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思思
初來武漢的外地人,或許會被武漢人過早的陣勢嚇一跳:一條街擠滿了早點攤,每個攤子口都圍滿了食客,他們或是排著隊等一碗香氣四溢的熱干面,或是盯著自己的那只面窩下鍋,看它在油鍋里打幾個滾,起鍋時還冒著“滋滋”的油泡,先不管不顧地咬上一口,“咔滋”一聲脆響,仿佛這才意味著一天的開始。
更多的人,來不及坐下來慢慢吃,手里捧著包里裝著,匆匆趕著上班的路。于是這熱干面、面窩、豆皮,跟著人們穿梭在武漢的大街小巷。
武漢人把這陣勢叫“過早”,一項吃早餐的全城運動。
將就也講究
“小家婦女學豪門,睡到晨時醒夢魂;且慢梳頭先過早,糍粑油餃一齊吞。”清道光三十年,葉調元刻印的《漢口竹枝詞》第一次將吃早餐用“過早”一詞表達。至此,武漢人“過早”已有163年。
從咬文嚼字的角度來看,“過”是個動詞,用眼看或用腦子回憶,如“過目”?!斑^早”則把“過”借用了,有用嘴吃早餐之意。過得去的“過”,得過且過的“過”,一字表明過去武漢人對早餐的態(tài)度:將就、湊合,或者說沒有把早餐當做正餐——盡管早餐很重要。
這與武漢自古以來的大碼頭與大商埠氛圍有關。早上,人們要匆匆趕到集市,自然來不及在家用早餐,總是在路上買著吃。長期積累下來,出門過早就成了一種習慣,再演變成一種習俗,最后堪稱一幅市井風情畫。
“快”,成為武漢過早的第一個形容詞。早餐做的快,熱干面在凌晨時分就已經抄水拌油攤涼,大小瓶罐盛好調料一字擺開,等到食客上門,抓一把面放在笊籬里燙熱,芝麻醬、醬由、蔥花、蒜泥等依次進碗,前后幾分鐘時間,就能端著一碗熱干面走人。食客吃的快,“稀稀唆唆,吧答吧答,三下五去二,眨眼工夫就下了肚。”(摘自易中天《讀城記》之《武漢三鎮(zhèn)》)
但是在萬杰民看來,這貌似“將就”的早點,其實很“講究”,主要體現(xiàn)在對味道的苛求。熱干面的芝麻醬要用小磨香油調成,面窩必須撒上小蔥花和芝麻,豆絲要用綠豆和稻米一起磨漿……幾分鐘就解決掉的早餐,其實飽含著對老手藝老味道的堅持。
另一個講究,則體現(xiàn)在搭配上。吃熱干面,旁邊必定要擺一碗清酒;糊湯米粉,沒有油條如何下肚?一份生煎包的成敗,很大的因素在于蘸醬,你說三鎮(zhèn)民生甜食館總店的煎包為什么搶手,其實美味的蘸醬是最大的功臣。
在吃上,武漢人是講究的,無論是邊走邊吃還是坐下細品,下口的食物一定要對得起自己的胃。
早點如性格
在武漢方言中,與“過早”相關聯(lián),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詞是“搞”,“搞”碗面、“搞”幾個歡喜坨。近些年也出現(xiàn)了“拍”,就像湖南人“嗦”一碗米粉,武漢人則是“拍”一碗熱干面。不管是“搞”還是“拍”,表現(xiàn)的都是一種豪爽、大氣的武漢性格,有點氣吞山河之勢。也許是武漢歷來為水陸碼頭的原因,而碼頭往往是江湖人的集散地,武漢人也就變得有點像江湖中人。
一碗熱干面,把武漢人的個性展露無遺。拌勻后,芝麻醬、辣椒和蔥花都粘附在面條上,乍一看似乎沒什么吃頭,碗里只有面,“連臊子都有得”。夾起一筷子塞進嘴里,卻發(fā)現(xiàn)有百般滋味已然入口。不玩花的,不打官腔,如這里的人一般“爽快而味重,干脆而利落”。當他認定你這個人可以一交時,他對你是絕對掏心掏肺地真誠。他為你幫忙不辭辛苦也不思回報,當然他可能在辦事過程中大大咧咧、馬馬虎虎,但真誠之心卻是隨處可見的?!保ㄕ苑椒健段錆h人特別的真》)
熱干面也“干脆”?可不是,武漢人會對你說:“熱干面出鍋了要趕著脆的吃,放久了可就融了。”
大武漢的一個“大”字,也在清晨滿街巷的過早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九省通衢之位,五湖四海的美食匯聚于此,北到大蔥水餃,南至廣東腸粉,西有蘭州拉面,東吃湯圓湯包。在武漢,這些外來早餐與漢味早點相處融洽,年輕人愛嘗個新鮮,外來美食很受青睞,但不管你沙縣小吃開到多少家店,老武漢的早點攤子上始終不愁客源。
武漢人何嘗不是如此,包容、義氣,大有些“四海之類皆兄弟”的豪邁。不排外,也不媚外,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海貨、港貨和漢貨一樣平等地擺在柜臺上賣,京劇、豫劇、越劇和漢劇、楚劇一樣擁有大批的觀眾。
消失與創(chuàng)新
萬杰民對武漢早點的最初印象是在六渡橋一帶,文書巷、花樓街、車站路,對于幼時的他來說,這里就是美食天堂,趕上走親戚,必定拐到這里過早,如過年般熱鬧歡喜?!靶∠镒永飻D滿了過早的人,炊煙升騰,香氣飄蕩,并且都是獨家的味道。”
直至今日,他還記得花樓街上順香居的燒麥,形如朵朵銀菊,皮薄軟綿融潤;田恒啟糊湯粉米粉細長有勁,魚香汁濃,特別是胡椒和香蔥混著散發(fā)的香,“想著就流口水”。還有江漢路工藝大樓對面民眾甜食館的糊湯米酒,車站路一品香的醬肉大包,老會賓的花卷……那時候,這些老店子早餐的品牌影響力,堪比現(xiàn)在的LV。
隨著老店子一個個消失,那些熟悉的味道便也再尋不得,“如今賣糊湯粉的很多,但吃不出過去的味道,還是懷念田恒啟糊湯粉?!币煌胧插\豆腐腦,還曾被何祚歡稱為“跺腳食品”:“不吃又欠,吃了后就開始跺腳,蠻后悔唦,這哪是當年的味道呢?”
新一代的武漢人,無緣與那些老早餐相識,卻還是在如今的早點攤上,找到一個又一個驚喜。老招牌的消失與外來小吃的沖擊之下,武漢早點仍舊堅守住了一方陣地,并且不斷加以改良與創(chuàng)新。
牛肉面全國都有,但是加上蔡甸黃牛肉的牛肉面,就是武漢的味道;湯包風靡江浙,到武漢把偏甜改做偏咸,“一指膘”的豬肉剁出恰到好處的油花,變成四季美的專屬;過去武漢的歡喜坨是個實坨子,現(xiàn)在吸收了廣州煎果的做法,中間做成空心更入味;就連西式的意粉也出現(xiàn)在街頭的小吃攤上,和寬粉、細粉、粉絲一起成為湯粉的主料。
魚米之鄉(xiāng)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和豐茂的農特產品,為武漢人過早形成了強有力的食材支撐,武漢早點自身的絕對特點,也是外來早點所無法取代的。最重要的是,積年累月形成的飲食習慣,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改變。
漢味早點,早已與這個城市相融,難以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