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懷古跡(其三)》是杜甫大歷元年(766年)寓居夔州時所作,后人對這首詩評價很高,如清沈德潛說:“詠昭君詩,此為絕唱,馀皆平平?!盵1]據(jù)魯歌、戴其芳等人統(tǒng)計,古今歌詠昭君的同題詩大約有770首。[2]在如此多的作品中,杜甫這首真的堪稱絕唱嗎?
初讀《詠懷古跡(其三)》,頗為懷疑沈德潛的眼光。因為與中唐張仲素、白居易以及宋代王安石等人的詠昭君詩相比,杜甫這首詩或有不及之處。
首先,在和親觀上,杜甫的見識似乎不及中唐張仲素高遠和新穎。杜甫是明確反對和親的,這可從詩句“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中看出來,也可從他乾元二年所作的《即事》一詩中得到印證,其詩曰:“聞道花門破,和親事卻非。人憐漢公主,生得渡河歸……”而張仲素卻說:“仙娥今下嫁,驕子自同和。劍戟歸田盡,牛羊繞塞多?!保ā锻跽丫罚┍麒T成農具,邊塞安寧,漢匈雙方的農牧業(yè)出現(xiàn)一片繁榮景象,這正是昭君和親所成就的功績。若以歷史的眼光看,張仲素的和親觀無疑比杜甫進步。當然,這是站在國家利益的立場上看問題,如果站在女性立場上,杜甫的看法也不能算錯。
其次,在昭君悲劇根源上,杜甫認為責任在畫師毛延壽身上,這可從詩句“畫圖省識春風面”中看出來,而白居易、王安石等人的看法要比杜甫高出一籌。白居易認為:“自是君恩薄如紙,不須一向恨丹青?!保ā墩丫埂罚┛芍^一針見血。王安石的觀點卻是:“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明妃曲》其一)又說:“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保ā睹麇菲涠耐醢彩牧⑸硇惺驴?,這些話未必出自他的本心,只不過王安石作詩喜歡翻案,標新立異,所以這首詩得這么寫。王安石的創(chuàng)作無疑是成功的,因為不僅當時引來一批名人紛紛賡和,而且后人一讀到杜甫《詠懷古跡(其三)》,就會想起王安石的這首詩。但王安石也因此詩招致了別人的非難,正如清賀裳所說:“王介甫《明妃曲》二篇,詩猶可觀,然意在翻案……其后篇益甚,故遭人彈射不已?!盵3]據(jù)說南宋初就有朝臣范沖向宋高宗告狀說:“臣嘗于言語文字之間得安石之心……安石為《明妃曲》,則曰:‘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粍t劉豫不是罪過,漢恩淺而虜恩深也?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為盜賊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此所謂壞天下人心術?!盵4]
當時參與賡和的有歐陽修、劉敞、梅堯臣、曾鞏、司馬光等名人,可能他們都覺得王安石的觀點不合時宜,所以雖然是和詩,并沒有順著王安石的話往下說,如歐陽修說:“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明妃曲和王介甫》)這原是老生常談,不足為奇,難怪清弘歷說它“猶落第二乘”(《御選唐宋詩醇》卷十七)。司馬光說:“君不見白頭蕭太傅,被讒仰藥更無疑?!薄版砩乐粴w,妾意終期寤人主?!保ā逗屯踅楦γ麇罚┮馑际钦f,即使受屈含冤,也不要怨恨,只是希望“人主”能早日醒悟。這與歐陽修同調,皆不失人臣身份。
再讀杜甫《詠懷古跡(其三)》,覺得這首詩盡管在某一兩點上似乎不及張仲素、白居易、王安石的詠昭君詩,但此詩蘊含著老杜忠君戀闕的思想,有其獨到之處,所以沈德潛的評價雖然有些過,但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關于杜甫的忠君戀闕思想,蘇軾說:“古今詩人眾矣,而子美獨為首者,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5]具體到《詠懷古跡(其三)》,其忠君戀闕思想主要表現(xiàn)在頸聯(lián):“畫圖省識春風面,環(huán)珮空歸夜月魂?!彪m然昭君負屈遠嫁匈奴,但她的心一直沒有離開漢廷。雖然生時不能歸漢,但死后魂魄猶自月夜歸來,這是何等感人的忠君情懷。據(jù)《琴操》記載:“昭君有子曰世違,單于死,世違繼立。凡為胡者,父死妻母,昭君問世違:‘汝為漢也,為胡也?’世違曰:‘欲為胡耳?!丫送趟幾詺ⅰ!盵6]又據(jù)《漢書·匈奴傳》載,漢成帝即位后,昭君曾上表求歸,不許,死于匈奴。這表明,昭君之死不僅緣于眷戀故土,也是其心中固守漢文化之故。清朱鶴齡說:“畫圖之面,本非真容,不曰不識,而曰省識,蓋婉詞。月夜魂歸,明其終始不忘漢宮也?!盵7]這正是杜甫《詠懷古跡(其三)》的精神所在,所以無論后來的詠昭君詩如何翻新,皆難以達到杜甫這首詩的高度。因為在儒家文化中,忠君愛國比什么思想都厚重。
三讀《詠懷古跡(其三)》后,筆者發(fā)現(xiàn),這首詩之所以被沈德潛評為絕唱,不僅因為詩中蘊含著杜甫忠君戀闕的儒家情懷,而且其藝術表現(xiàn)力也為其他同題詩所不能及。
首先,張仲素、白居易、王安石等人詩歌的藝術表現(xiàn)力皆不及《詠懷古跡(其三)》。張仲素的《王昭君》雖然思想超前,但其語言表達有些直露,詩味不濃,終究不能和杜甫的《詠懷古跡(其三)》相提并論。此外,張仲素的《王昭君》未見于蘅塘居士《唐詩三百首》、沈德潛《唐詩別裁集》等歷代唐詩選本,說明它的確算不上佳作。歐陽修、司馬光的詩都是唱和之作,意在友情往來和思想交流,不在詩歌創(chuàng)作本身,與杜詩沒有太多的可比性。王安石寫的是古風體,杜甫寫的是七律,藝術上并不好比較,只是由于翻案出奇,代表宋詩的創(chuàng)新開拓精神,所以在古今眾多詠昭君詩中脫穎而出。相對來說,能夠與杜甫《詠懷古跡(其三)》相比的,是白居易的《昭君怨》,內容如下:
明妃風貌最娉婷,合在椒房應四星。
只得當年備宮掖,何曾專夜奉幃屏。
見疏從道迷圖畫,知屈那教配虜庭。
自是君恩薄如紙,不須一向恨丹青。
詠史詩貴在有寄托,而白居易這首詩寫得太實太拘,結構上未能做到開闔有度,而且通篇議論,缺乏形象性,除了最后一聯(lián)警醒照人,前三聯(lián)皆無可取之處。
其次,杜甫《詠懷古跡(其三)》,在藝術性上有兩點值得一提。第一,此詩首聯(lián)構思獨具匠心,“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詩人以氣勢雄偉的山川襯托昭君的美麗與非凡。清吳瞻泰說:“發(fā)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謂山水逶迤,鐘靈毓秀,始產一明妃。說得窈窕紅顏,驚天動地。”[8]在杜甫之前,鮑照、庾信、沈約、上官儀、沈佺期、盧照鄰、駱賓王、李白等大詩人皆寫過詠昭君的詩,但沒有一首詩把昭君寫得如此高大如此鄭重。這既是詩人感情表達的需要,更是詩歌構思創(chuàng)新的需要。這一創(chuàng)意使得古今眾多詠昭君詩頓然失色。第二,《詠懷古跡(其三)》以個人遭遇觀照吟詠對象,借寫昭君以抒發(fā)個人胸臆,詠史而不拘泥于史實,不失詠史詩的本色。明王嗣奭《杜臆》說:“昭有國色,而入宮見妒;公亦國士,而入朝見嫉,正相似也。悲昭君以自悲也。”[9]杜甫一生在朝為官的時間并不長,所謂“入朝見妒”,應指杜甫因上疏救房琯而被肅宗貶出朝廷這件事。正因為詩人與昭君有共同的身世之感,所以這首詩才寫得格外深沉感人。
最后,用七言律詩詠昭君,也是這首詩的獨到之處。杜甫前后的詩人,雖然詠昭君詩很多,但用七律創(chuàng)作的畢竟是少數(shù)。除了詩史發(fā)展自身的原因,如七律成熟期較晚,也與七律對仗要求嚴、不易把握的特點有關。胡應麟說:“七言律字句繁靡,縱才具宏者,推敲難合?!盵10]從《詠懷古跡》詠庾信、宋玉、劉備、諸葛亮等七律組詩看,杜甫用七律詠昭君,本身就含有對昭君的珍惜以及同病相憐之感。
總之,雖然后人詠昭君詩在某一兩點上可能超越了杜甫《詠懷古跡(其三)》,但從總體上看,無論是思想高度、情感深度,還是藝術厚度,張仲素等人的詠昭君詩皆未能超越杜甫《詠懷古跡(其三)》。因此,沈德潛評杜甫《詠懷古跡(其三)》為絕唱,是很有見地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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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嗣奭.杜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80.
[10]胡應麟.詩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