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對縷縷輕煙加以捕捉、收集,再將其化入清水之中,然后用鼻息、用舌尖、用齒頰、用喉咽去搜尋融在水里的煙痕的微淡存在感,這,就是宋人所熟悉也很喜歡的一項感官游戲。
也可以說,這游戲是捕捉煙在歸于消失的時刻留下的殘跡、煙氣遺留的影蹤。并且,不是隨便的什么煙,而是沉香、檀香或者速香的煙。南宋人陳元靚所編《事林廣記》(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至元六年鄭氏積誠堂刻本)中,記錄了一種叫作“沉香熟水”的飲料:
先用凈瓦一片,灶中燒微紅,安平地上。焙香一小片,以瓶蓋定。約香氣盡,速傾滾湯入瓶中,密封蓋。檀香、速香之類,亦依此法為之。
宋人的飲料分幾大類別,其中一個重要類別叫作“熟水”。熟水并不是白開水,而是拿各種新鮮材料現(xiàn)場制作的清香熱飲,大致相當(dāng)于今天的“花草茶”。不過其中頗顯異想天開的一項,無法以我們所理解的“花草茶”來歸類的一項,便是以沉香等名貴香料的燃煙制成的“沉香熟水”。
據(jù)《事林廣記》的教示,沉香熟水的制作工藝為:
把一片干凈的瓦片放入灶內(nèi)燒,直燒到通體微紅的程度。然后取出瓦片,尋一處平地放穩(wěn),擱下一小片天然沉香。再拿個茶瓶翻過來,瓶口扣住沉香,倒立在瓦片上。熱瓦就如同炭火一樣熏烤著香料,使沉香不斷散發(fā)煙縷,隨著煙氣逸出的香精便悄然吸附在茶瓶的內(nèi)壁表面。估量這沉香塊上的香煙大致散盡了,不會再有香氣產(chǎn)生,就把茶瓶翻轉(zhuǎn)過來,急速地向瓶內(nèi)倒入剛剛煮到沸滾的熱水,然后密封瓶蓋。顯然,如此靜置一段時間,瓶壁上的沉香香精會融入水中,這樣就得到了“沉香熟水”。
宋人居然想到收集沉香散發(fā)出的香煙,收集香煙附留在瓶底、瓶壁上的痕跡,將煙痕制成香水,一品其幽韻。當(dāng)然,一旦援用現(xiàn)代科學(xué)解釋,詩意性就消失了:“煙痕”其實就是煙塵或者說煙煤,主要成分是炭黑。也就是說,在宋代,人們會用熱水浸泡香料經(jīng)熏烤時散發(fā)的香煙的煙塵,把摻有少許芳香成分的炭黑作為制作飲料的原材料,作為一種“食材”。
《事林廣記》還說,檀香、速香等香料都可以用同樣的辦法制作熟水。這個情況是很有說服力的例子,證明宋人消費香料之大手大腳,奢侈無度?!妒铝謴V記》的日本元祿十二年翻刻本中,有一條“御宣熟水”的信息:“仁宗敕翰林定熟水,以紫蘇為上,沉香次之,麥門冬又次之?!卑雌湔f法,宋仁宗(1023—1063)曾經(jīng)下令,要專門負(fù)責(zé)宮廷飲料等事務(wù)的翰林司為當(dāng)時種類眾多的花草茶品定優(yōu)劣,結(jié)果紫蘇熟水、沉香熟水和麥門冬熟水被評為最優(yōu)質(zhì)的三種。由這條線索來看,沉香熟水在當(dāng)時是流行飲料之一,并非多么珍稀的享受。
即使在“沉香熟水”這樣一個細微到似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歷史細節(jié)上,宋詞作為史料的重要性也彰顯無疑。最明顯的是史浩有《南歌子》一首,專詠“熟水”:
藻澗蟾光動,松風(fēng)蟹眼鳴。濃熏沉麝入金瓶。瀉出溫溫一盞、滌煩膺。爽繼云龍餅,香無芝術(shù)名。主人襟韻有馀清。不向今宵忘了、淡交情。
若是沒有《事林廣記》“熟水”一條的記載,我們大概就很難猜測詞意在講什么。然而,一旦憑了這本生活百科書的記錄作倚仗,“濃熏沉麝入金瓶”一句的意思便赫然大白于天下,它恰恰是在描述制作沉香熟水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即“焙香一小片,以瓶蓋定。約香氣盡……”因此也就能斷定,其詞所詠之“熟水”并非他物,乃是很具體地指沉香熟水。
在一個月輝映亮藻影叢布的清澗,隨著波流奔涌而閃光的皎潔之夜(“藻澗蟾光動”),史浩觀摩到材料與方法都自成一格的“沉香熟水”制作的全過程:
一邊將剛剛汲來的清澗水在小火爐上煮沸(“松風(fēng)蟹眼鳴”),一邊把金屬茶瓶扣在被焙烤的沉香塊上,讓瓶底與瓶壁充分經(jīng)受香煙的熏染(“濃熏沉麝入金瓶”)。然后以沸水倒入茶瓶,密封片刻,再傾出時,已經(jīng)變成溫?zé)岬南闼ā盀a出溫溫一盞、滌煩膺”)。
在史浩的親口體驗中,如此的飲料讓人神清氣爽,很是受用(“滌煩膺”)。因此他懷著謝意恭維主人“襟韻有馀清”,品位與格調(diào)不俗。這就點明,史浩是以客人的身份,在一次賓主酬應(yīng)的場合受到殷勤的款待。由此便可明了,“沉香熟水”這種需要耐心與靈巧的飲料,在那個時代,有閑人家會自己動手炮制,而且做得熟練。
呂本中有《西江月》“熟水詞”,揣摩詞意,一樣是專寫沉香熟水:
酒罷悠揚醉興,茶烹喚起醒魂。卻嫌仙劑點甘辛。沖破龍團氣韻。 金鼎清泉乍瀉,香沉微惜芳薰。玉人歌斷恨輕分。歡意厭厭未盡。
從“玉人歌斷恨輕分。歡意厭厭未盡”來看,詞中涉及的場合為一場有藝伎參與的華宴。要緊的是,詞中很清楚地指明了在宴飲當(dāng)中沉香熟水所處的具體環(huán)節(jié)。當(dāng)酒席結(jié)束,賓主均屬于陶然而醉狀態(tài)(“酒罷悠揚醉興”),茶是緊接而上的熱飲,目的在于幫大家祛除醉意、恢復(fù)清爽精神(“茶烹喚起醒魂”)。然后,按當(dāng)時的習(xí)慣,還會再上一道既無酒精也不含咖啡因的熟水。不過,一般用香花、香果、香草或香料制作的熟水在氣味上過于濃烈(“卻嫌仙劑點甘辛”),本來大家剛剛飲過茶,全副精神還徘徊在茶的境界里,太香的熟水會把這種舒爽的感覺破壞掉(“沖破龍團氣韻”)。于是,宴席主人摒棄了一般常見的款型,命下人一邊煮沸清水(“金鼎清泉乍瀉”),一邊熏焙沉香塊,用覆瓶收集起香煙(“香沉微惜芳薰”),制成沉香熟水。作者很喜歡當(dāng)場的一位善謳歌妓,但宴會結(jié)束便意味著緣盡(“玉人歌斷恨輕分”),徒留愛戀的情緒裊繞徘徊(“歡意厭厭未盡”)。玩味語意,很可能是這位歌妓親手制作了沉香熟水,于是作者對一款奇巧飲料的感受與對一位美妙“玉人”的印象混在了一起。
飲酒之后,先品茶,然后再以一杯沉香熟水作為收尾,這一程序在楊無咎《朝中措》“熟水”一詞中同樣提到:
打窗急聽□(此字缺失)然湯。沉水剩熏香。冷暖旋投冰碗,葷膻一洗詩腸。 酒醒酥魂,茶添勝致,齒頰生涼。莫道淡交如此,于中有味尤長。
“打窗急聽□然湯。沉水剩熏香”一句與“松風(fēng)蟹眼鳴。濃熏沉麝入金瓶”、“金鼎清泉乍瀉,香沉微惜芳薰”一樣,均表明沉香熟水是當(dāng)場現(xiàn)做,沒有事先做好用時加熱一下再端上的情況?!袄渑侗搿币蝗纭盀a出溫溫一盞”,顯示熱水在瓶中悶封一陣之后,再次倒出時溫度已經(jīng)降低,成了不冷不熱的狀態(tài)。其妙用則在“葷膻一洗詩腸”,豐盛的宴席之后,這種溫飲味道清淡到近于白開水,但彌漫著絲微的珍貴香料的氣息,可以沖散大魚大肉的油膩感。其次也是更為微妙的作用,“酒醒酥魂,茶添勝致,齒頰生涼”,能醒酒,并為茶的滋味更添一分輔助的韻致,且口腔內(nèi)一片清涼。這般描述恰與呂本中《西江月》“熟水詞”相呼應(yīng),呈現(xiàn)出當(dāng)時沉香熟水是包括在一整套的宴會環(huán)節(jié)中,酒席既罷,撤去殘席之后,先上茶;品過茶,才輪到沉香熟水登場。
史浩《南歌子》“熟水”詞中也提到“爽繼云龍餅”,說沉香熟水是繼茶水之后現(xiàn)身。三首詞出具的證言完全一致,可以確信,在宋時的社交場合,不含酒精的飲料就至少要有兩道,茶水在先,然后以熟水—包括沉香熟水—來讓口感趨于完美。
“香無芝術(shù)名”一句則點出,沉香熟水的魅力在于其散發(fā)的香氣,這種香氣很難歸類,所以對于品飲者來說屬于獨特的體驗。“莫道淡交如此,于中有味尤長”則與“不向今宵忘了、淡交情”意思相合,由之可以推測,沉香熟水的香味很淡,但回味綿長,所以被詞人用來形容君子之交。想來,能夠隨煙塵一起吸附到瓶壁上的香精成分在分量上必然有限,融入熱水之后,也只能產(chǎn)生微弱的香氣。
按道理來講,香精融于水中,應(yīng)該不會給味覺帶來任何刺激,只能對嗅覺發(fā)生作用。因此,這一款材料其實是讓人喝下溫?zé)岬陌组_水,同時水中釋放的極微弱的香芬則由鼻腔接受,是同時調(diào)動味覺和嗅覺并主要依靠后者的一種設(shè)計。
要論將沉香熟水組織進一個完整的、曼妙的文學(xué)意境,金人元好問的一首《西江月》詞頗為成功。這首詞亦證明,沉香熟水同樣為北方的金朝所熟悉:
懸玉微風(fēng)度曲,熏爐熟水留香。相思夜夜郁金堂。兩點春山枕上。 楊柳宜春別院,杏花宋玉鄰墻。天涯春色斷人腸。更是高城晚望。
楊柳垂絲、杏花吐艷的院落,檐下掛著琉璃片串成的風(fēng)鈴,微風(fēng)一過,便玎珰悅響。一只纖手輕巧地將茶瓶扣覆到香爐上,良久取起,沖入熱水,頓時,來自遙遠異域的薰韻如花般在一庭春光中悠忽綻放,并且從此深深刻在詩人的心底,于日后,徘徊在他對這位玲瓏玉人的長久懷念之中。
柔美得催人酥化的詞,其實卻有關(guān)鍵一句起到史證的重大作用—“熏爐熟水留香”。明人高濂《遵生八箋》中也記載了沉香熟水的一種做法,與《事林廣記》所述原理一致,細節(jié)有異:
用上好沉香一二塊,爐燒煙,以壺口覆爐,不令煙氣旁出。煙盡,急以滾水投入壺內(nèi),蓋密。瀉服。
此法是直接利用家中的小香爐做工具,但在目的與方法上都與正常焚香有異。一般情形下,在香爐內(nèi)爇炷各色香品,為的是讓特定空間內(nèi)香氣充盈,所以炷香人會盡力減弱香品受熱時產(chǎn)生的煙氣,要的是芳息藹然但煙跡微弱,所謂“爇時亦以不見煙為佳”(《影梅庵憶語》)。但是,一旦利用香爐制作沉香熟水,就有異于常例,雖然還是照一般燒香的方法,在小香爐里燒上一兩塊好沉香,但卻要好炭旺火,讓香塊冒出的煙縷濃烈。然后找一個茶壺—或者茶瓶—倒扣在爐內(nèi)的沉香周圍,如此讓香煙全部收入壺中。等香焚盡,就在壺中注水泡湯。
元好問《西江月》詞中,多情伊人便是“熏爐熟水留香”,利用她妝臺旁常設(shè)的小香爐親手度煙成飲,這是有力的證據(jù),證明《遵生八箋》所記的方法不僅真實存在,而且早在宋金時人們就頗熟諳也習(xí)慣使用。將這兩條資料綜合在一起,可以推測,沉香熟水之產(chǎn)生,是緣于宋人由日常焚香而被催發(fā)的靈感。不知宋代的哪一位水晶聰明人,看到小香爐里焚香不斷,竟想到了在爐上倒扣一只茶瓶收集香氣,然后再沖以熱水。
雖然《遵生八箋》成書的時間遠遠晚于《事林廣記》,但所記的方法卻更可能發(fā)明在前。大約的情況是,有人利用香爐與茶瓶創(chuàng)出制沉香熟水的方法,隨著日升月替,這種奇巧飲料逐漸普及,制作工藝也得到眾人智慧的集體推進,越來越“專業(yè)化”。結(jié)果便是燒紅的熱瓦片代替了香爐,從而形成了《事林廣記》所記之法,效率更高,成績也更鮮明。
須知,《武林舊事》卷六“涼水”一節(jié)列舉臨安市面上常見售賣的飲料,其中就有“沉香水”。編纂于明初的《多能鄙事》“香水”類亦有“沉香水”一項,其方法恰與《事林廣記》的“沉香熟水”一致:“用凈瓦片燒微紅,置平地上,焙香,以瓶器蓋定。約香氣盡,即翻瓶,以沸湯傾入,蓋之?!笨梢姡俺料闶焖币脖缓喎Q為“沉香水”。這么說來,在南宋首都臨安,用沉香煙熏成的溫水飲料竟是街頭即可買到的流行飲料之一!一旦作為商品銷售,那么工具與方法的專業(yè)化就成為必需。因此,我們可以放任自己的想象,“腦補”宋代的冷飲攤或大小茶店用燒紅的瓦片現(xiàn)場制作這種清香溫飲,以其熟練和高效來愉悅顧客。
對于煙塵,“現(xiàn)代人”—我們當(dāng)然會將自己歸在這個類別里—總是將其視為污垢,視為自然界強迫人類不得不容忍的缺憾,是骯臟的一種,是自然界不完美的表現(xiàn)之一,污染我們的居所,增加我們用于清潔的工作量,其長期影響還可能導(dǎo)致疾病。為了清除吸附在各種表面上的煙塵,人類不得不發(fā)明名目不一的化工材料的清潔劑,這些清潔劑往往帶有損害環(huán)境的副作用??傊?,對我們來說,煙塵是、并且僅僅是一種討厭的、多余的物質(zhì)。
煙塵惹的麻煩,古人其實比今人感受更為強烈,畢竟,從點油燈到燒灶,煙煤時時污染著他們的居所環(huán)境。不過,也許正因為與煙氣的時時刻刻、無所不在的親密接觸,讓古人對于這種現(xiàn)象有著遠為敏感與豐富的感受。于是,在往昔,煙塵或者說煙垢就不簡單地僅僅具有負(fù)面的一個方向,相反,這種隨處可見的物質(zhì)現(xiàn)象也有著積極性的一面可以被認(rèn)識,被開發(fā)。
比如墨,就是中國古人利用煙塵的一大成就?!胺材瑹裏熌|(zhì)而為之?!保ā短旃ら_物》“墨”)墨的主要原料為松木或油料在燃燒當(dāng)中產(chǎn)生的黑色塵末,亦即炭黑。對于制墨的這種重要配料,今天呼以煙煤、煙灰或煙料,宋人則直接稱之為“煙”。有意思的是,宋代士大夫中,恰恰有人會用“喝”的方式品鑒制墨所用煙料的高下。北宋何薳《春渚紀(jì)聞》“記墨”一節(jié)中“煙香自有龍麝氣”一條就講述說:
西洛王迪,隱君子也。其墨法止用遠煙、鹿膠二物,銑澤出陳贍之右。文潞公嘗從迪求墨,久之,持煙一奩見公,且請以指按煙,指起煙亦隨起,曰:“此煙之最輕遠者?!奔俺瓱熞詼?,揖公對啜,云:當(dāng)自有龍麝氣,真煙香也。凡墨入龍麝,皆奪煙香。而引蒸濕,反為墨病。俗子不知也。
王迪是一位不求聞達的隱士,個人興趣在制造精品好墨。對于墨的重要原料之一—煙,他有個獨特的鑒定方法,那就是舀取少量煙煤,用沸水沖兌成飲料,邀知音一起品啜。據(jù)他說,質(zhì)量精良的煙煤自身就會散發(fā)龍腦、麝香一般的香氣,這種香氣才是真正的“煙香”。
以“飲”的方式玩味墨用精制煙煤特有的微妙香味,在宋代士大夫當(dāng)中是有一定流行程度的風(fēng)氣,蘇軾《仇池筆記》“看茶啜墨”一條即記道:
真松煤遠煙,自有龍麝氣。世之嗜者如滕達道、蘇浩然、呂行甫,暇日晴暖,研墨水?dāng)?shù)合,弄筆之余,乃啜飲之……看茶啜墨,亦事之可笑者也。
當(dāng)時頗有一些文人專門嗜好墨用煤煙的特殊氣息,會在心情好天氣也好又有閑暇的日子,拿好墨一口氣研磨出較大的量,不僅寫字使,更將墨汁當(dāng)飲料小口小口地細細品嘗。這是將最終制成的墨錠當(dāng)作“食材”,把通常用于書寫的墨汁轉(zhuǎn)為入口之物了。不過,蘇軾明確指出,滕元發(fā)等名士所著意品味的并非墨錠的其他成分,而是其中的“真松煤遠煙”,品嘗這種“煙”的“自有龍麝氣”。
關(guān)于“松煤遠煙”,也就是燒烤松樹生成的輕細煙煤,明人宋應(yīng)星《天工開物》“墨”一節(jié)有精彩介紹:
凡燒松煙,伐松斬成尺寸。鞠篾為圓屋,如舟中雨篷式,接連十余丈,內(nèi)外與接口皆以紙及席糊固完成,隔位數(shù)節(jié),小孔出煙。其下掩土砌磚,先為通煙道路。燃薪數(shù)日,歇冷入中掃刮。凡燒松煙,放火通煙,自頭徹尾。靠尾一二節(jié)為清煙,取入佳墨為料,中節(jié)者為混煙,取為時墨料……
用竹條編成如船篷一樣的半圓形筒棚,架設(shè)在地面,一溜筒棚要長達十多丈。棚的內(nèi)外兩面以及接口處都要覆蓋竹席,再糊上紙,保證密封性。同時,隔一定距離還要在頂部挖出適當(dāng)散煙氣的小孔,并用土與磚堆設(shè)出通道,供煙氣順利流通。然后把砍成一段段的松木碼放在棚里,這一切安設(shè)就緒之后,就在筒棚的一端架起柴火,對棚內(nèi)松木加以緩慢的燒烤。燒烤需持續(xù)多天,讓松木不斷產(chǎn)生黑煙,煙氣上升,煙煤就會附著于棚面上。隨之要靜待幾天,讓棚內(nèi)溫度降低到正常水平,然后工匠會進入棚內(nèi),刮掃棚面上的煙煤。
燒松木以制造煙煤時,煙氣會貫通長達十余丈的筒棚,最遠端一兩節(jié)筒棚上所附煙灰最為輕細,是制作佳墨的精細用料。所謂“遠煙”顯然就是指此。對于這一重要材料的收藏,明人沈繼孫《墨法集要》“篩煙”有具體介紹:
于密室中,以手按定細生絹篩子,徐徐摩下小口光凈缸內(nèi),去其毛翎、紙屑。貯于紙糊籠中,繩懸梁間,毋近墻壁,以傷濕氣。用則旋取?;蚱ぜ埡刂?,亦佳。煙乃至輕之物,切忌露篩,露篩則飛揚滿室矣。
要在密封的室內(nèi),用絹篩將煙煤仔細篩過,去除掃取過程中混入的紙屑一類雜質(zhì)。然后,或者用糊有紙面的竹籠,或者用皮紙袋,將細煙料收貯其中,掛在高高的房梁下,供隨時使用。
王迪“持煙一奩”來見文彥博,就是把自己收藏的精制煙料取出少量,裝在盒子里,帶給渴慕已久之士欣賞玩味。宋代士大夫品鑒與迷戀好煙的情態(tài)在這則軼事中著實精彩,王迪先請文博彥用手指去按壓盒中的煙料,感受煙料的柔韌性居然像絲綿一樣,應(yīng)手按成凹坑,但手指一起,煙料便彈起,恢復(fù)原狀。觸覺之后,還要動用嗅覺,把這個煙料舀上兩勺,用沸水泡了,倆人喝。
不難看出,沉香熟水在原理上與工藝上都與松木燒制煙煤相同,只不過前者以貴重名香為材,并且在規(guī)模上屬于袖珍型,不同于燒松木取煙的量化生產(chǎn)。如此說來,宋代士大夫由于愛重好墨,所以精熟于制墨的優(yōu)質(zhì)煤煙,由此,發(fā)展出對于煙煤的敏感,當(dāng)時一些文人甚至喜歡飲啜墨汁,或者把制墨的煙煤用水調(diào)化之后品嘗,或許正是這一氛圍催生了把沉香煙加以收集制成香水的靈感。
不過,要討論沉香熟水何以能產(chǎn)生,還必須提到中醫(yī)傳統(tǒng)。在中醫(yī)的眼里,成品墨不僅是藥材之一種,而且是非常適于“服用”的一種。集大成的《本草綱目》中“,墨”一條就載錄了十余款以墨入口的藥方,這些方子來自歷代醫(yī)書。不過,對我們來說尤其意外的是,“釜臍墨”與“百草霜”也是挺有作用的中藥材,“釜臍墨”就是“鍋底墨煤”,也就是柴火、炭火熏烤飯鍋的底面所結(jié)成的煙垢;“百草霜”是煙囪中由煙火熏出的煤黑,據(jù)李時珍介紹,“此乃灶額及煙爐中墨煙也。其質(zhì)輕細,故謂之霜”。這兩種做飯以及取暖中產(chǎn)生的煙灰都有多種藥用,包括口服。如“中惡心痛”的治法便是“鐺墨(鍋底墨煙)五錢,鹽一錢,研勻,熱水一盞調(diào)下”;“挾熱下痢”則可采用“灶突中墨、黃連各一兩,為末,每酒下二錢,日二服”。
早在相傳為東晉葛洪所著的《肘后方》中,鍋底煙灰與煙囪中的煙灰已然被開發(fā)為藥材,其中一款“黑奴丸”正是用到“釜底墨”與“灶突墨”,這兩樣同其他藥材一起合成藥丸后供口服。另外,該書“救卒客忤死方”里也提到“搗墨,水和,服一錢匕”,服飲墨汁來治突發(fā)急病。這三樣藥材在此后的唐宋醫(yī)書中一直得到沿用,因此,中國古人對于將煙煤入口有著長久的體驗。
大約,正是這樣一個長久的實踐傳統(tǒng)成為沉香熟水在宋代出現(xiàn)的前提。
沉香熟水之出現(xiàn),另一個重要背景是宋代在用香一事上所達到的驚人規(guī)模,所操練的工藝的驚人發(fā)達。
宋代士大夫往往精熟品鑒香料,加工香料,乃至制作私家配方的香品。很經(jīng)典的一例見于楊萬里《南海陶令送水沉,報以雙井茶二首》詩之一:
沉水占城第一良,占城上岸更差強。黑藏骨節(jié)龍筋瘠,班(斑)出文章鷓翼張。袞盡殘膏添猛火,熬成熟水趁新湯。素馨熏染真何益,畢竟輸他本分香。
朋友送來了上好的占城沉水香,詩人用雙井茶作為答禮,同時寫詩致謝,并順便匯報自己對朋友的好意是多么的珍視?!靶柋M殘膏添猛火”,展示了傳統(tǒng)士大夫曾經(jīng)普遍熟諳的一種風(fēng)雅—親手加工香料。沉香在焚爇以前,必須在茶水中煮,去掉其中的油膏,看來,對楊萬里來說,這是駕輕就熟的技藝?!鞍境墒焖眯聹?,分明就是用加工過的香料制作“沉香熟水”了。詩人還發(fā)表了品嘗這一芳香熱飲之后的感想:當(dāng)時流行用素馨花蒸沉香,以此來制造復(fù)合的香調(diào),可是,人工的成果,其實怎么比得上天然香料最初的本色氣息呢!
這首詩的潛臺詞其實就是對朋友說:謝謝你送來這么優(yōu)質(zhì)的香料,我仔細地嘗了嘗,非常享受!由此透露出很驚人的信息,在宋代士大夫那里,用入口品嘗的方式來感受香料的品質(zhì),竟是鑒定香料的一種明確方法。也就是說,“沉香熟水”不僅用于醒酒、清心,也是評定沉香等貴重香料之高下的有效途徑。
然而,需注意的是,用香料產(chǎn)生的煙塵制作可以入口的飲用品,并非中國文化獨有的現(xiàn)象?!侗静菥V目》“燒酒”條就引明人汪穎《實物本草》云:
穎曰:暹羅酒以燒酒復(fù)燒二次,入珍寶異香。其壇,每個以檀香十?dāng)?shù)斤燒煙,薰令如漆,然后入酒,蠟封。埋土中二三年,絕去燒氣,取出用之。曾有人攜至舶,能飲三四杯即醉,價值數(shù)倍也。有積病,飲一二杯即愈,且殺蠱。予親見二人飲此,打下活蟲長二寸許,謂之魚蠱云。
介紹一種暹羅特產(chǎn)酒,是把酒壇用檀香的燃煙加以薰焙。每只壇子都會架扣在十多斤檀香之上,讓檀香煙充分熏染壇的內(nèi)壁,直到壇壁徹底被煙煤染黑,如同上了漆一般。然后,將燒酒灌入壇內(nèi),扣合壇蓋之后,以蠟將接縫處加以密封。如此的酒壇埋入地下,靜放二三年。據(jù)說,這樣處理過的酒沒有了燒酒的辛辣,但酒力強勁,且有殺蟲等功效。
另外,元代成書的《飲膳正要》“聚珍異饌”一節(jié)有一款“撒速湯”:
系西天茶飯名。治元臟虛冷,腹內(nèi)冷痛,腰脊酸疼。
羊肉(二腳子),頭蹄(一副),草果(四個),官桂(三兩),生姜(半斤),哈昔泥(如回回豆子兩個大)。
上件,用水一鐵絡(luò),熬成湯。于石頭鍋內(nèi)盛,頓下石榴子一斤、胡椒二兩、鹽少許。炮石榴子,用小油一勺、哈昔泥如豌豆大者一塊,炒鵝黃色微黑。湯沫子油去凈,澄清。用甲香、甘松、哈昔泥、酥油燒煙熏瓶,封貯。任意。
按書中的說明,這種湯本屬印度特色,帶有“藥膳”的性能,能夠治療“元臟虛冷”等癥。揣摩其文義,大致是:
先將羊頭、羊頭蹄與哈昔泥(同書卷三“菜品”釋明此物就是“阿魏”)以及草果等調(diào)料一起在水中熬成湯,然后改盛入石鍋里;
把石榴子在鍋內(nèi)干煸,再下一小勺油,將阿魏與石榴子一起炒,到了微黑的程度,就舀起來加入到石鍋的湯內(nèi),還要加入胡椒、鹽,進行一番慢燉。最后潷去浮沫與油,再對湯汁加以過濾,獲得全無雜質(zhì)的清湯;
關(guān)鍵一環(huán)是,把甲香、甘松、阿魏與酥油摻在一起,以慢火熏烤,產(chǎn)生煙氣。這時將一只瓶子扣在冒煙的香料上,接受煙氣的充分熏染;
最后把清湯灌入瓶壁厚厚附有一層煙煤的瓶內(nèi),密封收藏,讓壁上香煙的煤塵逐步浸入湯水,被湯充分吸收。
很明顯,撒速湯與暹羅酒在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上同沉香熟水完全一致:把香料烤出煙氣,再將容器倒扣在煙上,任香料的煙為容器內(nèi)壁熏上一層煙黑。然后再把酒、湯或水灌入容器,以便煙黑中的香料成分—也許還有其他成分—融入液體。
這就顯示,不同地區(qū)出現(xiàn)了相類的捕獲香煙殘跡以入飲饌的方法。這些情況之間是否有聯(lián)系?是否有著一地的方法傳入另一地的情況?則未嘗不是值得探究的話題。很可能,沉香熟水、撒速湯與暹羅酒只是被偶然拈到的幾個零散例子,一旦對文獻仔細觀察,還能發(fā)現(xiàn)更多的類似飲饌,這些飲饌之間也許潛藏著跨越時空的勾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