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莉馨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作為博覽群書的小說家與批評家,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與文學傳統(tǒng)之間存有極為密切的聯(lián)系。由于作家鮮明而自覺的性別立場,她又表現(xiàn)出對女性歷史、現(xiàn)實與寫作的特殊關注,不斷思考女性由于性別視角的不同而在價值評估等方面形成的差異性,這就使她的小說與批評隨筆承載起與既有文學傳統(tǒng)對話的功能。作為伍爾夫在完成《到燈塔去》與構思《海浪》的間歇期完成的一部“戲作”,《奧蘭多:一部傳記》(Orlando:A Biography)以密友、女作家維塔·薩克維爾·威斯特(Vita Sackville-West)的外貌、家世、性情與經(jīng)歷等為原型,虛構了主人公奧蘭多在長達四個世紀的歲月中由男性變?yōu)榕缘钠婊脷v史。雖然伍爾夫在日記中屢屢稱其為“玩笑”,作家的丈夫倫納德·伍爾夫卻敏銳地察覺出其中重審乃至重構歷史的嚴肅意圖,準確地將其定位為“一部諷刺之作”(a satire)。[1](P128)伍爾夫后來也承認此書“開始的時候是個玩笑,后來變得嚴肅起來”。[1](P128)而由于作品與集中表達了伍爾夫歷史觀與文學觀的著名隨筆《一間自己的房間》幾乎同時面世,①兩部作品之間彼此呼應與補充的互文關系更加耐人尋味。
這部從表面上看似乎是“社交姿態(tài)、華裝異服和性別角色巧妙變換的一場華彩展演”[2](P266)的小說,可以讀成作家對男性中心的文學史的批評和發(fā)展女性主義視角的努力。在1928年11月7日的日記中,伍爾夫說明其創(chuàng)作意圖是“打算在同樣的面紗遮掩下寫一部歷史,談談鈕能姆或婦女運動”。[1](P136)鈕能姆是劍橋大學的兩所女子學院之一,也即伍爾夫兩周前進行演講的地方??梢姡秺W蘭多》中確實存在著作家以性別視角對傳統(tǒng)的反思。學者大衛(wèi)·戴切斯(David Daiches)也認為:“《奧蘭多》中充滿了對文學史的微妙的藝術表達,以及對早期英國文明的各個方面的拐彎抹角的表達?!盵3](P46)以下將從三個方面對這種“微妙的”、“拐彎抹角的表達”進行具體分析。
伍爾夫自小浸潤在由眾多男性文學大師構成的文學傳統(tǒng)的影響之下。在《萊斯利·斯蒂芬爵士印象》中,伍爾夫曾憶及父親為她朗讀《湯姆·布朗上學記》、《金銀島》、司各特、卡萊爾、霍桑和莎士比亞,以及背誦華茲華斯、丁尼生、濟慈、阿諾德、彌爾頓、梅瑞迪斯等的詩歌的情景。[4](P475)在《奧蘭多》的扉頁上,伍爾夫亦以仿正統(tǒng)傳記的寫法,煞有介事地述及自己所受笛福、斯特恩、司各特、麥考萊、德·昆西以及瓦爾特·佩特等的影響。《奧蘭多》由于在上自16世紀后半期至1928年的漫長時序中展開,從表面上看依循的也是既有的文學史序列即文藝復興、王政復辟、啟蒙時代、浪漫時代、維多利亞時期和當下,同時提及了包括艾迪生、蒲伯、斯威夫特、鮑斯威爾、約翰遜、丁尼生、布朗寧、卡萊爾、多恩以及作家的父親斯蒂芬爵士等在內(nèi)的男性作家。然而,伍爾夫又“惡作劇”[1](P120)似的以兩種方法調(diào)侃了正統(tǒng)的文學史敘述道貌岸然的虛偽姿態(tài):其一是借助夸夸其談而又忘恩負義的詩人尼古拉斯·格林之口,將目標直指文學名流,讓讀者知道原來“他們中間半數(shù)人酗酒,個個沾花惹草,大多與妻子打得不可開交,無一不撒謊騙人或搞陰謀詭計”。[5](P49)而在打碎了大師們頭頂?shù)纳袷ス猸h(huán)之后,伍爾夫再借格林之口嘲弄了文壇缺乏對作家作品的真正辨析、一味推重古人的荒唐邏輯,揭露了文學史建構的游戲性,以及評論家們沽名釣譽、將文學視為有利可圖的事業(yè)的可鄙嘴臉。伊麗莎白時代,格林斷言“莎士比亞抄襲馬洛”,“多恩是個江湖騙子”,[5](P47)聲稱“詩歌的藝術在英格蘭已經(jīng)死滅”,[5](P47)“文學的偉大時代已經(jīng)過去,文學的偉大時代是古希臘時期”;[5](P48)幾百年過去,搖身一變?yōu)榫羰?、文學博士和教授,還擁有維多利亞時代最有影響的評論家頭銜的格林依然在重復著“文學的偉大時代已經(jīng)結束”的結論,雖然臧否的對象經(jīng)過了置換:“馬洛、莎士比亞、本·瓊生,這些人是巨人!”[5](P163)給奧蘭多的印象是“所聽到的與三百年前一字不差。當然,列舉的名字不同了,但精神未變。”[5](P164)
如果說格林是個小人,所言不可全信的話,伍爾夫隨即通過奧蘭多的切身判斷,進一步破除了文壇的偶像崇拜。進入18世紀,奧蘭多轉向蒲伯、艾迪生和斯威夫特尋求生活的真諦,卻輕易窺見了他們身上的弱點和可笑之處。某夜,奧蘭多邀請蒲伯回家做客。在同行的夜車上,隨著光線的變化,奧蘭多的意識陷入了對他的盲目崇拜與理性評價相交替的狀態(tài),一會兒因與“女王陛下國度中最大的才子”[5](P117)近在咫尺而感到莫大的榮幸,一會兒又意識到無情的時光亦會使他的聲名灰飛煙滅;在黑暗中誤把椅墊上的小圓丘當成詩人的前額而感嘆“里面蘊藏了多少才華!機智、智慧和真理——多么巨大的寶藏,人們寧愿用生命來換取!”[5](P118)在街燈下又發(fā)現(xiàn)他“畸形、羸弱”,“身上沒有什么值得人尊敬的地方”;[5](P118)在昏暗狀態(tài)下,她感激涕零地以為“是你養(yǎng)育和保護了我,你嚇跑了野獸,讓野蠻人害怕,給我絲綢衣裳、羊毛地毯。如果我想敬神,難道不是你提供了自己的形象,讓它在空中顯現(xiàn)?難道不是處處都可以看到你的關愛?難道我不應該謙恭、感激、馴服?讓侍奉、尊重和服從你成為我最大的快樂吧”。[5](P118)我們發(fā)現(xiàn),這里的“我”已被置換成女性的代稱,“你”則由蒲伯擴大而為全體男性。然在“真理之光”的照耀下,奧蘭多迅速發(fā)現(xiàn)了“該死的真相”:“你以為你能保護我,我以為我能崇拜你,其實都是癡想”。[5](P118)這里,伍爾夫以毫不留情的嘲弄口吻,揶揄了男權社會以壓迫女性來建構自己一廂情愿的偉岸形象的虛幻性,讓我們記起她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更為辛辣的表達:“千百年來,女性就像一面賞心悅目的魔鏡,將鏡中男性的影像加倍放大。沒有這種魔力,世界恐怕仍然遍布沼澤和叢林?!颂热舨坏唾v,他們自然無從膨脹。這就部分解釋了男人為什么常常如此需要女人。……因為一旦她開始講真話,鏡中的影像便會萎縮;他在生活中位置也隨之動搖?!盵6](P30)
除了意識到天才們“不似人們可能想象得那樣不同尋常”[5](P119)外,更為嚴重的是奧蘭多看出了他們在謙恭有禮的表相下對女性才智的蔑視:“才子雖然送詩來請她過目,稱贊她的判斷力,征求她的意見,喝她的茶,但這絕不表示他尊重她的意見,欣賞她的理解,也絕不表示雖不能用劍,他就會拒絕用筆刺穿她的身體?!盵5](P123)伍爾夫由此表明,既有的文學史其實就是一部壓制與被壓制、寫與被寫的不平等歷史。這一思想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有關女性在歷史與詩歌中形象、地位差異的對比中同樣獲得了有力呼應:“在想象中,她尊貴無比,而在實際中,她又微不足道。詩卷中,她的身影無所不在;歷史中,她又默默無聞。她主宰了小說中帝王和征服者的生活;其實,只要男人的父母能強使她帶上戒指,她就成了那個男人的奴隸。文學中,時時有一些極其動人的言辭,極其深刻的思想出自她口中;而現(xiàn)實生活中,她往往一不會閱讀,二不會寫字,始終是丈夫的附庸?!盵6](P37)
因之,伍爾夫在通過奧蘭多的傳奇人生回溯文學傳統(tǒng)時,分明指出這是一個由男權中心的文化價值主宰而建構的文學史,其中,男性因掌控了話語權而制訂出自己的判斷標尺,從而將女性排斥在外,迫使女性沉默以維持自己的幻相。到20世紀后期,隨著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崛起,桑德拉·吉爾伯特(Sandra M.Gilbert)和蘇珊·古巴(Susan Gubar)在《閣樓上的瘋女人:婦女作家與十九世紀文學想象》的開篇通過“筆是對陰莖的隱喻嗎?”[7](P3)的發(fā)問,更是進一步揭示了文學傳統(tǒng)中權力話語與男性性征間的共謀關系。這一思想顯然是從《奧蘭多》與《一間自己的房間》等中發(fā)展而來。著名的伍爾夫傳記作家赫麥爾妮·李(Hermione Lee)也指出:《奧蘭多》“是一部嘲笑寫作傳記的觀點的傳記”,[8](P516)它與《一間自己的房間》都“玩笑般地考察了文學的各個時期,獲得了一種新的、現(xiàn)代的自由觀念”,[8](P521)認為伍爾夫“在寫作中始終探討小說的進化,尤其是婦女作家創(chuàng)作的小說的進化。這一點與她關于壓制與審查的思想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在20世紀20年代晚期和30年代早期,她關于小說功能的觀點和她政治性的‘無名氏哲學’聯(lián)系到一起”。[8](P516)晚年的伍爾夫更是進而展開了重構文學史的親身實踐。她在1940年9月23日的日記中提及,已經(jīng)開始撰寫新著《阿儂》(Anon)即《無名氏》的第一章。②Virginia Woolf.A Writer’s Diary.p.359.“anon”為“anonymous”的縮寫,所以書名亦可翻譯為《無名氏》。昆汀·貝爾(Quentin Bell)解釋道:“第一章留下了幾份草稿,已經(jīng)寫完了兩章。它被叫做《無名氏》,將會是一種文學史;這書是寫給鄧肯的,為了向他解釋英國文學是怎么一回事兒。她說,困難在于她已經(jīng)寫到了不得不闡述莎士比亞的段落,他是個全才,所以她的書恐怕會相當厚。”[9](PP439-440)惜乎由于伍爾夫的棄世,我們未能見到這部根據(jù)新文學史觀為“無名氏”張目的敘述,但可以告慰作家的是,她的理想會通過后起的一部部新文學史、批評專著與文學選本如《她們自己的文學》、《閣樓上的瘋女人》、《諾頓婦女文選》等而傳之久遠。
通過質疑與批評男性中心的文學史,《奧蘭多》與《一間自己的房間》均表現(xiàn)出從性別立場重建文學敘述的努力,當然兩者的側重點有所不同:《一間自己的房間》由于是建立在劍橋大學的兩次演講基礎上,以“女性與小說”為論述中心,所以重在對文學的母性傳統(tǒng)加以鉤沉,追溯了溫切西爾夫人安妮·芬奇和瑪格麗特·卡文迪什公爵夫人的詩歌、多蘿西·奧斯本的書信、阿芙拉·貝恩的劇作以及18世紀以來女性小說的發(fā)展之于刷新文學傳統(tǒng)的貢獻;《奧蘭多》則通過一位作家的艱難成長和變性后的不同體驗,反思了社會環(huán)境對女性寫作的制約,提出了女作家與文學標準的關系問題。小說中,社會環(huán)境與文學標準對女性寫作的負面影響,集中體現(xiàn)為“時代精神”(thespirit of theage)。
所謂“時代精神”其實就是主流的男性價值規(guī)范,就是“堅持認為女性必須順從、貞潔,渾身散發(fā)香氣、衣著優(yōu)雅”,[5](P88)同時不能在異性面前裸露腳踝,還要學會給老爺端茶倒水、察言觀色等。“時代精神”“時熱時冷,吹拂著她的面頰”,[5](P136)限制著奧蘭多的自由,剝奪著她的信念。進入19世紀,從她的身后更是傳來無形的聲音,告誡她要穿圈環(huán)襯裙,找一位丈夫,手指上有結婚戒指,還要準備嬰兒用品。雖然這一切與奧蘭多熱愛寫作、深入生活的天性相悖,伍爾夫卻“正色”指出:“時代精神自有其不可違拗之處,它給所有試圖抗拒者都帶來巨大創(chuàng)痛,相形之下,那些識時務者的下場倒好些?!盵5](P141)曾為伊麗莎白時代俊美的廷臣和大英帝國駐土耳其蘇丹國特命全權大使,愛上過桀驁不馴的俄羅斯公主的奧蘭多在變?yōu)榕畠荷砗蟆芭c十九世紀的精神格格不入”:“它擊敗了她,打垮了她,她知道自己前所未有地敗在了它的手中”。[5](P141)所以,《大橡樹》的寫作之艱難,可想而知。
到了1931年,在題為《女人的職業(yè)》的又一次演講中,伍爾夫再度批判了“時代精神”在被女性認同并內(nèi)化后對創(chuàng)造性產(chǎn)生的阻礙。此時,“時代精神”被具像化為那位當她開始寫書評,就站到她身后履行監(jiān)督之責的“房中的天使”?!疤焓埂币笈骷以谠u論一本男人寫的書時要說“奉承話、騙人話”,“要可愛一點;溫柔一點;……把我們女人全部的詭計和把戲都用上。永遠不要讓人猜出你有自己的頭腦”。[10](P1368)伍爾夫指出,對“時代精神”的“幽靈”,必須“撲向她,扼住她的喉嚨,竭盡全力置她于死地”;[10](P1368)“作為女作家,殺死‘房中的天使’是她們職業(yè)的一部分”。[10](P1368)但伍爾夫又認為,即便殺死了“房中的天使”,“女人仍要與許多幽靈抗爭,戰(zhàn)勝許多偏見”。這些偏見包括“異性極其傳統(tǒng)的眼光給她們設置了極大的障礙”、“雖然男人明智地允許自己在這些方面享有巨大自由,但在女人享有同樣的自由時卻嚴加撻伐”。[10](P1370)所以,伍爾夫看出了“時代精神”的無所不在和它的多樣化形式。在1939年的日記中她又寫道:“我一直在思考有關審查的問題。視覺化的形象如何對我們進行警告?!械臅F(xiàn)在于我而言似乎都被一圈無形的審查所包圍?!盵1](P315)她認為華茲華斯之所以能創(chuàng)造出罕見的美,正是由于未受到種種有形無形的壓力的影響。
伍爾夫始終在反思“時代精神”對女性作家的惡劣影響,以至于18世紀之后,雖然女性拿起筆來,如小說中的奧蘭多,但“筆寫起來完全不聽她的使喚。因此說話的不是奧蘭多,而是時代精神”。[5](P142)由于藝術創(chuàng)造對創(chuàng)造者的心智和精神狀態(tài)的要求很高:“要想將內(nèi)心的東西全部和完整地釋放出來,藝術家的頭腦必須是明凈的,像莎士比亞一樣,……不能有窒礙,不能有未燃盡的雜質?!盵6](P49)而女性在巨大的物質與精神壓力下,頭腦中有太多“窒礙”與“雜質”,所以我們才會目睹莎士比亞的妹妹“朱迪絲”壯志未酬的悲劇,“發(fā)現(xiàn)埋沒的小說家,受壓抑的詩人,某位默默無聞的簡·奧斯丁,某位將血淚拋灑在沼澤地里,或者在路邊游逛,裝神弄鬼,給自己的天賦折磨得發(fā)狂的埃米莉·勃朗特”,[6](P42)才會面對19世紀的婦女小說由于過多沉溺于對作家自身憤怒的描述或遷就于別人的價值觀而難出藝術精品的現(xiàn)象。伍爾夫強調(diào):女性寫作要執(zhí)著、堅定,不理會各種阻撓與壓力:“她像鳥兒一樣凌空掠過?!盵6](P82)
《奧蘭多》中還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即在這部經(jīng)過激進改寫的英國文學編年史中,彌爾頓似乎被有意摒除于外。從正統(tǒng)文學標準來看,以史詩《失樂園》判定女性因罪孽和墮落而被從眾神的花園中逐出的彌爾頓,既是英國文學的偉大代表,又因男性神話的構建而成為父權文化的代言人。但1918年讀完《失樂園》后,伍爾夫曾在日記中流露出對彌爾頓蔑視婦女的立場的不滿與質疑:“是否曾有任何偉大的詩歌作品如此之少地關注人本身的快樂和痛苦?在對生活進行判斷的時候,我從中得不到任何幫助;我?guī)缀醪荒芨杏X到彌爾頓是活生生的,或者理解男性和女性;除了他在婚姻和有關婦女職責的問題上表現(xiàn)出來的乖戾的、怒氣沖沖的特征之外。他是最早體現(xiàn)出大男子主義特點的人物之一,但是他對婦女的蔑視是來自于他本人生活中的不幸,甚至有可能是來自他家庭爭執(zhí)中所說的最后一句惡毒的話語?!盵1](PP5-6)十年后在劍橋大學演講時,伍爾夫更以自己打算借閱彌爾頓長詩《黎西達斯》的手稿,③卻在“牛橋”圖書館門口被“守護天使”拒之門外的遭遇,[6](P5)有力證明了《黎西達斯》和彌爾頓所代表的權力話語的男性中心主義本質。正因為此,她在演講最后呼吁女性的目光要“穿越彌爾頓的幽靈”(Milton’s bogey),“因為不管什么,都不該擋住我們的視野”。[6](P100)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巴指出,雖然伍爾夫對“彌爾頓的幽靈”究竟為何并未明言,但無疑是指男權性質的文學傳統(tǒng)及其對女性想象力的壓制與戕害:“彌爾頓關于起源的神話概括地表達了一個漫長的厭女傳統(tǒng),并將這一厭女的觀念清晰地傳達給了許多婦女作家,她們或直接、或間接地記下了面對他那具有典范意義的父權詩歌的焦慮之情”。[7](P188)所以,伍爾夫會自豪地宣稱:“姑姑的遺產(chǎn)拓寬了我的眼界,以一方開放的天地,取代了彌爾頓要我去無限景仰的一位紳士的高大而威嚴的身影?!盵6](P33)而《奧蘭多》中對“彌爾頓的幽靈”的摒棄,當是伍爾夫用來對抗“時代精神”,或克服哈羅德·布魯姆所謂的對父輩詩人的“影響的焦慮”、釋放女性創(chuàng)造力的對策之一。
在反思“時代精神”、破除偶像崇拜之后,伍爾夫通過《奧蘭多》提出了自己的寫作理想:寫作要摒棄欲望。被尼古拉斯·格林背叛后,奧蘭多意識到了名望和榮譽的虛妄及其對藝術創(chuàng)造的戕害:“由于無名無聞,大腦可不受阻礙地自由馳騁。無名者的四周幸運地彌漫著昏暗,無人知道他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他可以尋找到真理并把它說出來;惟獨他是自由、誠實的;惟獨他獲得了安寧”。[5](P57)并進而聯(lián)想到偉大的藝術家與功利之間的格格不入:“他假定所有偉大的詩人必定如此,因為他覺得,莎士比亞必定那樣寫作,教堂的建造者必定是那樣建造,隱名埋姓,不指望感激和名望,他們需要的只是白天工作,晚上來一點兒麥芽酒?!盵5](P57)
隨著“野心像鉛塊驟然墜地”,[5](P57)奧蘭多歷數(shù)百年之滄桑筆耕不輟的詩集《大橡樹》終告完成、出版,并獲得大獎。但奧蘭多依然不為所動,而是借一首老歌表達了對名望與虛榮的唾棄:“我有幾塊金幣,拿來做什么。買了幾棵樹兒,長滿花骨朵?;ㄩ_了,花開了,走進花花樹叢,聽我把話說。告訴我的兒子,名望值幾何?!盵5](P185)在她看來,寫詩就是“一種秘密的交流,即一個聲音對另一聲音”的“回應”,[5](PP192-193)要忠誠于自然和自己的心靈,并敏銳地捕捉它們之間的共鳴與感應。如前文所述,伍爾夫其實是深刻意識到在男權壓力與“時代精神”制約下,女性寫作之步履維艱的??紤]到《奧蘭多》是獻給維塔的熾熱情書,所以我們才會看到20世紀的奧蘭多終于成為一名成功的詩人。伍爾夫借助于這部難得的樂觀之作,通過女性寫作理想的實現(xiàn)批評了男性的名利觀。這一思想日后在《三個基尼》中還將獲得更加充分的論述。
但在寫作理想上,伍爾夫借柯勒律治的“雙性同體”說(androgyny)[11](PP146-147)說表達了兩性和諧互補的立場。魯絲·格拉堡(Ruth Gruber)認為:“他的變性因而似乎表現(xiàn)為一種哲學的可能性,遙遠的古代觀念的語言表達?!S著時間推移,他能夠分別體現(xiàn)出兩性的特征。弗吉尼亞·伍爾夫將他身上的男性與女性分離開,恰似古希臘的神祗將雙性的人分離一樣?!盵12](P147)在小說中,“雙性同體”表現(xiàn)為奧蘭多在昏睡七天后的神奇變性。重返英國后的“她”立刻要面對有關財產(chǎn)、頭銜歸屬的訴訟,第一次獲得了深刻思考文化、習俗與法律不公的可能;換位思考亦使她理解了薩沙當初不辭而別的選擇,得以與數(shù)位女子分享心靈的奧秘;原來的奧蘭多感覺詩神如驚鴻一瞥,難以定格,又如野鵝飛去,難以捕捉,但在視野被打開后,思想發(fā)生了“激烈斗爭”:“本來好似巖石般牢固持久的習慣,在另一些思想的觸動下,如陰影般墜落,露出無遮無攔的天空和光閃閃、亮晶晶的星星”;[5](P100)也正是由于雙性視野,使她與丈夫謝爾默丁之間產(chǎn)生了奇特的默契:“他發(fā)現(xiàn)她竟能一點兒不差地領會他的意思,不免又驚又喜?!盵5](P150)忍不住“迫不及待地問:“你能肯定自己不是男人?”[5](P150)奧蘭多則回問:“你竟然不是女人,這可能嗎?”[5](P150)
由此,奧蘭多頻頻換裝,④享受易性的自由,并擁有了“雙重收獲”,[5](P127)這里,原先作為性別表征的服裝甚至可以被理解為語言的力量和權力的化身,擁有了形而上的象征涵義。奧蘭多進而領悟了人性中更加復雜而普遍的現(xiàn)象,即“每個人身上,都發(fā)生從一性向另一性搖擺的情況,往往只是服裝顯示了男性或女性的外表,而內(nèi)里的性別則恰恰與外表相反”。[5](P108)由于單一性別總存在缺陷,雙性互補的必要性由此獲得呈現(xiàn):“想想世界的浩瀚和繁復,兩個性別尚且不足,只剩一個性別又怎么行?”[6](P77)“人人腦后都有先令般大小的一塊疤痕,自己難以看到。此一性別的人正好為彼一性別的人幫忙,描述一番對方腦后先令般大小的那塊疤痕?!盵6](P79)在此,《奧蘭多》與《一間自己的房間》分別以小說與隨筆的形態(tài)共同表達了奧蘭多、維塔,當然也包括伍爾夫本人乃至每一位女性的“雙性同體”的自由寫作理想。
我們看到,自處女作《遠航》開始,伍爾夫即借女主人公雷切爾之口表達了“看看生活”的理想。到了《奧蘭多》中,主人公既以男性之軀經(jīng)歷如堂吉訶德般的歷險,又以女兒之身尋求“生活和戀人”;不僅以結婚生子體現(xiàn)出身體的創(chuàng)造力,還以《大橡樹》表達出精神的創(chuàng)造力。因此,擁有“雙性同體”的頭腦,是成為真正偉大的藝術家的前提,莎士比亞、柯勒律治、濟慈、斯特恩、考珀、蘭姆等如是,奧蘭多亦如是。到了《一間自己的房間》中,伍爾夫進一步闡釋道:“任何創(chuàng)造性行為,都必須有男性與女性之間心靈的某種協(xié)同。相反還必須相成。頭腦必須四下里敞開,這才能讓我們感覺,作家在完整地傳達他的經(jīng)驗”。[6](P91)1935年7月,在為摯友羅杰·弗萊舉辦的紀念畫展上,伍爾夫對弗萊成就的評價也是從此角度展開的:認為弗萊身上存在“兩種不同品質——他的理性與情感”的統(tǒng)一?!霸S多人擁有這兩種品質中的一種;許多人則擁有另一種?!彼龑懙?“但是鮮有人同時擁有兩種,更少有人使這兩種品質能夠和諧地協(xié)作。但正是他所能做到的。當他在思考的時候,他同時也在看;當他在看的時候,同時又在思考。他相當敏感,但與此同時又毫不妥協(xié)地誠實?!盵13](P85)可見,雙性的互補、理性與情感的兼容構成伍爾夫寫作理想的核心。
綜上,作為一部與既有文學傳統(tǒng)對話的小說,《奧蘭多》在很多方面均具有與《一間自己的房間》彼此闡發(fā)與支撐的意義。兩者都可看成是對自由的呼喚、具有烏托邦式的結局,都讓女性掙脫了歷史的壓制與局限。尤其是《奧蘭多》通過虛構不僅使主人公輕易擺脫了父母和家庭生活的控制,亦使婚姻成為深入生活的自由歷險?!秺W蘭多》也由此成為伍爾夫唯一一部沒有死亡陰影籠罩的小說。赫麥爾妮·李因此寫道:“它對《到燈塔去》的挽歌情調(diào)扭過頭去,又擺脫了《海浪》中對死亡的凝神思考。只有在《奧蘭多》和《一間自己的房間》中,弗吉尼亞·伍爾夫才通過婦女寫作的觀點,擺脫了家庭的壓力,宿命,以及瘋狂的囚禁,真正解放了她自己?!盵8](PP520-521)有鑒于小說的獨特性,《奧蘭多》為我們領會伍爾夫的自由寫作夢想提供了重要參照。
[1]Virginia Woolf.A Writer’s Diary[M].Edited by Leonard Woolf.London:The Hogarth Press,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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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英]弗吉尼亞·伍爾夫著,林燕譯.奧蘭多[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6][英]弗吉尼亞·伍爾夫著,賈輝豐譯.一間自己的房間[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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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Hermione Lee.Virginia Woolf[M].New York:Vintage Books,1999.
[9][英]昆汀·貝爾著,蕭易譯.伍爾夫傳[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10][英]弗吉尼亞·伍爾芙著,王斌等譯.伍爾芙隨筆全集III[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11]Samuel Coleridge.Aids to Reflection[M].London:William Pickering,1848.
[12]Ruth Gruber.Virginia Woolf:The Will to Create as a Woman[M].New York:Carroll&Graf Publishers,2005.
[13]Virginia Woolf.The Moment and Other Essays[C].London:Hogarth Press,1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