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輝
(廣西大學文學院 廣西南寧 530004)
《一句頂一萬句》是劉震云沉潛三年最新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自問世以來,就好評不斷,去年又斬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且被認為是其中最實至名歸的一部。相對于其價值的普遍認同,其主題的爭論就紛紜的多。著名評論家、《人民文學》雜志社主編李敬澤先生稱《一句頂一萬句》是一部“立心”之作。筆者竊以為一語中的,但筆者的疑慮在于不知道這種評價是出于一種褒揚,還是像魯迅式的“以引起療救的注意”的呼吁。從文中的實際情況來看,后者似乎更符合事實一些。因為人心在文中的處境并不好,它要應付的“敵人”很多,既有話語的纏繞,又有歷史文化的裹挾,還有主體性的遮蔽。如同一個被圍困在重重迷宮中的人,怎么努力都出不來,也逃不掉。本文試圖挖開阻撓人心突圍的話語之繞、歷史文化之裹和主體性之蔽,給心一個出口,放它到寬闊、自由的地方去。
為人心去蔽,最先遇到的阻擾怕是話語。言為心聲。話語是人心的載體,但也是它的牢籠。這種荒誕的兩位一體的設置似乎是人心難以擺脫的悖論。人與人的交流難免要借助語言,利用話語來傳遞信息,表達心聲。但話語的傳遞過程并非總是一帆風順,而是常常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發(fā)生意義的轉折或逃逸,從而引發(fā)不必要的誤解和糾紛,進而造成人心的隔閡與孤獨。人依賴于話語,但話語又反過來綁架人、控制人和背離人。人的命運漸次淪為話語的囚徒。因此,人唯有找到那“一句頂一萬句”的話語所在,才可能剝離纏繞在身上的一萬句廢話,直抵人心,走出話語的牢籠。文中主人公楊百順、牛愛國之所以輾轉奔波,不停的出走、回歸和逃離,甚至不惜父子反目、兄弟失和、師徒破裂、夫妻背叛也無法停止尋找的腳步,以及老汪、老裴、老曾、老魯、老史們的精神困擾與糾結,全因找不到那句能“過心的話”所致。在他們眼中,那句“過心的話”是緩解精神孤獨的靈丹妙藥,也是衡量人際關系親疏的重要尺標。為了彰顯話語的作用,作者似乎在有意回避相關的歷史、時代和社會文化生態(tài),人的主體性也隱匿不見。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砍去了所有的枝葉,只留下一根突兀的主干,讓我們直接體驗話語的強悍與脆弱。這就是話語在文中所處的位置和扮演的角色。
作者以一種家長里短、轉折滑動的獨特方式為我們建構了一個完全由語言編織的世界。在這里,人心遭遇的所有問題,似乎全拜話語所賜。父子、兄弟、夫妻、師徒、朋友,所有的社群和諧,乃至性欲愛情,都和人與人能不能“說得上話”密切相關。人與人的一切被置換成語言的是否及物、及事或及心。這里,話主導和控制了人的一切,人成了話語的木偶。而我們的困惑則是不停地在人與語言、語言與世界、能指與所指的關系上反復打轉,思索人心的困境與出路,苦苦追尋那“一句頂一萬句”的話語所在。這也似乎是書中人物共通的命運。作者穿過雞毛蒜皮、如團亂麻般的庸常生活,直接審視語言表達和人心傳遞的悖論,讓我們直面問題的實質,審視自身的處境,尋找解決的辦法。在這里,我們仿佛遭遇了類似近代索緒爾、羅蘭·巴特、詹姆遜等人闡釋的語言學命題。從這一點上講,人心的困境并非中國所獨有,而是人類面臨的共同問題。因此,我們唯一的辦法也許是更應該注意日常生活中自身話語的措辭、語境、對象和回饋,增進雙向的溝通和交流,擴大彼此的寬容與尊重。
作者對文本世界有意的簡化和抽象處理意在突出人心被話語的纏繞之深,雖有人類意義上的普遍性和共通性,但卻難以概括和反映國人生活和精神的真實性、獨特性和復雜性。中國的普通百姓少有人對形而上的精神問題感興趣,他們更多的是關注與己相關的現實生活。這也是意大利牧師老詹在中國傳教四十年,只發(fā)展八個信徒的真正原因。世俗,一直是這個國家?guī)浊陙碜钌羁痰睦佑 J浪椎奈幕c邏輯是維持這個社會運行的內在引擎,語言則充當工具和扮演表象。人由文化所養(yǎng)育,也被文化所驅使。人心淹沒在歷史和文化的大幕中,只有幕落,才會心出。
中華歷史源遠流長、文化博大精深,但相應的歷史和文化的積習也異常強大。它沉淀在我們每一個國人心中,而楊百順、牛愛國這樣的底層民眾身上勢必會存留的更多。這種積習會醞釀出一種強有力的邏輯,埋藏在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心中,無形中牽引或驅使著我們的話語和行為方式。文中多次提到“話不拿人,理拿人”、“每個事中皆有原委,每個原委之中,又拐著好幾道彎”、“件件藏著委屈”,這里的“理”、“原委”、“彎”、“委屈”即是這種邏輯力量的彰顯。老裴的怕老婆,楊百順、牛愛國的兩次“假找”均是受此邏輯的驅使。這種邏輯強大而駁雜,很難用一個具體的什么詞來概括,我們常說的傳統(tǒng)、習俗、道德、倫理、人情、世故等都是試圖對這種邏輯的命名。不過,這些命名都只是在它的外圍打轉,并沒有真正觸及到它的內核——實用主義、利己主義和現世主義。就像封建王朝“外儒內法”的統(tǒng)治術一樣,維持社會運轉的并不僅是表面的儒家禮義廉恥的教諭,還有內在的法家嚴刑峻法的威懾。我們這種生活邏輯也有內外之別,外在是一種虛的冠冕的說辭,而內在則是一種實的赤裸裸的趨利避害。這種分裂造就了國人矛盾虛偽的精神現實。人們紛紛戴上面具,隱藏自己,把瞞和騙當成美德,把空話套話當成禮貌;而內在里卻是相互算計、你嘶我咬的利益爭奪。人與人之間缺乏起碼的真誠、理解、寬容、尊重和友愛。在這樣的生活邏輯和生存哲學下,人心的孤獨便滋生暗長了。文中主人公楊百順一生坎坷。他三易其名,數次更換工作,顛沛流離,奔波勞碌,最后卻落得個自絕祖宗背井離鄉(xiāng)的凄慘下場。這里面固然有許多偶然和荒誕的因素,但更多的是楊百順自身的盤算與選擇。他雖然有“喊喪”的理想,有尋找精神上“說得著的人”的訴求,也并非對社會倫理、血緣族系毫不在乎,但在嚴峻的生存現實面前,這些理想和追求就成了虛的規(guī)約或可望不可即的想往。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倒向了實在的。文中老詹動員老曾、老魯信主時,老曾的不屑一顧和“主能幫我做甚哩”的詰問,以及老魯的“你要能讓主幫我破竹子,我就信他”的回答。這些都是這種生存邏輯活生生的實例。然而問題在于,世俗倫理的道德規(guī)約和自身內在的心理召喚并沒有因此而退卻,反而更加清晰。這樣,多種明顯背道而馳的傾向被強行地捆綁在一個人身上,如同幾個互懷敵意的人成了家,日子就成了撕扯和打架的戰(zhàn)場。楊百順就是長期在這樣一種狀態(tài)中左右為難,卻又找不到排泄的出口,所以只能不停地逃離。然而,即便是逃離也消解不了精神的痛苦和靈魂的孤獨。文中楊百順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刻(聽喊喪、舞社火),竟然是通過暫時跳脫這種生活的邏輯、沉浸在虛的扮演中實現的,亦可以從反面證明其孤獨痛苦的根源。
千百年來,生活在中國的底層民眾被淹沒在歷史和文化的滾滾洪流中,如浮萍一般被其內蘊的邏輯所驅趕所牽引所擺弄,既承受著傳統(tǒng)道德倫理習俗的重窠,又要為其與自我利益和理想的撕扯與沖突埋單。人心的突圍困難重重。
面對話語的纏繞和歷史文化的裹挾,人心淪為了話語和文化的雙重囚徒,似已寸步難移。但好在人還有“主體性”,這是人的可貴之處,也是“心”的希望所在?!叭说闹黧w性”,這一在現當代文學中經常被提及到的詞匯,它主要探討的是人作為一種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性質、地位,以及與其他存在物的關系。這里面既有人的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也有人的受動性和局限性。但有一點是不變的,就是在與其他存在物相處的時候,人總是渴望或竭力想擁有主體性的地位,以期能按照自己的意愿來建構這個世界。每個人都有主體意識,或食、衣、性、寢的生理或生存需要,或溝通、交流、自由、尊重、理解、友愛、安全、歸屬的精神訴求,只是表現的隱顯有別罷了。這是人精神和情感的淵蔽,也是人行為的原動力。
文中主人公楊百順,長期以來受物質壓迫,生活困頓,漂泊無依。他的內心長時間大面積地被食、衣、性、寢等基本的生存需要所占據,但這并不代表他沒有愛、自由、尊重、交流、認同的渴望。他“喊喪”的理想,其實是渴望擁有喊喪時支配他人、調理秩序、享受眾人矚目的主體感;他希望找到“說得著”的朋友,唯一“說得著”的巧玲丟失后,他瘋狂地尋找,也足見他對親情、友情和交流的重視。但是,這些精神訴求常常湮滅在話語的纏繞中,或是被生活的邏輯折磨的面目全非,只好強行壓抑,隱藏或塵封在心靈的最深處,寂寞無言。從這一點上看,楊百順是中國底層千千萬萬孤獨者、苦悶者的縮影,他是老汪、老蔣、老魯、老史們的精神代表。不過,楊百順和他們又有所不同。一定程度上講,楊百順并不是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忠實守護者,他敢于三易其名,并自愿入贅寡婦家;他也不是完全的實用主義者,他會思考“我要到哪里去”這樣形而上的精神問題。但是,這樣一個敢作為又有所追求的年輕人其結果卻落得個世俗和精神領域的雙重失敗。不但無家可歸、流落他鄉(xiāng),而且精神上依然孤獨苦悶,得不到解脫。這是作者為我們勾勒出的反抗者的命運,它在更深意義上隱含和映照著同樣孤獨的“沉默的大多數”。在中國的底層民眾中,像楊百順這樣折騰、叛逆的人其實少之又少,大多是老汪、老蔣、老魯、老史這樣的因循者、沉默者。他們有著驚人的忍耐力,“日子過的是以后,不是從前”是他們的希望和信條。他們或沉浸于從前,或寄望于以后,唯獨缺乏當下。他們對待當下的態(tài)度是選擇將就、選擇妥協(xié)、選擇遺忘、選擇出走,或寄情于 “吹糖人”、“養(yǎng)猴子”、“走戲”、“手談”,或偶爾做做夢,以使心靈能得到片刻的寧靜與撫慰。在這里,反抗者和因循者殊途同歸,都陷入了深深的孤獨和沉默。他們的情緒和心理沒有排遣的通道,也缺乏指引的方向。他們的主體性沉睡、沉默,虛的倫理道德和實的利益追逐都不能化解他們心靈的孤獨與寂寞,相反,卻會進一步加劇。這或許是中國人、尤其是底層民眾心靈孤獨的源頭,以及活得累的癥結所在。
作者在文中通過對反抗者和因循者命運和精神的悲劇性展示,其內含著對我們生活邏輯的質疑與否定,以及對生命“主體性”的呼吁和張揚。喚醒人的主體性意識,充分挖掘其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的一面,減少語言操控人的局面,清理歷史文化厚重的塵埃,給心靈減壓減負;放飛人的主體性渴望,扭轉我們生活邏輯中背道而馳的兩種傾向,調整它們的方向和步幅,把社會倫理道德的構建建立在人的真實的生理需要和精神訴求的基礎上,樹立新的價值觀、世界觀、倫理觀、信仰觀,建立穩(wěn)固可靠的疏泄和引導通道,給我們的心靈營造一個通風透氣、可以自由棲息的空間?;蛟S到那時,人心的孤獨才會痊愈。
讀《一句頂一萬句》常讓人想起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兩者有共通的主題,也有不凡的文學價值,都觸及到了一個民族的精神史詩。但是,《百年孤獨》之于文學的意義并非僅僅在于形式和語言上的創(chuàng)新,而更重要的是它內里所蘊藏的南美大陸的歷史、現實和民眾。筆者想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也應如此。作者別具一格的敘述方式、語言技巧、話語發(fā)現固然可貴,但它內里蘊藏的中國的歷史、文化和人心則更為重要。這些才是我們最需要關注和審視的東西。因為,從這里我們可以讀懂中國的過去和現在,并改變未來。
[1]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
[2]魯迅.且介亭雜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三版),2006.
[3]李敬澤.這是一部“立心”之作[OL].新浪讀書,[2009-03-20].http://book.sina.com.cn.
[4]雷達.評劉震云的長篇小說《一句頂一萬句》[J].文匯報,2009.
[5]張艷紅.從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看民族文化心理的審美觀照[J].作家雜志,2010(8).
[6]王玲玲.文學描述中的社會底層精神狀態(tài)——以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為例[J].滄州師范??茖W校學報,2011(3).