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學博士緣何淪為“腎頭”工具

逸群

2012年5月，杭州警方成功搗毀一個地下販腎組織，解救“供體”20多名。物色、體檢、配型、護送、手術……完善的黑色鏈條觸目驚心。其“醫(yī)學顧問”章志榮的經歷更是令人咋舌：他曾是一名內科醫(yī)師，浙江一所醫(yī)科大學的在職博士，并且，他的左腎也被自己賣掉了！

一個有著大好前途的醫(yī)科博士為何會去賣腎？為何放著學業(yè)不要，而淪為“腎頭”的工具？案件背后竟隱藏著一段悲切的故事，發(fā)人深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遇到了邪惡的“腎頭”

2009年10月17日晚，浙江一所中醫(yī)院的年輕醫(yī)師章志榮一上班，就被通知了一件事：因他造成了一起四級醫(yī)療事故，他需要自己承擔給患者賠償?shù)囊话搿?萬元，并且，他轉正半年就出了事，需要延長考核期，重新轉為實習生待遇！

章志榮的心瞬間墜入冰窖。

那是半年前，章志榮接診了一名患者，通過常規(guī)檢查，章志榮懷疑是病毒性感冒。常規(guī)治療幾天后病情得到緩解。不料患者回家后突然昏厥，被查出病毒性心肌炎。搶救過程中患者一度停止呼吸，導致大腦缺氧引發(fā)嚴重癲癇……對此，老師、同事無不感到惋惜。即便是工作二十多年的老醫(yī)師也容易誤診。

章志榮工作一年多，有半年拿的都是實習工資，根本沒存下什么錢。無奈，他只好打電話讓父母幫著想辦法。母親寬慰他：“你放心，我們東挪西湊，可以幫你把8萬塊錢還了?！弊詈髬寢屵€叮囑：“這事不要告訴張莛啊！”

章志榮1981年3月出生于浙江新昌一個貧寒的家庭。父母下崗后靠在街上擺地攤謀生。父親患有類風濕性關節(jié)炎，基本失去了勞動能力。章志榮從小學習特別刻苦，2008年他從浙江一所醫(yī)學院中醫(yī)臨床專業(yè)碩士畢業(yè)后，應聘進入該醫(yī)院。經過一年的輪崗，2009年4月他被正式安排到內科門診工作。

張莛是章志榮交往半年多的女友，比他小一歲，是杭州臨安人，在杭州一家醫(yī)療器械公司工作，她家境比章志榮好，收入也比章志榮高，從沒有談過戀愛的章志榮見到她就陷入了愛河，從此不能自拔。和張莛戀愛后，章志榮感覺到了很大的壓力，他決定讀個在職博士來提高自己的身價。2009年3月，章志榮悄悄參加了一次博士考試，但未被錄取。那之后，章志榮一心勤懇工作，父母也卯足了勁兒存錢，想讓他在2010年迎娶張莛，然而……

11月底，章志榮工資條上的數(shù)字少得可憐，章志榮還聽說，院里以前也發(fā)生過類似的情況，一個剛畢業(yè)不久的學生因此被“實習”了三年，最后憤憤不平地辭職了。章志榮感到心灰意冷。

2009年12月底，經過痛苦糾結后，章志榮決定孤注一擲，辭職，專心考博。只要考上了博士，他的前途依然一片光明。這一切，他設法隱瞞住了家人。

2010年3月24日，章志榮參加了第二次博士考試。然而，博士考試剛過兩天，張莛的父母就來到杭州興師問罪了。原來，張莛意外懷孕了！張莛父母要求章志榮馬上拿出10萬元聘禮，讓他們盡快成婚。聽到這個消息，章志榮又驚又喜！可是10萬元，哪里拿得出來呢？自己讀醫(yī)科7年，又出了醫(yī)療事故，父母已經負債累累，父親連吃藥的錢都拿不出，又去哪里借？而且一舉辦婚禮，自己已辭職的事必然暴露。見章志榮猶豫，張莛的父母深悔女兒看錯了人：“只是要你們拿10萬，房子車子我們都給女兒準備好了，你們還想怎么樣？”帶著對章志榮深深的失望，張莛父母讓張莛辭了職，將她帶回了臨安，走前丟下一句話：“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準備好了就來臨安聘婚，否則就讓張莛打掉孩子，送她去國外。”

章志榮心頭焦灼。他低聲下氣給好幾個親戚朋友打電話借錢，都無果。4月1日晚，章志榮在宿舍喝了幾瓶啤酒，走投無路的他想起了一個叫呂慶的老鄉(xiāng)。呂慶曾經找他看過病，經常打電話聯(lián)系過他，跟他套近乎。呂慶看起來出手大方，或許頗有實力……電話撥通，呂慶十分客氣，見章志榮開不了口，就說自己馬上過來請他吃夜宵。

在附近的燒烤攤旁，已經有些醉意的章志榮將自己的困窘和盤托出。呂慶，曾經因窮困賣過一只腎，雖只有27歲，但為人老道，是杭州一個地下販賣腎臟組織的“腎頭”，他的組織里有9名員工，在全國各地都有自己的“資源”。而自從他認識了老鄉(xiāng)章志榮后，就一直想拉一個真正的醫(yī)生入伙，一方面他需要一個“醫(yī)學顧問”。另一方面他需要借助章志榮的身份打通更多的醫(yī)院環(huán)節(jié)。而要一個醫(yī)生死心塌地地為他的組織工作，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對方也成為“供體”！

趁著酒勁，呂慶心眼直轉，說自己最近手頭緊張，只能借給他兩萬，但他有一個轉眼就可以掙到10萬的法子，那就是去賣腎！

轉眼10萬？醉醺醺的章志榮心動了，但他是醫(yī)生，他明白賣腎對一個人身體的危害，一個堂堂的醫(yī)科大學的碩士怎么可能去賣腎？太荒唐了！當夜章志榮睡在狹小的出租屋里，酒醒后輾轉反側：只要拿出10萬，他就可以娶到張莛，他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姑娘，而且張莛為他帶來了孩子、房子、車子，他人生的大問題都解決了，他能比別人少奮斗十年！怎么能為10萬元錯過這一切呢？

只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為了10萬元去賣腎他賠了夫人又折兵

2010年4月9日上午，呂慶邀請章志榮去做個免費體檢，章志榮心想，要是體檢不合格，自己就無需糾結了。呂慶讓一個叫郝士兵的人開車將章志榮帶到浙江省一所三級甲等醫(yī)院抽血配型。11日上午，呂慶打來電話，說章志榮的體檢完全合格，而且已經和一個溫州腎臟病人配型成功了，對方希望立即安排手術。一個星期之內，章志榮就可以拿到8萬元。

一個星期，8萬元！章志榮猶豫不決。恰好第二日，他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父親的老毛病一到春天就厲害了，他們打算近日到杭州的大醫(yī)院來看看。而緊接著，張莛又向他哭訴：“你們家難道10萬都拿不出來嗎？是不想拿，還是你根本不想娶我？你不是存心讓我父母和親戚笑話嗎？要不是我剛買了車，我早就把10萬給你了！”張莛還說如果他再沒有行動，再過一個星期她就會去打掉胎兒。家里已經在為她聯(lián)系醫(yī)院和準備出國的手續(xù)了……

15日上午，走投無路的章志榮撥通了呂慶的電話，他決定，賣腎！呂慶當即往章志榮賬戶里匯了預付金1萬元，還拿出一份自擬的“自愿捐腎協(xié)議”讓章志榮簽字。18日，“受體”從溫州飛來杭州，章志榮被蒙著眼睛送進杭州一家私立醫(yī)院，在那里，他將自己的左腎拱手送出。章志榮醒來時，看著病房里白色的墻壁和冰冷的器械，他的心悲痛到了極點。曾幾何時，他是穿著白大褂受人尊敬的醫(yī)生啊，誰能想到一個醫(yī)生會去賣腎呢？

呂慶在江干區(qū)丁橋附近的長睦錦苑和銀鼎商貿城租有兩套房子，一間用于“工作”，一間用于“供體”休養(yǎng)。呂慶將章志榮帶到了工作的那套房子里，說是出于老鄉(xiāng)情誼。那間房子里還有另外六名幫兇，他們各司其職。

5月1日，章志榮的父母趕到杭州，他們看到兒子臉色蠟黃，身形消瘦，十分擔心。又聽說兒子突然湊夠了10萬聘禮，很是吃驚。章志榮只說是自己向同事借的，讓父母放心。3日，在臨安，兩家人將婚事定在7月18日。5月7日那天，章志榮的父母已經回新昌了，章志榮明天也要回杭州“上班”了。晚飯后，張莛的父母出門散步，張莛讓男友到自己房間親熱，章志榮努力克制自己。他已經想好了，就以張莛懷孕初期不宜同房為由，讓張莛在臨安養(yǎng)胎。

然而，當晚十點多，章志榮洗完澡后回客房，忘了反鎖門，正當他拿著藥膏在傷口部位涂抹時，突然，張莛從外面將門打開了，章志榮嚇了一跳，手中的藥膏失落在地，當張莛看到光著上身的男友時，頓時被他腰部醒目的傷口嚇了一跳！章志榮要遮掩已經來不及了。

當晚，章志榮不得已將一切真相告知了未婚妻。張莛悲憤難當，痛哭失聲。章志榮懇請她不要將真相告訴雙方父母，他保證會一輩子對她好。然而，張莛只是搖頭，她眼中優(yōu)秀的男友竟會為了10萬元去賣腎！一個男人失掉了一只腎還是一個完整的男人嗎？誰能保證他將來的身體不會受影響？誰能保證他將來不會為了一點小利益去干更瘋狂更極端的事？張莛越想越怕，第二天，她將章志榮趕出了家門。

章志榮離開后，張莛糾結再三，還是將這一切告訴了自己的父母。張莛的父母本來就嫌棄章志榮家窮，一聽說章志榮已經丟掉了一只腎，更是勸女兒和章志榮分手，張莛最終動搖了。

章志榮沒有等到張莛的只言片語，卻等到了自己被浙江一所醫(yī)科大學中西醫(yī)結合臨床專業(yè)錄取為在職博士的消息。5月12日，章志榮來到臨安，懷著狂喜的心摁響了張莛家的門鈴。久久無人來開門，張莛的手機也一直關機。鄰居一個老太太探出頭來，說：“這家人搬走了，說是要離開很長一段時間，好像是為了躲什么人……”那一刻，章志榮的心痛到了極點……

幡然悔悟將功折罪有多少錯過可以彌補

失去了張莛，考取博士未能給章志榮帶來絲毫喜悅。本來，醫(yī)科博士之艱深和難以攻讀是眾所周知的，現(xiàn)在，又人財兩空……9月才開學，之前有三個月的時間，他本該去找工作貼補家用，卻又無力振作，整天悶頭在出租屋里打游戲，有時候還酗酒。他很想解脫出來，卻不知道何以解脫。

9月3日，章志榮因術后身體虛弱，頻繁接觸酒精發(fā)物，導致全身嚴重過敏，自己一個人去醫(yī)院，又不敢讓任何人來照顧，導致身體沒有得到很好的保養(yǎng)。10日入學后，章志榮每隔幾天身上都會出現(xiàn)風疹，一出現(xiàn)這種疹子他就渾身瘙癢，痛苦難堪。

四個月了，他依然沒有忘記張莛。他每個月都會去臨安幾趟，但張莛的家門永遠都是無人接聽的狀態(tài)。始終走不出張莛離去和失去腎臟的陰影，又加上身體頻頻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毛病，章志榮越來越郁郁寡歡，精神恍惚。2011年8月5日，章志榮跟隨導師在學校附屬第一醫(yī)院做了一場長達6小時的胃切除手術，一直到翌日凌晨1點，手術還沒有結束。章志榮感到十分疲憊，無法集中注意力。術后，教授去休息了，囑托他將病人推到麻醉蘇醒室。那時候整個手術室里的醫(yī)師都下班了，只有休息室還有護士值班，可還在走廊里章志榮就撐不住了，兩腿一軟，雙眼發(fā)黑，倒在了地上。等他醒來時，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病人的藥水已經打完了，回血嚴重，而病人還沒有從麻醉中醒來，卻口吐白沫。

幸虧搶救及時，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手術的病人才撿回性命，而章志榮卻因為嚴重失職遭到導師的批評，又有人舉報，章志榮癡迷電子游戲，常常整夜不睡覺，身體和心理素質都不穩(wěn)定，根本不適合上手術臺。經過多方調查，出于醫(yī)療安全著想，要求嚴厲的導師不再接收他為弟子。章志榮被調劑到冷門的中藥學專業(yè)，在那里，他也并不受同門和導師的歡迎，而章志榮考博也是為了轉向西醫(yī)，卻不想還是被打回了中醫(yī)，他既無信心又無興趣。很快，章志榮厭倦了這種看不到前景的博士生涯，他從此很少出現(xiàn)在學校和醫(yī)院。

自章志榮供腎手術后，呂慶給他打過多次電話，邀請他“加盟”。一開始，章志榮并不理會。然而，2012年元旦后，因為長期不參與實習，而醫(yī)學博士要求十分嚴格，章志榮被博士點通知，取消他繼續(xù)讀博的資格。這一次，章志榮連悲憤的心都沒有，他本來就對博士畢業(yè)無望了。他搬出了宿舍，租了一個小屋子，昏天黑地地打了一個月游戲，他不愿面對父母。每至深夜，以淚洗面，又無力自拔。

2012年春節(jié)后，章志榮身上的錢已經所剩無幾，他撥通了呂慶的電話。呂慶十分高興。原來他很有野心，打算自己開一家集體檢、換腎手術、術后休養(yǎng)為一體的醫(yī)院。在籌備期間，呂慶讓章志榮指點購買醫(yī)療設備，改造“手術室”和“療養(yǎng)室”，同時，讓章志榮在網上充當“醫(yī)學顧問”，以自己的專業(yè)知識解答那些“供體”的疑惑。2012年4月5日，呂慶將章志榮帶去了自己招募供體的窩點，在銀鼎商貿城的一處出租房里，章志榮震驚地看到20多名等待腎臟移植的“供體”，他們中大多數(shù)都是年輕人。其中有一個模樣十分稚嫩的少年，一問，竟然只有19歲，剛剛在浙江一所專修學校上大一。他告訴章志榮，自己賣腎是為了買兩臺蘋果筆記本，一臺送給女朋友。多么幼稚啊，比自己當年還幼稚，章志榮私下痛心疾首地對少年說：“你千萬不要賣腎，你賣了，就把一生毀了，你女朋友也會拋棄你，我就是例子！”然而少年搖搖頭：“他們都說了，人有兩個腎，其實一個就夠了，另一個完全是多余的。”無論章志榮怎么勸，少年就是不聽，章志榮只好說：“自己曾經就是醫(yī)生，還曾經是醫(yī)學博士。少年撇撇嘴說：”我才不信，你騙人吧，醫(yī)生會是你這個樣子?！?/p>

此時，章志榮才羞愧地意識到，他已經成了魔窟中的一員，他已經背離醫(yī)生的職業(yè)太久了，他踉蹌地逃出了那個充滿器官血腥味的屋子……

當夜，章志榮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在電話里痛哭失聲，說她什么都知道了，他以前的女朋友張莛來過了，把一切都告訴了她，還還了她10萬元。母親告訴章志榮，張莛當年出國前，囑托自己的母親將錢還給章志榮，她母親到章志榮的醫(yī)院，卻找不到人。后來為了讓張莛安心，只說把錢還了。如今，張莛已經結婚了，打算定居加拿大，回國探親時得知真相，硬是找到了章志榮家。張莛臨走前留下了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并囑托章志榮要振作起來，千萬不要一錯再錯，有什么困難可以找她，她愿意幫助他……

電話里母親仍在那頭痛哭，章志榮無力地倒在了床上，淚流成河：張莛離開自己是對的，自己已經不值得她有任何的眷戀了……而曾幾何時，張莛不顧他一無所有，愛上了他的正直善良，他的刻苦上進，決心要嫁給他。是他自己把這一切都毀了！他曾經也是個有夢的人，渴望有尊嚴的生活、美好的愛情，讓父母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而僅僅一步差池，命運就迅速滑向深淵。反省這荒唐的一切，章志榮后悔得如烈火焚心！下一步是什么？可以想見的是牢獄之災，是對這些“供體”一生的愧疚！這些“供體”大多數(shù)都和他一樣沒有考慮成熟，是被連哄帶騙地去賣腎，最后肯定后悔莫及，尤其是那個才19歲的少年。那么陽光單純的孩子，怎么能讓他的幸福終結在19歲！怎么能容忍更多的人和他一樣被悔恨折磨？經過一天一夜的思考，章志榮下定決心：要阻止這一切！

2012年5月5日，章志榮向一媒體舉報了呂慶的黑色組織，并自己來到江干區(qū)公安分局自首，江干區(qū)警方得到消息后直搗窩點，將7名涉案人員一網打盡，并在長沙和上海將另兩名罪犯抓獲，還解救了出租屋里已經手術的6名“供體”和10多名等待手術的潛在“供體”，并一舉打擊了三家涉黑醫(yī)院。

由于章志榮有自首情節(jié)，舉報有功，警方沒有追究其刑事責任，擬作為涉案人員另案處理，并對受害者作民事賠償。

2013年5月，章志榮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他即將參加今年的博士考試，他有信心重新考上，重新實現(xiàn)他當年的醫(yī)學夢想。只是，他無法緩解心里的疼痛和悔恨，因為這一生，他錯過了他最愛的女孩，錯過了健康的身體，錯過了最有活力的青春年華。這些錯過或許可以彌補，但永遠不會重來。

（文中人物為化名）

鏈接：

2013年4月23日上午，杭州市江干區(qū)人民法院公開宣判了備受關注的杭州賣腎案。從2011年11月至2012年5月期間，這個9人犯罪團伙共組織他人出賣腎臟11起，直至他們的窩點被公安機關查獲。最終，9人均被判有期徒刑，其中最高的獲刑10年。

（責編：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