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獅身

盛可以，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出生于湖南益陽，1994年定居深圳。2002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北妹》《水乳》《道德頌》《死亡賦格》等六部長篇小說，以及《可以》《留一個房間給你用》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作品被譯成英、德、韓、日、荷蘭等多種文字出版發(fā)行。曾獲多種獎項。被視為中國當(dāng)代最杰出的女性作家之一。她的作品語言風(fēng)格猛烈，熱衷聲音實驗，涵蓋情感和社會領(lǐng)域，以敏銳觀察和冷酷書寫而著稱。

有些人電視上看著挺順眼，見真人反差特大。比如駱駝，鏡頭前西裝革履的上半身無可挑剔，很合我意。有一回天賜良機，竟然在微博上碰到了他。于是彼此關(guān)注，一通私聊，轉(zhuǎn)眼就約到了餐桌上。沒想到駱駝是個小個子，穿著掐腰小黑西裝，白襯衣領(lǐng)子浪翻，上半身煞是端莊，下半身就有點顧不上，簡直是過于草率，淺色褲子緊兜襠部內(nèi)容，褲線壓在兩顆睪丸中間，勒出一道駭人的縫。我當(dāng)時心里一聲驚呼，此后精神很難集中，總是擔(dān)心他睪丸爆裂，有片刻我的心里也有一種挨擠壓的憋悶，我猜他干那事兒多半不行。

北京饑餓男女多，飯局密，只要勤走動，身體不會落閑。男人年復(fù)一年變大叔，小姑娘一茬接一茬長成盤中餐，老牛的草料越來越嫩，小姑娘的口味越來越重。她們寵辱不驚，一出場便睥睨萬物，連我這種生于八五前的姑娘在她們嘴里都成了老女人，這多少有點挫人自信。有時候我想青春真他媽短暫，仿佛頭天晚上睡覺，今天早上就老了，貼面膜也不管用。說實話，我不太在乎上床這回事兒，不是不當(dāng)回事，而是不想以后的夜晚繼續(xù)細(xì)數(shù)自己的失去，我打算把它放在鍋里，燒起熊熊大火之后，讓它沸騰起來。

我想撇開那種用冷鍋子涼拌速食的風(fēng)氣。

駱駝的鑒寶節(jié)目我追看了半年，我對古玩沒興趣，只為等他落錘砸寶時，我私處隨之震顫的愉悅……對一個從沒高潮的姑娘來說，這一點彌足珍貴。我看他手握錘子，溫柔又果斷，一眨眼就將美麗的贗品砸成碎片，像個殺手一樣面無表情，我猜想生活中的他也一定是個去偽存真的純潔男人。

人往往被某種預(yù)設(shè)所控制，這種想法變得越來越真實，見證過諸多無底線的人和事之后，我對男人的興趣落到山谷，如今被駱駝拎到半山腰，進(jìn)退兩難。

一泡濃茶沖至寡淡，需要一個過程。因為先前注入的印象太深刻，仿佛吃得太飽來不及消化，我勉強和駱駝的上半身繼續(xù)交往，找各種理由進(jìn)行自我說服。我這個人不喜歡聽別人的勸告，但總是落進(jìn)自己的圈套。我拿出很多理由企圖淹沒駱駝的下半身，比如他是老北京，像我這種懷著生養(yǎng)一個胡同串子的女人，遇到一個胡同里出來的男人，立馬有點天作之合的竊喜。并且他有頭有臉有文化，這種完全不顧他人死活的錦上添花，誰忍拂其美意。

我們在吃過兩次飯，看過一場話劇之后，牽起了手。那手算是我主動牽的。或許也不能這么說。因為看戲劇時，他的左手?jǐn)R在扶手上，掌心朝上，手指彎曲，像朵花一樣開著。這像他襠部的那條中縫線一樣，嚴(yán)重影響了我欣賞戲劇的專注。宴客品茶時，朋友的茶杯空了，你會本能地給他續(xù)上。那只空著的掌心，像一只空杯子一樣誘惑著我的情感良心，它甚至就像夏天的一潭湖水，誘人縱身往里一跳。在戲劇進(jìn)行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我忍無可忍，把右手輕輕放進(jìn)了花心，那朵花立刻閉合，咬緊了我的手，并且開始慢慢地咀嚼。于是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手心那點事兒上了。

這時的駱駝是完美的，他坐著，上半身儀表端莊，發(fā)型很潮，前面一綹用定型水抓直了，露出飽滿的額頭，眉眼也不掉價，眼睛黑亮有神，跟得上趨勢，側(cè)面看去，鼻子冰山一樣浮出水面。他上半身散發(fā)的氣息籠罩著我，有一陣我的手和他的手纏綿交織，死心塌地，我以手心出汗為由抽退，因為我看見高潮在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徘徊，像一個孤獨的流放犯，身影既朦朧又清晰。

我們什么也沒說，沒有人明確關(guān)系，他也采取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沒有過分要求。我睡眠不好，他說練書法有好處。他的父親是個收藏家兼書法家，八十年代每天騎著自行車在鄉(xiāng)下收破爛，后來去過海南淘黃花梨木。他家的雜院里塞滿了老東西。還借給別人一套晚清桌椅擺在西餐廳，那邊為了給門庭增色，這邊是為了養(yǎng)包漿。駱駝給我說這些，是為了告訴我他敢砸寶是有家學(xué)淵源，普通人容易迷戀完美的贗品，弄碎它心和手都會抖，而他是絕不手軟的。

我們?nèi)ベI文房四寶。駱駝有一堆胡同故事，信手拈來，說得很好玩，而我卻被他的下半身困擾。他兩腿緊夾走在人行道上，高興時像麻雀蹦跳幾步，雖說換了黑褲子，那道中縫還是很分明。我非常不好意思，好像自己的隱私暴露在外。每當(dāng)有人朝我們走過來，我趕緊低下頭，與駱駝拉開一點距離。說實話，我還是愿意和他坐著聊天，看他端莊的上半身放在圈椅里，捏著我的手，我便感覺高潮在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平原蠕動，像一個孤獨的流放犯，身影既朦朧又清晰。

有關(guān)筆墨紙硯的知識在路上普及完畢。駱駝?wù)f什么好宣紙輕似蟬翼白如雪，抖似細(xì)綢不聞聲，熟宣和生宣，一百張為一刀。哪兒的毛筆有名，初學(xué)用什么毛的，墨汁用哪個牌子的，這些都很關(guān)鍵，就像找對象要看對方的毛發(fā)皮膚德性品行，還要了解經(jīng)濟(jì)基礎(chǔ)文化程度。他這么說時，我忍不住看了看他，毛發(fā)是黑的，四合院曬不到太陽的緣故，皮膚偏白，連帶氣質(zhì)也陰柔多情，像一株潮濕的植物。

有一次聊到香火問題，我問駱駝喜不喜歡孩子，駱駝?wù)f喜歡但不會生養(yǎng)，因為把孩子帶到這種環(huán)境中等于謀殺犯罪，三聚氰胺奶粉、吃避孕藥長大的魚鱉蝦蟹、大糞熏制的臭豆腐、地溝油、洗腦式教育……都是他沒法容忍的。我故意說他不把自己的孩子當(dāng)人類，大家不都在結(jié)婚造人哺乳，孩子在聯(lián)歡晚會上唱歌跳舞挺歡快的么。其實我心里是竊喜的，因為這也是我的觀點。有時我和駱駝會因觀點不同發(fā)生小小的爭執(zhí)，但始終語不高聲，我們這種似是而非的戀人，在情緒表達(dá)上有著理性的節(jié)制，不知道成了夫妻，在感情積垢很深生活包漿很厚的情況下，會不會拿出各自的槍枝彈藥朝對方猛烈地射擊。

因為駱駝的父親心肌梗塞去世，我們不明朗的關(guān)系停了一陣。這期間我和駱駝的發(fā)小汪大頭走得密。汪大頭是個搖滾樂手，不過至今沒有一首名曲，我的朋友也沒聽說過汪大頭。汪大頭的觀點是這個時代容不下真正的藝術(shù)，真正的藝術(shù)家注定是孤獨的。他傲然走在大街上，長發(fā)飄飄，有時扎成一束馬尾，在酒吧彈著貝司用感冒發(fā)燒過后的嗓子吼唱，讓青春叛逆的少女如遭電擊。在“愚公移山”酒吧看過他的表演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沒有藝術(shù)細(xì)胞的人，對音樂無動于衷，事后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他手淫似地彈著貝司，微弓著腰，仿佛射不出來很痛苦。我邪惡地想，一定是汪大頭這個性感的姿勢與高潮似的叫喊觸到了粉絲的G點，他和她們在想象中交媾，互相鞭趕西伯利亞平原上那個孤獨的流放犯。

我認(rèn)識汪大頭的時候他剛從監(jiān)獄出來，因為酒后開車摸乳超速闖紅燈撞翻小賣鋪，傷著一老太太，賠了錢款，蹲了半年，順帶讓副駕駛座的那個無名姑娘紅了一把，那兒正好有個攝像頭。汪大頭在獄中寫詞譜曲，有事沒事都唱，受到空前的歡迎，身體沒怎么吃虧，很快火了起來，成了監(jiān)獄明星，連獄警都舍不得他離開。汪大頭說那半年他過得最快活。因為他的歌聲給大伙帶來了自由與想象。汪大頭出獄兩個月后在全國的大城市搞了一次巡演，入獄經(jīng)歷仿佛硬漢臉上的刀疤，使他大放光彩。

有一天我和汪大頭吃烤串喝啤酒，我和他不算知己，似乎有往那方面發(fā)展的趨勢，他坦率的高溫燙到了我。他毫不忌諱地談起他的私生活，說他每到一處都有姑娘投懷送抱，有的連名字都不知道。他描述了車震、野合，還有電影院里的嘿咻經(jīng)歷，尤其是在咖啡館那一段，驚心動魄，他和一個十八歲的女生擠在一張軟椅上，咖啡館人很少，他們坐在角落，落地窗外人們在夜色中步履匆匆。那女生穿的裙子，側(cè)身假裝看IPAD，他從后面進(jìn)去了。期間服務(wù)員還來添過一次茶水。西伯利亞平原上那個孤獨的流放犯很快走進(jìn)了咖啡館。

汪大頭還給我介紹他嚼著口香糖的新女友，小妖精睜著一雙充氣娃娃似的漂亮空洞的眼睛，塞著的耳機從頭至尾就沒摘下來。

我不大相信汪大頭，他把自己弄得像一條公狗或許另有原因。當(dāng)然第一次見面就上床總比睡一回覺就得結(jié)婚要靠譜。在這種事情上我沒什么道德立場，我只是依我的理論行事，肉體上添一個過客就多一份累贅，甚至是一堆清不掉的垃圾記憶。有人喜歡上床，有人喜歡喝酒，也有喝酒上床善飲能操的，那是別人的能耐。每一次酒局都會有初次見面黏在一起的男女，沒什么奇怪的，這便是酒局的功能之一。低齡少女在桌上異?；钴S，在這個空間里，八五前確實大勢已去。我的同學(xué)全部結(jié)婚抱孩子了，我的個人問題幾乎成了一樁公患。我只好不再參加同學(xué)聚會，尤其躲著抱孩子的女同學(xué)，除非開始養(yǎng)狗，我才可能和她們有共同語言。過度的關(guān)心就是打探隱私，我從不相信一個人不結(jié)婚會使另一個不相干的人寢食不安。她們更多的是炫耀自己，因為每一個秀幸福的人其實都充滿了不自信，他們無非是通過種種方式來暗示自己，并通過外界的力量加以約束，她們的生活始終像狗一樣豎起警惕的耳朵。有的終究沒糊住窗，露出了破敗殘絮。想到這些我就很輕松，像是卸下了重軛。

生活是一張千層餅，我不會因為只嘗過其中一層而否定別的存在。當(dāng)汪大頭講他的風(fēng)流韻事時，我看見自己如疾風(fēng)過后的桃花，簌簌落了一地。有幾回我想過和駱駝胡搞一陣算了，但他一旦離開座位站起來，我便如上岸的鴨子，不在戲水的狀態(tài)。

有個女孩寫下一句“我有抑郁癥想去死一死大家別在意”從容赴死?？戳烁鞣N版本的留言我什么也沒說。面對死，猶如戀人說分手，我選擇閉嘴不再進(jìn)出一個多余的字。每個人都是自由的。當(dāng)我去干預(yù)別人的自由，我便首先失去了自由。精神上不能自理的人只會釀造更大的矛盾。從前我更看重肉體，我認(rèn)為性事的不完美意味著情感的凋敝，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那是一種錯誤，當(dāng)我回憶過去肉欲煙消云散，存在的卻是某人的精神世界，無形而堅固。我偶爾發(fā)個短信給他，企圖摸索著回到過去，但是連我自己也迷了路，荒蕪的小徑雜草叢生，還有障礙物和深溝野壑。沒有人在傳頌愛情的時候贊美肉欲。經(jīng)過許多夜晚的自省，我發(fā)誓此后要輕視肉體，讓感情變得更加純粹?？墒窃谂c駱駝的交往中我自相矛盾，禁用自己的身體，又做不到只取他上半身全情投入，像蒼蠅盲目地撞擊玻璃。

我覺得自己像個笑話。我找了一堆題目測試自己是否患有抑郁癥，結(jié)果顯示我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不倒翁。

我去宋莊看藝術(shù)家在房頂表演后位式性交，女人奶子間寫著標(biāo)語，男人披頭散發(fā)，他們的姿勢讓我想起一種人面獅身的怪物。后來我對駱駝?wù)f，我覺得當(dāng)時觀眾的各式表情才是那場行為藝術(shù)的核心，就像結(jié)婚的表面是愛情，真實的情況是彼此找一個墊背的，以備老無所依。我這話說得刻薄，不小心泄露了內(nèi)心的惡毒，我以為駱駝會如受驚的小鹿逃進(jìn)樹林，從此像害怕一管獵槍似地躲著我。沒想到他卻輕盈一笑，贊同我的墊背觀，還說我們都是人面獅身的家伙。駱駝的話給圈外徘徊的羊抽了一鞭子，我差點低著頭就沖了進(jìn)去。他緊接著說了一句更讓我愛意頓生的話：嘩眾取寵的半吊子藝術(shù)家才華有限，人品卻是向下生長的枝條。

我逐步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駱駝比鑒寶節(jié)目中的駱駝更精彩，這使我對肉體的使用更為謹(jǐn)慎。父親的死讓駱駝成了一個哲學(xué)家，他說生命是死亡的贗品，是假象，是幻覺。說實話，我不在乎生命是什么東西，我盤算著和駱駝如何繼續(xù)，要不要上了床邊睡邊看?，F(xiàn)在的人談戀愛不上床是變態(tài)或裝逼，而三十年前多睡幾個小伙子卻要蹲監(jiān)獄吃槍子兒。

歸根結(jié)底我們都是正人君子，觀念才是那個興風(fēng)作浪的潘金蓮。

我設(shè)想我和駱駝發(fā)展的情景，在臨界點我像個處女一樣緊張，然后我告訴他我想和他撇開身體談戀愛，先不說他的反應(yīng)，把下半身的野獸關(guān)進(jìn)籠子里，無視它的嗷叫，我先自覺得荒唐了。后來我又曾仔細(xì)考慮，我和肉體到底能不能撇開，我能不能做到它們搞它們的，我們談我們的，快活和災(zāi)難身體自己扛，什么月經(jīng)、懷孕、流產(chǎn)、身體背叛都是無足輕重的附屬品，用不著忽兒形而上，忽兒形而下，在各種浪費生命的麻煩糾結(jié)中榨干自己。但是我的想法像雪糕在箱柜里凍得堅硬果決，拿出來就軟化成水，我永遠(yuǎn)敵不過本性的復(fù)雜。我還是那個柔軟真實的女人，倚在自己的門庭迎歸西伯利亞平原上那個孤獨的流放犯。

事實上我的所想遠(yuǎn)超我和駱駝交往的程度，他沒有表現(xiàn)某種攻擊性的需求，我們甚至沒有嚴(yán)格意義上的接吻，偶爾會嘴唇輕觸或者吻一下面頰。我似乎習(xí)慣了他襠部的中縫，也許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另一種演繹，第一次見面時我夸大了那條中縫的存在，我甚至覺得那是很體面的一條中線，它與他密不可分。

我開始跟駱駝參加朋友聚會，他們喝酒聊天都很斯文，不勸酒，更不強迫。沒有人主持飯局，酒也是總量控制，倒在分酒器里，一人一壺，用小杯，喝完自己倒。汪大頭隔三岔五換女友，帶來也不介紹姓甚名誰，大伙也不問，那姑娘也只是埋頭吃菜，偶爾與汪大頭私語兩句。我和駱駝的關(guān)系也沒有一個明確的定義，在他們的默認(rèn)或玩笑中我們不作反駁，我喜歡這種輕松的狀態(tài)。我看出來了，他們并不在乎你是妻子、情人還是女友，他們要的是聚在一起的歡樂，哪怕你有一天突然不是妻子了，也不會過于詫異。英雄不問出處，飯局照常進(jìn)行。

有一陣駱駝和汪大頭去廁所吸煙，相繼離開飯桌，我試著和汪大頭帶來的小姑娘說話，那姑娘打著鼻釘閃閃發(fā)亮，神色慵懶像個吸毒分子。我不善于打開別人的心扉，索性裝出老女人的樣子。我忽然也想小解，于是走過一條悠長的通道到達(dá)目的地，洗手間裝飾十分優(yōu)雅，很像咖啡館，還飄著一股桅子花香味。在盥洗處洗手的時候，我從鏡子里看見駱駝和汪大頭走出洗手間，汪大頭搭在駱駝肩上的手?jǐn)Q了一下駱駝的臉才放下來。男人間的勾勾搭搭總是讓人別扭。我對著鏡子理順頭發(fā)，涂了一層潤唇膏，不接吻的嘴唇總是特別干燥。有片刻我顧影自憐，我想是不是我出了什么問題，如果我能像別人那樣原諒少毛肚肥屁股大說話粗俗之類的男人并加以熱愛，修改完美主義的毛病，就不至于因為駱駝襠部的那條中縫猶豫至今，甚至還在腦海里拚命給他換上裙子。

我到底害怕什么呢。我有點沮喪，但努力整出一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回到餐桌。

汪大頭和鼻釘姑娘已經(jīng)撤了。一個混吃混喝的六指公知喝高了在胡謅。微醺的男作家捏了一下女記者的手。飯局已經(jīng)有了闌珊的意思。

其實我本人就是西伯利亞平原上那個孤獨的流放犯。我不斷地更換城市與圈子，拋棄既有的生活內(nèi)容。我沒剩下朋友，沒有閨蜜，幾年前有個走得稍近的同事告訴我，高潮的感覺就像跳樓。她長得金膚黑發(fā)，修腿翹屁股，像匹結(jié)實的母馬。母馬說她遇到喜歡的男人，身上會分泌出奇異的香味把男人迷倒。我不完全相信母馬的這種動物性的描繪，但事實卻像她說的那樣，總是她甩別人，她很容易“跳樓”，還可以連著跳。在我看來她是個奇跡。

母馬的生日宴會上，她勻給我一個帥小伙，于是我正兒八經(jīng)地搞起了男女關(guān)系。老實說我?guī)缀跏堑谝淮握剳賽?，很不在行，談得磕磕絆絆，焦頭爛額，激烈時還有武斗場面。半年后我提出分手，他突然兇相畢露，對我軟硬兼施，一邊自殘自虐，把自己弄出血來。我只好向母馬求助，母馬說感情的事外人不好插手，更何況她和他并不熟悉。我于是搬家換電話，清靜了十來天，我以為事情結(jié)束了，沒想到有天下午他突然在我住處堵住了我。他先是痛哭繼而辱罵，后又扇自己嘴巴，眼睛通紅地求我不要離開。我一定是在那個時候受了驚嚇，以至于后來見到男人流眼淚就害怕。當(dāng)時我費了很大的勁逃出了包圍，晚上在母馬家里住下了，第二天一早接到公安局的電話，有個男人在我門口抹了脖子，請我接受調(diào)查。從接到電話開始我一直在哆嗦。我哆嗦了好多天，直到我離開那座城市。我同時甩掉了從前的朋友，抹掉了一切有可能刺激噩夢重現(xiàn)的蛛絲馬跡。

時間終于掩埋了那片廢墟。我的精神長期處于癱瘓狀態(tài)。在任何場合遇到男人這種動物，我總會擔(dān)心他們突然發(fā)起攻擊。我保持高度警覺時看起來像個竊賊。駱駝不知道我的遭遇，他溫和如羊從來不會有好奇心，像一個勻速搖晃的搖籃，有時仿佛還能聽見嬰兒的呢喃聲。這里有一種避風(fēng)港式的安全感。我打算和他搞一下。決定跨出那一步時天色接近黃昏，我忽然想先去許一個愿。我經(jīng)常在雍和宮里的大樹下讀書，聞著不滅的香火，看著過往的香客，但從沒向菩薩乞求什么，比如錢財，比如愛情，我只是虔誠地等待未知的事物。我對駱駝?wù)f想去雍和宮時他十分體貼地帶我去了，告訴我燒香拜佛的一些講究。我顧不上跪姿和磕頭的方式，腦海里緊張混亂，似乎許了一堆愿，后來卻一個也不記得。一種神秘的東西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飯后去了駱駝的公寓。這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一切符合我的想象，條案、圈椅、瓷器，墻上的字畫，還有壁柜里的壇壇罐罐，現(xiàn)代化的跑步機，沙發(fā)和舊式箱幾混搭，凌亂又個性。我們尋找一種消食的方式。他燒水，在普洱茶和咖啡之間，我選擇了前者。因為我那顆脆弱的心臟喝了咖啡就卜卜亂跳，我對那玩意兒從沒感冒過，每次去咖啡館都喝鮮榨胡蘿卜汁，我得了一個兔子的外號。

駱駝不知道這些。說到底我們只是一對好鄰居，站在彼此的花園里打招呼，隔著爬滿青藤的竹籬笆說些誠懇的話語?，F(xiàn)在我進(jìn)了駱駝的花園，我的心里打鼓，滿是臨刑前的忐忑。

我們坐在沙發(fā)上，他現(xiàn)世的屁股一動，我底下的世界也不安穩(wěn)。續(xù)杯之后，我越來越覺得不和駱駝上床是對駱駝的侮辱。瞧，駱駝做好了充分的準(zhǔn)備，窗簾閉合，橙色的射燈打在液晶電視周圍，余光輕輕落在我們身上，他在自己的沙發(fā)上從容篤定，不急不躁，享受這暖昧的前戲。

我們差不多和狗一樣相互嗅夠了，確定是自己喜歡的氣味，半醒半迷中寬衣解帶，我像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迎接第一批參觀者那樣打開大門，心里卻幻想今天是個休息日。眼看參觀者就要魚貫而入，只聽見駱駝詫異的聲音：

“噯？怎么回事，剛才還好好的?！?/p>

原來駱駝下面不聽上面指揮。他又連念叨了幾遍，那情形像近視眼忽然不知道眼鏡擱哪兒了。

我卻喜不自勝。這次不舉一舉解決了我的心理負(fù)擔(dān)，我拿出平生最大的熱情假意撫慰，做得很像那么回事兒。后來的駱駝仿佛畢生都在為證明自己能找到那副遺失的眼鏡而努力。我也趁機深入駱駝的精神世界，在確保他不是身體的過客之前不做無意義的性交。人生最荒唐無聊的性事，對于一個徘徊在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平原的流放犯來說，如果不賦予意義，我想不出它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駱駝最不該將我引向書法的歧途，像我這種過于安靜的人，再去練書法，簡直像自宮一樣，一筆一劃全是砍欲望殺卵子的刀。從此見駱駝只談字不談情，我?guī)缀跻呀?jīng)成功拋下了身體，在沒找到那副眼鏡的駱駝面前，敢于嫵媚多嬌了。

有一次我無意中聊到老家，說起村里還有人睡晚清雕花床，駱駝便要去我老家淘寶，汪大頭強烈附議，不久我們?nèi)苏b出發(fā)。我一下子帶兩個男人回來，我媽瞇瞇笑，我爸烹魚宰雞，我哥去田里抓了半簍子黃鱔，各種屠殺過后我家后院尸血橫流。我爸將桌子擺到天地間，槐樹下，又拿出自釀的米酒，在鄉(xiāng)村的微風(fēng)中碰杯。我爸喜歡這兩位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酒過三巡竟然聊起了他的革命史，駱駝很感興趣，因為他的父親也參加過革命。汪大頭一個勁兒逗我五歲的小侄說話，反被小侄古怪的問題難倒，他問為什么你的褲子這么多口袋，你是男的為什么要戴耳環(huán)，城里的太陽會落在哪里。

我媽則逮住我說不會是戴耳環(huán)的那個吧？我媽越認(rèn)真我壓力越大，如果我下次回來沒有駱駝，會被我媽的封建觀念碾得遍體鱗傷，她的殺手锏我早已領(lǐng)教。其實我也搞不清駱駝到底算我什么人。深想一層時，連自己也吃了一驚：當(dāng)我和駱駝沒發(fā)生性交的時候，我并不能確認(rèn)我和他的關(guān)系，好像男人必須在女人身上蓋戳之后關(guān)系才能生效。我想我并沒比我媽進(jìn)化多少。倒是我媽的信念天然誠懇，我的虛偽做作。

我含混過去了，我媽沒有追究，我卻不能放過自己。我躲在廚房里懷著極大的自我鄙視拍死了一只蟑螂，另一只被逼到洗菜盆里，我擰開水龍頭慢慢淹死了它。我媽完全不知道有個人在我家門口抹了脖子，此后我的夢都是血淋淋的。我不知如何看透一個人的腦袋，如果人的精神疾病像禿子頭上的虱子一覽無余，我大可不必像深陷黑夜一般恐懼。我放大了駱駝襠部的中縫，給自己設(shè)置了前進(jìn)的障礙，他像麻雀一樣蹦跳是不失童真的頑皮，我看作滑稽是存心不讓自己如意。一時間我有點幡然悔悟的意思。我清理好蟑螂尸體，心情嫵媚地回到餐桌旁。老爸已經(jīng)微醺，說話情緒激動，手在空中切劃，我知道他的故事抵達(dá)高潮。

我看了駱駝一眼，默默想起西伯利亞平原上那個孤獨的流放犯，我下決心要它今晚到來。

老爸酒勁上來扛不住，呼呼睡著了。駱駝和汪大頭在附近欣賞田園風(fēng)光，我?guī)臀覌屖帐皻埦?，溫馴地忍受她的嘮叨。我瞟了一眼窗外，駱駝和汪大頭邊抽煙邊評點江山，黃昏最后一脈余光涂滿他們的后背。我心里想著夜晚即將發(fā)生的妙事兒，面色歡愉。我媽見我態(tài)度不錯，于是化批評指責(zé)為語重心長，還說她要開始鍛煉身體，因為我生兒育女后需要一個健壯的保姆。我一聽就兩眼發(fā)潮，我想為了我媽我似乎也該好好干上一回，否則真是不孝。

我又看窗外，駱駝和汪大頭已經(jīng)走開了，枝頭上兩只小鳥正用嘴互相給對方打理羽毛。

我趁機先把自己弄干凈，我在浴室里洗上洗下一通忙乎。我從沒這么積極地去干一樁享樂意義上的事，半瓶沐浴液被我抹個精光，頭發(fā)洗了三遍，抽風(fēng)機壞了，浴室散發(fā)濃郁的香波味差點令我窒息。

在這次徹底清洗身體的過程中，我懷著臨嫁姑娘對娘家的眷戀，回顧了自己過去所有的歷史，為一個即將獲得的好歸宿感激流涕。

我吹干頭發(fā)對鏡貼花黃。小侄溜了進(jìn)來，玩著桌上的眉筆粉刷和瓶瓶罐罐，不停地問這問那。當(dāng)他明白這些我都要抹在臉上時，撇著嘴不屑地說，你們女人真麻煩。

我笑著親了一口他的臉頰，繼續(xù)涂脂抹粉。

“姑姑，”小侄依著桌沿認(rèn)真地看我化妝，我敷衍地應(yīng)了一聲，他接著說，“那兩個叔叔在桔園里親嘴了?！?/p>

我驀地一怔，瞪著鏡子里的人，那張臉像動物的標(biāo)本。

駱駝襠部的中縫浮現(xiàn)眼前，我吃驚，只是因為內(nèi)心隱約不安的某種東西得到了印證。

我慢慢擦掉臉上剛涂好的東西，脂粉像三月的柳絮飛揚。

（選自《收獲》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