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明清徽派篆刻藝術的美學思想

張瀛

(阜陽師范學院 美術學院，安徽 阜陽236041)

篆刻藝術是由古代印章藝術發(fā)展而來的。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出現(xiàn)了印章，即古璽印;秦漢時期印章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成為中國篆刻藝術發(fā)展史上的第一個高峰。唐宋時期印章的使用范圍更為廣泛，書畫收藏印、齋館印、別號印、詞句印等相繼產(chǎn)生。元代玩賞金石篆刻之風漸興，且印章與書法、繪畫緊密結合，印譜、印論等相繼出現(xiàn)。明清時期是中國篆刻藝術的大發(fā)展時期，其中徽派篆刻藝術因其美學思想與特點非常鮮明而在中國篆刻藝術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但學界對徽派篆刻藝術尚未進行系統(tǒng)研究，尤其對明清徽派篆刻藝術美學思想的研究較為薄弱。鑒于此，本文擬對明清徽派篆刻的藝術思想、美學主張、文化品格和藝術精神等進行論述，以期為繁榮當代中國篆刻藝術的理論與實踐提供借鑒。

一、崇古、求變是明清徽派篆刻藝術的重要思想基礎

崇古與求變的思想是明清徽派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的思想基礎，這從明代的何震、清初的程邃等人的印學理論與藝術作品中，可見一斑。明代的何震既是徽派篆刻藝術的開宗人物，也是徽派篆刻藝術崇古思想的典型代表。他力求古趣，用澀刀刻石仿漢，注重借鑒秦漢印的藝術傳統(tǒng)，從而以其深厚的文字、訓詁學問和精湛的書寫技法，拓展、豐富了篆刻藝術。理論上，他明確指出:“學篆須博古，鼎彝、琱戈、帶鉤、權律，其款中字，神氣敦樸，可想六書未變之筆，知此作篆書，始有意趣”［1］(P52)。實踐上，其篆刻藝術作品以挺勁清健、猛利爽快的沖刀法表現(xiàn)了刀與石獨特的意趣，古意盎然，酣暢淋漓，給人以強烈的震撼力。如作品“笑談間氣吐霓虹”(見圖1)，取法秦漢印的寬博、雄強，并繼承宋元印的圓融和暢的特點，形成了端正簡樸，氣勢恢宏，“刀筆相因”的新面貌［2］。不僅格調高古，遒勁蒼潤，刀法鋒芒畢露，猛利厚重，而且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突出地表現(xiàn)了其精湛的篆刻技藝。因此，清代書畫、印學家李流芳在題《菌閣藏印》中說:“印文不傳以摹古為貴，難于變化合道耳。三橋、雪漁其佳處正不在規(guī)規(guī)秦漢，然而有秦漢之意矣?！保?］(P495)何震以崇古、求變作為篆刻藝術的基本思想要求，強化了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的自覺意識。他以猛利、遒勁、端莊、古樸、典雅的藝術創(chuàng)作風格，實踐了“刀筆相因”的篆刻藝術主張，創(chuàng)立了“去繁縟求簡潔，去板滯求空靈，去蕪雜求純正的清新面目”［4］，為后來的徽派篆刻學研究奠定了思想理論基礎。

清初徽州地區(qū)涌現(xiàn)了程邃、巴慰祖、胡長庚、汪肇隆等一批優(yōu)秀的篆刻藝術家。譬如生于歙縣的程邃，其詩、書、畫、印藝術均有很大成就、很高建樹。其白文印師法漢印，厚重凝練;朱文印以大篆入印，欹正錯落，作品于刀法生動中饒有韻致，將清雋、雄強熔于一爐。雖然其篆刻藝術取法何震，但卻能在篆法、刀法、章法等方面加以創(chuàng)新，自成一格。譬如他能參酌古文籀體，“力變文(彭)、何(震)舊習”，博采眾長。尤其以嚴謹?shù)恼路?、奇古的筆意、厚實的刀功，形成了凝重遒勁、古秀蒼逸、渾厚含蓄的風格，充滿了濃郁的文人氣息。其篆刻藝術不僅在明清徽派篆刻史上起到了承先啟后的作用，而且極大地提升了徽派篆刻藝術力追秦漢的美學境界。巴慰祖刻印師承秦漢，嚴謹穩(wěn)重，溫厚典雅。胡長庚、汪肇隆兩人治印，則以深厚的金石文字學功底，將青銅器銘文引入印文，與巴慰祖一脈相承，婉約清麗，底蘊厚重。由于程邃、巴慰祖、胡長庚、汪肇隆都是徽州人，又都直接和間接地以何震為宗師，其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風格有著明顯的繼承性、地域性，在篆刻藝術發(fā)展史上，他們的篆刻藝術影響深遠，其篆刻藝術實踐與理論鮮明地體現(xiàn)了徽派篆刻藝術崇古、求變的美學思想與特征。

明清時期以何震、程邃為代表的徽派篆刻藝術家，強調超越宋元、直追秦漢，在理論和藝術實踐中形成了崇古、求變、“刀筆相因”的美學思想。他們“以文字訓詁學問，力矯時俗印章篆文的舛誤不經(jīng)”［4］，將篆與刻緊密結合，以刀代筆，實踐著“筆法、刀法，往往相因”［1］(P56)的審美主張，再現(xiàn)了秦漢印中的鏤、鑄、鑿、琢之美，古雅樸厚，氣韻流暢，開創(chuàng)了明清篆刻藝術的新潮流。

圖1 笑談間氣吐霓虹(何震)

二、以藝載道是明清徽派篆刻藝術的重要文化品格

何震在《續(xù)學古編》中說篆刻藝術“撥蠟為款，凸出;鏤字為識，凹進。故印之陰陽文為款識體”［1］(P55)，明確指出了篆刻藝術要具有陰陽和諧之美。林乾良在《中國印》中也說篆刻藝術的“線條美，如從陰陽來論，也不外兩途:從體勢論，直線屬陽，曲線屬陰;從外觀論，毛糙屬陽，光潔屬陰。陰陽兩美，各有其妙?！保?］(P247)因此，在篆刻藝術章法中，朱文為陽，白文為陰，陰陽分布，相依相生，方成佳作?？梢姡趟囆g鮮明地體現(xiàn)出了“陰陽之道”的美學思想。以“藝”進“道”，“藝”、“道”相通，成為篆刻藝術的最高審美追求?；张勺趟囆g家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注重“篆法”、“書法”、“章法”的印外求印的藝術修養(yǎng)，突破了前代工匠治印重“刻”的技術窠臼。譬如何震率先提出了“法由法出，不由我出”，“筆畫之外，得微妙法”［1］(P56)，既強調了主客觀的高度統(tǒng)一，也注重了學養(yǎng)品格的價值取向。其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實現(xiàn)了刀法、書法、章法的和諧相融，內容與風格的完美統(tǒng)一。這在他的“云中白鶴”等篆刻藝術作品中都得到了鮮明的表現(xiàn)?！霸浦邪Q”(見圖2)在鐫刻中為了寄予情感，賦予線條以遒勁猛利的動勢，在刀筆的馳騁間，鋒芒畢露而不失典雅的韻致;章法表現(xiàn)虛實相生，優(yōu)雅自在，體現(xiàn)了他對大自然之“道”的感受，營造出舞鶴游天的自由境界。也因此李流芳評其為“新安何長卿，始集諸家之長而自為一家，其體無所不備，而各有所本，復能標韻于刀筆之外，稱卓然矣”。［3］(P463)徽派篆刻家依據(jù)對自然之“道”的理解、提煉，通過篆刻藝術將“藝”與“道”和諧統(tǒng)一起來，“復能標韻于刀筆之外”，“雖從跡入，性自神解”［6］，從而使徽派篆刻藝術達到了很高的審美境界。

圖2 云中白鶴(何震)

明清徽派篆刻藝術的以“藝”進“道”，“藝”、“道”相通的審美品格，有著深厚的儒家思想基礎?；张勺趟囆g家們始終秉承著“崇文重教、尚禮仗義、誠信理性”等文化精神，以印信的品格，規(guī)范自己的言行，并依此自勉自比，借物言志。特別是隨著徽派文人篆刻家群體意識的不斷增強與篆刻審美認識的不斷深化，徽派篆刻藝術家們在創(chuàng)作中既重視儒學傳統(tǒng)與教化功能，又高度重視篆刻藝術的主體精神與抒情達意的審美趣味。譬如進入清朝以后，隨著程邃、巴慰祖、胡長庚、汪肇隆等徽派文人篆刻藝術家的崛起，徽派篆刻藝術的文化品格與審美價值越來越清晰，從崇古到出新，無不彰顯出了徽派篆刻藝術家們“崇文重教、尚禮仗義、誠信理性”，崇尚自然、關愛生命的審美特質。明清徽派篆刻藝術家們在篆刻藝術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中，努力把情與理、心與物、道與器、文與質等融合在一起，主張篆刻藝術與人們的文化生活相結合，在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中追求生命價值，實現(xiàn)人生的審美理想，從而使徽派篆刻藝術升華到“道合乾坤”的境界，開啟了后世“印外求印”之先河。

三、文質統(tǒng)一是徽派篆刻藝術的重要人文精神

文與質的統(tǒng)一是中國傳統(tǒng)美學理論中一個重要命題。在篆刻藝術中，“文”是指篆刻藝術的形式美，“質”是篆刻藝術的一種審美意境的追求，如神韻、境界、格調等超然物外的審美內涵、精神等?！拔摹迸c“質”的和諧統(tǒng)一對徽派篆刻藝術家的審美思想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明清徽派篆刻藝術在學術思想上體現(xiàn)著“文”與“質”的和諧統(tǒng)一。明代沈野在《印談》中說:“印章興廢，絕類與詩”，“印雖小技，須是靜坐讀書。凡百技藝，未有不靜坐讀書而能入室者”［7］(P63)。又說:“古人云:畫中有詩。今吾觀古人印章，不只有詩而已，抑且有禪理，第心獨知之，口不能言”［7］(P64)。他以詩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來談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強調學養(yǎng)品格，以詩入印，以禪論印，把篆刻作為“抒情寓意”的手段，這種開宗明義的深刻見解，也是對徽派篆刻藝術“言有盡，意無窮”、“文”與“質”統(tǒng)一思想的最好詮釋。

明清徽派篆刻藝術家大都具有深厚的古文字學基礎。首先，明清徽派篆刻藝術家文化修養(yǎng)廣博，在治印中考慮較多的是以藝載道、文與質統(tǒng)一的自由情思，把篆刻藝術作為抒發(fā)情感的載體。譬如明代徽州篆刻藝術家朱簡在《印經(jīng)》中寫道:“工人之印以法論，章字畢具，方入能品。文人之印以趣勝，天趣流動，超然上乘”［9］。其次，何震作為徽派開宗人物，提出了學篆、識篆的要求，“六書不精義入神，而能驅刀如筆，吾不信也”［8］，對徽派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因此，明清徽派篆刻藝術在內容上多以詞句入印，抒發(fā)情懷，彰顯了文與質統(tǒng)一的審美意蘊。

明清徽派篆刻藝術“文”與“質”統(tǒng)一的審美意蘊，是將考據(jù)、文字、訓詁學問，以及詩、書、畫美學思想與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理念有機融合，承載著豐富的徽州人文精神，展現(xiàn)出了鮮明的徽州篆刻藝術精神與美學風格。譬如何震的另一方代表性印章“聽鸝深處”，刀法放縱老辣，有一種渾厚之氣，分朱布白，自然和諧，虛實相生，渾然一體，展現(xiàn)出詩的境界。程邃的另一方代表性印章“千巖秋氣高”(見圖3)，內容深邃，寄寓情感，抒發(fā)性靈;文字參差，疏密相映，生動自如;骨氣神韻，高明蒼古，讓人感受到蒼潤淵秀、簡約淡遠、雅逸清新的意境;同時，也蘊藏著徽州文化的中和性、人文性和融通性的獨特藝術精神。因此，明清徽派篆刻家在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中，將印文內容的詩畫意境與其形式美感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追求作品的印外之韻，形成徽派篆刻藝術獨特美學觀念以及儒道哲學思想等文化特征，蘊含著深邃的審美意境，在中國篆刻藝術史上獨樹一幟。

圖3 千巖秋氣高(程邃)

綜上所述，以明代何震和清代程邃等人為代表的明清徽派篆刻藝術，“以秦漢為宗”，用澀刀刻石仿漢，一掃唐宋萎靡之風，開啟了篆刻藝術新道路。明清徽派篆刻藝術體現(xiàn)出了以“崇古”與“求變”的藝術思想、“刀筆相因”的美學主張、“以藝載道”的文化品格和“文”與“質”統(tǒng)一的藝術精神等美學特點與思想，在中國篆刻藝術史上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明清徽派篆刻藝術家強調“古意”、“刀法”、“理趣”、“以藝載道”和“文質統(tǒng)一”的美學思想，也彰顯出徽州文化藝術的多元性、兼容性、和諧性。其在融匯互補中，為追求更高的精神目標和審美理想，發(fā)揚了創(chuàng)新精神，使古老的篆刻藝術有了新的飛躍，極大地豐富了徽州的文化寶庫，促進了中國篆刻藝術的發(fā)展。

［1］ 〔明〕何震. 續(xù)學古編［C］//韓天衡. 歷代印學論文選(上冊).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

［2］ 孫慰祖. 孫慰祖論印文稿［M］. 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339.

［3］ 〔明〕李流芳. 菌閣藏印［C］//韓天衡. 歷代印學論文選(下冊).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

［4］ 韓天衡.歷代印學論文選(上冊)［C］.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51.

［5］ 林乾良.中國印［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

［6］ 〔明〕祝世祿. 梁千秋印雋［C］//韓天衡. 歷代印學論文選(下冊).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

［7］ 沈野.印談［C］//韓天衡.歷代印學論文選(上冊).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

［8］ 〔明〕周亮工.賴古堂印人傳［M］.印曉峰，點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9］ 〔明〕朱簡. 印經(jīng)［C］//韓天衡. 歷代印學論文選(上冊).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