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兒閱讀：守住底線的放任自流

孫獻濤

正確地引導未成年子女讀書的方法，應該是守住底線的放任自流。創(chuàng)造條件讓孩子以讀書為游戲，幫助他們尋找閱讀中的純粹趣味。

所有認字的人都聲稱自己喜歡讀書，以“大老粗”名號自稱的年代一去不復返了。但是讀不讀、讀什么，仍是一個難辨真?zhèn)?、未曾深究的話題。

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的例牌菜《國民閱讀調(diào)查報告》顯示，2012年中國內(nèi)地人均讀書4.39本，比2011年的4.35本多了0.04本，這真是一個“驚人”的進步。報告還得出另一個“驚人”的結(jié)論：學歷越高讀書越多，博士生的年人均閱讀量是15.35本，比碩士生的6.52本，多了一倍半。這充分說明，博士生是以讀書為業(yè)的。讀書成了工作，真讓人同情。

在讀書方面最為糾結(jié)的，是年輕的父母們。一方面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于在平板電腦上狂玩微博微信，偶爾換換腦子讀一點免費的電子書；另一方面卻又極力阻止剛剛認字的自家小孩接觸電子屏幕尤其是iPad。他們很想把自己的一些選擇性記憶變?yōu)橛齼簩嵅佟也徽撌欠裨?jīng)真有其事，差不多所有的年輕父母都給孩子繪聲繪色地描繪過自己兒時泡書店和圖書館的感人場面。為了證明此言不虛，經(jīng)常需要裝模作樣，只要孩子在場，立即拿出一本紙書做讀書狀。

這種苦心孤詣的身教，小孩子們其實并不買賬。他們沒有感動父母的義務，他們現(xiàn)在最大的樂趣是指揮植物大戰(zhàn)僵尸。當然你可以把電腦強行關(guān)了，強迫他們?nèi)プx書，但他們最愛讀的，依然還是游戲類的紙質(zhì)圖書。

“己所不欲，強施于人”，是家長針對子女讀書的最大誤區(qū)。且不論年輕父母們的小時候其實更喜歡背著爹媽玩泥巴，而非跟著爹媽去逛書店；單是針對孩子讀書品種的限制，就已經(jīng)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太多的育兒金經(jīng)告訴這些初為人父母的年輕人，要讀《格林童話》，要讀《伊索寓言》，要讀希臘神話，就是沒有人提醒他們，要不要先問一下孩子：是否愿意讀這些老掉牙的所謂經(jīng)典？

學校教育的功利性早已侵襲到家庭閱讀領(lǐng)域，這加深了家長對經(jīng)典的迷信，對孩子閱讀興趣的漠視，加重了他們在選擇少兒圖書品種方面的自以為是和不以為然。家長們普遍認為，讀字書才是讀書，看漫畫對學業(yè)不利。這完全背叛了自己在公司里、在飯局上侃侃而談的時代共識——“如今的時代，是讀圖的時代”。看到自家小兒女抱著一本漫畫書傻樂，能有幾個家長毫不糾結(jié)，愿意與兒同樂？

家長對于子女閱讀首鼠兩端的態(tài)度，直接導致了少兒圖書市場的繁榮性萎縮和狂歡式無趣。一方面，《植物大戰(zhàn)僵尸》《賽爾號》《摩爾莊園》以及《阿衰》《桂寶》等漫畫書銷量巨大、不怒自威，剛吃了一噸酸葡萄的“高端”童書寫作者們抱著膀子作壁上觀，看著是不屑，其實是不敢直接應戰(zhàn)；另一方面，字書題材狹隘、內(nèi)容雷同，除了已經(jīng)來了好一陣子的楊紅櫻、沈石溪、曹文軒、伍美珍，就是一直賴著不走的鄭淵潔和安徒生，其他眾多潛力巨大的年輕作者、營養(yǎng)豐富的新銳作品，被自以為是的家長們一再忽視，可憐巴巴地躲在書店頂層的角落，像偏遠深宮里的寂寞小主，等著日理萬機的皇上十年九不遇地眷顧一回。

家長們對此是有判斷和感覺的，他們憑著自己有限的閱讀經(jīng)驗和無限的望子成龍期待，在拿不準到底要不要強行推薦楊紅櫻們之前，先把拿得準的經(jīng)典讀物買回家。于是一版又一版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海底兩萬里》以及《牛虻》《在人間》《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被出版社換著樣式一印再印，被一茬又一茬的家長手抱肩扛地帶回家，擱在少男少女的書架上和床頭邊，期待著這些喝電子奶長大的孩子能夠彌補自己當初虛度光陰的缺憾。

家長們的選擇性偏差，源于對閱讀這件簡單事情的復雜想象。對于孩子來說，讀書就是做游戲，他們分不清室外游戲和讀書游戲之間的貴賤高低，他們只在意書中的故事是否真的能夠滿足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家長逼著孩子讀書，其實是偷懶的表現(xiàn)，不下功夫深入了解孩子的內(nèi)心，只會苦口婆心地偷換概念，把讀書這種簡單純粹的游戲，偷換成似是而非的“成功學”，一遍又一遍地教導孩子“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讀書比游戲更有利于成功”。殊不知自己的這種陳詞濫調(diào)，比“傷悲”還讓人傷悲。學校教育已經(jīng)充斥了這類看似認真負責、實則簡單粗暴的道德說教，再把這一套搬到家里來，只能加深孩子對閱讀的厭惡，視閱讀為畏途。

正確地引導未成年子女讀書的方法，應該是守住底線的放任自流。創(chuàng)造條件讓孩子以讀書為游戲，幫助他們尋找閱讀中的純粹趣味。

幫助少兒守住閱讀底線并不難。荷爾蒙尚未分泌的童男童女們不會對蒼井空和陳冠希表現(xiàn)出特別的興趣，天性善良的他們對血腥和暴力也會天然予以排斥。家長們只要稍有把關(guān)意識，就不用擔心自己硬盤里的那點個人愛好，會影響到自家天真爛漫的少年兒童。

“放任自流”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面對“電子奶一代”，家長要做的首先是清空自己，忍住好為人師的沖動，尤其要忍住對所謂“經(jīng)典讀物”的無厘頭膜拜，讓孩子自己伸手取書。你一定要相信：讀圖沒有什么不好，《阿衰》和《桂寶》沒有什么害處，惡搞本身就是激發(fā)想象力、培養(yǎng)幽默感的好教材。

有必要為市面上流行的校園惡搞漫畫類圖書說幾句公道話。雖然這類圖書品類繁多銷量極大，但它們很難成為各種官方部門、民間組織、慈善機構(gòu)向廣大青少年推薦的優(yōu)秀圖書；究其緣由，無非是這類圖書涉嫌宣揚過度的緊張感和輕微的血腥暴力，偶爾夾雜一些或許只有成人才能看得懂的低俗笑料，責任心爆棚的評價者們擔心小讀者吃不消這些“不和諧、不健康”，他們更喜歡向小讀者們推薦那些書名里嵌有“國學常識、歷史小知識、地理大發(fā)現(xiàn)、道德養(yǎng)成、名言警句、勵志故事”之類的書。

其實這種擔心大可不必，這種推薦稍顯單一。整個社會從來都不是一團和氣的，為什么一定要把少兒圖書內(nèi)容整成完美無缺的盆景小樣？既然無法讓我們的孩子脫離目前這種復雜多變、經(jīng)常是負面事件擠壓正面價值的社會，那么與其小心翼翼地捂住小孩子的眼睛耳朵嘴巴讓他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倒不如適度放開，在他們心智初開的時候，坦然告訴他們：這個社會并非總是如歌聲般和諧、如白紙般潔凈、如陽光般溫暖。

醫(yī)學界的常識：在孩子6歲以后，免疫力開始自主性增長；這個時候如果家長仍像照料嬰兒那樣，過度追求衣食住行方面的一塵不染，很可能導致自家孩子免疫力低下。醫(yī)學界的常識，在“閱讀界”是否仍然適用呢？

在一次少兒讀物推廣活動的現(xiàn)場，我曾向知名兒童文學作家安武林請教：在閱讀的時候，要不要有意識地讓孩子接觸一些并不那么真善美的東西？在一排排一架架充滿了團結(jié)友愛、陽光健康、快樂美好等正能量的少兒圖書里，要不要有意識地塞幾本看起來不那么友愛健康美好的書，提醒我們的孩子，世界還有復雜的一面，社會還有冷酷的一面？這一問似乎對安武林造成了震動和沖擊，他思考良久，緩緩作答：我認為，應該有；但如何有，這是個難題。

如何有呢？竊以為，其實已經(jīng)有了，只是我們尚未發(fā)現(xiàn)、并未認可。

以教師形象為例。長久以來，我們的少兒圖書里，教師永遠是正面的光輝的形象，校長更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具體到學校的教育活動中，也滿是這種符號化、標簽化的灌輸和宣講。翻開北京某著名小學的?？?，校長永遠在封面上矜持而溫暖地笑著，從第一月到第十二月，從前年到今年，笑容像模具一樣統(tǒng)一，變化的只是她身邊的不同時期的孩子。毫無疑問，在孩子面前，校長當然需要保持矜持而溫暖的形象；但問題是，我們要不要讓孩子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校長都天然矜持而溫暖？我們?nèi)绾巫尯⒆又溃行┬ｉL有可能就是壞人？現(xiàn)實如此殘酷、悲劇如此普遍，讓我們無法睜眼，卻又必須面對。

有需求就有供應，圖書市場上已經(jīng)有所反應。對這種過了頭的師道尊嚴的反制，校園漫畫書里的惡搞就是對它的有效反制。經(jīng)常惡搞到那些有毛病的怪老師頭上，孩子們一邊看一邊哈哈大笑，完美老師的形象被還原為有缺點的但不失可愛的正常人。

市場火爆的惡搞類圖書不招人待見，相較而言少兒探險類圖書境遇稍好一些受到的質(zhì)疑不多，得到的肯定也有限，屬于自生自滅悶聲發(fā)大財?shù)囊活悺Ｕ憬倌陜和霭嫔绲摹睹半U小虎隊》數(shù)年來始終熱銷，據(jù)該社的自我統(tǒng)計，總銷量已經(jīng)接近4000萬冊。這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據(jù)，相當于他們在全中國每4名少兒中，就成功賣出了1冊。在“小虎隊”的帶動下，各家出版機構(gòu)都在謀劃自己的少兒探隊類產(chǎn)品，一些找到了寫作路數(shù)的專業(yè)作家像開足了馬力的流水線，以一年數(shù)部甚至十數(shù)部的頻次，密集推出系列探險類圖書。

值得肯定的是，年輕家長們對這類圖書基本上是接受的，這很難得。冒險類圖書更富于上文提及的游戲精神，冒險本身的刺激和緊張，這就是意義；它吸引孩子持續(xù)閱讀的能力，這就是品質(zhì)。許多時候，越是打著傳播知識、啟迪智慧的大旗，越不利于孩子對知識的獲取、對心智的開啟。

我至今記得自己少年時代初讀此類圖書時的震撼。三十多年前遙遠的小學時代，在老師家的櫥柜頂層，偶爾翻出一部《福爾摩斯探案集》，拿回家試讀之后，當天夜里便欲罷不能，偷偷摸摸地在煤油燈下一直讀到天亮，書里的驚悚、勇氣、友誼、幽默、智慧，特別是密不透風的邏輯推理，現(xiàn)在想起仍是刻骨銘心。后來年歲漸長，有機會讀到了《湯姆·索亞歷險記》《哈利貝利·費恩歷險記》，這兩部偉大的歷險記，讓我真切感受到馬克·吐溫偉大靈魂散發(fā)出的烈焰一般的幽默氣質(zhì)和自由精神。

順便向年輕的家長們推薦一下馬克·吐溫的這兩部只能用“偉大”來客觀描述的“歷險記”。任何事情都是有例外的，在你的孩子能夠囫圇吞棗地讀書的時候，如果一定要選擇經(jīng)典，請幫他們選擇這兩部；如果一定要強迫孩子閱讀，請強迫他們閱讀這兩部。

最后說說少兒閱讀中的電子書悖論。一方面，受電子出版大潮的裹挾，少兒電子書的出版規(guī)模和讀者接受度正在快速增長；另一方面，學校教育，特別是應試教育仍以紙質(zhì)圖書教學、紙質(zhì)試卷考試為主。二者在閱讀介質(zhì)上的不同步，導致少兒閱讀活動上的導向混亂——老師和家長們不知道該不該讓電子書取代紙質(zhì)紙。

也許韓國的經(jīng)驗可以作為我們的參照。早在2011年底，韓國已經(jīng)全面啟動了中小學生的電子書包工程，這一工程的目標是，到2015年韓國中小學生全部普及電子書包。書包的電子化勢必同時帶動閱讀的電子化，目前仍被我們視為不可替代的紙書，正在韓國少兒閱讀中次第退場。

隨著亞馬遜kindle正式進入中國內(nèi)地，“電子書就是書”這一概念已經(jīng)沒有爭論的空間。雖然仍有種種基于出版政策方面的行業(yè)限制，但立志在內(nèi)容出版方面贏利而非在電子閱讀器硬件方面掙錢的亞馬遜，它正式進入中國內(nèi)地市場的一小步，必然成為內(nèi)地圖書出版業(yè)電子化的一大步。首先是技術(shù)和設(shè)備改變閱讀習慣，之前家長們擔心的閱讀電子書傷眼睛的問題，已經(jīng)被技術(shù)進步搞定，電子書因為自身可隨著環(huán)境變化自動調(diào)節(jié)光感的優(yōu)勢，正在超越紙書必須借助反射光才能閱讀的天然局限。其次是內(nèi)容的程序化、軟件化正在改變內(nèi)容本身的表現(xiàn)形式，電子書可以集合聲音、圖像、動畫于一體，可以允許甚至鼓勵讀者與內(nèi)容互動，這些都是傳統(tǒng)出版產(chǎn)業(yè)無法比擬的顛覆性優(yōu)勢。目前內(nèi)地多家少兒出版社正在轉(zhuǎn)型，若干開風氣之先的電子書已經(jīng)開始略有贏利；相比較之下，家長們更愿意孩子在閱讀時手眼腦口耳齊動，而不是像個小書呆子一樣抱著一本紙書窩在沙發(fā)上一呆就是大半個小時。

但是紙本的試卷似乎并不在意電子書正健的風頭，中小學生要取得家長和老師認可的成績，必須善于在紙面上流利地閱讀文字，而不是在屏幕上順暢地劃動光標，語數(shù)外及其他各科概莫能免。這種紙質(zhì)考試的剛需，制約了少兒閱讀的電子化進程。

但是，出版產(chǎn)業(yè)電子化的進程不會停步，無論我們的教育行政部門會不會啟動、何時啟動電子書包工程，小小讀書郎書包里的電子化讀物都正在毋庸置疑地持續(xù)增長著。中小學生的紙質(zhì)試卷和電子閱讀之間的悖論還能持續(xù)多久，似乎很快就會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