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澄宇
德國哲學(xué)家海德格爾說,現(xiàn)世代是“貧困時代”。基督的誕生并非神性的彰顯,而是“形而上”的凝固,從此神性離開廣闊的大地,遁入無邊的蒼穹,人類開始進入這貧困的時代,遙望漫天的隱約星光,祈求神性的沐浴。詩人是最接近神的在世者,他一定是個靈魂來自遠古的行吟者,吟唱聲悠遠而清亮,猶如豎琴彈出的虹。海氏經(jīng)常引用,并被世人津津樂道的荷爾德林的一句詩是:“充滿勞績,然而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偉大詩人眼中的人理應(yīng)如此,因為他擁有神的稟賦:大地是金黃色的,地底下掩埋的饋贈正在蠢動,寧靜或狂暴的風梳理出田壟的脈絡(luò),所有的一切都是包容而隱匿的,暗藏著即將到來的分娩苦痛的可能性,以及遙遠世代傳來召喚的靜謐與焦慮。在這樣的世界中,人還沒有遺忘“存在”,“存在”無處不在,所以,理應(yīng)詩意地棲居。然而,人,沒有。因為他們不是詩人。
詩人為什么能揭示人世間的存在與本質(zhì)?因為詩人有別于常人。常人沉淪在這個世界上,他們的眼睛看不出充溢著的神光。詩人卻不是憑借這雙肉眼。在俄狄浦斯傳說的最后:犯下罪孽的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在長女的攙扶下到處流浪,在歷經(jīng)艱險后來到了神定的歸宿地,阿提克的克洛若斯,進入了不許任何人進入的森林。“被禁止的秘密不該用語言觸及……現(xiàn)在,很奇怪,我又成了你們的向?qū)?。”俄狄浦斯留下了這樣一句話后,在電閃雷鳴中走進圣地深處,旁人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用手遮住了臉,就這樣,他突然消失了。只有拋棄肉眼的束縛,甚至普通言語的牽絆,人,才可以達到世界的本質(zhì)。所以,最偉大的詩人荷馬也是盲人。
此情此景,東方仿佛。瞽傳詩的傳統(tǒng)至少在上古時代是存在的。但是很快,我們的詩人就成了禮儀化世界的傳聲筒,詩的言語變成了社會的語言。所以,在中國古代,刺瞎雙眼的不是俄狄浦斯,而是在《繡襦記》中為了規(guī)勸自己丈夫讀書,用繡花針刺瞎自己一雙美目的李亞仙。其中之剛烈、決絕、柔情、無奈、希望等等諸種情緒譜寫成了這一幅浮世繪,焦點集中在那雙流著血的眼睛上,如同黑暗的網(wǎng)眼,而那張大網(wǎng),將人纏繞得喘不過氣來。在這樣的網(wǎng)中,追求源頭的詩人已經(jīng)消亡,詩人開始從其他方向突圍。
讓我們告別這樣的慘烈,退而求其次。靠一雙天賦的肉眼,如何能夠看到世界的本質(zhì)或本源?在基督現(xiàn)身于蒼穹,神性遠離大地的世代,詩人們也只能如此了。在西方,無論是宗教還是舍勒的倫理現(xiàn)象學(xué),甚至是世俗,都給出了這樣一個簡單的答案:“愛”!他們認為,詩人靠眼中的愛,足以融化和感知那隱匿的永恒世界。噢,果真如此嗎?
回到東方。
與西方詩人深切感受到“存在”不同,東方的思維方式中很少有“存在”的憂患與焦慮意識。張岱年先生在《中國哲學(xué)大綱》中總結(jié)了中國古代思想的幾個特點,其中最重要的三點為:“合知行”,“一天人”與“同真善”。即主體與客體并沒有產(chǎn)生“撕裂”,反而是從本體論到知識論到道德論都有機地融合在了一起。
這種融合,體現(xiàn)在“歌詠言”、“詩言志”上,在很早以前,詩歌已經(jīng)和道德修養(yǎng)產(chǎn)生了緊密的聯(lián)系,詩人從上古時代那個巫師一般的先知者降格為歌頌禮儀的士。大部分詩人所追求的“道”,已經(jīng)在社會禮儀化的過程中沉淪為“道德”了。《楚聘歌》云:“大道隱兮禮為基。賢人竄兮將待時。天下如一兮欲何之。”我們只好從上古所遺留的只言片語中“得道”: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復(fù)能來。
—《白云謠》
在上古詩人眼中,“道”是自然之道,而此自然,絕非后世胡塞爾欲懸置的物理之自然,而是生生不息、悠遠綿長的自然。這樣的自然是不斷自我涌現(xiàn)的自然,而非靜止不動的現(xiàn)象。綜觀先秦社會,應(yīng)當有“大道流行”—“禮儀為基”—“禮崩樂壞”—“道隱德存”的階段。禮崩樂壞造成了兩個后果:一、大道逃逸,并以世俗化的詩樂形式表達出來;二、禮儀重建的訴求,使得這些詩樂形式又迅速被剔除。最后,恰如傳說中朱熹所言:“仲尼不出,萬古為長夜?!笔獠恢?,長夜才是詩人的家園,是詩歌最好的溫床。
面對道的隱匿,普通的語言已經(jīng)觸及?!耙载囱詾槁?,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保ā肚f子·天下》)卮言、重言與寓言,都不是“普通話”,而是“詩”的語言!詩人是不甘于“沉淪”在這禮儀道德的世界中的,隨著兩漢魏晉文學(xué)的自我覺醒,詩人又重新降臨到人世。
詩人覺醒到自我,并流連于美的世界。這種“流連”境界又有兩種:一是自我意識蘇醒后帶來的新奇與苦痛;二是坦然面對之后對于美與世界的眷念。自我意識的覺醒絕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需要面對社會、歷史所帶來的隔閡感,猶如意識到自己穿上了一件粗糙的衣服,又不能像阮籍、嵇康們一樣放浪形骸,袒胸露乳,只能忍受那艱澀的摩擦。詩人選擇用詩的語言來對抗這種艱澀,而這時候的詩必定追求銳利如刀,這樣才能將堅硬割破,直達自己的內(nèi)心。
“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李賀筆下的自然,展露出它奇詭的一面,詩人應(yīng)當是被自己的內(nèi)心崢嶸所割傷,才會使江河帶淚。這是一種對“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反叛,打開自家的門扉,映入眼簾的卻是枝椏纏繞如鬼影。這種對于世界的“流連”是堅硬而冷峻的,詩人硬生生地闖入這個世界中,靜靜而悲傷地凝視著它,內(nèi)心的火卻在燃燒,盡管快要被冷風吹滅了,但他還是要吐露,還是要發(fā)言。這已經(jīng)幾乎觸摸到語言的本質(zhì),絕不是禮儀社會的載物,而是先于社會存在的“大道”。
“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痹娙岁愖影好鎸κ澜绲暮榱鳠o比感傷,這何獨是他的感傷?“道”已經(jīng)消失至虛空,人生在世,只是無盡的孤獨—“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但是,自然好歹是生機勃勃的,人情幸好還是有冷暖的,一部分詩人如王維,走向了自然的禪意,而大部分詩人則在短暫適應(yīng)了世界的隔閡后,又投入到飽滿的人世間了。
中國式的人生感懷多是帶著淡淡的悲哀與悄悄的豁達?!肮怼保皻w也”,只是時間長流里人生的一部分,是生人過去之好友,未來之同伴。詩人不得不流連于人世,雖然世事茫茫,雖然命運多舛,但既然人生是羈旅,且歌且行地走上一程又何妨。如果說老杜有滿滿的一腔對于人世的關(guān)懷,那么小杜的“流連”就是自我放逐了。這是他對抗“沉淪”的方式。而所謂“沉淪”,即陷入庸俗的人倫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是容不下詩人的,而當世俗的禮儀變成籠罩整個知識人世界的大幕,詩人的任務(wù)就是在日常倫理中發(fā)掘所謂的“性理”,那么他那雙“慧眼”就不再有眼波流轉(zhuǎn),而是僵化與呆滯了。錢鍾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說,宋代五七言詩講“性理”或“道學(xué)”的多得惹厭,而寫愛情的少得可憐。
如果“道”已經(jīng)淪為“道德”、“性理”,為了彰顯這樣庸俗化的“道”,寫這樣詩作的詩人,在我的眼中,哪怕這首詩再清新可人,他都算不上真正的詩人。因為,真詩,永遠不是手段,它只是目的。
錢鍾書先生說:“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xué)北學(xué),道術(shù)未裂?!保ā墩勊囦洝ば颉罚┤欢?,心理攸同但境界不一;道術(shù)未裂而花開并蒂,也是有可能的。也許由于語言本身的不同,譬如西語重主謂結(jié)構(gòu),系動詞發(fā)達,或者最根本在于一為拼音字母、一為象形漢字,在思維上,西方詩人思考的路數(shù)定然與東方不同。
因為拼音字母只是純粹的符號,所以為了達到那個真正的世界,詩人的語言必然是充滿悖論的。無悖論,不成詩!悖論,正是詩人試圖超越語詞的限制,力圖透視事物本質(zhì)的一種言語嘗試。美國新批評大師克林斯·布魯克斯說,對詩人來說,個人總是價值的中心和載體,作為一個詩人,他的職責就是去揭示這個價值。
而這世界上最大的價值就是世界種種的本質(zhì)。
德國哲學(xué)家赫爾德說,詩歌是人類真正的母語。因為詩人的語言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語言而達到了對于本質(zhì)的揭露,而那,是人類尚在襁褓中的呢喃與哭嚎。本質(zhì)是什么?詩人在尋找的冒險旅途中,一次次回到古希臘的起源。
哦,希臘的形狀!唯美的關(guān)照!
上面綴有石雕的男人和女人,
還有林木和踐踏過的青草;
沉默的形體啊,你像是“永恒”
使人超越思想:呵,冰冷的牧歌!
等暮年使這一世代都掉落,
只有你如舊;在另外的一些
憂傷中,你會撫慰后人說: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這就包括你們所知道和應(yīng)該知道的一切?!獫取断ED古甕頌》
這只希臘的古甕,盛的是神的骨灰!是神力在大地之遺留,所以有冰冷的牧歌在遙遠的世代呼喚,呼喚永恒,呼喚自己,自己就是永恒!恰如海德格爾所言,盛水的絕非器皿這個物件,而是它包圍出來的“空”。這個“空”就是神力之所藏,存在,在于虛無。
這種虛無感充斥著詩人的心靈,由此吐出的哪怕再柔順的句子,也有一種矛盾的魔力。最大的悖論與矛盾是生與死,人都是向死而生之人,死亡在遠方拋射回來,與我們轟然相撞。在這樣的無言的撞擊聲中,存在自然就會體現(xiàn)出來。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在其名作《嚴重時刻》中自言自語:“……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死,無緣無故在世上死,望著我。”
這是一種深切的存在感,深入骨髓,無法逃避。這種感覺最根本的來源在于主體—客體的砉然而裂,因為這種分裂,存在才赤裸裸地暴露在世界上面,詩人成了世界上最可憐的動物,因為他居然意識到了這種無處躲藏的蝕骨之痛:虛無,孤獨,紛沓而至,無法可想。
客體如野獸般侵略進入詩人的胸膛。米紹寫道:“因為一個男人過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巖石看,所以遭到了巖石的毆打。盡管巖石一動不動?!?/p>
但是,恰如畢加索曾經(jīng)說過,人,居然在泡在浴缸里的時候沒有解體。這本身就是最大的奇跡!所以詩人試圖用人性來彌補這其中巨大的裂縫,達成伊甸園中的寧靜,恰如女媧補天一般,只不過他用的石頭是自己的血肉化成。這樣凝結(jié)而成的寧靜,與中國式的王維或陶淵明的心境完全不同。同樣是“空”,東方的“空”是“禪意”,西方的“空”則是“洞見”,看看一顆松子落在東西方土地上的不同結(jié)果吧: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
山空松子落,幽人應(yīng)未眠。
—韋應(yīng)物《秋夜寄丘二十二
《員外》
樹林里幽深的寂靜
有它綿綿不絕的音律;
一枚果子從樹上跌落,
這響聲謹慎而低沉……
—曼杰什坦姆《樹林里幽深
的寂靜》
在韋應(yīng)物的松子落地聲中,雖然有幽人的呼吸,但是那是自然的一部分,宇宙都睡著了。而在曼杰什坦姆的松子墜地聲中,分明有詩人的呼吸,這呼吸首先不是作為寂靜的宇宙之音而出現(xiàn)的,恰是一種低沉的、壓抑的力量的積蓄,仿佛一種神秘的容器盛滿了它們,然后在森林幽靜的深處,悄悄拔開橡木塞子,正一點點的有什么流溢出來。
那就是存在,而本質(zhì)卻還未顯現(xiàn)。
追尋本質(zhì)是西方詩人永恒的目標。
在這條道路上,哲人是詩人最大的朋友與敵人,他們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本質(zhì)的秘密是從時間的源始開始的。古希臘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說:“時間為擲骰子的兒童,兒童為王。”說哲人是詩人的敵人,因為通過理性將“時間”空間化,是歐洲古典哲學(xué)的必由之路,從此“時間”被“分割”為不同的“方位—時代”,然后又簡化為“瞬間—點”。“時間”與“空間”都變成了“點”,而在這樣的“點”中,單向度的“線”與“面”被延展出來,“科學(xué)”從“哲學(xué)”的子宮中誕生了。
說哲人是詩人的朋友,因為近現(xiàn)代哲學(xué)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對于這種思維方式的反思。法國哲學(xué)家柏格森提出了“時間—綿延”的觀念,“綿延”為“不可分割—不可重復(fù)”的。胡塞爾希望用“意向性”將時間從物理時間和心理時間中還原出來。海德格爾則說,時間性是源始的、自在自為的“出離自身”本身,時間性的本質(zhì)即是在諸種綻出的統(tǒng)一中到時。而偉大的詩人,都已經(jīng)用自己的“眼睛”還原出了“時間”與“空間”。
滿手時間,你朝我走來—我說:你的頭發(fā)不是褐色的。
你輕輕把它舉到苦難的天平上,它比我重……
—保羅·策蘭《滿手時間》
在詩人的還原中,時間即空間,點已經(jīng)還原成了一張曲折的大網(wǎng),網(wǎng)眼全在詩人的心中。意識到存在,將時間、空間從物理和心理的世界解放出來,這只是到達本質(zhì)的前兩步。最關(guān)鍵的卻在于“超越”,超越到明明不可言說的真正世界,那是神的領(lǐng)域。神,不一定是以基督的形象而現(xiàn)身的,它原本就彌漫在這萬物世間,詩人感受到了它,這是一種要命的催促,讓他不得不中斷手中的活計,去聆聽,去冥思,這是怎樣的聲音??!
在超越的夢境中,詩人耳邊響起的就是死亡秒針行走的聲音,時刻敲打著夢境。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臨界點,死是極端私密與自我的,沒有人能替我們?nèi)ニ?。死中間必然存在一個巨大的秘密,未知死,焉知生?而這個秘密竟推動著詩人每往本質(zhì)的道路上前進一步,就越瀕臨死亡的深淵。劉小楓在《詩人自殺的意義》一文中說,詩人自殺是二十世紀最令人震驚的內(nèi)在事件。
在超越的旅途中,時間常常變成絕望的零點,而空間則變成黑洞,極小又極大,吞噬著詩人的記憶和一切:時光與價值體系顛倒錯亂,如果物理世界靠重力支撐,心理世界靠價值支撐,詩人拋棄這一切的后果就是失去自我,失去原來的自我,而只有這樣才能回到本質(zhì)的懷抱。本質(zhì)以上帝的姿態(tài)降臨:
天父的純潔光芒,并沒有把它烤焦,
雖受深深撼動,卻還同情于神的痛苦,
永恒心臟堅如磐石。
—荷爾德林《當如節(jié)日的時
候……》
詩人憑什么完成這驚險的超越之旅?憑借“永恒心臟堅如磐石”!在這個時刻,語言是那么無力,海德格爾說:“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痹诔街?,詞語的暴虐與無力讓詩人絕望,詞語甚至試圖篡奪神的位置,當上了“僭主”。這簡直比死亡更讓人難以接受,本質(zhì)就在觸手可及的眼前,但詞語已經(jīng)在它的邊緣與極限翻轉(zhuǎn),無力再進一步,在“詞碎”的境地里,瘋癲似乎是不得已的選擇,荷爾德林、斯威夫特、尼采都瘋了……
在遙遠的東方,海子和顧城也自殺了。
與西方不同,東方詩人在響應(yīng)“道”的呼喚。
“道”不是西哲兩分之后的“實在”,而是從上古逸出的,似曾相識,似識未見,似存實亡,似亡實存,纖毫間,天地間,無所言狀的一種源始。
“得道”是中國知識人心中永恒的追求:“朝聞道,夕死可矣?!保ā墩撜Z·里仁》)讓孔圣人念茲在茲的“道”是什么呢?怕是晦暗不明的。東方的道與西方的存在與本質(zhì)不同,它是飛雪鴻泥,是植根于自然的,還未被社會實體化的“道”。從字源上來看,“道”的本意應(yīng)當是“道路”。從辵,意味著“所行道也”。而且,從“走”的動作中,也有通行不滯、流轉(zhuǎn)不息的意味。從首,則意味著“行所達也”。也有首要、居先、統(tǒng)領(lǐng)的意味,章太炎先生說,“首”孳乳為“道”?!笆住钡拈_口就是言語,言語本身就是“道”,是“道路”,連接人與人,人與世界。
在“流連”與“沉淪”之境中,詩人已經(jīng)感受到了主客體的交融,并且試圖以這種交融來對抗冰冷的客體。但這或許僅僅是掌握了自己內(nèi)心的“道”,或趨于平靜,或眷念繾綣。對于冥冥中永恒的“天道”呢?詩人的超驗之旅又從何開始呢?道在虛無縹緲間,青鳥殷勤為探看。那些情物、家什在月光與燭影下反射出微微的光亮,生活本身似乎在訴說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說,詩人無路可走,因為語詞、格律的道路已經(jīng)封死,不安于此道的詩人一定焦慮萬分,一遍遍走回自己的內(nèi)心。
余英時說,中國思想的“突破”,不同于西方形而上學(xué)的“外在超越”,卻是一種“內(nèi)在超越”。與西方知識人對于不變理念的追求不同,中國知識分子更關(guān)注于內(nèi)在修養(yǎng)知識以期達到“道”,而最終目的就是對于社會的道德實踐與改造。但是這里,我不愿意用“內(nèi)在超越”這個詞,因為對于本質(zhì)追求的“超越”與對于“道”的追求是完全不同的路徑,簡直是不可通約的,如果僅僅是向內(nèi)心的開拓,并可以用于社會,即能“得道”,那只能是“道”的實體化和庸俗化。至少,詩人“內(nèi)在超越”求的“道”,一定會在生命的某一刻如天籟般出現(xiàn),真正的詩人,在尋求“逍遙”的道路上。
逍遙是超驗的,而試圖超越經(jīng)驗,想象力是第一步的,最關(guān)鍵的是對于“道”的呼喊。這絕不是一個愜意的過程,有時候,只有在自我毀滅的邊緣才能發(fā)現(xiàn)“道”的逃逸,從禮儀化、道德化,或儒家、道家等特定的什么家的包圍中“逃”出來,這種“逃亡”一定是心靈支離破碎后的結(jié)果,是生生將沉淪與流連之境打碎,才能走出太過厚重的經(jīng)驗與肉身。
詩人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荒蕪到極至,才能將整個世界裝下,但是這個荒蕪,卻是煉獄般的痛苦,他必須要發(fā)出自己的《天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明明暗暗,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如果是“流連”之境的詩人,面對這樣的問題,一定會換個話題:“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屈子的追問是直達本源的,儒家之道已經(jīng)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了,所以他才憤懣異常,選擇放逐后的以身殉道。
屈子汨羅江畔的縱身一躍,是中國最偉大詩人的自我毀滅,從此通往“逍遙”的道路仿佛被封死了,詩人只能在人世間徘徊。這條路封死得太早了,很多詩人只能留下一聲嘆息,千古艱難惟一死,對于“逍遙”的想象與迷惘,成就了無數(shù)李商隱《錦瑟》式的迷離。
迷離是從語詞的抽象開始的,因為有別于西語的符號字母,每一個漢字都有一個“形象”,詩人的反抗于是從詞語意義的模糊開始。明代胡應(yīng)麟曾在《詩藪》中提出“體格聲調(diào),興象風神”的文學(xué)理念,格律的聲調(diào)已經(jīng)無法改變,字的形象也無法打碎,詩人要做的就是用一個具體的象編織成抽象的內(nèi)容,這已經(jīng)是中國古代詩人能走到的最遠境界了。這樣的境界或許是由于“情愛”所造成,但是那份迷離,卻是對于人世的反抗與絕望,卻又不得逍遙之門的徘徊,詩人不再是那個安于詩意地棲居的詩人,而是偉大的求索者,只不過他的方式不同于普羅米修斯。
之所以說是最好的世代,因為在這個世代,世界是如此之大和開放,貧困的是神性,人性與情欲卻四處流溢。這或許是宗教學(xué)家、政治家或社會學(xué)家的煩惱,但是,荒蕪隱藏著大地最深的秘密,“超越”與“逍遙”之境都向詩人敞開了?!暗馈迸c“本質(zhì)”成了中國詩人相互憑借的手段與目的,互為現(xiàn)象與方法,這一點,前無古人。
詩人可以憑借現(xiàn)代詩的句法,用漢字這一獨特的象形文字,“逍遙”之顯現(xiàn),向“超越”進發(fā)。
當我一閃地震栗于
我是在愛著什么時,
我覺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鵬翼
在向外猛力地擴張又擴張……
永恒—
剎那間凝駐于“現(xiàn)在”的一點;
地球小如鵝卵,我輕輕地將它拾起納入胸懷。
—周夢蝶《剎那》
這是莊周《逍遙游》中“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那只大鵬嗎?那只是剎那的具象,詩人追求的恰恰是“現(xiàn)在”的“存在”,“存在”被還原為“鵝卵”,“鵝”是鯤鵬的后裔與血親;“卵”,則是生命的本源。而納入胸懷,吞吐萬物,這就是“超越”,完全可以不需要跨越“神”的助力與格斗,只在莊周夢蝶一般的拿捏中,完成這趟面向本質(zhì)的精神旅程。以漢語字句獨特的手段,試圖達到西方的存在本質(zhì)的作家,我以為,不得不提到臺灣作家王文興,他的名作《背海的人》就是在進行這樣一場偉大的嘗試,雖然一般意義上他是小說家,但是我以為,他就是詩人。
閨怨、歸鄉(xiāng)與過客是典型的東方式問題,鄭愁予《錯誤》中馬蹄“達達、達達”聲如此清脆與具體,卻是西方式的,面對這幅場景,眼前不會是潑墨山水,或是工筆畫,而是一幅淡雅的莫奈式油畫。那馬蹄聲好像就是詩歌自身行走的韻律與步點,抑揚頓挫,長短分明,只有在這樣的句式與呼吸中,才能巧妙地回答中國的古典問題。我不是歸人,這不是我的家園;我的馬蹄也不是停留聲,但是帶著停留,隱藏著停留,甚至預(yù)示著停留;我不是近鄉(xiāng)情怯,也不是他鄉(xiāng)故鄉(xiāng),但是我絕不是絕情,這個錯誤是溫暖而濕潤的,我就這么漫不經(jīng)心地,看不到痛苦地,完成了一次“超越”,這種“超越”,其實就是“流連”,而且,具有到達“逍遙”的鑰匙。
只有東方的混沌才是冰冷的存在的家,而遺忘,是去往逍遙的踏板,在去往本質(zhì)的航道上,詩人不期然與逍遙擦肩。此情此景,只有在現(xiàn)代詩中才能領(lǐng)略,如余光中先生的《逍遙游》,雖然這是一篇散文詩,但可以看成與王文興先生的路徑相反的嘗試,他的船骨,他的本質(zhì),他的方向,都是不折不扣的東方,或許只有那天空,那水域,已經(jīng)是糅雜著西方的,變成了世界的了。
如果你有逸興作太清的逍遙游行,
如果你想在十二宮中緣黃道而散步,
如果在藍石英的幻境中你欲冉冉升起,
蟬蛻蝶化,遺忘不快的自己……
—余光中《逍遙游》
有人問余光中先生為什么要寫詩?他說,我是不得不寫啊,就像打噴嚏,還好打出的是彩虹;又像咳嗽,幸好咳出的是音樂。在我們這個世代,我們不僅有彩虹和音樂,而且知道了彩虹形成的原理,音樂也不僅僅是絲竹之聲,還有比這更幸運的嗎?這不僅不會打擾我們的詩意,而且又拓展了多少過去世代所沒有的境界。
日本學(xué)者金森修說,物質(zhì)不是精神的敵人,而是精神的朋友。只是面對著自己的精神必然會變得貧乏,要蔑視這種情況,去面對物質(zhì),而且,以溫柔的心境面對物質(zhì)的精神,不會犯把這個世界分成精神和物質(zhì)兩部分等這種顛倒的錯誤。這個世代,是民主的時代,商業(yè)的時代,貴族精神的鐵劍已經(jīng)在這遍地流淌著奶和蜜的大地上慢慢腐蝕,大部分人的論斷是文學(xué)已經(jīng)被束之高閣,而詩歌更是被逼入文學(xué)的仄角。但是,其實不然!對于詩人來說,這恰恰是最好的世代!因為他擁有神一樣的無限可能性,種種的光怪陸離都是他播種所賴的土壤,所有的粗俗與時尚都在撩撥他的心弦,他甚至可以用自己一生的時間在“沉淪”、“流連”、“逍遙”、“迷離”、“存在”、“超越”、“詞碎”這些境界中反復(fù)穿行,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如周夢蝶先生,中年時代用自己的方式來抗拒絕望與死亡,他面對的是西方式的苦惱與境界,但給他力量的卻是東方式的“明心見性”。而到了詩人的晚年,終于整體回歸東方的“流連”與“逍遙”之境,并且完成了東方向赫拉克利特的致敬與莞爾。
果爾,此山此水此鷗鷺此牛羊
就有福了!
……
是誰說的?芭蕉禪師漆園吏Heraclite
是誰說的,都已無關(guān)緊要;
千載下,有螢火的所在,定知有
自吹自綠自成灰還照夜的腐草。
—周夢蝶《果爾十四行》
并以此詩,作為本文的結(jié)尾。讓周夢蝶先生的自吹自綠自成灰,比對出我的自說自話自成灰。
巴金論集
坂井洋史著 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7月版
本書是作者二十多年來所撰寫的巴金研究的論文合集,包括對巴金早期無政府主義運動的探究,對《滅亡》、《家》、《憩園》等名作的解讀,以及對長期以來巴金研究和中國現(xiàn)當代研究范式的反思等內(nèi)容,另有作者與多位中國學(xué)者的對話及訪談。在論述過程中,作者援引了大量原始的一手文獻,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歷時發(fā)展中的巴金形象,體現(xiàn)了作者較強的文獻素養(yǎng)。尤為難得的是,作為一名外籍學(xué)者,全書文字洗練流暢,能清晰地展現(xiàn)作者的思路。因此,這是一部巴金研究的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