏出槍來,說:“我們是在執(zhí)行任務(wù),再不走開,我就……”
“那你打死我好啦??禳c(diǎn)啊?!贬t(yī)生老婆的手背上不知什么時候已有了幾道傷痕,在滲著血,但就是牢牢抓住車門不放。
刑警隊長怒了,將槍重新裝在套里,抬起腳,用皮鞋在她的手上踏了一腳。這婆姨吃了疼,手松開了,肥胖的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用嘴哈著手,淚花直淌。向東看到這情況,登時心里有點(diǎn)難受,安妥了幾句醫(yī)生,就從另一邊的車門上下來,走了過來,拉她起來。那女人賴在地上不起來,胖胖的身軀拉起來一條放下去一攤,向東干著急沒辦法。這時,圍觀的群眾中來了一位中年婦人,過來幫忙。兩人就將醫(yī)生婆姨拉了起來。那女人身上全是土,一只鞋也掉在一邊,消融的雪水和泥沾了一身。向東給她撿鞋,那鞋卻沾在泥里提不出來,那位中年婦女就來幫忙,提出了鞋,兩人就一邊勸說著,一邊架著她往回走。她的身子一搖一晃,上衣被提起了,胖乎乎的肚子就全露在了外邊。兩人架著走了沒幾步,這女人對準(zhǔn)刑警隊長呸了幾下,大聲罵道:“公安局羞先人哩,公安局長把人虧了。”
“你還敢罵公安局?”正準(zhǔn)備上車離開的刑警隊長羽飛聽到這話登時冒火了,摘下銬子就追了過去,咔嚓就將婦人一只手銬上了,要銬另一只手,折向東就接過了銬子說,我來。向東看著這婆娘的這只手,只見五指蜷曲著,食指和無名指腫脹得像紅蘿卜似的。手背上一道道劃痕正滲著小血粒。他覺得沒法下手,于是趁勢將她拖了過去,和汽車的后保險杠銬在了一塊兒。
“田翠花,日你媽,你自己愛賣×,愛叫我男人日,管我家男人屁事?!边@女人看著不是幾名公安的對手,知道今天這樣鬧下去非吃虧不可,就不再罵公安局而大罵起田翠花來了。那醫(yī)生聽見老婆罵田翠花,就著了急,在車?yán)镞吀呗暳R著什么,大約想阻止,手又被銬著,就伸出腳來夠著踢自己的老婆。
“田翠花,你個賣×貨,你在哪兒?你出來,你不得好死?!眿D人還在罵著。
誰都不知道這個場面該如何收拾,但就在這時田翠花卻從自個兒院里出來了,她走到車旁,對折向東和刑警隊長說:“真的不是他,你們把他們都放了,我跟你們走?!?/p>
田翠花一說話,女人就不吭聲了,只是抽泣著哭。
“我們抓的是罪犯。”刑警隊長說,“請你不要妨礙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p>
“我知道是誰,我給你們說?!碧锎浠ㄕf。
折向東望著隊長,刑警隊長簡單想了一下,看看周圍已圍有許多村民,這些村民情緒都有些異樣,他害怕夜長夢多,場面失控,就決定按原計劃辦,帶走醫(yī)生。
“那醫(yī)生老婆呢?”羽飛問。
“她妨礙執(zhí)行公務(wù),一并帶走?!毙叹犻L說。
“要不,將醫(yī)生帶走算了?!闭巯驏|悄聲說。
刑警隊長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折向東,沒吭聲,轉(zhuǎn)身上了車前座。
“田翠花你不得好死,我男人被槍斃了,我第一個饒不了你?!蹦桥艘灰娽t(yī)生又要被帶走,就又罵起田翠花來。
田翠花過來擋在了車前頭,說:“我跟你們走,我知道是誰。你們把這個女人放了。讓她回家吧,她家里還有孩子的。”
但這時這幾名公安已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了,折向東將鎖在保險杠上的銬子打開了,但實(shí)在不忍心銬這婆娘的那只手,就銬到了自己的一只手腕上。這時大亮與青科過來了,三人將尋死覓活的醫(yī)生老婆也推到了車?yán)铩?/p>
大亮發(fā)動了車,車在已經(jīng)開始消融的雪地里來回扭了幾個印,走了。
車子一走,眾人就都散了。田翠花回到家將頭發(fā)梳洗干凈了,將衣服穿戴整齊了,又將孩子一個個安妥了,就一個人上了路。
這天晚上田翠花面對幾名審訊的干警講了事情的整個經(jīng)過。原來田翠花的男人出外打工去了,田翠花一個人在家里種地。她家有五畝地離本村非常遠(yuǎn),和鄰村王灣的地挨著。一來二去干活,他就認(rèn)識了鄰村的一個叫范大的男人。這個范大常幫她做活,兩人熟了,范大見她這么辛苦,就提議幫她代種這五畝地,收成歸她,但要她陪他睡一個月的覺,田翠花想了想就同意了。今年莊稼收了,田翠花也陪他睡了一個月的覺,可誰想這范大卻不罷休,還想讓田翠花繼續(xù)陪他睡覺。田翠花怕夜長夢多村里人知道,也怕打工回來的老公知道,就死活不同意再往來。這個范大在和田翠花多次商議無果的情況下,決定鋌而走險,于是在一個夜里他扛著斧子翻進(jìn)窗子,鉆進(jìn)了田翠花的被窩。第二夜他又如法炮制,不想雙方拉扯驚動了田翠花的大女兒,他起身跑了,走時揚(yáng)言自己第三夜還要來。田翠花恐怕他繼續(xù)糾纏不清,就對鄰居王剛來說了,要他出出主意,找?guī)讉€人嚇唬嚇唬范大,讓他別再糾纏自己。沒想到這醫(yī)生非常懂法,擔(dān)心自己被牽扯進(jìn)去,就建議她去報案,用警察來嚇退范大。但就在案報完的當(dāng)天,醫(yī)生又趁機(jī)占有了她。以后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田翠花想嚇唬范大,但同時又不愿意讓干警抓住他,將這事情弄得家喻戶曉,這種微妙的心理導(dǎo)致了折向東他們抓捕的當(dāng)夜空了手。但到今天,當(dāng)她看到這個案件因為自己沒說實(shí)話,有許多無辜的人都受到牽連時,實(shí)在不忍心了,就來自首。“反正我沒說真話,到這份上了,要?dú)⒁獎幎加赡銈??!碧锎浠ㄕf。
就在這天夜里,醫(yī)生也承認(rèn)了事實(shí),承認(rèn)自己曾在報案的當(dāng)天下午與田翠花發(fā)生過關(guān)系,但那是她自愿的。并且,他還承認(rèn)那天抽血時趁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和辦案人員不注意,他偷偷調(diào)換了驗血瓶上的章子與自己的名字。
疑團(tuán)盡散,真相終于大白。
折向東當(dāng)夜并未參加審訊,因為組織上沒安排他,他是第二天中午才知道這一切的。他聽到后眼睛里就直蹦火,就這么一件糊里糊涂的事,他的前途卻不明不白地被毀掉了。他趕到了看守所,找到了一手炮制這個案件的田翠花,真想搧她兩個耳光,但手伸到空中卻停住了,因為他看到了田翠花滿臉的淚花,看到這個已是三個孩子母親的楚楚可憐,她眨巴著眼睛惶恐地躲在角落里,像一只受了驚嚇的老鼠。
折向東伸出的手頃刻間凝固在空中。
作者簡介:
侯波,男,生于1967年。曾在《當(dāng)代》《延河》《延安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上百篇,200余萬字,有多篇作品獲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誰在那兒歌唱》《稍息立正》?,F(xiàn)為《延安文學(xué)》雜志常務(wù)副主編。2011年在《當(dāng)代》第四期發(fā)表中篇小說《上訪》,第9期《小說選刊》轉(zhuǎn)載《上訪》,第10期《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其小說《肉爛都在鍋里》。
責(zé)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