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鐘汝
老伴病逝后,郭蓋瘋了。
郭蓋是安營村的村民。他能種地,他的西瓜產量能比別人高出三分之一;他善養(yǎng)豬,他的豬總比同村的豬高出五毛的單價;他會做人。曾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各家的紅白喜事都離不開他撐場子。并且,過去三十多年,郭家一直是村中的旺戶。
村民們都說,郭家老宅的風水好,現(xiàn)在風水破了,郭家就破了。這也許是真的——
2005年,安營村開始整體搬遷。郭家傳說中的風水寶地再也保不住了,郭家敗落了。村民們免不了一陣嘆息。然而,世事變遷總是悲喜夾雜。八年搬遷,過去安營村里像郭家一樣的旺戶大多敗落,那些曾經最不受待見的人。卻不知不覺成了村里的“新貴”。
郭家的“風水”
從遠近聞名的“討飯村”,到方圓百里的經濟龍頭村,安營村的發(fā)達離不開郭家。
這里本是豫東平原上的一個普通村落,200戶人家,600多口人。因為土地貧瘠,黃沙漫漫,郭蓋這一代乃至上一代上上一代安營村村民幾乎都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為了改變命運,村民們在這片土地上來回折騰,種過煙葉、栽過果樹,但都以失敗告終。直到郭蓋的父親郭夯頭從外面帶回一包花生種子埋進自家沙地。
花生喜歡沙地。郭家很快掙了錢,安營村村民紛紛效仿。兩年后,安營村成為遠近聞名的花生產地?!坝戯埓濉备涣似饋?,很多人蓋起了大瓦房。
當時的豫東平原,剛走出靠紅薯充饑的荒歲,又趕上改革開放,人們正睜大眼睛尋找致富機會。不到五年,以安營村為圓心,方圓幾十里,農田里的經濟作物全是花生。
花生種植面積擴大,價格就下跌。學精了的安營村村民再次利用黃河沙獨特優(yōu)勢,引進良種西瓜,兩年時間。又成為遠近聞名的西瓜種植基地,每年每戶單靠西瓜種植就有五六千元的收入。
不過,西瓜怕重茬,同一塊土地連種五年西瓜,產量就會下降三分之一,并且容易發(fā)病。到2000年,安營村連片的西瓜得了小葉病,西瓜開園季節(jié),近乎絕收。
這一次村里站出來的是郭蓋。他提議搞養(yǎng)豬。
世世代代種地的村民并不看好郭蓋的尖嘴豬仔。但沒想到跟村民自家養(yǎng)年豬要七八個月才能出圈不同,三個月后,郭蓋的豬就出圈了,十五頭豬,賣了九千多元——相當于十畝地一年收入的總和。村里沸騰了。
當年秋收結束后,村支書組織了一次村民代表會,把郭蓋請到了上座。
養(yǎng)豬經濟
安營村從此形成了以養(yǎng)豬為主,種植花生、玉米、大豆等易于管理的經濟作物為輔的經濟形態(tài)。
那時候,安營村到處是豬圈,臭氣熏天,蒼蠅亂撞。到了傍晚喂豬時間,到處是豬叫,到處是人們喚豬的聲音。在這里,完全體會不到農村恬淡的生活氣息,這分明就是一個巨大的養(yǎng)豬場。
即便如此,安營村的村民卻極為興奮。因為財富在這種亂哄哄的氛圍中快速積累、膨脹。以2003年為例,當年安營村在圈的品種豬一直保持在5000頭左右,按一年出圈三次計算,該村生豬養(yǎng)殖年產值在1200萬元左右。
圍繞養(yǎng)豬行當,安營村還形成了相對完善的配套行業(yè)。
5000頭豬,每頭豬早晚各喂一次,一次1.5公斤飼料,每天就需要15000公斤飼料。于是,有村民開始創(chuàng)辦飼料代銷點。
為了節(jié)省成本,很多村民將自己地里自產的玉米、大豆打碎摻入飼料中,于是,又出現(xiàn)了玉米大豆加工站。
另外,有年輕人專門去學習了獸醫(yī),成立了獸醫(yī)診所。
還有些人,看上了村里巨大的生豬交易量,充當交易中介,但這種生意并不能擺在明面上做,因為,賺鄉(xiāng)親們的錢會被大家看不起。
大山是村里比較有文化的養(yǎng)豬大戶。他曾想整合一下村里這些零零碎碎的配套行業(yè),做一個綜合性的養(yǎng)豬服務中心。因著這樣的目的,他做過一個統(tǒng)計:
2003年8月,安營村總住戶203戶、養(yǎng)豬戶198戶、在圈豬5009頭、從事生豬養(yǎng)殖配套服務的34戶,包括飼料代銷8家、飼料加工點6處、獸醫(yī)5名、磅秤出租7家、隱形中介8人。
靠著養(yǎng)豬,財富在村中層層積累,當時,安營村大部分村民都有5萬元-20萬元之間的存款,安營村財富規(guī)模達到3000萬元左右。
財富決定地位。村里甚至有說法,誰家的豬肥,誰家的媳婦就漂亮,誰家的蒼蠅最多,誰家的財富就多。
郭蓋家就是一個典型。他家的豬很少生病,并且出圈快,身形好,價格賣得高。名氣傳出去,為給郭蓋兩個兒子找對象,媒婆都把他家門檻踢爛了。最后郭蓋精挑細選,為兩個兒子定下了鄰村兩個并蒂“村花”,艷羨死了鄰居們。
不僅如此,郭蓋、大山、大貓這些養(yǎng)豬大戶,還成了村里最有威望的人,紅白喜事離不開他們,村里的糾紛也由他們調節(jié),村委會上說話算數(shù)的是他們,甚至與外村外交活動也是他們幾位負責。
搬村(一)
直到2004年,一場大水徹底改變安營村的穩(wěn)定格局。
這年夏天,豫東地區(qū)下了兩場大暴雨。安營村地處低洼,四周的積水全部流入,半數(shù)村民受災。有村民提出,能不能把村子搬到一個地勢更高的地方去,避免再次遭遇水災。
村里為此開了一次大會。但支持搬村的村民不足三分之一。特別是郭蓋等養(yǎng)豬大戶堅決反對。因為搬村,意味著他們現(xiàn)有的豬圈全部拆除,損失極大。第一次搬村事宜就此擱置。
半個月后,又一場大雨襲來,村里農田被淹、豬圈被淹、糧倉被淹,直接經濟損失達500多萬元。更要命的是,積水過后,鬧起了豬瘟,兩個月內村里損失了幾百頭豬。
這次,村支書拿著搬村意向書在村里轉了一圈,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按了手印。
但萬萬沒想到,原本局限在村子內部的一個決定,卻被上級政府高度重視,甚至被上升到戰(zhàn)略層面。
早在2003年,新農村試點的概念就開始在豫東地區(qū)流傳,但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并沒有在豫東任何地方推行?,F(xiàn)在安營村村民的搬村意向書到了上級政府的手里,一拍即合。就這樣2004年,不是行政村、距離縣城較遠、工業(yè)經濟幾乎為空白的安營村,竟意外成為豫東地區(qū)第一個新農村試點。
村民們似乎不再完全掌控村子的命運。
政府提出將安營村搬遷至329省道附近,統(tǒng)一規(guī)劃,每家四分宅基地,全部規(guī)劃為二層樓房,因為搬遷屬于村民自愿,搬遷費用全部由村民自行承擔,搬遷期限為三年。
這下安營村的村民傻眼了。最大問題是,上樓之后,在哪里養(yǎng)豬?蓋完樓之后,哪里還有錢生活?
村民們拒絕搬遷。最后政府妥協(xié)。為了樹立新農村形象,只要求村子靠省道的宅基地建設樓房,后面的宅基地可建設平房等普通住房。
——誰傻誰才選擇靠公路建樓房。沒辦法,按照農村特有方式解決,抓閹。
搬村(二)
郭蓋逃過一劫,抓到了靠后的一處宅子。
另一養(yǎng)豬大戶大貓卻很不幸,抓到了靠近公路的宅基地。“一棟兩層樓房,要十幾萬元,以后怎么過???”那段時間,大貓見到熟人就唉聲嘆氣。最后他尋思著,自己能不能出點錢,把抓到的鬮和郭蓋交換呢?郭蓋家大業(yè)大,或許愿意蓋樓房呢?
郭蓋沒有同意和大貓交換宅基地。他自己的苦處自己最清楚。
這些年來,郭蓋養(yǎng)豬是積累了一筆錢,但他老伴得了糖尿病,需要大把的錢去保命,同時兩個兒子還要娶媳婦,彩禮都要十幾萬元。在沒有找到別的營生之前,只能靠這些錢維持生活了。
郭蓋在新的宅子上規(guī)劃了六間平房,兩個兒子一人三間。大貓只好背負壓力,在靠近公路的宅基地上蓋起了樓房。
然而就在郭蓋的房子準備打地基的時候,最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大兒子的未婚妻突然把結婚的彩禮退了回來,解除了婚約,轉頭和大貓的兒子訂婚了!后來郭蓋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人家姑娘看上了大貓家的樓房。樓房漂亮啊,建樓房,那肯定得是有錢人家啊。
郭蓋為這事兒很是郁悶,但他還是堅持不建樓房:農村人。建樓房有什么用?!
沒想到郭蓋的倔脾氣激起了兒子的不滿,和老郭吵了一架,兒子離家出走了。
為了讓兒子回家,郭蓋最后終于改變主意,把平房改成了樓房。
郭蓋的經歷成為安營村村民的深刻教訓——不蓋樓房就娶不到媳婦。將要嫁來的未婚妻們似乎不約而同地對安營村的公公婆婆們提出了一個相同的要求:要結婚,就建樓。再往后去,村里形成了一股強大的輿論壓力,蓋不蓋樓房,已經跟娶媳婦無關,而是和做人有關,不蓋樓房,就意味著沒錢,沒錢就意味著前幾年豬沒養(yǎng)好,豬沒養(yǎng)好就意味著這家人懶惰。
在鄉(xiāng)民社會里,這種輿論壓力是涼人的。最后。所有的村民都改了主意——蓋樓。
安營村開始大興土木了。
“新貴”
按安營村現(xiàn)已建成的樓房計算,2005年-2008年三年時間,建成了一百三十棟樓房,每棟樓房的成本價是12萬元,三年間,有1600萬元的資金在安營村流動。加上修路、平場及基礎設施建設費用,新村建設費用超過2500萬元。
當時的安營村,成了一個巨大的建筑工地。
圍繞這個工地,形成了臨時的產業(yè)形態(tài),而正是這個臨時的產業(yè)形態(tài),促使財富在流動中重新分配。
秋生三十多歲,在安營村養(yǎng)豬經濟正紅火的時候,他家一口豬沒養(yǎng),而是他奔往縣城建筑工地打零工。他很少在家,在家的時候也是身著白襯衣,頭上涂摩絲,說受不了村里臭烘烘的味道。當然,那時候村里人也瞧不起他的“講究”,見面就奚落他為“城里人”。盡管常年在城里,但秋生并沒混出什么名堂,腰里別的BP機是假的,手里拿的zippo打火機是假的,甚至嘴里叼的紅塔山都是假的。
到搬村的時候,村里的豬全部賣掉了,村里沒臭味了,秋生也回到了村里。憑借在縣城工地的關系,秋生搞到了一些腳手架,拉攏了村里十幾個會建房的人組成了一個建筑隊,自己當起了工頭。當時,每棟樓房的勞工費用平均在3萬元左右,30天工期,一棟房子安排10個工人,一個工人每天能分到工錢80元,秋生自己則可以得到200元。
因為舊村拆遷期限僅僅為三年,所以,村民都急著蓋新房,秋生的工期排得滿滿的,并且工價一直往上漲。
2005年,秋生一年時間掙了十幾萬元,相當于郭蓋養(yǎng)豬五年的財富積累!
別的村民看到秋生的建筑隊如此紅火,也開始仿效,一時間,安營村組建了四個建筑隊,隊伍里的工人全是本村的村民。
房子蓋好需要裝修,村里又出現(xiàn)了裝修隊,道路需要平整,有村民買了挖掘機。
2006年,村里直接參與新農村建設工程的人數(shù)達150多人,家家興土木,戶戶搞建筑。
在這場轟轟烈烈的遷村運動中,有的人敗落了,有的人發(fā)財了。安營村的變化,從來沒有如此劇烈過。
給兩個兒子一人蓋一棟房,郭蓋一下子花了二十多萬元。老伴病情惡化,郭蓋再拿不出錢給老伴看病,幾個月后,妻子去世,郭蓋郁郁寡歡,最后競瘋了。到現(xiàn)在,瘋瘋癲癲的郭蓋整天在村子里游蕩,遇到人就念叨:我的豬出圈了。孩子他娘出院了。郭家衰落了。
大貓蓋了四間樓房,算是因禍得福,幫兒子撬到了郭蓋的兒媳婦,但兒子結婚以后,大貓就被兒媳婦趕了出來,與老伴在田里搭了個塑料棚子,艱難度日。
而那些曾經在村里默默無聞的人發(fā)財了,以他們?yōu)橹黧w,形成了安營新村新的經濟形態(tài)。
變了的和沒變的
2009年,豫東地區(qū)第一個新農村試點工程全部竣工。近二百棟嶄新的樓房整齊排列,成了典范。而新村的村民,亦是笑語盈盈。
秋生等幾個包工頭三年時間,積累了幾十萬元的財富,成為村里新的紅人?,F(xiàn)在,秋生的建筑隊規(guī)模已經達到五十多人,還購置了兩臺挖掘機,承包別的村新農村建設工程。他已經很少去工地,高枕無憂地當起了老板。上個月,他的“豪宅”竣工了,是村里最豪華的樓房。站在琉璃瓦映襯的陽臺上,他可以用真zippo悠閑地點燃一支中華香煙。
秋生還喚回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席軍。和秋生一樣,原本在鄉(xiāng)親們的眼中,席軍也是一個不務正業(yè)的家伙,家底薄,整天又游手好閑,受人歧視。
沒想到回村以后,席軍開了一個茶館,又“引進”了蘋果機、自動麻將桌、臺球桌,開辦了安營村第一個休閑娛樂中心。
過年的時候,外面打工的青年男女都趕了回來,聚到席軍這里吃喝玩樂,每天給席軍帶來七八百元的收入。平時,秋生也常常帶客戶來這里消費。也為席軍帶來了可觀的收入。
養(yǎng)豬經濟戛然而止,又讓一部分村民把經歷重新放在土地上。
大山就是典型,蓋完房子以后,他還有些余款,就集中了村里閑置的耕地,種了三十幾畝的西瓜,去年一年產值就達到6萬元。他的成功。讓西瓜經濟很快又在村里普及起來。
因為新村緊鄰329省道,距離連霍高速也僅有三四公里。交通極為方便,加上安營村西瓜的名氣,附近形成了一個自發(fā)的西瓜交易市場。鄰村農民來出售西瓜,全國各地的商販來批發(fā)西瓜,這又給安營村村民帶來了農業(yè)生產之外的發(fā)財機會。
有村民開了飯館、超市、小型加油站,專門接待外地的商販。還有人購置了磅秤,做出租服務,為西瓜交易提供方便。
現(xiàn)在,安營村依然是方圓幾十里的自然村中經濟最活躍的村莊。這里有7家超市、4家餐館、3家娛樂中心、7個磅秤出租戶、2個診所,另有新村建設結束后留下的三個建筑隊,承包其他村的建設工程。
至今為止,村子里百分之十的家庭徹底脫離了農業(yè)生產,另有百分之三十以農業(yè)為副業(yè),百分之二十的家庭農業(yè)和其他行業(yè)并重,專門從事農業(yè)生產的家庭已不足百分之四十。
巨變之后,安營村似乎又沉靜下來。新的“風水”、新的經濟、新的主角、新的故事,卻又似乎比以前更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