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中、高考一目十行的閱卷,我在這里閑談“含蓄”,可能會給人迂腐、做作之感,甚至會被視為“誤人子弟”。但是面對學生已經(jīng)泛濫的直露而平庸、程式而僵化的習作,我覺得重提含蓄,也還是很有必要的。
《易經(jīng)》第十三卦“同人”里說到事物的發(fā)展至第五卦“陽爻”時,就會走下坡路;反之,后退至第二卦“陰爻”時,就會開始逆轉(zhuǎn),呈上升的趨勢。所謂物極必反,否極泰來是也。含蓄和直白,亦然。
福建師范大學的博士生導師郭丹說他特別欣賞先前的同事——一位高中語文教師。有一次在某學生的作文后面,這位教師只批了四個字“臨表涕零”,很含蓄地指出那位學生思維紊亂、不知所云的特點??梢韵胍?,那位學生悟到了,絕對會感念教師的筆下留情,進而悄悄改正;沒悟到,以為自己寫得好,將教師感動得流淚,進而萌生更加強烈的寫好作文的欲望,也不失為一件好事。這比寫上數(shù)百言一一指出學生作文的拙劣之處,扼殺學生的信心,或者將之作為反例示眾,使學生無地自容,還美其名曰“嚴謹”“負責”的做法,豈不更為藝術?
教育講究含蓄,寫作何嘗不是這樣呢?
就拿學生喜歡讀或者喜歡寫的言情小說來說吧,涉及兩人情感的極限狀態(tài)時,不管是如膠似漆,還是針鋒相對,都會不由自主地陷入自然主義的描寫手法,細膩得讓讀者如臨其境,仿佛自己被置換成了其中的一員,臉紅心跳??墒?,感官興奮了,想象的空間卻狹窄了,值得回味的余地也沒有了。
優(yōu)秀的作家從來不會這么寫實、寫滿,總要適時留白,把人帶進一個更廣闊的想象空間。比如劉紹棠先生的《蒲柳人家》寫望日蓮和周檎相愛的高峰狀態(tài):
現(xiàn)在,何滿子騎在老杜梨樹的樹杈子上,想到這里,忍不住伸著脖子向柳裸子地里偷看了一眼。果然,望日蓮又在用她那粗大油黑的辮子纏繞著周檎。何滿子想,一定也要系個拴賊的扣兒。他咯的一聲笑了,但是馬上又捂住了嘴,怕驚散了那一對戲水的鴛鴦。而且,也不敢再看了。他想,偷看人家纏辮子,也要長針眼,比棗核釘還得大。
透過一個孩子的視角,寫一對戀人獨特的恩愛,只寫到粗大油黑的鞭子將水中的兩人纏到一起,點到即止。很火熱,很民間,又很有創(chuàng)意,但文字很節(jié)儉,還有《詩經(jīng)》樂而不淫的色彩,含蓄之美一下子就產(chǎn)生了。
和高波教授聊天,他談到在擔任新概念作文大賽的評委時讀過的一篇稿子,里面有一個細節(jié)讓他難忘:
一個女孩志愿到一個浩瀚的沙漠地區(qū)植樹造林,且小有所成。一次,一個牧羊的老頭兒,不經(jīng)意地誤入了女孩所植的樹林,女孩很興奮,向著老人飛奔而來。但老人被嚇著了,以為是野人追來了,扭頭就逃。老人拼命跑,女孩奮力追??赡苁且驗榭謶珠_發(fā)了潛能,老人跑得特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遠方了。女孩悵然若失地回到住地,拿出一塊塑料薄膜,輕輕地將老人的足跡蓋住了……
不是直抒胸臆,說主人公只身一人身處荒僻之地多么孤獨,而是用追老人、蓋足跡兩個細節(jié)來渲染,含而不露,很有張力,這種紆徐的敘事之風,在中學生寫作中是極其珍貴的。
高波老師說得沒錯。事實上,含蓄抒情、說理的美學風格的追求,自先秦諸子時期就開始了。莊子的散文就不說了,即使是孟子、韓非子等人說理性的故事《齊人有一妻一妾》《揠苗助長》《畫蛇添足》,也都是借助一個生動、有趣,甚至漫畫式的人物形象,去表達一個或深或淺的道理。不直接說透,就好像“縮拳出擊”,是很有力量的。直勾勾地將手伸出去,再想行動,是不是很不自在,也很無力?
也許有人很不屑,這種方法適合散文、詩歌、小說、戲劇,但是對議論文,很不合適。議論文講究將道理說清楚,湯是湯,水是水,很分明的。
這當然沒錯,但是這依然不能排除含蓄風格的追求。就以魯迅先生的《病后雜談》為例吧!
先生講他在病中讀了《蜀碧》《蜀龜鑒》《安龍逸史》等明末清初的野史,里面提到了張獻忠、孫可望等人如何剝皮揎草(明朝的一種酷刑。把人皮完整剝下來,做成袋狀,在里面填充稻草后懸掛示眾)的記載,很血腥,看著古人對行刑過程的細致描寫,真的會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不忍卒觀。先生對之是很憎惡、很憤慨的,但他不直接表達憎惡、憤慨之情,卻宕開一筆說“清朝有滅族、有凌遲,卻沒有剝皮之刑,這是漢人應該慚愧的”,這就是曲筆了,用清人的殘忍襯托張獻忠、孫可望等漢人的殘忍,而先生的憎惡、憤慨卻濃縮其間,像原子彈一樣,具備了令人難以估計的強大的抨擊力量!
但是先生并沒有到此為止。在后文中,他故作冷靜地思考面對惡行的平心靜氣之法:
冥想的結(jié)果,擬定了兩手太極拳。一,是對于世事要“浮光掠影”,隨時忘卻,不甚了然,仿佛有些關心,卻又并不懇切;二,是對于現(xiàn)實要“蔽聰塞明”,麻木冷靜,不受感觸,先由努力,后成自然。
說得多么悠然,多么淡定,多么老到。然而,仔細去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先生的心在滴血,在絞痛,他是以冷靜之語在傾瀉自己的滿腔悲憤和無奈呢!
平心而論,這樣含蓄、吞吐的文字,更像銳利的匕首和投槍。英國哲學家科林伍德說,泄露情感和表現(xiàn)情感是兩回事,它們之間不能混淆。泄露情感只是表現(xiàn)情感的一種原始形式,它和真正的表現(xiàn)是有區(qū)別的。魯迅先生的情感絕對不是赤裸裸的泄露,而是真正藝術化的表現(xiàn)。
含蓄之美,可見一斑!
推薦理由:
當前,考場作文宿構(gòu)、默寫、套用的情況嚴重,模板化、程式化與假大空的現(xiàn)象更為普遍。這種不良文風已經(jīng)蔓延到學生的日常寫作中,亟待扭轉(zhuǎn)。博主由此呼吁“含蓄”之風。所謂“含蓄”,并非故作高深、晦澀難懂,而是用有張力的文字引發(fā)讀者更多的想象和思考。這是一種寫作智慧,也是一種寫作功力。表情達意“含蓄”一點,往往更真、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