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與獨孤求敗——《愛與欲望》背后的蔣藍

■曉 蓉

2012年10月，北京圖書出版大廈背后的陜西面館，我和岳建一海吃海聊。他談天我論道，談到蔣藍，岳老師說：蔣藍將是一個大家，不，他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是了！

蜀地自古多奇才怪杰，蔣藍者，奇中之奇也。1965年生人，身高奔一米八幾，且不論五官之端正俊朗，單這點就很為四川男人長臉了。其實土著蜀人高大威猛，天府之奇，道，非常道。

蔣藍之非凡經(jīng)歷與其已出版的二十多部作品，網(wǎng)上可查，此不贅述。實力不用說，能說的不是實力。像高手出招，劍已在喉。倏爾不言，飄然而去，在你未醒過神之間。

能看清一些他出手的招式和門道，都非高人不可。此世高人有幾？故世人給蔣藍的名號、標簽亂而難貼上去，非非詩人、隨筆作家、新散文代表作家、獨立學(xué)者、民間思想者……沒有一個十分妥帖的。

當然啦，根本原因在于：他不是人能夠給他定義的人，而是他天生就是一個給出定義的人。他不斷行動的本身就是在給中國文學(xué)和文體論重新定義。

或許多年以后，人們還在拿著他的定義左掰右看，因為沒搞懂。若那時蔣藍健在，去問他，可能緘默，可能依然健談，但所言的聽者還是不懂。

一如他的名字，藍——天空和大海的無窮顏色。在食物中極少藍色食品。不要想吃到他，他已將你圍裹。豐盈、斑駁而變幻里，沒人看得清他的臉。

就這樣，一團幽微而執(zhí)著的白光，在歷史的深處。他兀自行走，放聲歌唱。風(fēng)，隨著意思吹。

靈：風(fēng)隨著意思吹

概覽名著，縱讀書典。沒有信仰的作者所寫的讓人欽佩其清晰、宏大、優(yōu)美等。有信仰的作者所寫的引發(fā)是更多的驚嘆，怎么會如此精妙神奇、靈氣光華。自然也能辨認出其信仰的進深度、純正度、偏誤度等。

這是靈界的奧秘、靈性的工作，除非那靈臨到、親自啟示，人無法傳承教授。天才之光，從來都是穿透和不屑于世俗教化的。至于圣靈還是邪靈，中國文化生來就是混沌文化，對世界質(zhì)樸感知。不明屬靈之事，以氣名之。

閱人讀文，首以望氣。氣韻生動、下筆如有神為上品，氣脈不暢、運筆呆滯為下品；氣清揚、有力、見光，為極品。以此也可知當今的語文教育歪到墻壁上去了，一套套分解式的語文考試題，如同神經(jīng)病制造車間和生命絞肉機。

文者蔣藍，少有人知其曾為武者。在《愛與欲望》的后記寫到：小歷史中的禱杌敘事，他寫到了自己從1979年就開始習(xí)武的經(jīng)歷。手功、腿功、氣功、拳法、腳法、棍法等。人活一口氣，武練一口氣，文運一口氣。運氣之妙，蔣藍早得之于心，后用之于文吧。

故蔣藍為文之氣脈通暢，鮮有能敵。朱大可在評說蔣藍的文章中，歸納了蔣藍的五大特點：大量的知識考古、狂熱的歷史想象、復(fù)雜的個人經(jīng)驗、豐富的詩歌意象以及批評家式的高談闊論，這五種元素的任意組合，形成了一種狂飆式的語勢。

細分下來，絕不僅于五種元素。蔣藍以豐沛的氣勢將諸元素自由揮灑，赤練當空舞，見尾不見首。一般讀上文就知道作者下文要怎么走，但蔣藍式的文章永遠不可能復(fù)制或替代，驚艷就在于他起筆落筆，你都不知道它從哪里來，往哪里去。更不要說看清他是怎么出招，怎么拆招、收招的。

恐怕在每一次氣脈運動中，蔣藍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的套路和章法。所以他在這本書作為序言的《一個隨筆主義的世界觀》中寫道：“隨筆主義的價值立場是高揚理性自由的。在前行過程中盡管有無限的可能，但關(guān)注每一個可能就是打通靠近自由的路途……斷片是思想的犁溝，構(gòu)成一種逶迤放射的隱喻文體”。

約翰福音里高級知識分子尼哥底母問耶穌怎樣才能重生呢？耶穌說：“從圣靈生……風(fēng)隨著意思吹，你聽見風(fēng)的響聲，卻不曉得從哪里來，往哪里去；凡從圣靈生的，也是如此?！鄙系蹖嵲诙鞔Y藍吧，練武時出現(xiàn)過走火入魔，作文后反漸入佳境了。

中國文化的氣脈、穴位等，西方的求真量化怎么也考證不出來。對蔣藍之文也不要急著貼標簽、畫符號。放心跟隨，自會帶你在孫悟空的筋斗云上領(lǐng)略萬千豐饒。他有這個力量！

力：拆骨為刀的愛

《愛與欲望》這本書原來的名字叫《癲躓之書》，寫有些極端的人與事。與 《媚骨之書》（用思想隨筆方式展示“身體”與“政治”）、《復(fù)仇之書》（中國自古及今的俠義推刃之書），并為“蔣藍三書”，是他千禧年以降的最高體現(xiàn)。

書在七八個出版社之間轉(zhuǎn)動，頗像擊鼓傳花。出版者無不稱好，以之為寶。待審讀報告出來，發(fā)現(xiàn)個中埋伏“炮彈”。要出也只得做些左砍右削、改頭換面的整容手術(shù)。這不，就被出版人弄成了 《愛與欲望》?！皻v史”還“小”，這好理解——個人化敘事也。緊接著，又是“蕾絲”，又是“花邊”？這些瓷磚粘貼技術(shù)簡直是無以復(fù)加。寬容點，極端的多半愛到極致，用四川話說，是愛得心子把把都緊了，心肝尖尖都抖了?；蛎允Н偘d，或無路可走，其間曲折細微、心碎迷離非親歷難能體悟。

書中人物如劉文彩的三姨太凌君如、流沙河的前妻奇女子何潔，還有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李莊時代、李宗吾的牛虻思想、蕭紅和她的男人們的情秘、放血煮字的喬治·奧威爾、銳利的蘇珊·桑塔格以及葉芝的幻象、普希金的名利場等……若非棋逢對手，和這些人對話都是困難的。

蔣藍卻劍走偏鋒，見招拆招，越過這些人物思想的峭壁、情感的深淵，柔軟又硬朗，生生地發(fā)出碰撞的亮光，并在亮光的刃上，如鷹盤旋上騰。其力道，非男人不可為。也有豪放巾幗、風(fēng)華才女，能力透紙背。然蔣藍之力道，集廣度、銳度、利度、熱度之大成。

集成從何而來？除天賜靈力、苦練武力，蔣藍還擅長并得益于博覽群書之借石之力，生活經(jīng)驗的錘煉之力。讀書多的人有，讀書雜的鮮有，讀書怪的越發(fā)稀有，讀書奇的幾近寥寥。蔣藍讀書多、雜、怪、奇，青春期后文學(xué)類的反讀得少，政治思想類的多。比史家的讀書法更偏門左道，和思想者的讀書法相較又滿了汁漿。

若說寫家高手們拼的是天賦、才華、勤奮、閱讀等，決勝關(guān)鍵的卻是經(jīng)驗。一個人的命定和命定間的經(jīng)驗度，在命運的布局和人的反布局相吞相噬之間逐日沉淀。較力到什么程度？雅各在博雅渡口和神摔跤，腿都摔瘸了。直到那人說：“你的名不要再叫雅各，要叫以色列。因為你與神與人較力，都得了勝?！保▌?chuàng)世紀33:28）

蔣藍的人生經(jīng)驗厚重到自己都無法說，他從來都不是科班出身。上體校，做機修工、野外勘探員、電大兼職教師、圖書策劃人，報紙、期刊編輯主編等，曲折而復(fù)雜，他在經(jīng)歷中吸取修筑經(jīng)驗的珊瑚礁。俗語說“愛過才知情重，醉過方曉酒濃”，如此成長磨煉的蔣藍鯨魚般擁有了驚人的測度和反證能力。

對書中所寫的安徒生、魯迅、博爾赫斯、里爾克、布赫茲、蔡斯、挪特本、海德格爾、布羅茨基等，蔣藍出手快、狠、準，又綿、密、細，如給活人用刀洗臉，再三下五除二，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間竟出落翻新個俏佳人、俊大衛(wèi)。將書中人物及人物片斷從遺忘的角落生動再現(xiàn)，并雕刻出其間未被認識的歷史意義。

當歷史的意義重獲生命，它就是對今天的言說，未來的價值重估。在被蔣藍重估的價值里，斷片成就了蔣藍的愛。他在送給我這本書的扉頁上寫道：“我的思想均在斷片中”。愛思想與思想的愛，即便雪泥鴻爪，亦為無憾人生。

這是蔣藍愛的方式，一個男人的深沉、復(fù)雜、斷臂，和建安風(fēng)骨。

美：看吶，深夜的海

陰盛陽衰的時代往往讓人以為美就是那種膚淺的性感。蔣藍文字是一個矯正器，古羅馬的雕刻之力美、中國古詩風(fēng)流的幽美、男人的厚實和無可阻擋、女人的細膩和飽滿滋養(yǎng)……那是一片深海！

文字是汪洋恣肆的海水，時而安靜，時而風(fēng)暴；時而翻卷驚心，時而溫柔撫面。放棄對蔣藍式的修辭考究吧，隨其波而揚其流，反能平安到達彼岸。彼岸的花，迷醉的花。

變化創(chuàng)新是大海的魅力。中國從來有文史哲不分家的治學(xué)傳統(tǒng)，但反映在作品上，還沒有人將這三者融為一體，既不傷各自的美，又渾然天成，玉樹臨風(fēng)。蔣藍之舟在波濤之上，自如駕馭，將之相溶一體而又洋溢詩性的靈動。

思想是大海的筋骨。蔣藍認為人物在歷史空間中最為關(guān)鍵，而人與事的結(jié)果往往為歷史學(xué)家們過分關(guān)注而使人物的情感日趨“干枯”，這是大歷史的劣勢和劣習(xí)。反者道之動也，他故意抒寫“小歷史”——用田野考察的手法，輔以歷史資料考據(jù)，再用散文筆法、詩性的言語和哲理的演義，真實地在歷史語境里還原人與事的形態(tài)。

為什么要去還原？他在序言的最后一段寫道：“使事物變得熟悉起來并不困難，困難的是要能夠讓熟悉的事物再度陌生。就如同我向落日舉行柔術(shù)一般的鞠躬，然后從胯下看出去，就發(fā)現(xiàn)那些巍然的巴別塔，頂著一個球。塔居然是向下修筑的，一級級通向大地的黑暗……”

怎樣讓麻木保持良知，饑荒絕緣土地，黑暗通向光明？深夜的大海，鮮活的沉思，他在馳騁縱橫，他在流淚輾轉(zhuǎn)。分裂中的合一，掙扎里的期盼，一個穿越歷史隧道的人，必如過河的勇士，在熹微晨光間沉默、等待。

至此，大抵明曉題目《大家與獨孤求敗》之意，獨孤求敗，武俠的最高境界。世上只有一種失敗，雖死卻生，雖敗猶榮——敗在上帝的手下。那時至高者的能力完全覆庇下來，力上加力，恩上加恩。

祝福朋友蔣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