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娟
(南京圖書館,江蘇 南京 210002)
“在我漫長的治學道路上,我受益最多的,莫過于圖書館。因此,我對圖書館懷有深厚的感情和崇高的敬意?!边@是我國著名思想家、哲學家,百歲老人蔡尚思先生在其文章中的肺腑之言。確實,在蔡尚思漫長而崎嶇的治學道路上,圖書館這位默默無聞的“朋友”如影隨形,相依相伴,是他學術上的“知己”,跋涉中的“驛站”,給了他莫大的幫助和供給,和他結下了不解之緣。
蔡尚思生于1905年,學術生涯長達80余年。早年,他走南闖北,艱辛求學,晚年依然著書立說,孜孜不倦?;仡櫵闹螌W之道,“首要的在于多讀書”、“須臾離不開圖書館”。正如他自己所言:“哪里有大圖書館,哪里就有我的足跡?!?/p>
1921年2月~1925年6月,蔡尚思到離家鄉(xiāng)一百多里外的永春縣福建省立第十二中學讀書,校長是前清舉人、詩人兼藏書家鄭翹松。他藏書頗豐,為閩南一帶最富。蔡尚思除了在課堂上向老師請教外,經常向他借書來讀。四年多時間里,蔡尚思渉獵了諸子哲學、司馬遷、班固的史學、唐宋八大家的文學,為以后的學術生涯打下了較堅實的基礎。
1925年~1928年,蔡尚思不為父強迫結婚所阻止,也不顧鄉(xiāng)人的勸告,堅決獨自冒險北上求學,于弱冠之年考入北京大學研究所、孔教大學研究科為研究生,并師從清華研究院王國維、梁啟超等教授。在得到諸多名師教益的同時,他又一頭鉆進北京大學圖書館(中國第一個大學圖書館)和北京圖書館(中國現(xiàn)代第一個國立圖書館)刻苦攻讀,學業(yè)大進。梁啟超在看了他的《論各家思想》一稿后曾勉勵他:“大稿略讀,具見精思,更加覃究,當可成一家言。勉旃!勉旃!”
1931年9月~1934年8月,蔡尚思到武昌的華中大學教書,經常向文華公書林、湖北省立圖書館程方館長借讀,同時也向兼做圖書生意的漢口藏書家徐恕借書來讀。他先后偷讀了馬列主義理論著作幾十種,明白了許多新道理。這段時間是蔡尚思思想大轉變時期。
1934年~1935年,因華中大學校長言而無信,蔡尚思與之失和,憤而辭職,來到南京,入住號稱藏書為“江南之冠”的南京國學圖書館,發(fā)憤埋頭讀書。這是蔡尚思最難以忘卻的一段生活,是他生平最值得紀念的一件事,是他一生讀書的“黃金歲月”。國學圖書館獨特的“住讀”制度和豐富的館藏以及柳詒徵館長的關照,給了蔡尚思飽讀詩書的大好機遇。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短短一年,以“日夜不休”的苦讀、快讀,讀完了歷代除了詩賦詞曲一類以外的文集數萬卷,搜集中國思想史等資料幾百萬字,成為名副其實的“讀書破萬卷”,從而奠定了他中國思想史、哲學史、文化史、歷史的深厚學識,為以后的學術研究打下了深厚的基礎。這段閉門“住讀”生活是蔡尚思學術生涯中至關重要的一個時期,“是我治學上最滿意的一個時期”、“讀書之多,學問增長之快,在我一生之中都沒有超過這個時期的”。
1935年~1941年,蔡尚思到上海滬江大學任特種教席,教授歷代文選、中國通史、中國政治思想史等課。其間,滬江大學圖書館、顧廷龍主持的合眾圖書館是其常年借讀的場所。其中1935年9月至1937年間,只要是寒暑假,他都要特地從上海去南京國學圖書館補充查閱搜集資料,堅持不懈。
1949年以后,蔡尚思先后擔任滬江大學副校長、代校長,復旦大學歷史系主任、副校長、顧問等多種職務。雖然教學和教務繁忙,但他還是經常去滬江大學圖書館、復旦大學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看書,從而著述不輟,完成了多種學術著作。
1984年~1985年,蔡尚思的家鄉(xiāng)福建德化建立圖書館,蔡尚思聞訊甚是欣慰,因為他少時在德化飽受無書可讀之苦。他解囊相助,兩次把自己一生幾經損失的寶貴圖書捐出贈送給德化縣圖書館。
1988年~1989年,蔡尚思為了編著《中國禮教思想史》一書,每天都到復旦大學圖書館看書補充資料。這是他五十多年后又一次在圖書館的讀書生活,蔡尚思自認“比之青年時期也許還要難得而可貴些!”“是亦一大幸福也”。
1990年,蔡尚思在寫《周易思想要論》一書時,因為復旦大學圖書館的參考資料不夠全面,85歲高齡的老人還擠公共汽車去上海圖書館查閱有關著作數十種,早出晚歸,堅持數月,而且還自豪地告訴別人自己是擠公共汽車來的。
1992年2月,蔡尚思又把自己的珍貴藏書裝了九大箱,第三次捐贈給德化縣圖書館,以支持家鄉(xiāng)的圖書館事業(yè)。
和圖書館一路走來,蔡尚思功成名就,碩果累累。他深知圖書館的地位和作用,每每感慨“我能夠得到一些學問,要多歸功于圖書館”“尤其是大圖書館的藏書”“我的治學,以文學為入門,以思想史為中心,以文化史為外圍,以通史為基礎,以其它有關學科為常識。治學范圍較廣,須臾離不開圖書館”。不僅如此,他更是經常撰文或在著述中專門論述圖書館,結合親身經歷,以獨特的見地闡釋圖書館的重要性,呼吁人們重視圖書館,利用圖書館,可以說,他是宣傳圖書館最得力的優(yōu)秀讀者。
早在青年時代入住南京國學圖書館之際,蔡尚思就在《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年刊》上發(fā)表過《學問家與圖書館》一文,專門探討圖書館的作用問題。文章開宗明義:“學問多出于書籍,書籍多聚于圖書館,無圖書館即不能產生大學問家。”洋洋灑灑,論之頗詳。這是蔡尚思最早論述圖書館的一篇文章。其后,他在《中國歷史新研究法》一書中,又以“研究與圖書館”為標題專章闡述了這個問題。章節(jié)末尾總結道:“我們有兩個老師:一個是活老師,即教員與學問家,一切都是有限的;一個是死老師,即圖書或圖書館,一切都是無窮的。所以死老師遠勝于活老師,上課室不如上圖書館。如往圖書館勤讀一年書,便勝在大學校虛坐四年畢業(yè),甚至比入任何研究院都要好。大圖書館直可叫做‘太上研究院?!冶闶且粋€入研究院與常游‘太上研究院’的過來人?!?/p>
晚年,蔡尚思經常撰文回憶自己的治學生涯,只要談及治學經驗,他總會說道:“我從前只知大學研究所是最高的研究機構;到了三十年代,入住南京國學圖書館,多讀些書以后,我才曉得大圖書館是‘太上研究院’與‘太上導師’”。“太上研究院”一直是蔡尚思對圖書館的尊稱,足見其對圖書館的崇敬。他曾以“圖書館是太上研究院”為題專門寫過一篇文章,進一步闡明自己對圖書館的認識:“學生,顧名思義,就是要向老師學習。但大凡學生,都有兩種老師:一是活老師,即學校里的師長;與活老師相對,圖書館及其藏書可稱得上是‘死老師’……但是,在人生求知的道路上,自學的時間卻遠遠超過學校教育的時間。所以,對于一個人的學識的貢獻,可以說,‘死老師’遠遠超過了活老師……”。
在蔡尚思成功的道路上,南京國學圖書館功不可沒,而其中國學圖書館館長、著名學者柳詒徵更是居功至偉?!叭绻麤]有柳先生給我多讀書的大好機會,就連今天這樣的我也不可能?!薄斑@個長輩給我的教益,超過了我的所有老師,是我學術上的最大恩人?!绷r徵是為蔡尚思提供讀書機會最多的長者,是為蔡尚思講述歷史故事最多的長者,是對蔡尚思鼓勵最多的長者,是給蔡尚思教益最多的長者。他們雖然一個貴為國學大師、鼎鼎有名的大圖書館館長,一個只是默默無聞的普通讀者,卻一見如故,志趣相投,以真摯的友情,演繹了一段為世人津津樂道的佳話。
不妨用蔡尚思自己的幾段回憶來重溫這段“忘年之交”。
“我得以在國學圖書館中大借書大閱讀,應當歸功于柳館長特別給我的權力,他先告訴閱覽室的館員,必須盡量給我自由借閱圖書,每次五冊、十冊以至數十冊,都不限制。如果不是如此,我是無法完成略閱趕閱館藏別集的預定計劃的。他是我在治學上最大的一個恩人,他最大量地供應我研究的圖書之外,還經常對我講文化掌故等等,等于為我這個后輩補課,使我得到書本上所得不到的許多知識?!移鸪跻詾椋遗c柳先生在孔子思想上,在政治思想上,至少也會有對立情緒;哪知他一點也沒有這樣要求我,相反,在紀念孔子誕辰時,請我為館員講孔子思想。他真是我的一位好老師?!?/p>
“我生平最念念不忘的就是這個大圖書館和柳館長。我離開該館時向柳館長辭行,他特寫‘開拓萬古心胸,推倒一時豪杰’橫幅,作為臨別贈言。又說:‘自有此圖書館以來,所閱圖書之多,無一超過蔡先生者,請作一文以為紀念。’我為作《學問家與圖書館》一長文交給發(fā)表,我感謝他給我多搬圖書的特別權利,他感謝我把圖書蠹魚趕走的特別功勞?!?/p>
“柳先生又是最使我感動的長輩,我因為日本帝國主義的侵華,逃難住在復興中路,柳先生當時住在海防路,二地相去很遠。有一次他步履維艱地走來看我,他先說:‘您是最多讀南京國學圖書館藏書的一個人,自您離館以后,我經常想念您,所以特來拜訪?!又硎?‘我視圖書館重于自己的家,重視館藏圖書甚于自己的家產,愛護無微不至??箲?zhàn)前夕,我把館藏書籍搬運遷藏,但至今已損失了一部分。我對祖國文化未克盡全責。’說著不覺流淚。這非常感動我,我也淚珠欲滴了!”
2005年,南京圖書館為制作一部館史資料片,特地去采訪了蔡尚思。時年,蔡老已屆百歲高齡,記憶力大不如前,所以,當他按照工作人員準備好的稿子念到“我是1934年至1935年在南京國學圖書館住館讀書的”時,停了下來,否認道:“我去過的地方很多,我記不清是什么時候在國學圖書館住讀的了?!比欢?,當念到“柳詒徵是我的恩師”一句時,他笑了:“這句話是對的,他就是我的恩師,他的確是我的恩師?!笨梢?,柳詒徵是蔡尚思心中永遠銘記的恩人。
善于利用圖書和圖書館,是一切人才成功的重要因素。蔡尚思一生書海遨游,孜孜不倦,以柳詒徵夸獎的“前既無古人,后也恐怕難有來者”的“蜜蜂采花”式、“工人開礦”式、“竭澤而漁”式的“苦讀”,遍覽各大圖書館的藏書,不僅為世人留下了豐碩的學術成果,也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讀書方法和經驗。
1990年,山東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匯集了40多篇國內知名學者文章的《著名學者談利用圖書館》一書,其中蔡尚思的《圖書館是太上研究院》一文置于首篇。對于利用圖書館的體會和心得,蔡尚思娓娓道來,語重心長,總結了六個要點。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而又往往被人們忽視的問題。有的讀者一踏進圖書館的大門,就擺出一副大學生、研究生、專家、學者的架勢,目中無人,不肯下問。殊不知圖書館里有許多學有專長的學者和專家,他們能在目錄、版本、信息等方面給你以很多幫助,使你收到事半功倍之效。實際上優(yōu)秀的圖書館工作者都是培育英才的良師益友。
目錄索引是讀書治學的門徑,是打開圖書館大門的鑰匙。清代學者王鳴盛認為,書目是“學中第一緊要事,必從此問途,方能得其門而入”。有人更把目錄索引比作學海的燈塔、航手和指南,“使人人知某書當讀,某書不當讀,則為易學而成功且速矣”。因此,學點目錄學,掌握查閱文獻資料和最新信息的方法,可說是在圖書館讀書的一條捷徑?!拔胰胱∧暇﹪鴮W圖書館,第一件事就是買一部該館出版的集部目錄,正是這個道理。”
進圖書館讀書,自然要有明確的目的。對于自己所攻的專業(yè)與研究的某一課題,要求掌握全面、系統(tǒng)、完整的知識,應該千方百計捕捉與此相關的信息,不斷更新自己的知識結構。但是,如果孤立地專攻一門,把自己的知識面搞得很窄,其結果就會連一門也攻不通。
到圖書館來,就是為了讀書。愛讀書,迷于讀書,確是好事。拜書為師,尚友古人,結交當代作者,乃是學問家必由之路。但是,不能入而不出,食古不化,成為書本和古人的奴隸。讀什么書就愛什么書,研究誰就迷信誰,以為把研究對象抬得越高,其學術價值就越大,就不對了。
圖書館不僅是讀書的地方,也是修身養(yǎng)性的地方。在圖書館里,可以看到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長河,可以看到宏觀和微觀的大千世界,可以看到無邊無際的知識寶藏。置身其間,古今同時,中外同地,心胸開闊。要向前進,不要倒退。學術無禁區(qū),真理無頂峰。如果進了圖書館,仍舊目光如豆,宥于一孔之見,那就等于還在圖書館的門外了。
人們常說讀書樂,這是對的。但是,如果不肯苦讀,又何來其樂陶陶?“我少時窮苦,思想才得以前進。我失業(yè)在南京苦讀,每天十七、八小時,不可謂不苦矣!然而,職業(yè)上的失業(yè),卻是學問上的得業(yè),一載苦讀,終身受用。凡事都有兩面性,學若不下苦功夫,單純追求讀書樂,我看,這種樂趣在圖書館里是找不到的?!?/p>
蔡尚思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再度入住南京國學圖書館,可惜一直未能如愿,因此,他深盼后世有人能像他一樣,選住一個大圖書館讀書和搜集資料?!氨任覐娜莶黄?,更擴大其范圍,也更仔細認真地去通讀一下:研究中國文學史的應當遍閱集部圖書,其中有連我也沒有翻過的詩、詞、曲……”這既是一位前輩對莘莘學子的殷切期望,也是一位讀者對圖書館的熱忱與期待?!靶∷鲂◆~,大水出大魚”,愿更多的蔡尚思在圖書館這樣的“大水”里脫穎而出。
[1] 莊煥先.著名學者談利用圖書館[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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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蔡尚思.蔡尚思自傳[M].成都:巴蜀書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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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蔡尚思.中國思想研究法[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