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素杰
弗蘭納里·奧康納(1925—1964),是美國20世紀中期最杰出的南方女性作家之一,“二戰(zhàn)”后美國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家。她的寫作風格詼諧、怪誕,充滿南方哥特恐怖、暴力韻味,富含宗教主題和意象,被稱為“南方的文學先知”,是與卡森?麥卡勒斯、威廉???思{等齊名的美國南方作家。她的創(chuàng)作生涯雖然只有十七年,僅著有兩部長篇和31部短篇小說,但有七個短篇小說獲得歐·亨利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集》獲美國國家圖書獎,《奧康納文集》被選入 “美國文庫”,是“二戰(zhàn)”后首位入選“美國文庫”的美國女作家。
命運多舛的人生
1925年3月25日,奧康納出生于美國佐治亞州的薩凡那市。她出生的這天,正好是羅馬天主教的“圣母報喜節(jié)”,也就是天使向圣母瑪利亞告知她即將有子的喜日。她的父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遂依據(jù)圣母的名字給她取名瑪利亞?弗蘭納里?奧康納(Mary Flannery OConnor)。她是家里的獨生女,深受父母寵愛。父親是一名成功商人,母親出身名門。優(yōu)越的社會地位限定了她的生活范圍,加之母親管教嚴厲,她幾乎沒有朋友,童年十分孤獨。她小時候有兩個愛好。一個是喜歡飼養(yǎng)怪異的禽鳥,五歲時曾教會矮種雞倒走。另一個是利用圖畫和簡單的文字創(chuàng)作故事,在孤獨時與人物對話。在她后來的作品中,她喜歡把鳥作為某種意象,最突出的就是她在短篇《流離失所的人》中把孔雀描寫為上帝的意象。1941年初,她的父親因患紅斑狼瘡去世,因此,父親是她不愿觸及的內心創(chuàng)傷,在她作品中很難找到父親的形象。
奧康納6歲時在薩凡那圣文森特女子學校接受天主教啟蒙教育,這奠定了她的信仰基礎。在米利奇維爾讀中學和大學期間展露出繪畫天才,曾擔任校刊美術編輯。1945年7月獲喬治亞州女子學院文學學士學位。后獲得愛荷華大學獎學金,進入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組織的作家工作室(Writers Workshop)學習寫作,立志成為一名作家。同年,自作主張把“Mary”從名字中剔除,她不想被誤認為是一個南方洗衣婦而被出版商、讀者輕視。在工作室研修期間,她研讀了詹姆斯?喬伊斯、弗朗茲?卡夫卡、威廉???思{等著名作家的作品。1946年在她21歲時發(fā)表了第一個短篇小說《天竺葵》,并著手首個長篇的創(chuàng)作。1947年獲萊因哈特小說獎。1950年被確診患上了家族性遺傳疾病紅斑狼瘡。1951年,隨母親回米利奇維爾的安達盧西亞農場休養(yǎng),在與病魔斗爭同時,繼續(xù)長篇小說寫作。1952年,長篇處女作小說《慧血》發(fā)表,引起了評論界的廣泛關注。1964年 8月3日,因紅斑狼瘡引發(fā)腎衰竭去世,年僅39歲。美國評論界稱她的早逝是 “自菲茨杰拉德去世以來美國文壇最重大的損失”。
先知隕落的時代——信仰的求索
奧康納在20多歲時,先后發(fā)表了《慧血》和《好人難尋》《河》《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等十幾個作品。其中,《慧血》是她27歲時發(fā)表的長篇處女作,創(chuàng)作歷程經過了七年。故事主人公黑茲爾·莫茨 (Hazel Motes)是個“二戰(zhàn)”退伍兵。他出身于牧師家庭,受傳教士爺爺影響,很小就有罪感,認為耶穌為救他而死,對耶穌充滿了敬畏之情。因年幼好奇,偷看馬戲團的裸女表演,受到了母親的斥責。母親強調說 “耶穌就是為了給你贖罪才死的”,這更加重了黑茲爾·莫茨的負罪意識。為贖罪,他穿裝有石子的鞋行走,立志當傳教士。“二戰(zhàn)”期間他參軍服役,用自己堅定的宗教信仰抵御各種誘惑。由于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在這四年的時間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靈魂不存在了,于是心靈極度痛苦的黑茲爾前往托金漢城,希冀獲得精神的指引。到達目的地苦尋后,發(fā)現(xiàn)無人能對自己進行精神救贖,悲憤之下,他決定放棄對耶穌的信仰,創(chuàng)立一個沒有耶穌的新教(the Church Without Christ),并宣稱世上本沒有墮落,根本不需要贖罪。黑茲爾偶遇一個自稱有“慧血”的孤獨青年伊諾克,伊諾克為了與黑茲爾建立友誼,受直覺沖動驅使,為黑茲爾偷來博物館的一具木乃伊想做他新教象征,被憤怒的黑茲爾摔得粉碎,這讓伊諾克獲得友誼的幻想徹底破滅。當絕望的伊諾克看到扮演大猩猩的演員在扮演猩猩時能與人握手交流,他暴力搶劫了扮演大猩猩演員的演出服,自己扮成了猩猩。為了獲得與人握手、和人類交流的機會,伊諾克竟不惜從人退變回“獸”。反映了由于“二戰(zhàn)”的殘酷性,使人類數(shù)百年精心構建的道德觀念和理性信仰被摧毀,現(xiàn)代人出現(xiàn)精神信仰迷失,多沉浸于物質生活的貪欲,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疏離和異化快速發(fā)展。盡管黑茲爾聲稱創(chuàng)立新教,表面不再堅信耶穌的救贖,但他的一些怪誕舉動,反映了黑茲爾內心深處對基督教偏執(zhí)的熱愛。黑茲爾抵制了假盲人牧師女兒的誘惑和算計他退伍津貼的女房東的溫柔陷阱,追殺了利用他的新教賺錢的騙子,用行動證明了他對耶穌基督的忠誠,希望獲得耶穌的救贖。在這個人已被異化為非人的社會,他無法與那些自私、貪婪、冷漠、靈魂愚鈍的人進行精神層面的交流,在精神無所依托的極度痛苦中,黑茲爾用石灰水自盲雙目、胸縛帶刺鐵絲自虐贖罪,最終凄慘死去。黑茲爾用自盲的方式,向上帝懺悔,雖然給肉體帶來了極大傷害和痛苦,卻換得了精神上的愉悅,并告誡世人,看不到上帝的人就是盲人。揭示了對上帝忠信就可獲得救贖的主題。
黑茲爾是一個具有隱喻意義的希伯來先知形象,他的怪異行為彰顯了《舊約》中先知以賽亞為傳達上帝旨意,赤身露體、赤腳行走三年的行為敘事。先知是古代希伯來民族能夠接受和傳達神的啟示的人物,作為上帝的代言人在古代希伯來社會的宗教、政治、道德生活中發(fā)揮過極其重要的作用。奧康納運用希伯來先知式的寓言警示和變形寫作手法描繪美國社會的世態(tài)圖,書寫了《慧血》主人公黑茲爾的希伯來先知行為敘事,借助了希伯來先知文學傳統(tǒng)價值來救贖戰(zhàn)后美國人的信仰迷失與道德墮落。
奧康納生活在被稱為“圣經”地帶的美國南方,新教的加爾文派在這里有著強大的影響力。它強調 “原罪”和“人性惡”,認為人的靈魂只能靠上帝的恩賜得以救贖。作為一名天主教作家,奧康納的短篇幾乎都是有關罪與救贖的主題。她非常看重自己的宗教背景,說:“如果我不是一位天主教徒,我就不會有寫下去的理由,沒有觀察周圍事物的必要,甚至沒有理由感覺到恐懼,也沒有理由去享受。”她創(chuàng)設了黑茲爾這個離經叛道、乖張另類的“畸形”人物,向世人揭示他們熟視無睹的、無視上帝的惡。對于她來說,救贖的理想途徑就是暴力。作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作家,她熟知《圣經》典故,深受《圣經》文學熏陶的奧康納,把暴力視為救贖的有效手段,并認為通過暴力去刺激他的肉體,觸動他的心靈,才能使混沌愕然的精神迷茫者們感受天慧,獲得最終救贖。
好人難尋的時代——道德的求索
奧康納生長在美國南方,她的大部分作品都以南方為背景,描繪美國南方的風土人情,因而被譽為南方作家。1952年她生病回農場休養(yǎng)以后所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故事大部分發(fā)生在南部的鄉(xiāng)下,有多篇小說的主要人物是生活在農場上喪偶、守舊的老婦人和她性格孤僻的子女,這些人物透射了奧康納和母親互相依賴又有嫌隙的生活現(xiàn)實。
《好人難尋》是奧康納28歲時發(fā)表的有關暴力救贖的寓言小說,是她最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故事主要敘述了喬治亞州的一家人計劃外出旅行,老奶奶不想去佛羅里達,而是想去田納西東部看望老熟人。于是老奶奶千方百計地游說兒子貝利改變主意,她一會兒借口說孩子們已經去過佛羅里達了,應該換個地方,一會兒又借口說報紙上通緝的越獄犯正向佛羅里達逃竄,告誡兒子旅行計劃的危險性,但卻無人理睬她的建議。第二天,出發(fā)的時候,老太太第一個上了車,為了如己所愿,謊稱在她老家附近的一個莊園有密室,這引起了孩子們的探奇心理,吵嚷著去尋寶。貝利無奈,只好改路行駛,不料途中車子翻下路基,恰巧遇到了報紙上通緝的那個叫“不合時宜”的殺人逃犯,老奶奶多嘴多舌地說她認出了“不合時宜”,并試圖借助宗教說辭來感化他,不料卻激怒了殺人犯,一家六口全部被殺害。老奶奶是一個拋棄了上帝的人,以她為代表的現(xiàn)代文明社會中的所謂“好人”,無視自己的虛偽淺薄、固執(zhí)自私、愚昧無知,卻在“不合時宜”這個被上帝拋棄的人面前充當上帝,導致悲慘結局。奧康納認為“罪惡是善的使用不當,裝模作樣是天主教的大罪”。《好人難尋》展示了奧康納對現(xiàn)代人精神層面的缺失及人格道德痼疾的洞察與憂慮,奧康納借暴力警醒世人、呼喚重構現(xiàn)代人的精神信仰及良好的社會道德規(guī)范。
《善良的鄉(xiāng)下人》(1955)被視為奧康納的自傳體小說。在母親的農場休養(yǎng)期間,奧康納結識了來訪的大學教材推銷員埃里克?朗科加爾( Eric Langkjaer),他常手持一個文件夾,并稱此為他的“圣經”。而奧康納則戲稱他為“圣經推銷員”。二人曾一度彼此傾心,但最終以朗科加爾去歐洲學習而分手。奧康納僅用四天的時間就創(chuàng)作完成了這個短篇。作品中的人物霍普維爾太太與三十二歲的女兒胡爾佳一起生活。胡爾佳是哲學博士,患有心臟病,被告知活不過四十五歲。胡爾佳裝有木制假腿,性格偏激,對人傲慢、無禮,整天陷在椅子里讀書,討厭世俗眼中的好男人,說因為她能聞到他們身上的愚蠢。一個自稱是鄉(xiāng)下人的小伙子上門推銷《圣經》,言說他的心臟有毛病,壽命有限,要把一生獻給基督教工作。胡爾佳看這個人和自己同病相憐,同情心油然而生,于是偷偷觀察他,和他交談,還惺惺相惜。這個坦誠的鄉(xiāng)下人讓她倍感自信和安全,并答應與他約會。胡爾佳學識淵博,有著智力上的優(yōu)越感,自欺欺人地認為她誘惑了此人。不料這個“善良的鄉(xiāng)下人”原來是個自出生以來就什么也不相信的假基督徒,騙走了她的假腿和眼鏡,這讓她的精神支撐和肉體的支柱同時倒塌,自尊、自信、自我意識受到了嚴重的打擊,不得不獨自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在精神荒蕪的現(xiàn)實世界,哲學的博大精深難以去除她內心的自卑和無盡的孤獨。沒有了“眼鏡”這一知識的屏障,她看到了麥田里一個模糊的藍色身影,“耶穌”化身。
奧康納受南方哥特式寫作風格的影響,她的故事氣氛陰郁,人物怪誕,情節(jié)奇特。有評論者認為她把一種對社會、對人生的極端痛苦的病態(tài)感受帶進了文學。對于她的怪誕與其自身疾病聯(lián)系的評論,奧康納始終否認。對她來說,死亡之前的病痛只是自然而然的進程而已,那些沒有得病的人失去了上帝的一次恩惠 。她宣稱:“我寫過一些對我來說根本沒有畸形人物的小說,但是它們立刻就被非南方讀者冠上怪異的標簽。我很難相信在一個地區(qū)可以觀察到的行為在另一個地區(qū)可能完全沒有對應物。任何出自南方的東西都會被北方讀者視為怪誕,而真正怪誕的東西,卻被視為現(xiàn)實?!睆膴W康納作品可以強烈感受到她的怪誕只是因為人們對現(xiàn)實麻木不仁,無法看到事物表象下的本質。故而,她說“對于耳背之人,你得大聲喊叫;對于近乎失明之人,你得把人物畫得大而驚人”。她創(chuàng)設的身體和精神殘缺的 “畸人”,如新婚旅行途中遺棄智障新娘的半截胳膊的流浪漢、安著木制假腿的傲慢無禮的女博士、用石灰水燒瞎雙眼自虐贖罪的退伍軍人等,迫使人們直面陰暗的現(xiàn)實,尋求精神的解脫。她認為當時社會需要一種能夠治愈時代創(chuàng)傷的文學,了解她和讀者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作為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我們內心有某種東西需要救贖,需要至少有機會恢復衰落的東西,今天的讀者尋找的就是這種意愿。有些美國評論家把她的作品稱為專以渲染恐怖為能事的哥特式小說的論斷有失公允,她是一個天主教現(xiàn)實主義作家,她的作品是現(xiàn)實主義的。
美國現(xiàn)代女詩人伊麗莎白·畢曉普評價奧康納的作品:“我深信她的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會永遠活在美國文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