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崇科
正如魯迅敏銳地感受到他廣州生活前后的張力與落差,“到時大熱鬧,后來靜悄悄?!保ā抖鸭ねㄐ拧?927年9月3日)廣州之行對于他革命思考的內在沖擊想必同樣也有一番唏噓,所以,許廣平就指出,“但就在這期間,給了魯迅的益處不小,他常常對就近的人說,‘我幸而離開北京?!?……他呼號說,‘被血嚇得目瞪口呆’,開始不相信進化論了,從廣州開始救正他,既然不是青年人勝過老年人,那么,真理在哪里?他開始探究,求索,知識分子的他,不是一下地徹悟過來的,由于血的事實所教訓,在廣州所遭遇的一切,不是親身經歷,耳聞所見,是很難深有體會的”。①
毫無疑問,魯迅跟民國時期的“革命策源地”廣州無論是表面上看來還是實際交往上都有太多的革命關聯(lián):無論是其入校前中共廣東區(qū)委的不懈努力,還是入住中大后革命青年們對這位革命/文化先驅的熱烈親近;無論是親自經歷“四·一五”大搜捕與屠殺,還是巧于應對、借古諷今,出席廣州教育局暑期舉辦的演講會,等等。簡而言之,廣州給魯迅提供了反思革命的豐富感性經驗與實踐。
不難想見,無論是根據魯迅的自述,還是通過友人回憶或讀者了解之同情的介入,廣州生活對于魯迅有關革命的認知頗有影響,但影響到底如何,則不乏爭議,甚至稱得上眾說紛紜,如彭定安就指出,“有的研究者,以魯迅在當時的作品中,沒有說到階級斗爭,更沒有論及無產階級專政問題為據,而否認他在一九二七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即已實現思想飛躍,而把時間推后到一九二九以至一九三年。這不能不說是對魯迅的誤解?!雹?/p>
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不能過分夸大廣州之行之于魯迅的意義,尤其是,我們不能單一化廣州時期魯迅的革命思想。一方面,我們不能忽略魯迅對所有反動、專制、偽善、黑暗、墮落等劣根性批判的超越性,也即,不能把魯迅固化為就事論事的時評家;另一方面,用“飛躍”類似的字眼其實也固化了魯迅的悖論性常態(tài)和流動性,魯迅的革命性未必隨著時間的推后而逐步累積的。為此,我們仍然有必要重新反思并論證魯迅革命思想的廣州轉型或變遷軌跡。
考察相關研究文獻,多數論者都注意到廣州之于魯迅革命思想的巨大轉型意義,常見的論點是認為魯迅在廣州就變成了共產主義者。也有學者,如李育中則認為1930年才是魯迅思想飛躍的標志。在解釋這一觀點時,他指出原因有:魯迅接受新事物的相對遲滯性(和魯迅的懷疑精神相關)、嚴謹性,國民黨內部分化的復雜性(比如許廣平就是國民黨左派黨員),到上海后我黨對他的實際影響力增強,等等。③
相較而言,李育中這種觀點更顯成熟些,至少是相對尊重了魯迅作為個體的獨特性與獨立性。而且,跳出此問題思考魯迅的復雜性和豐富性,我們需要更科學和包容性的胸懷,畢竟,“他的觀念可以生成出一系列的‘政治性’話語,也隱含著‘反政治’的純粹的精神獨白。”④但在此基礎上,我們或仍可仔細辨析魯迅在廣州的轉型后果及表現,以下將從魯迅主體內外,即從外部遭遇廣州與內部自省轉型兩大層面展開分析。
魯迅在廣州的時間不長,但魯迅的銳利與細致總讓他可以發(fā)現與眾不同的現實人生,他對廣州的感受也是如此??傮w而言,他對廣州的批評多于褒揚,這當然比較符合他一貫的犀利批判風格,但更關鍵的卻在于他批判背后的真義;同時,在此間我們也可能還原一個和“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刻板革命印象不同的,更細膩、有“趣味”⑤的魯迅。
依據魯迅回憶或記錄的點點滴滴,我們可以將魯迅對廣州的文化印象初步分為如下幾類:
1、物質文化。到了華南的美食天堂——廣州,魯迅在本土人許廣平的引領和陪伴下,對廣州的生活頗有興趣,而物質文化在魯迅的筆下也因此帶上了一絲難得的暖色調,這和魯迅對物質要求不高的習慣略有出入。
其一是(亞)熱帶水果。出人意料的是,魯迅雖對廣州貶大于褒,但對特產水果卻贊不絕口,在書信中屢屢提及。在《270707致章廷謙》中,魯迅提及自己接受中山大學五月份薪水的困頓(因他彼時已經辭職),但他最后索性“松松爽爽收下了”,然后“我則忽而大闊,買四十元一部之書,吃三塊錢一合之餅干,還吃糯米糍(荔支),龍牙蕉,此二種甚佳,上海無有,紹原未吃,頗可惜”。⑥不難看出,精神和物質并重?!?70802致江紹原》中又提及,“荔支已過,楊桃上市,此物初吃似不佳,慣則甚好,食后如已用肥皂水洗口,極爽。秋時尚有,如來此,不可不吃,特先為介紹?!保ň?2,頁60)此時已有品客風采。《270808致章廷謙》則寫道,“我現想編定《唐宋傳奇集》,還不大動手,而大吃其水果,物美而價廉?!保ň?2,頁62)這里的水果其實和其心境密切相關,同時也和其工作部分“爭寵”。
其二,則是餐館、茶樓、影院等。根據魯迅日記,魯迅曾去過廣州20余間茶樓,比如,他是廣州著名的“北國”、“陸園”、“陶陶居”等茶樓的座上客,也和許廣平常到就近的著名的妙奇香飲茶吃飯。而根據其好友許壽裳回憶,魯迅和他在廣州見面后,“這晚上,他邀我到東堤去晚酌,肴饌很上等甘潔。次日又到另一處去小酌,我要付賬,他堅持不可,說先由他付過十次再說。從此,每日吃館子,看電影,星期日則遠足旅行,如是者十余日,豪興才稍疲?!雹叨鴵换貞洠谒橙罩形缯埓蠹疑橡^子吃茶點時,“廣州的點心是精美的,魯迅樣樣都試試?!雹?/p>
當然,魯迅也會進電影院、公園進行身心的娛樂,在此中間,我們也可以發(fā)現魯迅樂在其中,并體現出其獨特的品位和趣味,當然,借此魯迅也得以了解廣州日常,如黃修己所言,“就是從這日常生活中,魯迅非常敏銳地察覺了廣州的民情、民性,透視人的精神底奧。”⑨
2、蠻荒之地:精神的困窘。廣州之前被稱為南蠻鴂舌之地,這個說法當然是帶有歧視性的話語,但同時這種偏激中亦有一定的中肯之處,即文化的相對荒蕪與沉寂。待到魯迅到廣州時,面臨類似的文化貧血,他就指出相關文藝事業(yè)的蕭條,“文藝出版物的稀少,完全不象革命策源地的樣子?!雹?/p>
而在《革命時代的文學》中,他又指出,“廣東報紙所講的文學,都是舊的,新的很少,也可以證明廣東社會沒有受革命影響;沒有對新的謳歌,也沒有對舊的挽歌,廣東仍然是十年前底廣東?!?上述批判雖然刺耳,但到今天似乎仍有其有效性,比如,廣州的新聞媒體很發(fā)達,但出版業(yè)和文藝卻青黃不接,未曾達到文化中心的水平。
同時,魯迅先生在比較江浙、廣東兩地對人才的招納和接受時,他給章廷謙寫信時說,“江浙是不能留人才的,三國時孫氏即如此……廣東還有點蠻氣,較好。”(《魯迅全集》卷12,頁62)這里需要辯證來看,一方面,廣東的“蠻氣”有其積極的一面,所以,黃修己指出,“有‘蠻氣’的地方,傳統(tǒng)文化的負面影響,也就少些”,因此廣東在近代革命史上,扮演重要而活躍的角色,而在思維方式、價值系統(tǒng)和行為規(guī)范上,“顯得比較輕松活潑?!?
另一方面,魯迅也告誡我們勿夸大廣州的特異性,“我覺得廣州究竟是中國的一部分,雖然奇異的花果,特別的語言,可以淆亂游子的耳目,但實際是和我所走過的別處都差不多的?!?易言之,廣東人同樣具有類似的國民劣根性,因此,在《略論中國人的臉》中,他指出,“廣州現在也正如上海一樣,正在這樣地修養(yǎng)他們的趣味。”(卷3,頁434)而他們身上的“獸性”慢慢消失,“家畜性”(奴性)卻慢慢增多。
需要指出的是,盡管廣東具有一定的包容性,但也有相當的排外性,魯迅為此相當孤寂,雖然他也想盡心盡力,“我何嘗不想了解廣州,批評廣州呢,無奈慨自被供在大鐘樓上以來,工友以我為教授,學生以我為先生,廣州人以我為‘外江佬’,孤孑特立,無從考查。而最大的阻礙則是言語?!保ň?,頁32)整體而言,雖然廣州的民情相對活潑,有一定的新氣象,但亦有其問題。這恰恰可以反證魯迅對革命策源地革命性的保留——革命策源地與反革命策源地完全可同位一體。
如前所述,魯迅一開始是更多關注廣州的日常和物質文化的,并沒有特別的予以貶抑或褒揚,“那時我于廣州無愛憎,因而也就無欣戚,無褒貶”。(卷4,頁33)但在深入期間一段時間后,魯迅還是逐步看到并指出了其中的問題。
1、革命的背反性。魯迅是深諳革命的辯證法的,革命和反革命之間其實并非涇渭分明,而是有著巨大的流動性和變換性。在1927年3月1日 《中山大學開學致語》中他就指出青年學子要有“奮發(fā)革命的精神”,“平靜的空氣,必須為革命的精神所彌漫;這精神則如日光,永永放射,無遠弗到?!?更深一層,他也看到革命策源地中間的可能危機,“慶祝,謳歌,陶醉著革命的人們多,好自然是的,但有時也會使革命精神轉成浮滑。”(《慶祝滬寧克復的那一邊》,卷8,頁197)恰恰在此基礎上,革命策源地可以孕育并變成反革命策源地,呈現出革命的背反性。
如果說“紅中夾白”是魯迅對廣州革命現象的形象總結,那么類似于“奉旨革命”的結論其實已經點明了革命中存在的反動性和消極性,“我初到廣州的時候,有時確也感到一點小康。前幾年在北方,常??匆娖葔狐h人,看見捕殺青年。到那里可都看不見了。后來才悟到這不過是‘奉旨革命’的現象,然而在夢中則是委實有些舒服的”。(卷4,頁37)
甚至是在由廣州經香港赴上海的途中,在遭遇香港的巡警搜查時,他也可以從胡須的顏色限制幽默中點出廣州革命的混沌性,“胡須的形狀,有國粹和歐式之別,不易處置,我是早經明白的。今年到廣州,才又知道雖顏色也難以自由,有人在日報上警告我,叫我的胡子不要變灰色,又不要變紅色?!?
2、革命的未完成性及其可發(fā)展性。魯迅并非只有革命的批判性和解構性,而沒有對革命的高瞻遠矚和建設性?!饵S花節(jié)的雜感》就是一篇極具建設性的代表作。
首先,魯迅指出了革命的未完成性。所謂“革命成功”,在魯迅看來,不過是暫時的事而言,若真認為有,“這人間世便同時變了凝固的東西了?!保ň?,頁428)需要指出的是,正是因為曾經的革命者一旦階段性大功告成,便以為“咸與維新”了,最后往往變成了反革命,或為反革命所殺,只有堅持不懈地努力與追求,革命才會生生不息。同時,也需要“防被欺”。
其次,借著對節(jié)日的紀念,魯迅指出也要維護革命的果實,使其有可持續(xù)發(fā)展性。因為“中國經了許多戰(zhàn)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養(yǎng),卻的確長出了一點先前所沒有的幸福的花果來,也還有逐漸生長的希望?!彼裕斞柑岢?,節(jié)日后,“第二天,元氣恢復了,就該加工做一天自己該做的工作。這當然是勞苦的,但總比槍彈從致命的地方穿過去要好得遠;何況這也算是在培養(yǎng)幸福的花果,為著后來的人們呢。”(卷3,頁428-429)通過這樣的方式,可以實現革命的鮮活性,“魯迅希望人們引起警惕,注意解決這個問題,以防止革命半途而廢?!?
同時,魯迅也強調他一以貫之的認真做事的態(tài)度與風格,他也批評革命事業(yè)中的游戲化傾向,“廣州的學生和青年都把革命游戲化了,正受著過分的嬌寵,使人感覺不到真摯和嚴肅。無寧說倒是從經常處在壓迫和摧殘之中的北方青年和學生那里,可以看到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從后顧的眼光來看,正是因為魯迅先生對革命有著清醒的認知,當他面對“四·一五”慘案后才會更有一種壞的預想坐實的震撼感。
有論者指出,廣州的生活讓魯迅的思想實現了新的飛躍,“事實說明,魯迅已由進化論思想轉變成歷史唯物論方面來了。這是他思想上的一個大的飛躍,是他在廣東的血腥斗爭中一個思想上大的收獲!”?我們可以反思的是,這真的是魯迅革命思想的一大飛躍嗎?我們僅僅從外部視角來考察魯迅的革命與否是否也有其局限性?
彭定安指出,“魯迅到廣州以后,‘革命’成為他的講演和文章的第一主題,它已經代替了他過去使用的‘進化’這個詞語。當然,這種用詞的不同,決不只是語言上的變化,而是思想上的重大躍進?!?這樣的論斷強調了魯迅思想的轉型意義,我們不妨考察一下作為研究對象的魯迅的演講。
1、香港演講:破舊。1927年2月26日,29日,魯迅先生在香港分別發(fā)表了兩場演講,題目分別為《無聲的中國》、《老調子已經唱完》。需要說明的是,這時魯迅正在中大擔任教務主任,工作繁忙,而在不久前的2月4日,他在越秀山游玩時從高處躍下不幸扭傷腳踝行動不便,但他“為了不負熱血青年的期望,攻擊‘國粹’,革新舊文學,反對文化侵略,喚醒港人的靈魂”,?還是欣然赴港。
魯迅這兩場演講,側重點雖有不同,但共同之處卻是都極具戰(zhàn)斗精神。《無聲的中國》中魯迅指出了中國文/言分離的特征,走到后來則慢慢變成了喑啞。為此,他指出在文學革新之外,提倡思想革新,所以,“我們要說現代的,自己的話;用活著的白話,將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說出來……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fā)表出來?!?毋庸諱言,魯迅的觀點很具有革命性,他鼓勵大家破除舊文字和舊思想的束縛。
《老調子已經唱完》中,魯迅指出文學新舊更替和生老病死一樣有規(guī)律,但中國的老調子卻沒有唱完。他將原因歸結為:①國人的健忘;②以自己為中心的人們老調子沒唱完,國家卻滅亡了。魯迅提供的方案是:①我們要拋棄老調子,提防“軟刀子”殺人;②要排除奴性的“侍奉主子的文化”,尋求自由。?
毋庸諱言,魯迅的演講也是有感而發(fā)的,彼時的香港相對于革命策源地的廣州來說有著更濃厚的傳統(tǒng)氛圍,加上英國殖民者的文化殖民策略的控制,?魯迅的講題和這些也不無關聯(lián)。這在魯迅后來的《略談香港》、《再談香港》中也有所證明,而魯迅從中大辭職后的去向也得到香港媒體的關注,“我因為謹避‘學者’,搬出中山大學之后,那邊的《工商報》上登出來了,說是因為‘清黨’,已經逃走。后來,則在《循環(huán)日報》上,以講文學為名,提起我的事,說我原是‘《晨報副刊》特約撰述員’,現在則‘到了漢口’。我知道這種宣傳有點危險,意在說我先是研究系的好友,現是共產黨的同道,雖不至于‘槍終路寢’,益處大概總不會有的,晦氣點還可以因此被關起來?!保ā遏斞溉肪?,頁448)
當然,整體而言,魯迅對香港也是批判和期待并存的,雖然其措辭和觀感讀起來批判居多。這當然也要需要香港讀者有一顆寬容的心和善于聆聽的耳朵。?
2、廣州演說:從立新到沉潛。廣州時期的魯迅在中大之外的演說主要有四次,即1927年1月23日赴廣州世界語會的講演,這次的演講沒有演講稿;?4月8日,黃埔軍校的演講《革命時代的文學》;7月16日廣州知用中學的演講《讀書雜談》,以及7月23,26日廣州暑期學術演講會上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1)立新與實干。在黃埔軍校演講時的魯迅語調中有一種審慎的希望,他對新的革命和實干精神也有著深刻的期許。其中特別強調的是,他對“革命人”的呼喚,類似的,在評價“平民文學”時,他也提出相當犀利的觀點,“現在的文學家都是讀書人,如果工人農民不解放,工人農民的思想,仍然是讀書人的思想,必待工人農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后才有真正的平民文學?!保ň?,頁441)
整體而言,魯迅在保留文學的特殊地位和作用的前提下對真正的革命進行了大力褒揚,并對大革命與文學的可能關聯(lián)進行預測,同時他也更強調實干精神,革命人和平民得以存活后,才可能產生相關的文學,字里行間,我們不難看出魯迅的“立新”追求。
(2)沉潛。7月16日在知用中學的演講《讀書雜談》已經開始反映出暫時滯留廣州的魯迅在風格上轉向務實和相對低調,這既和當時相對壓抑的流言圍剿與白色恐怖相關,同時又和魯迅的受眾是中學生不無干系。在演講中,魯迅將讀書分為職業(yè)的讀書和嗜好的讀書兩類。同時也指出文學/文章,創(chuàng)作/研究的差異,回答了開書目的問題,思考批評的角色,同時,魯迅更強調要把書讀活,“更好的是觀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部活書”,“必須和實社會接觸,使所讀的書活起來?!保ň?,頁462-463)
而在稍后的7月23、26日的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上的演講則更突出了魯迅的沉潛,這一次他基本上避談現實政治,但是借助魏晉時期的黑暗歷史剖析,他卻不時讓人反觀現實政治,借古諷今、嬉笑怒罵,晦澀地澆融胸中塊壘。所以,他在《281230致陳子英》信中提及,“弟在廣州之談魏晉事,蓋實有慨而言。”(卷12,頁143)同樣,他也在給郁達夫的解釋中提及,“因而有一次,大學里來請我演講,偽君子正在慶幸機會到了,可以羅織成罪我的證據。但我卻不慌不迫的講了些魏晉人的風度之類,而對于時局和政治,一個字也不曾提起?!?
當然,魯迅也并非絲毫不涉及現實,他也舉例說明軍閥可能假借三民主義定罪殺人的相似性,也即批判“假三民主義者”。如歐陽山所言,“這次講演是魯迅的一個勝利。他痛斥了國民黨,又對付了國民黨對他的試探,也在文學上提出了許多新問題,滿足了廣州青年的要求?!?當然,從魯迅自身的風格和視角來看,其姿態(tài)和表述卻是沉潛的。
毫無疑問,魯迅有關革命的認知在廣州前后是有所變化的。在我看來,廣州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捩點,這個點實際上標志著魯迅對國民黨以及國民政府的徹底絕望。
1、廣州沖擊:革命的流變。魯迅在《答有恒先生》中相當沉痛地指出,“我的一種妄想破滅了。我至今為止,時時有一種樂觀,以為壓迫,殺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這種老人漸漸死去,中國總可比較地有生氣。現在我知道不然了,殺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對于別個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無顧惜。”(卷3,頁473)這當然可視為魯迅進化論觀點的轟毀。但需要指出的是,魯迅對革命的認知有其深刻性和獨特性,他并非一開始就對國民黨、政府及其相關的現代性深惡痛絕的,而是有一個過程。
(1)前廣州情懷:愛恨交加。鑒于魯迅不同文體對革命的論述相當復雜,我們不妨以其小說為中心,借以窺探魯迅對國民政府及其現代性的態(tài)度。
首先是對革命及相關理念的褒揚?!端帯返恼w基調是抑郁悲憤的,也批評了革命者的不徹底性,但對夏瑜的慷慨就義以及在獄中宣揚類似于“天下為公”的現代觀念,魯迅卻是褒揚的;同樣,《頭發(fā)的故事》中在批判民眾的健忘與奴性時,卻又提醒大家“雙十節(jié)”之可以自由剪發(fā)的真正現代意義;而《阿Q正傳》中,哪怕是半新不舊的新政府在審判阿Q時,也不主張奴性的下跪。
其次,魯迅對當時政府與黑暗的批判不是獨立的,魯迅同時也毫不容情地批評愚昧的民眾,尤其是幫兇?!豆陋氄摺分形哼B殳在倒向杜師長后,固然可視為是精神的墮落,但彼時強大而細密的民眾及其所代表的倫理體系,從老到小,從上到下都是陳舊的,他們也是專制者的幫兇,身上密布了劣根性,也是吃人的網絡構成點。?
需要指出的是,魯迅對國民革命及其領袖的態(tài)度是復雜的,比如,他很喜歡孫中山,對他很敬仰,往往也以辯證的眼光看待革命/反革命中的合理成分。如高長虹回憶說,“魯迅那時的政治思想還沒有確定,凡是革命的,進步的,他都贊成。我曾問他對于馬克思主義有什么意見,他說:‘怕是對的吧!’不過,他對于那時的青年共產主義者卻很表示不滿,常說他們是皇太子主義,以為明天的天下一定是他們的?!?
(2)廣州影響:徹底絕望?!八摹ひ晃濉笔录岕斞笇Ω锩牧鲃有?、虛假性擔憂變成了事實,但這不會給魯迅帶來預言準確的欣喜和快感,而是血寫的震撼。他提及,“我在廣東,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兩大陣營,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的事實!我的思路因此轟毀”(卷4,頁5)。
這場革命背叛的惡性示范事件,也強化了魯迅本有的多疑與警醒,如人所言,“魯迅是一個槍炮式革命事業(yè)的虛無主義者,他不想以自己真實的肉身為革命的虛擬修辭做填充運動。這是一個真實的思想者的清醒行為”。?
同時更關鍵的是,這場背叛轟毀了魯迅對國民黨以及政府保留的一點希望與寄托,也恰恰在此事件之后,魯迅其實更將矛頭指向了對各個階層的國民劣根性的批判,也更加強了對各類專制、黑暗、無恥的駁斥與剖析,這當然包含了對當時政權以及體制的不滿。在我看來,這更是魯迅革命思想的一種流變,未必完全歸結為升華或飛躍,因為那樣會窄化魯迅的豐富意義,降低其應有的思想深度。
2、上海延續(xù):租界中的革命與自我。1927年9月27日,魯迅和許廣平一起離開廣州,乘船奔赴上海,并在那里度過了他的最后十年。應當說,魯迅在上海的十年和中共以及共產主義思想的距離是更近了,無論是在物質上,還是精神上。諸多事件都一再表明他的對新崛起的中共的同情心,和瞿秋白的知交也算是一個強化。其中擔當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盟主”更是一個具有標桿意義的事件。
毫無疑問,上海時期的魯迅比廣州時期更熟悉和了解共產主義文獻和中共,這也是魯迅在1928年備受太陽社、創(chuàng)造社有關人士攻擊后的收獲之一,比如,對于魯迅《小雜感》里面的有關革命的論述,“革命,反革命,不革命”等論述,錢杏邨指出,“我們實在找不出魯迅的政治思想,這一篇差不多算是他僅有的革命論?!庇终f,“他完全變成個落伍者,沒有階級的認識,也沒有革命的情緒。”?
當然,魯迅接受共產主義思想的渠道也是多元的,也包括他主動出擊,閱讀、學習,包括托洛茨基等的影響?,這反過來也說明,魯迅思想的蕪雜和繁復,并非像后來某些學者為了論證其共產主義色彩的純粹性而作的條分縷析的對號入座。
但魯迅對共產主義的熟悉,或者說思想中有共產主義因素,并不意味著魯迅就變成了共產主義戰(zhàn)士。如果簡略考察魯迅一生的思想軌跡,個性主義始終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關鍵詞,也是魯迅自始至終堅守的為人底線。在此意義上思考,我們甚至可以認為租界是魯迅非常重要的維護個人性的場域空間,其含有集體屈辱感卻難得的維護個體尊嚴感的悖論功能給魯迅對個人性的維護以很大的支持。?
即使我們回到左聯(lián)時空中來,我們也不難發(fā)現,魯迅和左聯(lián)之間的貌合神離、若即若離。魯迅自然是愿意做人梯,維護和促發(fā)青年以及進步勢力的成長,但同時他也堅定捍衛(wèi)個人尊嚴,維護應有的主體理性空間。比如,他善意指出某些革命作家極易變成右翼的局限性,他同時也毫不留情地批評周揚是“奴隸總管”,對內部的冷箭既顧全大局,同時又表示嚴正不滿。如人所論,“1930年以后魯迅參與共產黨領導的左翼文化運動,并成為這個運動當然的精神領袖,經歷了極為復雜的心路歷程,他的思想和言論,他的行動與姿態(tài)無不表征了一個求真的知識分子對于那個時代的思考和感應?!?
同時,整體而言,魯迅的革命思想既是流動的,同時又有其核心價值。他尊重并捍衛(wèi)個體尊嚴,亦能維護合理的集體利益,他反對一切形式的專制,當然也包括對來自國共兩黨某些人士的壓制表示不滿,乃至大力批駁。從此意義上說,他是一個真正的革命戰(zhàn)士,是一個具有超越性的革命家,未必一定要用某一主義加以限定和標簽。從此意義上說,瞿秋白對魯迅的有關革命的判斷雖然經典、深刻,但卻是不乏簡單化處理,比如,“魯迅從進化論到階級論,從紳士階級的逆子貳臣到無產階級和勞動群眾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戰(zhàn)士,他是經歷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現在的四分之一世紀的戰(zhàn)斗,從痛苦的經驗和深刻的觀察之中,帶著寶貴的革命傳統(tǒng)到新的陣營里來的?!?魯迅思想的轉變在我看來,不是一個壓倒,乃至剔除另一個的絕對性勝利,而更多是多元并存下所占比例的更迭。
但歷史卻一再證明意識形態(tài)的某些局限性,污蔑魯迅的人士和思想固然未曾停歇,但神化的聲音和力量則似乎更占上風,哪怕是魯迅死后不久的延安時期就開始了對魯迅的神化和政治化,潘磊著述的《“魯迅”在延安》(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其實是對魯迅在延安及其后續(xù)評價日益被意識形態(tài)神化以及利用的過程探索,耐人尋味。在彼時,魯迅的革命性因為革命的需要而被逐步放大、添加,而在建國后至文革結束更是逐步上升。?
魯迅在廣州的經歷成為魯迅生命中不容忽略的一段體驗與回憶,同樣對其革命思想的流變也不無助益。當魯迅身處廣州時,他有其獨特的觀察體驗方式,也有其敏銳的批判和沉思視野。一方面,他能夠輸出其銳利的觀點,點評廣州,另一方面,他又可以冷靜自省,通過內傾來思索自我的認知水平。在我看來,廣州是魯迅進化論轟毀的場域,也復雜地呈現出魯迅對國民政府的徹底絕望,但同時,本人并不認為這就是魯迅革命思想的飛躍,乃至走向共產主義的標志。歸根結底,魯迅的革命思想是流動的、復雜的、深刻的,絕非單一的既有名詞或標簽可以限定和簡化的,如人所論,“我們普遍接受魯迅是一個革命家的說法,而魯迅對當時流行的革命話語的批判更值得我們深思……對那些激進、浪漫、狂熱、‘左’傾的革命話語,魯迅都給予嚴厲的批判,顯示了魯迅是一個真正的革命者。”?
注釋:
①許廣平:《回憶魯迅在廣州的時候》,中山大學中文系編 《魯迅在廣州》,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179-180頁。
②彭定安著:《魯迅評傳》,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361頁。
③李育中:《魯迅在廣州的若干問題》,廣東魯迅研究小組編 《論魯迅在廣州》,廣東魯迅研究小組,1980年版,521-522頁。其他觀點也主要參考該書。
④孫郁:《編選后記》,瞿秋白等著:《紅色光環(huán)下的魯迅》,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288頁。
⑤邵洵美曾指出,“魯迅有天才,沒有趣味;茅盾有趣味,沒有天才;達夫有天才又有趣味,在他的作品里,我們可以看見他整個的人格。”邵洵美:《一個人的談話》,見陳子善編《洵美文存》,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31頁。其實魯迅的趣味非一般讀者所能即刻感知的。
⑥《魯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45-46頁。如下類似引用,注明卷數和頁碼。
⑦許壽裳:《廣州同住》,見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四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268頁。
⑧尸一:《可記的舊事》,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四輯),281頁。
⑨黃修己:《“魯迅在廣東”研究的新課題》,廣東魯迅研究學會編《世紀之交的民族魂》,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86頁。
⑩清水:《我懷念到魯迅先生》,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四輯),275頁。
?《革命時代的文學》,《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440頁。
?黃修己:《“魯迅在廣東”研究的新課題》,87-88頁。
?《在鐘樓上》,《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33頁。
?《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194頁。
?《再談香港》,《魯迅全集》第3卷,565頁。
?伍肅:《追隨時代,戰(zhàn)取光明——魯迅在廣州走過的道路給我們的啟示》,廣東魯迅研究小組編 《論魯迅在廣州》,463頁。
?[日]山上正義作,李芒譯:《談魯迅(摘錄)》,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四輯),295頁。
?黃英博:《血腥的斗爭和偉大的躍進》,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四輯),393頁。
?彭定安著:《魯迅評傳》,365頁。
?李偉江著:《魯迅粵港時期史實考述》,長沙:岳麓書社,2007年版,208頁。具體情況,可參氏著,197-251頁。
?《魯迅全集》第4卷,15頁。
?《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327頁。
?有關香港1920-1930年代的情況,可參英弗蘭克·韋爾什(FranWelsh)著,王皖強、黃亞紅譯《香港史》,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版,第13章,422-453頁。
?如小思(盧瑋鑾)的《仿佛依舊聽見那聲音》,(氏著《香港文學散步》增訂版,香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就提出了很有價值的反省和記憶方法。
?具體可參李偉江著 《魯迅粵港時期史實考述》,255-256頁。
?郁達夫《回憶魯迅》,魯迅博物館等選編《魯迅回憶錄:散篇》(上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157頁。
?歐陽山:《光明的探索(摘錄)》,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四輯),354-356頁。
?可參拙文《魯迅小說中“吃”的話語形構》,《魯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7期。
?高長虹《一點回憶》,魯迅博物館等選編《魯迅回憶錄:散篇》(上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191-192頁。
?敬文東著《失敗的偶像:重讀魯迅》,廣州: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15頁。
?錢杏邨:《死去了的魯迅》,梁實秋等著《圍剿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48頁。
?有關分析可參[日]長堀佑造《魯迅“革命人”的提出——魯迅接受托洛茨基文藝理論之一》,《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10期。
?相關論述可參李永東:《魯迅后期創(chuàng)作的嬗變與租界文化》,《汕頭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梁偉峰:《論上海租界對魯迅的“塹壕”意義》,《徐州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
?郝慶軍著:《詩學與政治:魯迅晚期雜文研究1933-1936》,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年版,62頁。
?瞿秋白:《〈魯迅雜感選集〉序言》,瞿秋白等著《紅色光環(huán)下的魯迅》,21頁。
?通讀本文前面提及的《紅色光環(huán)下的魯迅》一書,其實也就是按照歷時性次序編撰的為魯迅辯護,乃至逐步神化、政治窄化的文字歷史。
?沈金耀著:《魯迅雜文詩學研究》,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